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霄散文三章

2018-09-13 19:17
参花(上) 2018年9期
关键词:砂锅史铁生祖母

落花生

祖母家后园有半亩落花生,匍匐的根茎,卵状的小叶,丛丛簇簇地,毫不起眼;可祖母却翻地、浇水、施肥,每年都忙得不亦乐乎。

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因为城乡间路途遥远,很少再回祖母家。或许是天资的原因,高一那年历次考试都考得很好,文艺汇演和辩论赛又拿了一等奖,作文、国画、书法,这些我昔日的强项,也在各类比赛中多有斩获。许多同学都向我投来欣羡的目光。虽然当年的我长得不够高大,却被同学们称之为“某哥”。我也渐渐飘飘然起来,衣服、鞋子、书包,甚至连直尺都要买有品牌的,以为不如此,便配不上我的天资。

每当我回家和母亲谈论起这些成绩时,母亲似乎总有话要说,但却欲言又止。她好几次带我去公园看桃花,她说桃花开得盛、败得快。她好几次提到了年迈的祖母,说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在那时,我竟以为是玩笑而已。

十七岁那年,我高二。学校要办画展,我送上了一幅画,上有展翅的雄鹰和一棵刚劲的苍松,落款“鹏举”。我以为,世间之俊美,必当如奔马、雄鹰、青松、苍山、浩海;我以为,年轻时,必当如少年润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必于天地间展露出无边的伟力和刚健。

校园里的桃花开得真盛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省特招组来学校,招收竞赛特长生,优胜者选入省队参加国家级比赛。对于这样的机会,我以为是上天为我准备的。我在班级放言,这特招生非我莫属。同学们大概以为我要被选拔进省队,不久会转学了,所以一一来请我签名。我毫不推拒。名单宣布的那一天,一场大雨把桃树淋得满面愁容。张一山、李小虎、盛碧河……我的心如坐上了过山车一般,几起几落,当最后一个名字尘埃落定后,我无地自容。

同学中有些好心的,过来安慰我,但我看不得他们眼中的怜悯。班主任叫住我,叮嘱了好一会儿,但我记不得他曾说了什么。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意志消沉,成绩也屡屡下滑。再加上做销售经理的父亲失业,祖母又得了重病,正是祸不单行的时候。母亲看了看我说,该回去看看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祖母。

祖母,躺在病榻上,已是初夏时节,但她却仍觉得寒冷。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回来了,轻轻地给祖母盖上薄毯。祖母,瘦小而褶皱的脸展开了,笑着看我。

“来,搀起我,陪我去看看落花生吧。”

祖孙俩,颤巍巍地来到地头。祖母在一棵花生旁停住,说,“是时候了,挖出来看看。”

我和母亲用铁锹挖着,匍匐柔弱的叶茎下,竟是强壮的根块和果实,多则数十个,少则数个,一串串,一丛丛,满满当当的。再挖下去,是一个沉沉的铁盒,打开内中的塑料袋一看,一沓沓的满是钱,细细一数,竟有五万之多。

祖母看著诧异的我说:“五千元给我看病,其余的让你爸爸开个服装店吧。”

原来,貌不惊人的祖母平日里在这花生地里精耕细作,长久积攒起来竟也成了一个家庭的救难之需。

“不要小看了这花生。花生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苹果那样,把鲜红的果实高高挂在枝头。”

很多年后,每当我取得一些成绩,心生傲气时,总会想起祖母在花生地里说的那句话。

砂锅

当北国大雪纷飞时,南方小城的冬恐怕也是该来了。

枯黄的杏叶,卵形的榉叶,宽脆的桐叶,都不约而同地从树上飘落,等待着冬天。

渐冷的北风刮得人脸干干的,猛烈的吻把大人、孩子的唇都亲出了老皮,无论怎样洗澡都会觉得干涩,干涩,干涩,是时候熬一锅绵软黏稠的粥了。

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父亲每天都起早,为我熬粥。我肠胃不好,吃不得油条、大饼,家里又贫困买不起羊奶;一碗清粥,就着大头菜、宝塔菜或咸菜,热乎乎,香喷喷,清爽爽,一口下去,心旷神怡。这样的一碗粥,是父亲用家中仅有的一只破砂锅熬就的。这砂锅本是过年时炖肉用的,不过有回它和灶火亲吻得激烈,不小心破了相,有了几条细细的裂隙。父亲说,没关系,锅是好锅,只要用熬粥的浓汁润泽一下裂缝,还能用。果不其然,熬粥熬久了,这口破砂锅不仅滴水不漏,熬出的东西还特别入味。

随着年纪日长,我的身体强健起来,肠胃病好了,熬粥的砂锅渐渐也便搁置少用了。大学毕业后,我有了稳定的工作,母亲也一直担任医院的领导,家境渐渐丰裕,彼此都有忙碌的事情,熬粥这种慢活儿渐渐跟不上生活的节奏。直到前几年,母亲突然得了癌症,艰难的化疗让她睡不安,吃不下东西。一天早上,我见父亲拿出一只崭新的砂锅,通白的陶体上有一个大大的福字。我知道,父亲又开始熬粥了。为了让母亲补充营养,父亲把猪肉切成细丝,加上一些菜丁,放在砂锅中小火慢熬,常常一忙就是一个早晨。砂锅的福字慢慢熬成了红色,父亲的额角慢慢熬成了白色,粥喷香喷香的,母亲尝了一口,眼角湿了。

