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盲

2018-09-18 10:04秦兴川
红岩 2018年4期
关键词:石匠部长

秦兴川

祸是由狗毛惹起的。

邓笑天腿肚子上长了一颗火疖子,开始还不觉得,青豌豆那么大一颗,来来回回上了几趟学,翻了几趟尖山子,就熟得像颗红透的樱桃,奇痒难忍。上课的时候,邓笑天利用书本做屏障,低下身子去抓疖子,一用力,皮抓破了,一手一脚,血糊血海,痛得他嘴直抽氣,眼里还挤出几滴猴子尿。同桌的狗毛踢了他一脚,低声吼道:哭个锤子,像他妈个妹儿,再嚎,老师听到了!

回到家,邓笑天以此要挟他妈,不去上学了。

他爸邓朝中邓石匠正在磨錾子,走过来踢了他一脚,吼道:个小狗日的,肚脐眼打个屁——就娇里娇气了!不去上学,好!跟老子一起去打石头去!嘴上虽是那么说,还是从药酒坛子里倒出小半杯酒,往儿子的火疖上浇。

邓笑天痛得嗷嗷直叫,过后又感到痒酥痒酥的舒服,还闻到涂过药酒的腿有发糕样的清香,就用食指沾了药酒的残渣,往嘴里送,立刻感到满口纯香、沁人心脾。于是,就找了个装药片的小胶瓶子,倒了邓石匠的药酒,装在帆布书包里。晓得在父母面前找借口不上学,那纯属瞎扯淡,第二天一大早,还是背了书包,跟在狗毛等一帮小狗日的后面,一趄一趄地翻过尖山子去中心小学上学去了。

那天放学,几个小狗日的在尖山子垭口歇气,邓笑天拿出药酒来涂疖子,没有棉签,就用手指沾了药酒往疖子上涂。狗毛叉腰围着邓笑天转圈子,鼻子抽一抽的,还时不时舐几下舌头。

邓笑天装着没看见,继续用手指涂疖子。他涂得很细心,疖子上涂了,又在周围涂了一大保护圈,像大日本的膏药旗,临了,又把沾有酒渣子的手指伸进嘴里,嗞嗞地吸,像过年的时候,敲破腊猪脚骨,吸里面的骨髓。

狗毛突然抢过小胶瓶,一仰脖子,嘟嘟地把药酒喝光了。临了,还把药瓶奋力掷向了山崖,叉着腰,非常豪气!

邓笑天不依,瘸着腿,抓住狗毛的书包要他赔药酒。

狗毛不屑一顾:酒是拿来喝的,又不是雪花膏,擦什么烂腿?小娘们样!

邓笑天脖子一拧:谁是小娘们?你把酒赔来,老子还不是敢喝。又说,喝不过你,哼!

吔,你自己说的嗬!

你把酒拿来,老子跟你拼!

众小狗日的围上来,齐声呐喊:拼!拼!

狗毛比邓笑天大两岁,个头也高出一个头,从来都是他狗毛屁股后面的一个小跟班。敢跟老子喝酒?谅他娃儿也只不过是冒皮皮打飞机的。于是,狗毛就摔了书包,转身向山下的家中跑去。不一会儿,狗毛就气喘吁吁捧了一瓶酒,瓶子是装500毫升葡萄糖水的玻璃瓶,橡胶瓶塞的。尖山子出石头,更出石匠,哪个石匠家里没泡几斤老白干药酒,狗毛他爸虽然不是石匠,却是乡镇干部,乡镇干部家里的酒自然比石匠家里的多,多的是精装的大曲,但狗毛他爸却跟尖山子石匠一样,喜欢喝尖山子一带出名的烧包谷酒。

邓笑天倒被怔住了,嘴里还在提虚劲儿:怎么喝?

狗毛得意地笑了:一人半斤!

邓笑天腿肚子直转筋,嘴里却强硬:赌什么?

狗毛冷笑了,瞟了瞟众伙伴:赌什么?你们说赌什么?

众小狗日的激动得嗷嗷大声,有的说赌一块钱,有的说赌十个柚子,还有的说赌一条撵山狗。

狗毛手一挥:老子才不稀罕那些东西,一句话,输了的屁巴虫,给老子背书包,一直背到毕业!说罢,用牙拔开了胶塞,嘴对嘴地灌了酒,咕咕咕几口就到了半瓶的位置,挑衅似的递向邓笑天:给!

邓笑天心里直打鼓,脸上变得绯红。

众小狗日的拍手呐喊:喝!喝!喝不下去的是屁巴虫!喝不下去的是屁巴虫!也有的鼓劲:酒是一包药,喝死当睡着!

