我梦过的梦

2018-09-12 11:24贾颖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6期
关键词:塔吊书柜便利店

贾颖

在你十三岁的时候,经历过最怪异最不寻常的事情,是什么?

周末。大概上午九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此时,我正在我们家的便利店里帮忙。

“喂,你好。宝山便利店。”我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忙着给来店里买冷饮的小孩子找零钱。

“我要一包挂面、一盒橄榄菜、一瓶酱油。17号楼,5单元,412房间。麻烦你帮我送来。谢谢!”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从电话的另一端传过来。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送外卖。”

“啊——可是,我腿脚不方便,下不了楼。”对方并不肯放下电话。

“让你家里人来买好了。我给你准备好,来了就可以拿走。”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老人叹息道。

我握着话筒,不忍心说“不”。放下电话,我从货柜上拿出一包挂面、一盒橄榄菜、一瓶酱油,装进口袋。妈妈警告我不许又借着送外卖的机会跑出去散玩儿。我敷衍着“嗯”了一声便拎着东西走出便利店。

17号楼,5单元,412房间。我按响门铃,接着听到“咔嗒”一声开锁的声音。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开门。我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开了。门口没有人。我试探着走进房间,门在我的身后“咔嗒”一声,锁上了。

我忽然有点儿害怕,仿佛被骗进了魔窟。一瞬间,有关绑架小孩拐卖儿童的新闻纷纷挤到我的脑袋里。

我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门口。

“你进来吧。”是那个苍老的声音,“把东西放到厨房里。”

我不知道厨房在哪儿,站在门口,后背紧紧地倚着门。

“你进了门向右拐,走到窗户那儿,再向右,推开那扇刻着富贵牡丹的玻璃门,里面就是厨房。”我怀疑房间里根本没有人,一定是谁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通过安装在这个房间里的监控器,利用声控装置来指挥我。

想到这里,我不再害怕,反倒觉得很有趣。如果真的有坏蛋或者科学怪人什么的,那就把我绑架走好了,只要不杀死我不伤害我就行。

厨房的装修似乎很讲究,可是却空荡荡的。灶台冷清清,只有一个蒸锅。锅的旁边,是一只空碗。那只空碗和大大的蒸锅立在一起,实在有些不相称,似乎只是为了陪伴蒸锅,怕它太孤单,才勉强地待在那儿。

我把东西放到灶台上,转身准备离开。

一辆轮椅挡住了我。轮椅上坐着位老人。

“谢谢你。”老人说。声音和电话里一样又老又旧,像是揉皱的破报纸。他太瘦了,脸色苍白,衣服倒是很整洁,头发短促地直立着,一根根聚在一起,像是一小片白色的丛林。

“一共是七块八毛钱。”我说。

老人伸出手,手心里握着一百元钱。

我掏了掏口袋,里面只有两块钱的钢镚儿。

“我没那么多钱找给你。”我耸耸肩。他只是个平常的老人——平常得让人失望。

老人看着我,说:“小伙子,我们谈谈。”

“谈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道,眼睛却看向窗外。窗外是一座山,山上是一片工地,蓝色的塔吊像钢铁怪人似的,杵在未完工的高楼间。一会儿从这里出去,我打算去工地那儿转转。这种未完工的楼盘,是我最常去的地方。我在空旷得甚至有些荒凉的楼盘间散漫地游走,想象自己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挥舞着顺手捡来的树枝(在我的想象里,那是我的宝剑,可以削铁如泥),驱走散落在荒草间觅食的麻雀。它们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去,扇动起我心中的一点点快意。然后,很快,我又陷入到无聊当中。有时候我徒手爬到塔吊顶上,坐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好像悬浮着的云朵似的,什么也不想,只是望着远处发呆。有时候,我把双脚别在塔吊的横梁上,身体向外伸展,然后张开双臂,大声呼喊——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存在,他们也许能听见我的喊声,开着飞船来把我掳走……

“你陪我待一会儿,”老人把钱递向我,悠悠地说道,“再帮我煮碗面条,这一百元钱都归你。”