福字砂锅最忙的时候,是妻刚生完小宝时。母亲经过几轮化疗、休养,病情明显好转,皮肤从原先的干涩变得丰腴。这砂锅便热闹起来!早晨菜肉粥,中午骨头汤,晚上鱼头煲……父亲如同一位魔术师,一口锅,十八般手艺,母亲和妻子的一日三餐,被他照料得井井有条。

近年,小宝渐长,父亲渐衰,那口福字砂锅也不经意间烧出了裂痕,我舍不得扔掉它,把它擦了又擦。每逢假日的清晨,洗好薏米、燕麦、赤豆、黑米、红枣,放入锅中,给父亲、母亲、儿子和妻熬上一锅暖暖的五谷粥。

岁月回环,时光似箭。一瞬间,我也快到不惑之年。

命运之火,也曾把我烧裂,让我们的家庭几经坎坷,但一碗浓稠的粥,足以温润那些生命中的寒冷与裂隙。

地狱与天堂

史铁生在《自言自语》中写道:“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什么是地狱,痛苦就是地狱。而地狱的痛苦,常常是来自于欲望的不可满足。一个残疾人,他无法站立行走,他想要站立时,他就站在了痛苦的边缘,迈进了地狱的熔炉;一个贫穷的人,他想要成为一个富翁,当他实现不了这个愿望的时候,他就承受了痛苦,坠入了地狱;一个满怀才情的人,他也许可以有千金裘、五花马,但是他生不逢时,满腹才华无人赏识,当唯有饮酒可以让他消愁之时,他就处在了地狱之中。

什么是“地狱”?地狱其实就是你我的一种心境。这个道理只有当更大的灾难降临的时候,人们才会感受到。其实能够坐着也是一种幸福,因为终究有一天,而且必定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失去这种坐姿,在那时我们又会感慨曾经的痛苦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却被我们在埋怨和哀号中虚度了。前苏联著名作家帕斯捷尔曾说:“艺术从来只有两项任务,一是坚持不懈地探讨死的问题,二是通过探讨死来寻求生。”死亡是我们每个人必然的宿命,史铁生比一般人更深刻地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他说: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我抬稳。他说,生既尽欢,死亦何惧?他把死亡看作人类有限性的必然,就如同残疾是他的宿命。那么,这样对于死亡和对于残疾的痛苦,也就减轻了。不幸是人生的常态,不然为何那么多人会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样看来,顺境就是命运的恩赐了。看透了生活的悲剧,再热爱生活,这是史铁生的理想主义,又何尝不是人类共同的理想主义呢?

欲望是永恒存在的,欲望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是永恒存在的,这中间的鸿沟就是痛苦。那么有没有除了痛苦之外的幸福和天堂呢?有!美国作家阿尔博姆《相约星期二》中摩尔教授的观点很有启发性:“死亡不过是一座桥,是到远方去旅行,肉身是无法永恒的,永恒的是人类的精神与爱。”天堂是什么,天堂其实也是你我的心境,是一种精神与爱。《我与地坛》结尾的思索令人惊叹,“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是啊,我们只有把这精神与爱壮大、点燃、传承,才是我们人类共同的天堂!

世界是不完美的,生命是不完美的,时空是有限的,人生是有限的。这似乎是一个注定的悲剧。但如果换个角度去看,这又是我们抵达天堂的动力。因为渴望健康,我们锻炼身体,我们创造科技;因为想要财富,我们努力工作,我们树立理想;因为渴望爱情,所以要让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优秀;因为要实现自我,所以我们要去改变世界,创造美好。正如史铁生所言:“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我们超越痛苦,我们遭遇局限,我们超越局限,从而感到幸福。”这么看来,没有地狱,又何来天堂?苦难是人生之必要,欲望是人生之必需,抗争是人生之必然。唯其如此,生命才能由被动变为主动,由磨难走向幸福,由地狱抵达天堂。这样的生命观,不是消极的阿Q精神,而是一种积极的进取态度。我想,史铁生正是明白了这些道理,才会最终理解了上帝赐予他的残疾,因为正是这些让他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幸福的能力,可以让他觉得哪怕是安静地在荒园里冥想,看看如雾的蜂虫,都是快乐的吧。于是,他感慨道:“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和我并沒有做错什么。”

史铁生的作品蕴涵着深深的悲剧色彩,但他不是悲观主义者。残疾是史铁生的宿命,而死亡乃至时空的毁灭都将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宿命,没有什么可以永恒,没有什么可以一直荣耀,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像悲剧,但唯其悲剧,更见生命的不屈、伟岸和壮阔波澜,精神与爱的高贵永恒!

一旦死亡的压力转化成一种动力,一旦人生的绝境转化成一种机遇,那么我们都身处地狱,而活在天堂!

作者简介:沈周霄,硕士,系苏州市作协会员,曾在《扬子江诗刊》《北方文学》等省级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散文集《黄昏的意义》。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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