日他娘!邓笑天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天灵。邓笑天他爸邓石匠,是尖山子一带有名的酒罐,腰杆上挂着铁酒罐,抡起大锤像耍杂技,哦嗬连天地打了一晌午大山后,坐在半山腰,摸出铁酒罐,嘴对嘴地猛灌几口老酒,山风一吹,感觉竟比一壶浓茶还舒服。一顿不喝过一两斤老白干,打石头就没得力气。

老子英雄儿好汉,邓笑天把书包一摔,抢过葡萄糖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霎时,一股烈火直冲脑门心,又向脑袋的每一根神经燎原。邓笑天的脸突然残阳如血,眼眶里积蓄一湾即将决堤的洪流,嗓子眼里刺了无数颗钢针。嘴里却大叫一声:安逸!

众伙伴面面相觑。

邓笑天一咬牙,强忍着从胃中返回的一股烈火,嘴对着玻璃瓶口,咕噜咕噜地把剩下的酒倒得一干二净,硬生生地把涌上喉头的那股烈火压在了胃底。临了,把空葡萄糖酒瓶砸向了路边的石头,那酒瓶划着一条优美的弧线,在坚硬的岩石上溅射出无数道耀眼的光芒。

小狗日们鸦雀无声,突然,狗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脸上青筋暴跳,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直到小学毕业,邓笑天上学下学的书包,都被狗毛承包了。邓笑中甩着两只手,像划着一叶扁舟,游弋在尖山子林间小道里,活脱脱的下乡干部模样,神气极了!

那一年,邓笑天才读小学二年级,刚满八岁!

后来,邓笑天考入了县中等师范学校,算是跳出了农门。读师范比读高中轻松自在,也时不时地搞个小聚会,女同学也参加。几包五香瓜子、一包卤煮豆腐干、半斤罗汉胡豆、半边烧鸡,算是最好的下酒菜了。男生用漱口用的搪瓷盅盛白酒,碰杯,几只搪瓷盅哗的一下聚在一起,仰起头做豪饮状。几个胆小的男生仰了头就成了定格,偷偷地瞧别人,也瞧在一旁嗑瓜子嗞嗞笑的女生,最后闭着眼睛再次挺了脖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又马上往盅子里吐回一多半,同时抹了把炝出的眼泪和绯红的双颊。邓笑天却干净利落地仰了头,挺了脖子,一口气干完了盅子里至少二两老白干。大家又一起朗诵诗词,诵李白的《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还唱歌,唱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邓笑天本来嗓音就好,喝了酒更是壮怀激烈、豪情万丈,歌声雄浑壮阔、激越婉转,收获了不少女同学的尖叫和掌声,也收获了男同学的愤慨和白眼。

中师毕业,邓笑天被分配到离家乡较近的贤仁镇中心小学。有一天,邓笑天与一同事去镇上粮店打菜油,老远看见柜台前坐着一文静、面貌姣好的女售货员,专心地看着一本杂志,邓笑天心中一阵莫名地悸动。

女售货员看见两位老师上门,站起来笑脸相迎,招呼他们落座喝茶。原来,女售货员与同行的教師是亲戚。趁同事与女售货员拉家常的空隙,邓笑天更加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学生头、双眼皮、瓜子脸,白色针织开衫,蓝色长裙,办公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知音》杂志。邓笑天的怀中揣了个小鹿,在接过油瓶拧瓶盖的时候,怎么拧也没拧上去,慌乱中还把瓶中的菜油倒出了不少。女售货员浅浅地笑了,从邓笑天的手里接过瓶盖,轻轻一拧,就盖上了,臊得邓笑天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在回校的路上,邓笑天围绕女售货员的话题,向同事刨根问底。同事是过来人,自然明白邓老师的意思,也不点破,就不紧不慢地答应着。最后,邓笑天还是鼓起勇气问到了关键处:耍了朋友没?同事故意问:谁耍了朋友没?邓笑天红了脸,说,还有谁?就你那亲戚吧!同事平静回答:只是一个表亲戚,平时也少走动,现在也不知道,得去问问她家父母。邓笑天心中一片欢腾,生出无限希望来。

那个时候,粮食部门还没完全放开,效益比一般单位好。教育部门男教师耍朋友是个老大难问题,从山里走出来的邓老师,要想耍一个粮妹儿,还是位漂亮的粮妹儿,那等于癞蛤蟆吃天鹅肉。

邓笑天也有过恋爱的经历,和师范的同学,本校的教师,医院的医生,甚至和兽医站的技师也谈过,但恋爱的乐章才刚刚拉开序幕,就曲终人散了。人家嫌弃一个小教师,理由很充分:没有社会地位,没有多大前途,没有丰厚的收入,还是从山里下来的穷小子。到了二十五六了,邓老师还一个人挂着单。邓笑天小学同学陈狗毛,初中毕业后,走了他老子的后门进了供销社,不到三年就当上了销售科长,找了个吃商品粮的老婆,过起了舒心的小日子。看着儿时伙伴的孩子,都拖着油瓶满山跑了,邓笑天有些气馁。邓笑天的三个姐姐都劝兄弟找个农村姑娘结婚算了,邓笑天的父亲邓朝中及时而又愤怒地谴责了他的三个女儿: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难怪一辈子走不出尖山子!就没看见你们这个兄弟,七八岁能喝下半斤老白干,就没个出人头地的命?

