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恩怨纠葛何时了

王鹏

8月4日，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在参加庆祝活动时遭遇无人机炸弹袭击，袭击未遂，但此事引发世界舆论的广泛关注。马杜罗政府直指时任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为幕后主使，下令军队在两国边境加强戒备。一时间，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的双边关系再度成为世人热议的话题。

失和的兄弟

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历史渊源深厚，1819～1829年间曾同属于一个国家。两国边境线长达2200千米，紧密的贸易联系使这条边境成为南美洲最繁忙的边境之一。两国人中许多或是在对方国家工作，或有亲人在对方国家定居。在过去20年间，政治理念差异、经济利益矛盾、国内安全问题等因素却使“同文同种”的两个国家处于摩擦频繁、矛盾丛生的状态，两国关系成为当前拉美地区最具对抗性的双边关系。

两国关系失和的分水岭事件是哥伦比亚在2002年做出的一项决定。当年5月，帕斯特拉纳政府（1998～2002年）允许委内瑞拉政变军人推举的临时总统佩德罗·卡尔莫纳前往本国避难。此举引发查韦斯政府（1999～2013年）的强烈不满，为日后两国关系交恶埋下了伏笔。在乌里韦担任哥伦比亚总统期间（2002～2010年），两国政府围绕哥伦比亚反政府武装问题多次发生重大外交冲突。2005年，哥伦比亚军队秘密进入委内瑞拉境内抓捕反政府游击队员。委内瑞拉对此予以强烈指责，暂停实施两国合作项目和部分关闭两国边境。这是两国在20年内首次出现如此剧烈的外交冲突。此后，查韦斯政府多次因此类事件而冻结与哥伦比亚的关系、召回驻哥伦比亚大使。2010年，由于乌里韦公开指责委内瑞拉支持哥伦比亚反政府游击队，查韦斯愤然宣布两国断交。

随着委内瑞拉国内政治对抗加剧，哥伦比亚越来越公开地站在马杜罗政府的对立面，对其进行抨击。哥伦比亚桑托斯政府（2010～2018年）拒不承认委内瑞拉2017年制宪大会选举，不接受委内瑞拉2018年总统选举结果，认为马杜罗政府已经丧失合法性。2018年，桑托斯在评论委内瑞拉形势时表示，该国很快就会出现“政权更迭”，呼吁国际社会对委内瑞拉进行干预。他对委内瑞拉反对派领导人给予公开支持，曾在2013年会见委内瑞拉反对派领导人卡普里莱斯，给予委内瑞拉前国会议长胡里奥·博尔赫斯和前总检察长路易莎·奥尔特加避难权。

迥异的道路抉择

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的外交冲突与两国当前的政治发展进程有着密切联系。新世纪以来，许多拉美国家在民主体制走向深化的基础上发生了政治力量的大重组，一批新兴政党、新兴政治人物一跃而为执政者。激进左派的查韦斯和右派的乌里韦都属于本国政坛的新兴力量。但是，无论是乌里韦还是继任的桑托斯，均脱胎于传统政党，其内外政策更为强调延续性和稳定性。两国政府的政治理念差异带来了极为不同的对外战略。委内瑞拉反对西方主导的世界秩序，大力推动南南合作，希望把拉美塑造为多极世界的一极。另一方面，哥伦比亚外交在新世纪仍然保持浓厚的亲美、亲西方色彩，强调发展对美贸易，支持美国发挥主导作用的泛美体系。哥已成为北约在拉美的首个全球伙伴和经合组织的第二个南美洲成员国。

哥委两国在外交领域的分歧集中体现在如何处理对美关系和如何推动拉美地区一体化两方面。查韦斯政府把美国的军事干涉视为委内瑞拉的最直接外部威胁，而哥伦比亚是美国在拉美地区最重要的军事盟友。2009年，乌里韦政府同意美国在哥伦比亚境内设立军事基地。查韦斯政府对此感到极为愤怒，把哥伦比亚斥为“拉美的以色列”。

在拉美地区一体化方面，查韦斯政府坚决反对美国倡导的、以北美自由贸易区为代表的自由贸易一体化模式，主张实现把美国排除在外的拉美地区一体化。乌里韦治下的哥伦比亚则背道而行，在2006年同美国签订自由贸易协定。哥伦比亚还与墨西哥、秘鲁、智利携手成立太平洋联盟，强调自由贸易的关键作用。委内瑞拉则在2009年推動成立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