我想要那一百元钱。

煮面条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我会用一百种方法煮出一百种味道的面条。

“你的手藝真不错。”老人喝光碗里的面条汤,赞叹道。

我把碗筷洗了,把灶台收拾干净,然后,擦干手,坐到餐桌旁。

也许说说话能使时间过得快些。我搜肠刮肚了一番,没找到能和老人攀谈的话题。再看老人,他默然地坐在轮椅里,神情淡然飘忽,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寂静,像是不经意滴在清水里的墨汁,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嘀嘀嗒嗒地响,指针却并没往前移动多少。我一遍遍地看着时间,越看时间越慢,仿佛凝固了似的不肯往前推进。

我在寂静中渐渐地局促不安起来。

我瞅一眼餐桌上压在玻璃杯底下的一百元钱,不由得心生悔意。

我答应老人,陪他到午后两点,现在不到十点钟。还有四个多小时,真是煎熬!

“小伙子,你现在走的话,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忽然说道。

“七块八毛钱你得给我。”我说。

老人摇摇头,坚定道:“不给。”

“面条你都吃了,酱油和橄榄菜也都用了。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能赖账呢!”我气愤地喊了起来。

老人看着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淡然道:“你不守信用。我也可以。”

“我怎么不守信用了?”我恼火道。

“你答应陪我到下午两点。”

“一百块钱我不要了。可是你买东西的钱不能不给我。”

“你自己掏钱吧,就算是为你的不守信用埋单。”老人说完收起餐桌上的一百元钱,开着轮椅走进左侧的房间,把我一个人扔在餐桌前。

我赌气走到门口,还没等伸手,门锁“咔嗒”一声开了。我推开门,心里盘算着走出门时,把门狠狠地掼上。在我抬脚迈出房门的瞬间,忽然灵光一闪——且慢,如果我这样走了,是不是太愚蠢?也许他一开始就没想付七块八毛钱。也许他故意设下骗局,骗我把东西给他送来,还满怀热情地为他做一碗拿手的阳春面。现在,他又不动声色地撵我走——真是太狡猾了。

“走,还是不走?”老人和他的轮椅出现在我身后。

我果断地关上门,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们男人说话得算数。我說陪你到下午两点钟就陪你到两点钟。”

“男人?”老人嘲笑道,“乳臭未干也自称男人。”

“我们得做点儿什么。你不能让我这么干坐在这里。”我不理睬他对我的嘲笑。

“你想做什么?”老人问道。

“你能做什么?”我看看他,反问道。

老人哼了一声,道:“看电影吧。”

他一个人居然住了一百多平米三居室的房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一间就是我们正坐在里面看电影的房间。准确地说,我们看的是投影——屏幕差不多有一面墙那么大。他想做什么就按一下轮椅上的按扭,那些按扭都在轮椅扶手上。

我怀疑他是个机器人(我在心里叫他老机器人,不知他在心里叫我什么)。

老机器人问我想看什么电影。我说了几个名字,他都说没有。

“随便吧,看什么都行。”我说。

他请我看的电影名字叫《老枪》。电影像他一样老,不是我想象的枪战片。电影里的人没有几句台词,闷得我几乎睡着了。

“我没看懂。”我坦白地说。

“多看几遍就懂了。”老机器人说。

看完电影临近中午,我做了两份油泼面。老机器人好像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人也有些打蔫。

“我睡一会儿。”老机器人说,“你也可以睡。”

我摇摇头:“我不困。”

“那你去书房吧。”

钱在桌子上,玻璃杯压着。老机器人在卧室睡觉。他不用我帮忙,也不许我进去。卧室的门关着。也就是说,如果我拿上钱,悄悄地离开,他不会知道,也没有办法下楼追我。

我的手慢慢靠近玻璃杯,轻轻地推开杯子。现在,钱在我的手底下,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诱惑。只要我拿起来,走向门口,打开门,就算是逃离“魔窟”了。

我需要那一百元钱。爸爸四处打工,挣的钱不多,几乎都用来喝酒。小区里开了四家便利店,我家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妈妈很少给我零花钱,她说我们家自己开着便利店,我想要什么,可以从家里拿。本来以为上了初中,过年的压岁钱就可以由我自己来保管和支配,结果还是被妈妈无情地收走。