那个时候,石匠邓朝中六十多岁了,人家请他开山抬石的机会不多,一个人在家喝闷酒。邓笑天上班后第一次领了工资,就到镇上最好的酒厂,打了最好的酒孝敬父亲。邓朝中抓了两把生花生,拣了几个咸鸭蛋,叫上一桌老石匠到家里来喝酒,大家转着大土碗“吱儿吱儿”地咂了一圈,异口同声地说这个酒扎劲儿,香口儿,味儿硬,故意问邓石匠是从哪儿弄来的好东西。邓石匠满面红光,骄傲地感叹:狗日的老师孝敬的东西,那硬是他妈的好东西耶!

焦急地等待一个星期后,邓笑天终于得到了同事的回话,他的表侄女粮店的女售货员尚未婚配,耍了一个朋友,有心没肠的,却不中意!邓笑天心中一阵颤动,结结巴巴地问同事: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同事故意马着一张脸,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转身离开。邓笑天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木木地低下头。同事身后丢下一句话:小丽同意跟你见个面!邓笑天顿时云开雾散。

邓笑天第一次与唐小丽见面是在同事的寝室里,寝室是筒子楼,一间,除了一架木床,就一桌一凳而已。唐小丽穿了一件白色的斜腰盘扣的小姐服,又套了一条蓝色长裙,黑色高跟皮鞋,很有旧时北平女大学生的风范儿,九十年代初,这种仿古装扮在大城市很流行,流行到小镇上却很别致。女售货员坐在床沿上,显得很稳重,倒是坐在书桌前的邓笑天感到很别扭。同事把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就转到走廊上帮老婆洗菜去了。

却是唐小丽打破了尴尬。唐小丽说:其实,我早就见过你的!

邓笑天吃了一惊,说:早见过?在哪……哪里早见过?不是粮店吗?

唐小丽捂着嘴轻轻地笑了,说:不是,是在镇春风酒楼。

春风酒楼是镇上最好的酒店,学校来了客人,领导有时拉上能喝酒的邓老师,去陪客人喝上两杯,喝多了有时还划上两拳。邓笑天更尴尬了,知道这样的形象在女孩子面前并不美好。

唐小丽又笑了,说,挺能喝的,都豪言壮语的!

邓笑天张了张嘴,脸涨得绯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小丽带邓笑天去见她父母,让他感到很突然。唐小丽的家在县城粮食局家属院,父亲是局里一职工,母亲是农村赤脚医生,清一色的三大千金。两个妹妹中专毕了业,也先后在粮食部门上了班,正到了找朋友的年龄。

唐父的话不多,显得很文雅,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了邓笑天几句,就坐到一旁看报纸去了。倒是唐母显得异常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又系了围裙,端了一盆四季豆,边理菜边跟邓笑天说话。唐母问得很仔细,问了邓笑天学校的规模,教学的科目,学生的管理,考试的情况;问了邓笑天读书的历史,各样的喜好;还问了邓笑天家里的兄弟,父母的状况。邓笑天都老老实实地答了。唐母一再地倒茶让烟。邓笑天很警觉,接过茶,转着圈儿慢慢地喝。茶是好茶,今年新上市的毛尖,有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烟也是好烟,红塔山,当干部才抽的,邓笑天却坚持不接烟。本来邓笑天是抽烟的,烟瘾不大,但今天不能抽,今天抽了,就没有机会再抽未来的岳父母的烟了。

到了饭上桌的时候,唐母从柜子底下拿出一瓶上了灰尘的茅台酒,给女儿带来的贵客和唐父各倒了一杯,说小丽他爸平时不大喝酒,今天难得贵客上门,就陪邓老师喝点。邓笑天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是该喝还是不该喝。邓笑天拿眼睛往唐小丽身上瞟,唐小丽端着一碗饭,安安静静地挑着菜。唐母说,听说邓老师很会喝酒的,就不要客气嘛,喝吧!邓笑天立刻感觉到脸上有了臭虫在爬。唐父却端了酒杯,主动与邓笑天碰了碰,说,随便些吧,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的,我也听范老师说,你能喝的!两个妹妹瞪着眼睛望着邓笑天,像是在鼓励。范老师就是邓笑天的同事,与唐小丽的父亲是表兄弟。唐母又说,听说你们尖山子的人个个能喝,莫客气嘛!

邓笑天只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唐母高兴起来,又给他杯中斟满了酒,邓笑天惶恐地接着,这才看清唐父只是象征性地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结婚二十年后的一次吵架中,邓笑天醉酒后摇摇晃晃回了家,吐得一塌糊涂,唐小丽边拖地板边骂老公:妈个酒鬼,早晚得醉死到酒里!邓笑天顶了几句,说,是谁鼓励我喝酒的嘛,要不是我能喝,说不定你还在家里没嫁出去!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唐小丽跳起脚骂道:放你妈的屁!原以为能喝点儿酒,会有多大的出息,哪知道是他媽个扶不上墙的酒鬼,我娘老子简直是瞎了眼!

