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小镇

夏维东

我在蒙镇（Montville）生活了十六年，勉强算得上是资深居民。这么长的时间里，蒙镇发生了什么变化？

如果按中国的发展进程，十六年足以完成一次巨变。我的家乡是安徽庐江，来美七年后我首次回去省亲时，连家门口都认不出来。那些林立的高楼和拓宽的马路抹去了我熟悉的大街小巷以及北门的那条小河，缺乏那些地标，我在故乡成了个可疑的异乡人。我家院墙外面原来有个池塘，从侧门出去，就可以坐在临水的石阶上钓鱼，或者化身为一条鱼，在河里游泳。那个池塘不见了，被一片商品房替代。我跟家人走在街上，听他们介绍这是哪，那是哪，我只有“哦哦”地点头。那时，我真的体会到沧海桑田是什么意思，只是“沧海变楼群”，到底是好是坏，我说不清楚。我知道的是，我们家人要想看一片比浴缸辽阔些的水域，需要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在蒙镇，我体会到的是波澜不兴，没有任何值得一书的变化。镇政府还在那栋仓库一样的老房子里办公，没有门卫，谁都可以推门而入；教育局办公楼看起来像一栋苍白的小公寓楼，只有两层，门前没有喷泉池，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连标语都没有。我能想起来比较大的变化似乎就是公园篮球场的篮板升级了，因为我担心类似的升级会导致税收的增加，后来了解到新篮板都由私人捐赠，才松了口气。

就我观察，美国无论大城小镇采取的都是介于“破”“立”之间的维持方式，就像修补公路，哪里破损就在哪里补一补，能用就行，不玩高大上。我上班经过的一条州际高速公路补丁多得像一件破旧的僧袍。新泽西是美国经济最发达的几个州之一，尚且如此不顾“面子”，其他州可想而知。

新泽西绰号“花园之州”（Garden State），听起来似乎到处都是赏心悦目的花园。事实上，新泽西的“花园”是“野生”的：原始植被没有被破坏而已，并没有搞什么人工绿化工程建设，甚至公园里也鲜少人工造景，在河边立个简陋的亭子就算不错了。那种亭子也没有好听的名字，比如“听风阁”“望江亭”什么的，它们通常没有名字，如果是私人捐款修建的，亭子的某个角落也许会留下捐赠者的姓名。

假若以建设广场、环城高速和绿化林带等一目了然的工程来衡量政绩，蒙镇政府十几年来简直什么都没干，难怪镇长月薪才一千块。镇长要想活命，必须得有第二职业。

招商引资通常是考核政绩的标准之一，可蒙镇却反其道而行之。蒙镇交通便利，且有大面积的荒地，很多大企业都想进来谋发展，却被蒙镇一心一意地拒之门外。因为蒙镇政府认为大企业会影响生活质量，比如引起空气、土壤、水域污染和交通堵塞等等。蒙镇只有一个大公司，是一家药厂，大约三十多年前引进的。那些私人或者政府拥有的林地、草地和湿地就那么无所事事地荒着，就像它们几百年前的模样。

十年前，全球最大的连锁超市沃尔玛计划在蒙镇隔壁的奔腾（Booton）开店。按理说这跟蒙镇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可蒙镇政府和民众代表却多管闲事跑到人家的地界抗议，声称这个商店将会影响到蒙镇的交通。我不清楚双方争执的细节，结果很清楚：蒙镇的抗议无效，超市落户奔腾。估计奔腾镇长一句话就能把蒙镇镇长怼死：请尊重本镇的内务和主权。奔腾是个小镇，人口约八千，有沃尔玛这个纳税大户，镇政府的日子好过多了。

蒙镇人口将近是奔腾的四倍，镇里的商业基本都是些小商铺、餐馆以及银行，只有一家大公司，还巴不得人家滚蛋，镇里能征收的商业税非常有限。乍看起来，镇政府成心要把自己穷死。

蒙镇政府另有生财蹊径。我们这些居民便是一条条“蹊径”——蒙镇居民的地税比周围任何一个镇都要高。虽然没有谁愿意多交税，但如果你是居民，便只能掏出钱来。如果你不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搬出蒙镇，不少家庭等孩子中学毕业后，对学区无需求，在意的是荷包，便搬到地税便宜的镇子去住。镇政府丝毫不介意旧人离去，因为一定有新人补充进来。二是撤换镇长，这个难度很大，因为他是被多数人选出来的，连美国总统都没有权力罢免他。就算镇长因为贪腐或 “包二奶”问题下台了（只是假设，真实生活里没听说过这种案例，因为镇长的权力太有限了），新镇长也未必有权力修改既定政策。如果他的竞选纲领是引入大公司，他根本就当不了镇长。

有些事想开就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同样没有免费的良好生活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