“你想要什么,可以申请。”妈妈说。

然而,我的申请没有一次通过妈妈的审查。

“那是我的钱!”我跟妈妈据理力争。

“你的钱也不能乱花。”妈妈白我一眼。

我想象着拥有一百元钱的快乐,想象着不受约束地花掉它是如何畅快——我不敢想太多,怕克制不住那张粉色钞票对我的诱惑。

我站起身,离开餐桌。

我在窗前站了会儿。窗外远处的塔吊上有一只喜鹊来来回回地奔忙,看了半天,才明白,它在塔吊上垒了一个窝。不知道这只傻喜鹊忙活了多久,等到天气转暖,工地开工,塔吊开始工作,喜鹊窝还能安稳地附着在上面吗?我为那只奔忙的喜鹊担了会儿心,也明白自己不能为修正喜鹊的错误而做任何事情,不由叹了口气。

书房在卧室对面。

除了在书店和图书馆里,我没见到过这么多书。书柜铺满所有的墙壁,从地上一直通到棚顶。书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书。

我随手拿了一本《伯里曼画人体》,胡乱翻着。书很旧,像老机器人一样旧,书里散发着经年的尘土味,每翻动一页,仿佛惊醒了许多沉睡在书中的小灰尘,扑棱棱地在阳光里飞舞。书中很多地方都用铅笔画了线,其中有一句是“儿童的头盖骨薄而有弹性,能够缓解致命的重击”。我在心中笑道:这不是讲画画的书吗?怎么说了些跟画无关的话?

书柜里的书分门别类摆放着,并不像我看到的那样拥挤散乱。和历史有关的书几乎占据了一个书柜的半壁江山,《史记》《全球通史》《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中国近代史》……我猜想老机器人也许曾经是个历史老师。可是,很快我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另一个书柜里层层叠叠着中外小说、诗歌和人物传记。虽然书柜里摆放着三大本厚厚的《本草纲目》,但是他不可能是医生,哪个医生会把自己的身体弄得那么糟糕?我一边浏览着老机器人的书,一边胡思乱想,偶尔抽出一本书来翻上几页。我并不是真的对书萌生了兴趣,我只是想做点儿什么把时间熬过去。

最让我吃惊和意外的是,老机器人的书桌上有一本《小王子》——他在看童话故事。那个苍老的怪异的坐轮椅的机器人,居然在看小孩子才看的童话书!

“你喜欢就送给你。”老机器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书房门口,悄无声息。

“你以前是图书管理员?”我问他。

“不是。”他说。

“你是卖书的?”我追问道。

他看我一眼,把轮椅开到书房中央,环顾了一下满屋子的书。

“这些书你随便看,喜欢哪本都可以拿走。”老机器人很慷慨。

“拿多少都行?”我不大相信他的承诺,又担心他用书来抵那一百元钱。

“现在的年轻人真啰唆。”他不耐烦地把轮椅从我身边开走。

“你喜欢看书吗?”老机器人问我。

“还行。”我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家里除了课本,没有什么书。开便利店的房子是租的,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店里。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所有空间都被货物挤满。

“在窗户东边的书柜里,对,就是那里,从上边数第四层。嗯?看到了?有一套四大名著,老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你拿去吧。”老机器人说,他的书和我的外卖服务一样,是“白送”。

我选了几本感兴趣的书。老机器人指点我在厨房的壁柜里找来绳子,把书用报纸包上,捆好。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看这些书,但是我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再说,如果我拿着一摞书回家,就能理直气壮地向妈妈说明,我不是借机跑出去玩儿,妈妈也不会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那些重复了一百遍一千遍的话。

“小伙子,有一天,当你像我一样老的时候,你就知道,只有书不会离开你——”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在我们俩之间回荡,显得那么孤独无助,“除非你离开它。”

我不是个爱伤感的人,我也很讨厌班上的女同学因为一次或短或长的分离就弄得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老机器人的情绪仿佛有一种魔力,一下子便传染给了我。

我轻轻叹一口气。

老机器人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老人和孩子一样,都寂寞。”老机器人说,“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你——孩子、爱人、朋友。到头来,你什么都留不住,什么也留不下。”

“他们都背叛你了?”我很吃惊。

“不是背叛,是离开。小伙子,离开——懂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然后,就剩下你一个人,在你自己的生活里。”