邓笑天从范老师那里知道,原来,唐小丽的父亲在粮食局是一名业务骨干,几次都有机会提拔当领导,就是因为不会喝酒,上不得酒席,没有机会跟领导说上话,最后都失去了机会。因此,找女婿就暗暗地有了一个标准:敢喝酒,会说话,能跟领导打交道。

邓笑天有时候在想,人的命运或许冥冥中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人在背运的时候,喝水都塞牙,一旦走起狗屎运,水都挡不住。

在不痛不痒地跟唐小丽接触两个月后,本来以为会昙花一现,却没料到峰回路转,居然吃到了天鹅肉。唐小丽答应了邓笑天的求婚,结婚第二年,生下了乖巧可爱的女儿,结婚第三年,邓笑天担任了教导主任。担任教导主任不到两年,当地县政府要从教育部门里选调一批干部,充实到行政部门,基本条件是三十岁以下、中层干部、有一定的写作能力,邓笑天具备所有条件,就报了名,本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到人事部门一试,居然录用了。两个月后,邓笑天正式调入政府部门,分配到家乡尖山子所在的铁林乡,担任了党政办主任兼文书。

乡长老任对邓笑天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说,我们乡终于结束了文盲的时代。原来,铁林乡干部大多是从部队转业,或者接班出身,要他们转转田坎,撵撵大肚子(计划生育工作)还行,提起笔来写点文章,竟比登天还难,平时写个报告总结什么的错字连篇,搞得上级领导骂他们铁林乡是一群文盲。因此,邓笑天的到来,老任把他当成了宝贝。

离家近了,邓笑天回家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每次回去,都要给父亲带回几瓶整装的好酒。老石匠喜笑颜开地撕开精美的包装盒,从奇形怪状的陶瓷瓶里倒出酒来,急不可待地尝了一口,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脸都绿了。说,都他妈的什么卵酒,比马尿都不如!

邓笑天尝了一口,除了度数低了些,味道清香纯正。就说,可以嘛,这么高档的酒,怎么就比马尿不如?

老石匠怒了:可以个铲铲,连喉咙都不烧一下,还算酒?

邓笑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父亲喝了一辈子的烧刀子,不管是什么样的名酒,只要是低度的,在他的嘴里,都是马尿。从此,邓笑天回家给父亲带回的酒,都是从酒厂里买的没掺水的老白干,用一大胶壶装,有时是十斤,有时是二十斤。

邓笑天主要的工作是写材料。年初工作计划、年终工作总结、领导讲话、欢迎词、经验交流等等,最麻烦的是一年一度政府工作报告。本来人代会政府工作报告由乡长老任主写,或者乡人大主席团草拟,但老任是从部队转业来的,抓起工作来硬梆梆的,提起笔来却软得不行。乡人大主席团本没有邓笑天的份儿,但每次主席团后面都附加了工作人员,党政办主任的姓名,总是排在工作人员最前面,所以,他第一个就逃不了。说是草拟,其实也是定稿。每当邓主任把草拟好的政府工作报告送到老任桌上的时候,任乡长把稿子往邓笑天怀里一摔,笑骂道:龟儿子你不是给我出难题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战场上要是这样婆婆妈妈的,早就挨枪子了,好了,就这样,老子好久请你喝酒!

乡党政办公室主任,不仅要写好文章,还要管好所有职工的吃喝拉撒,尤其是要接待好上级来的领导,相当于乡里的大总管。

邓笑天对人很和善,本来自己不大抽烟,但平时口袋里总是装着烟,领导来了要敬烟,客人来了要敬烟,见着大院里职工也敬烟,乡下的农民来了,也要递上一支烟。又买来一个能装百多斤酒的陶罐,从酒厂里弄来原度白酒,从药铺里抓来枸杞红枣当归人参田芪泡上,找来高黏土把口子封上,两个月后打开坛盖,满院飘香。邓笑天把酒坛放在职工食堂,吃饭的时候,能喝上一小杯,大家都很满意。

邓笑天暗地里买了几个小坛子,上山采了刺葫芦、桑葚,抓了乌梢蛇、蜥蜴,又托人捎来藏红花、海马,从本市买回最资格的高粱酒,分门别类地泡了,不但用高粘土封了,还在外面封了一层蜡,悄悄地放在寝室的床下面,没开坛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家里竟然藏着这样的好酒。

有一次,邓笑天到山上采刺葫芦,突然从一灌木林中飞出一群野蜂,个子比家蜂大了整整一倍,嗡嗡像飞机炸。不好,遇到马蜂窝了!邓笑天从小在山里长大,知道这种野蜂能致人死命,赶快用衣服包了头,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突然想到父亲邓石匠说过,野蜂窝泡高粱酒,是酒中极品。待马蜂飞过之后,邓笑天找来火把,把蜂巢里剩下的马蜂全部赶走了,小心翼翼地取下蜂巢,如获至宝。