政治理念差异与国家利益之间的矛盾交错纠葛，进一步加剧了两国的冲突。在对待哥国内反政府武装的问题上，查韦斯认为，这些左派游击队不应被简单地视为“恐怖组织”，哥伦比亚政府应当与其进行对话和谈判。哥伦比亚则一直怀疑查韦斯政府暗中支持这些反政府游击队，允许其在委内瑞拉境内活动，向其提供武器和资金。两国近年来还存在直接的经济利益冲突。由于委内瑞拉长期实行价格管制，生活必需品的价格远远低于邻国。于是，走私者在委内瑞拉套购大量廉价产品，将其转卖到周边国家赚取差价。由于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的陆路交通便利，两国边境地区的走私贸易尤为猖獗。此外，两国边境地区非法外汇交易不断扩大。在马杜罗政府看来，桑托斯政府纵容此类非法交易的做法实际上是支持委内瑞拉国内反对派“经济战”的一部分。

哥委冲突背后的美国身影

美国在拉美地区影响巨大，对哥伦比亚来说尤为如此。美国是最早承认哥伦比亚独立的国家之一，早在1822年即与其建交。在20世纪初，哥伦比亚沦为美国干涉战略的牺牲品，巴拿马脱离哥伦比亚独立。20世纪50年代以来，两国始终保持着较为紧密的合作，哥伦比亚曾作为美国的盟友派兵参加朝鲜战争。时至冷战末期，随着美国对拉美政策的关注点从反共转向反毒，哥伦比亚的地位开始凸显。20世纪80年代以来，两国展开持续的合作，共同打击哥伦比亚境内的贩毒集团并清除毒品作物，谋求从源头上消灭可能进入美国市场的毒品。

9.11事件发生之后，反恐成为美国和哥伦比亚的又一利益交汇点，美国在对哥合作中强调反恐与扫毒并举。美国把哥伦比亚的两大反政府游击队和右翼准军事组织列为恐怖主义组织。哥伦比亚也迫切希望打击反政府游击队，改善治安状况，恢复社会秩序。1999年以来，美国和哥伦比亚合力实施“哥伦比亚计划”，前者向后者提供经济援助、军事援助，并致力于加强双方的警务合作和司法合作。在美援推动下，哥伦比亚军队的装备水平和作战能力得到明显增强。在乌里韦政府时期，政府军的反游击队作战取得明显成效，使国内形势得到彻底改观。

目前，哥伦比亚正在从美国的反恐、反毒合作伙伴发展成为美国影响拉美地区的关键杠杆。拉美在21世纪初出现左派政府上台执政的浪潮。这些左派政府具有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反对美国介入本地区事务，使美国在西半球的主导地位遭到了所未有的冲击。拉美国家组成的里约集团在2008年成功调解哥伦比亚与厄瓜多尔之间的边境对峙，美国在此过程中毫无置喙余地。2014年以来，美国多次试图推动美洲国家组织发表谴责委内瑞拉的声明，却始终未能如愿。南美洲国家联盟和拉美—加勒比国家共同体相继成立，使拉美地区形成了没有美国参与的地区多边合作框架。在这一背景下，哥伦比亚作为美国盟友的重要性凸显。

随着拉美左派执政浪潮的退却和委内瑞拉日益陷入政治经济困境，哥伦比亚在美国外交中的地位不降反升。委内瑞拉因为国内经济社会形势的动荡而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外流，哥伦比亚是主要流入国。据估计，该国现有约60万委内瑞拉人。美国需要帮助哥伦比亚更加有效地控制毗邻委内瑞拉的东部边境地带，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紧急状况。哥伦比亚作为反委压力组织“利马集团”的成员国，是美国孤立和制裁委内瑞拉的重要合作伙伴。此外，美国还需要借助哥伦比亚拆解已有的拉美地区多边合作机制。在2018年8月成立的哥伦比亚杜克政府明确表示，哥应当退出南美洲国家联盟，美国参与的泛美体系应当得到加强。

历史上，美国对拉美的关注是整体性的，并未针对各个拉美国家形成针对性的政策主张。但在当前环境下，美国和拉美国家之间的关系将越来越以双边关系为主，哥美关系的重要性有望在未来得到进一步提升。这也将意味着哥委关系在中短期内仍将面对灰暗的前景。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