老机器人苍凉的声音轻叩着我的心。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到底是谁?是什么?他是怎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是那个电话!如果我没接那个电话,如果我不是贪恋那一百元钱,此时,我应该在我们家的便利店里,像从前许多个周末一样,帮妈妈卖货,找个借口或者挨到傍晚的时候跑出去,到对面的广场上踢一会儿足球。如果妈妈心情好,会奖励我一两块钱,或者允许我打一会儿游戏。

“爱是那么短暂,而遗忘却那么漫长。”老机器人轻声吟诵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他说的话。他好像很累,人也不像上午那么清爽,说话有气无力的。

“我说的是诗。”他说。

“什么诗?”我问。

“聂鲁达的诗。”

“聂鲁达是谁?”

老机器人看看我,摇摇头,说:“聂鲁达是一个有三只耳朵的人。”

“三只耳朵?”

“对。三只耳朵。第三只耳朵专门用来听大海的声音。”

“诗人就愿意用大海来做文章。”我撇撇嘴,低声道。

老机器人听我这样说,竟然笑了起来。他抬起一只手——他的手可真瘦,瘦得只剩下青筋,蚯蚓一样趴在手背——指着我,陷在轮椅里的身体一抖一抖的。

“你认识几个用大海来做文章的人?”他终于停下来,不笑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想不起来和大海有关的诗人,可我不愿意在他跟前承认。

“你到那边儿,对,书桌对面墙上的书柜,在你头顶的位置,有一本《疑问集》。”老人又指点着我寻找。他的记忆力可真好。我果然在他指点的位置找到了《疑问集》。

“聂鲁达写的。”老机器人说,“幼年的我哪儿去啦,仍在我体内还是消失了?他可知道我不曾爱过他/而他也不曾爱过我?为什么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长大,却只是为了分离?”

“喜欢吗?”他问。

“我没听懂。”我皱了皱眉,为难地说。

“拿着吧,这本书——《疑问集》。谁不是一边长大,一边分离,一边积攒着疑问。没有哪个问题有标准答案。自己解吧。”老人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针指向两点。

我如释重负,长长吁出一口气。老机器人听到了,抬眼盯着我看,神情越发疲惫。

“这四个多小时很难熬吧?”他问。

我不由得红了脸,慌忙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们男人说话得算数。”他把买东西的七块八毛钱递给我。然后,从餐桌的玻璃杯下抽出那张粉红色的钞票给我,“这一百元,挣得不容易——陪一个无聊的瘫老头子。”

我抬头看看他,撇撇嘴,笑了。原来他有零钱。

我想马上说“再见”,然后离开。可是老机器人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不忍心把“再见”两个字说出口。

许久,老机器人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庞。

“你刚进来时,站在门口呆呆的样子,像极了我儿子小时候。”老人的语气充满爱怜,“我把你扣下来,只是想温习一下从前。”老人拍拍轮椅的扶手,说道,“好了。你走吧,小伙子。”

“说说你的儿子吧。”这句话鬼使神差地从我口中说出来,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老人似乎也有些意外。他顿了一下,然后开动轮椅,轻轻地撞我一下。

从老人的描述中,我勾勒出一个淘气的少年形象:聪明,寡言,不爱看故事书,一双手总也停不下来,最愿意摆弄积木,拆卸或者组装玩具。玩具拆完了,拆钟表、收音机,家里的机械产品几乎都让他拆遍了。拆完了再组装,有时候能组装上,有时候组装不上。东西弄坏了,少不了挨父母的训斥。训斥完了,又开始新一轮的拆卸和组装工程。

“他答應我不碰电视,可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偷偷把电视给拆了。”老人说,“他简直是个破坏王。”

我们没说再见。

门锁“咔嗒”一声开了,我推开门,恍如隔世般走出17号楼5单元412房间。

妈妈埋怨我不好好看店,絮叨我从来都不体谅她的辛苦,总是借机跑出去疯玩,接着,又追问我哪里弄来那么多书……我默不作声地一阵忙活,终于在拥挤的货物间挤出一个角落堆放那些书。

这就是我十三岁那年初春经历的事。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些奇遇——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就好像是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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