回家后,邓笑天把蜂巢洗净,再用高温蒸透,用文火翻炒两个小时,在太阳下暴晒了三天之后,剪成小块,放入陶罐里,把上好的高粱酒掺进去,用盐泥封口,他知道这罐酒来之不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这坛酒放到了档案室最隐蔽的角落,虽然档案室只有办公室主任有一把钥匙,但他还是在上面堆放了一大堆文件。

市场经济繁荣以后,粮食部门统购统销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唐小丽所在单位的领导,钻了政策的空子,组织职工从外省收购稻谷,卖到本地大米加工厂赚差价,又把空闲的仓库出租出去,捞些租金,开始还能勉强发出工资,逐渐工资只发一半,后来,一连拖几个月才发薪水。单位传出话,要裁减员工,谁主动离开,工资一次性发三年,养老保险继续缴。吃惯了大锅饭的人,谁都不愿丢掉铁饭碗,谁也不主动离开单位。

邓笑天调入老家铁林乡政府以后,女儿放在县城岳母家,小两口的家,就随着邓笑天走,虽然贤仁镇与铁林乡相邻,但步行要走个把小时,坐车也要四五十分钟。单位没事做,上班也是凑在一起打牌,唐小丽选择了步行。每天吃完早饭,从乡政府宿舍出发,到了小学生放学的时候,又从粮站往乡政府走。每天晚上,邓笑天看到一挨上枕头就鼾声如雷的老婆,心里隐隐作痛,就有了让唐小丽辞职的念头。

刚好,乡里的打字员请了一年的产假,政府里面的各种材料带到县城打印店去打。那个时候,电脑才普及不久,打字复印技术还没有推广到乡村,邓笑天就有了让老婆在乡街上开一个打印店的想法,把乡政府打字的活儿揽过去。

掌管财政大权的是乡长老任。平时,老任的手捏得很紧,连自己出差也很少报过差旅费,也就是说,不把老任的嘴敲开,想揽到这活儿是异想天开。邓笑天硬着头皮把想法对乡长说了,没想到老任倒很爽快:这是光棍儿娶寡妇——一举两得的事,啷个搞不得嘛!

政府的材料除了主要来源于党政办,其他科室也不少,乡政府的科室七八个,材料放开以后,各科室主任时常拿些打印材料的发票,到邓笑天这里报账,邓笑天明知道这里面有些勾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报了,老婆要开打字店,也想把这些散户收拢过来。

星期天中午,邓笑天把乡长老任、各科室主任悄悄地聚在了县城一家鱼头馆里,本来是想叫上新来的书记,但邓笑天一想到庄书记那张严肃的面孔,头皮就有些发麻,又害怕庄书记不买面子,心里左右为难,就对老任说了。老任说,请他干啥,他来了老子酒都喝不下!新书记姓庄,三十出头,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皮肤白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显得很斯文。老任本来对上位书记一职是有希望的,新书记一来,就断了这个想法。老任没几年干头了,说话做事比以前更硬气了些。

鱼头馆开在县城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鱼是专门从长江打上来的野生鱼,师傅的手艺不错,生意很好,主要是招待不便在公开场合吃喝的贵客,邓笑天经常跟乡领导一道,招待县里的领导,没少照顾这里的生意,跟老板很熟。因此,头几天就从乡政府宿舍的床底下,把那几坛没开封的白酒抱到了这里。邓笑天在邀请各科室主任的时候就有暗示,说是请大家来尝尝从来都没喝过的好酒。大家都是在玉米地田坎上转的乡村干部,整天都跟喝老白干的农民打交道,没有几个不是酒罐子,也没喝过什么好酒,心想,邓主任招待我们,或许是五粮液茅台之类好东西,因此,心中就有了几分期待。

当邓笑天把泡有藏红花、熊骨、海马的酒坛摆上桌的时候,大家都很失望。邓笑天看出了大家的失望,也不点破,当众用火将封蜡烧了,又用小刀慢慢地将凝固得像铁一样坚硬的封泥撬开,一股奇异的芳香扑鼻而来,这香味儿不只是酒香,还有花香,还有泥土的芬芳,大家从来都没有闻到过这种奇异的酒香,眼里浸满了希望。邓笑天给每人倒了一小杯,让大家品尝。酒一沾唇,绵润甜醇、唇齿生香,比茅台五粮液顺口多了,大家满脸兴奋。老任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好酒,好酒!老子还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的白酒!并指着众位主任说,龟儿子的,都不许偷奸耍滑,今晚上哪个舅子不喝个卵子朝天!

