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师徒

龚仁

酒没变 人变了

湖南省总工会组织过一次“忆师恩”征文活动，其中一个故事令人印象深刻。邵阳酒厂车间副主任张四平记得，30多年前父亲将他送到师傅邓维树身边时，邓师傅端上一碗酒，沉着脸示意他喝一口。一口酒下去，张四平呛得眼泪横飞。师傅说：“这就是酒。要对你做的东西心存敬畏。”

多年来，张四平带了很多徒弟，他师傅也退休了，但他一直满怀虔诚地传授着师傅的训诫：酒不会变，变的是人心；人心不坏，酒坏不了。

今天，那种对职业或产品的敬畏心似乎成了稀缺品。

师对徒，不仅要传授知识和技能，也要栽培人品。这种传承效应，被证明是其他培训和课堂教育无法给予的。即使在现代制造企业中，有无师傅对员工事业发展影响也很大。沃顿商学院做过一项研究：某高科技公司的1000名员工参与师徒制5年后，获得升迁的比率是没有师傅的员工的5倍。担任师傅的员工，获得升迁的比率是没有担任师傅的员工的6倍。德国的大公司长期以来一直在培训年轻人，每1000名工人中有40名学徒。

曾几何时，能被人叫一声“师傅”，是何等荣幸的事。能当师傅，必怀有常人不具备之技能。在农村，称得上“匠”的，如木匠、瓦匠、篾匠、石匠等，都会被尊称为师傅。师徒关系从确立那刻起，就转换为类似于长辈与晚辈的关系。晚辈要尊敬和孝敬长辈，徒弟也须尊敬和孝敬师傅。

安徽歙县举办过一次徽墨制作技艺大赛，师傅担任裁判。看到赛场上徒弟的动作稍有生疏或不规范，师傅们竟忘了裁判身份，迫不及待地现场指导起来。言语之激烈，难免让徒弟难堪，不过徒弟们都毕恭毕敬、洗耳恭听。在大工业时代，手把手的技艺传承方式逐渐退却，师傅成了职业技术学院的讲师、教授，徒弟则成为冲着某个“本本”而去的院校学生。

当徒弟成为铁打的营盘里流水的兵，当学习师傅本领的机会被明码标价，师徒关系便会刻上市场化痕迹。规模化、程序化、市场化的師徒，由于缺少了从前家庭式手手相传的氛围与机缘，难免发生诸多变化。没有了亲情的师徒，就像缺少了润滑剂的齿轮，运转起来难免疙疙瘩瘩。

李元程：可亲如父子，可清淡如水

说到师徒关系，有些事，在我脑子里印象最深。一是我爸当年在工厂带过五六个徒弟。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师徒如父子”，其中有欣喜也有失落。爸去世前，我搀着已重病的他在家门口散步，与他以前带过的一位女徒弟打了个照面。女徒弟也已人到中年，当了师傅，看见我爸，她走过来，问了声：“师傅，您要多保重啊！”我明显感到，我爸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他对着徒弟说了一句让我终生不忘的话：“好孩子！”

另一个印象，是中铁一局老师傅窦铁成的徒弟孙晓峰给我讲的事。

“如果没遇到窦师傅，我现在还只是干外线的工人。”孙晓峰后来成为中铁一局电务公司供电分公司维修队队长、公司为数不多的高级技师。

孙晓峰告诉我，他第一次跟窦师傅学习，用钻头在铝板上打眼儿，一钻下去打歪了。“钻头要直，心不要急，铝和铁材质不同，用的力道要有区别。”后来，一位老总看中了既能管理又能施工的孙晓峰，提出把他调进效益很好的高速公路管理局，并开出了很优惠的条件。干工程的人常年漂泊在外，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犹豫的孙晓峰跟师傅说了这件事。“师傅听完，低着头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孙晓峰明白，师傅既不能说让他走，也不能说让他不去。下午，孙晓峰把这件事回绝了。

跟师傅在一起16年，孙晓峰说自己没给师傅买过一包烟。“人说师徒如父子。我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毛浓曦：师傅会饿死吗

大工业时代、信息社会，教会徒弟不仅不会饿死师傅，双方还能相互启发、激励，共同成长、进步，实现双赢。我采访过一位大工匠，他回忆当年的学技经历时说，那时师对徒多少都捂着点儿，怕徒弟抢了活儿；就是现在，不少人还有这种观念，诀窍不轻易教给徒弟。大工匠说：“这个观念真的过时了，你想捂也捂不住，弄不好就被新技术超越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在农业社会、手工业时代才成立。彼时，社会封闭，交通阻隔，信息传播缓慢，技术进步艰难。匠人在狭小空间成长，获取技能的成本高昂，关键技能需要付出长年揣摩甚至终身事师如父的代价才能获得，生存竞争面对面，教会徒弟必然存在饿死师傅的挑战。

现在，这一古老师徒关系失去了存在的基础。

首先，现在技能的获取成本极大降低。与古代师傅传授、自己揣摩积累的单一渠道相比，一般技能可以很容易地从职业学校、企业培训等诸多渠道获得；更高级、专业的技能能从各种专门的培训、技能比赛、操作规程、专业书刊、论坛等渠道获得。网络时代，什么都捂不住。其次，技术进步日新月异，师徒间技能、诀窍的传授，很容易被新工具、新设备、新技术替代、超越。再次，市场空间无限大，个人与个人、师傅与徒弟间几乎不能构成直接竞争关系。具体到一个企业，很难想象师傅教会徒弟后会失去饭碗。实际情况是，生产任务一下达就特别紧张，师傅如果不尽快教会尽可能多的徒弟，任务就很难及时完成，企业竞争力会受到影响。

现在，师徒不仅不是竞争关系，而且还是利益共同体。

陕鼓集团技能大师张戟的本业是围绕鼓风机制造做技术研究，经常被请到其他行业去救急。一次，他到一家不搭界的企业参观，这家企业有个多年攻克不了的技术难关。张戟很快琢磨出了道道儿，提出建议，可人家不以为然，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专业！“行业、专业、技术、设备不同，但道理只有一个。”张戟坚持己见。后来，死马当做活马医，那家企业按张戟的建议，轻松解决了问题。张戟从此名声大噪，不是因为他发明了多少工具、创造了多少效益，而是他大国工匠的视野、思维方法与众不同。

心量有多大，思想就有多丰富，思维就有多开阔。

庞慧敏：师徒又一春

师徒关系淡薄，更多是受到流水线生产方式和职业技术学校培养模式的冲击。当数以千万计农村劳动力涌向企业流水线，他们只需简单重复地劳作，不必考量技术钻研和创新。加之职业技术学校的兴起，其培养模式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师徒制这一重要的技术传承途径。

进入21世纪，制造业产业结构调整、产业技术升级。不少企业逐渐意识到技术工人的可贵，一些沿海企业甚至以年薪二三十万元的待遇招聘技术工人。但这时，很多企业不得不面对高级技工人才断层的窘境。

广西柳工集团是全面推广师徒制的典型：每个高级工以上的员工要带徒两个以上；带徒成绩作为申报高一级职业资格或参加企业生产技术能手评审的条件之一。这些年，柳工在科学研发和技术创新上屡创佳绩，时不时填补业内某项专利的空白，与这个师带徒体系的作用密不可分。

当下，制造业正从劳动密集型向技术密集型转变，若重建师徒制管理模式，以升迁、奖金、福利等形式，奖励带徒出色的师傅，促进师徒利益一体化，最大限度发挥员工参与的积极性，应是企业发展壮大的良方。

（摘编自《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