鱼头上席,酒杯倒满,邓笑天首先敬了乡长老任,说感谢乡长的栽培,让他一个小教师成了公务员;再一一敬了各位主任兄弟,感谢兄弟们对党政办工作的支持。一句也没提老婆开打字店的事儿,话说得很谦虚,酒喝得很耿直,一杯接一杯,绝没拉稀摆带。

有了乡长老任撑堂子,大家也喝得很爽快,一仰头,干了!再倒转酒杯,亮给大家看,一滴不掉。大家争着给老任敬酒,老任来者不拒,大家又彼此敬酒,气氛很热烈。大家趁着酒兴,要邓笑天讲泡制酒的秘方,说学了回去也去泡两坛喝喝。邓笑天开始还谦虚,说哪来什么秘方,没什么可讲的。老任生气了,说,保他妈个什么密嘛,都是喜欢这一口的人,装啥子!邓笑天指着那坛海马酒说,你以为就这样好制,得用活的海马,用六十度的纯高粱酒浸泡半个月,捞出来蒸熟、烘干,再把桂花、芍药、菊花打成细粉,和上蜂蜜做成丸子,暴晒三日,打成粉,再与海马泡进新的高粱酒里,密封两个月以上。又说,密封是关键,走不得一点气。大家歪着头看着杯子里的酒,又仔细地抿一口,点点头,又摇摇头,觉得做成这样的酒确实不易。

最先醉倒的是乡长老任,老任虽然是“酒精考验”的乡村干部,但终究抵挡不过岁月的无情和属下轮番轰炸。老任眼仁发红,脸部变青,摇摇晃晃地要跟每个人碰杯,嘴里还吼着: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也不管杯子里酒的多少,倾斜了身子跟大家碰杯,杯子碰得脆响,几乎要炸裂,然后,一仰脖子倒入口中,“咕咚”一声下了喉,跟喝白开水似的。大家看见乡长这样豪迈,也不含糊,都纷纷仰了头,倒干了杯子所有的酒,好像跟乡长表决心似的。

乡长老任眼睛发直,腿发软,一不小心被椅子拌了一下,人就像风中的杨柳,飘到了地上,杯中的酒洒了一地,头歪在椅子旁,呼哧呼哧地打起了鼾声,地动山摇一般。

那天晚上,邓笑天坚持到最后,最终没有倒下。在酒店老板的帮助下,邓笑天一一喊了出租车,又把主任们的地址告诉了司机,最后亲自把乡长送回了家,才回到了岳父粮食局家属院。

一进岳父的家门,一股酒气就萦绕了整个房间,大家知道邓笑天喝醉了。岳母忙着给女婿烧姜汤醒酒,二姨妹找来父亲的睡衣睡裤要给姐夫换。邓笑天感到天旋地转,摇摇晃晃跑到厕所,关了门,哇哇地吐起来,眼泪顺着鼻涕一起往下流,好大一阵才回过神来。唐小丽走进厕所,给老公捶背,又帮老公脱掉衣裤,冲了个醒酒澡。

几天后,唐小丽笑着问邓笑天,喝醉了酒是什么感觉。邓笑天沉了脸,说,谁说我喝醉了?谁醉了?你没看到老任醉成那熊样儿,死狗一样!

邓笑天回到老家,都要跟父亲喝上一杯,老母亲虽然反对老石匠一天两顿酒的喝法,但儿子回来了,还是高高兴兴地炒上两个菜,让爷俩尽尽兴。

老石匠邓朝中过了七十岁后,就再也没有出去打过石头了。老石匠就帮着种地,还买了两头牛犊喂养。农闲的时候,老石匠赶着两头牛进了山,待牛儿悠闲啃着草的时候,就拿着镰刀,钻进竹山去割竹枝条,拿回家,去掉叶子,在火上烘烤几天,捆扎成扫帚。到了赶场天,扛一大捆去卖,这样的扫帚,不仅好用,而且牢固,拿到乡街上,很抢手。老石匠得了钱就去乡酒厂打一壶老白干,酒厂的老板跟老石匠很熟,往往把老石匠酒壶提到里屋去舀没掺水的原度酒。

邓笑天的三个姐姐嫁的婆家離尖山子并不远,隔三岔五带了儿女去看父母,每次去,手上都少不得提上一壶老白干。有一天,二姐看见老父亲牵着两头牛,肩上还扛了一大捆竹条子,艰难地走在山间的小道上,心痛不已,就赶过去,一手夺过竹条,一手抢过牛绳,嘴上多了埋怨。埋怨父亲自己不惜身体,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的逞能;又埋怨父亲不懂算计,几把扫帚能买几个钱,还不及人家摸麻将点一炮;同时带着埋怨不会照顾父亲的兄弟,都国家干部了,还让老爸在山里当黄牛。老石匠火了,从女儿手里抢过牛绳,发了火:你老子还没老到手脚动不得的地步,不干活,躺在床上等死?说罢,牵着两头牛犊,径直走了,留下女儿,望着远去的父亲的背影,大把大把地淌着泪。

邓笑天向父亲请教,怎样喝酒才不容易醉?

老石匠笑了,笑得很慈祥,眼角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像干了的核桃壳。老石匠问:邓主任在酒席上受了伤?

邓笑天看着父亲,点了点头。

老石匠啜了一口酒,脸上很惬意。你小时候的那点能耐哪儿去了?你不是把陈书记的儿子都喝趴下了吗?

邓笑天想起小时候喝酒的经历,会心地笑了。

老石匠问邓笑天,喝酒前吃了菜喝了汤没有?

邓笑天摇了摇头。说,一上场就拉开了阵势,哪里还顾得上吃菜!

老石匠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戳,老白干从杯里跳得老高:那还不醉,空腹喝酒,桌上丢丑!老一辈的人常说,喝酒吃肉,喝酒吃肉,你以为是说起好玩的?你小时候看见我们这些石匠大块大块地吃肉,纯粹是为了解馋?记住了,小子,今后要找人拼酒,先要吃菜填肚子,中间要不断地喝汤,莫光顾着那点猴子尿!

把酒说成猴子尿,是邓笑天的母亲常骂老石匠的专用词,但邓笑天这个时候却感觉到父亲没有骂他的意思。

老石匠又问儿子,都喝了多少?

邓笑天说,都超过一斤了!

老石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一斤酒就把你干翻了,起个卵用!我在你这个年纪,翻一番也不在话下!

有一天,邓笑天正在写材料,庄书记到他的办公室说,过两天县巡视员蒋大胜来乡里视察,得好好接待一下。

蒋大胜原来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去年到了年龄,退到二线作了巡视员,庄书记到铁林乡里任党委书记时,他还在任上。大家都知道,县委办一个普通干部能到一个乡里当一把手,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这个时候庄书记请老领导到乡里来巡视,其中的意思连傻子都知道。

邓笑天不敢怠慢,小声地请示书记:按最高规格,到市里去买点鲍鱼和龙虾?

庄书记笑着说,老部长什么鱼虾没吃过,还在乎这些?他能来到我们山里,最好上点我们山里的特色菜。

邓笑天摸了摸头,想不出本地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色菜,就茫然地望着书记。

庄书记平静地说,老部长有风湿病,听说蛇肉能治风湿。

邓笑天马上担忧起来,说,现在是冬季,蛇都钻在洞子里冬眠去了,怎么弄得出来。

庄书记笑了,说,邓主任是山里长大的,自然想得出办法。

邓笑天想了想,又跟书记商量:我知道老部长喜欢喝两口,买两瓶五粮液吧。

庄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说,老部长不喜欢大操大办,那样影响不好,再说,五粮液茅台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听说邓主任是炮制老白干的高手,不如抱一坛来尝尝,说不定倒还合了老部长的意了。

到了视察的日子,巡视员蒋大胜带了三个随从来到铁林乡,庄书记带领在家所有的领导,到大门口去迎接。乡长老任一大早下村去了,临行前专门跟庄书记打了招呼,说是去一个村解决超生问题,这个村百分之八十的育龄妇女都超生了二胎。老任对庄书记说,这个村的妇女太不像话了,两脚一张开就掉出来一个,跟母猪下崽似的,龟儿子的掉在城里也好些嘛,偏要掉到我们这个鬼不拉屎的地方!老任说得咬牙切齿的。庄书记知道老任在指桑骂槐,心里也有气,心想,哪个舅子想待在你这鬼不下蛋的地方,但脸上露出微笑点点头,同意了老任的看法。

庄书记陪着老部长一行人转了乡政府大院,看了学校,也看了医院。老部长看得很认真,问得很仔细,亲手给病人喂了药,还跟孩子们一起照了相。

中午到了饭点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乡政府职工食堂。老部长边走边跟庄书记说,小庄呀,我先跟你打个招呼,你就炒两个小菜,将就吃得了,不能搞大酒大席的,那样传出去影响不好!

庄书记忙说,哪能呢,我一直牢记老领导的教导,绝不铺张浪费,哪能为一顿吃喝,坏了您一世英名。

大家坐了,除了上面来的四位领导,庄书记与两位副镇长陪了,位子还显得空旷,庄书记又叫邓笑天在下首坐了,好方便端菜倒酒。

菜上桌了,前两道菜都与蛇有关,一道红烧蛇肉,一盆清煲蛇骨汤。红烧蛇肉是用大蒜竹笋野蕨头炝烧,红白相间。蛇骨汤是把蛇肉剔下来的龙骨,用文火花了一整天的功夫熬出来的,像牛奶一样的黏稠,一样的雪白。两道菜刚一端上来,满屋飘香。邓笑天注意到老部长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前两天,邓笑天带着办公室的小张,扛了锄头到尖山子去挖蛇,翻了好几座山,才在一条山沟挖到两根菜花蛇,菜花蛇大概是冻僵了,用手去捉的时候,一动也不动。

老部长却发火了:嗯?小庄你怎么搞得这样奢侈?

庄书记笑道,老领导,你看这些菜都是山里产的,蛇是邓主任遇巧捉到的,没花一分钱,怎么算得上是奢侈呢?

老部长朝邓笑天看了看。邓笑天忙说,回老家尖山子时,看见两条蛇蜷在石头上,就捉了,这东西我们老家多的是,丢了可惜,就拿来做菜了。

庄书记说,怎么能丢了呢,蛇是袪风除湿最佳的食品,老部长有严重的风湿病,吃点不正好?说完,用眼睛瞟了一下大家。

老部长脸色和缓了许多,用征询的眼光望了望众人,大家都点了点头。

菜上齐了,不过是些山里人吃的寻常菜,小鸡炖蘑菇、红薯粉炒腊肉、青椒炝苦瓜、黄瓜皮蛋汤之类。庄书记显得难为情地说,老部长难得到铁林来一次,都是些没花钱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

老部長倒很高兴,招呼大家动筷子。

庄书记说,无酒不成席嘛,今天我们既然是吃的山里人的菜,也来喝点山里人的老白干。

老部长说,小庄,你是知道我有风症,喝不得酒的,一喝就发痒。

庄书记说,我知道您那点病的,今天喝的是专门治您身上那病的酒,喝了保证不痛不痒的。

邓笑天连忙打开那坛马蜂窝泡制的高粱酒,当盐泥一拆封,一股寒气浸入到桌子上,接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摄入到每个人的鼻孔中,大家鼻子里有痒痒的感觉,老部长痛快地打了一个喷嚏,接着一股扑鼻的类似桂花的香味萦绕在整个房间。

众人问:桂花酒?

老部长却说,蜂蜜酒嘛!

庄书记笑了,说,老领导到底是酒神,一下子就嗅出来了,马蜂巢泡的。

老部长很惊异:野蜂巢?

庄书记自豪地说,那当然,这东西在铁林这地方也不难找!

老部长“啊”了一声,说,太难得了!

邓笑天再一次从老部长的眼中捕捉到光亮,像夜幕中的划过的一颗流星。

庄书记说,这是治风湿病的良药,也是给男人提神的补药,因此,今天我们就给老部长治治病,也给自己提提神,不算喝酒。说得一桌的人哈哈大笑。

邓笑天从坛子中舀出一小杯递给老部长,众人一看,那酒洁白晶莹、纯净清冽。老部长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香气馥郁、幽雅怡人。老部长用舌头舔了舔,甘润清冽、沁人心脾、醇厚清香。老部长喝了一小口,只感到绵柔顺滑、爽口尾净、回味悠长。老部长说,我们今天就当药吃了!

众人一阵掌声。

邓笑天给每位领导倒满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吸取了教训,他在领导们祝酒的过程中,抽空吃了很多的菜,喝了不少的汤。

庄书记在酒桌上最活跃,一反平时板正严肃的面孔,喝酒也最积极,跟每位领导敬酒也不含糊,还不时地给老部长夹蛇肉,舀蛇汤。

老部长吃得全身冒汗,脱了外套放在椅子后背,老部长给大家提了一个问题:你们说什么是好酒?

大家说,年代久的,味道纯的,价格贵的,香味浓的。

老部长摇了摇头,大家虚心向老部长请教,老部长笑而不语。庄书记醒悟过来,说,不敬酒,就想从老部长那里学到经验?说罢,主动上去与老部长碰了杯,一仰脖子,把满杯酒倒进了肚子。大家纷纷效仿,表决心似的一干而尽,老部长只是象征性的抿了一小口。

老部长说,什么是好酒?你们说对了一半,香味浓,价格贵未必是好酒。好酒先喝到嘴里不是酒。老部长停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个关子。大家问:那是什么?老部长说,喝酒噻!众人醒悟,又一起喝了半杯。老部长说,喝到嘴里是心情,如果一下子感觉到神清气爽、兴致盎然,有急于想再喝第二口的心情,那是好酒。好酒喝到肚里心不慌,口不干,差的酒下肚后毛焦火辣、口干舌燥。这就好像去旅游,如果来到一个青山绿水、花团锦簇、人间仙境的地方,你不会觉得春暖花开、神清气爽吗?你不留恋吗?

大家响起热烈的掌声。

老部长又给大家出了一道题:是好酒醒得快,还是差酒醒得快?

大家的答案各有千秋。

老部长笑了,叫答好酒醒得快的喝半杯。答好酒的以为自己答错了,心甘情愿地喝了半杯。

老部长却说,恭喜你们了,你们答对了,这半杯酒算是奖励给你们了。好酒确实醒得快,不会上头,酒醒后,还会精神抖擞,拿起空杯一闻,嗬!昨夜浓香今未散,还想喝。

又对另一半说,得惩罚你们一杯酒,喝了大半辈子酒,也不知醉了多少回,就没有总结出好酒醒得快的道理,该不该罚?

几位说错了的都叫道该罚该罚,一口干了杯中的酒。庄书记属于说错的一组,很豪迈地干了杯中的酒,就上卫生间去了。

大家都有了分醉意,老部长却异常清醒。有的醒悟过来,说,老部长给我们讲酒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我们把酒喝好。大家又纷纷嚷道,本来是给老部长治病的,到治了我们的病,嚷着又要给老部长敬酒。

老部长笑着把酒杯压住,说,我不是不想喝,是觉得这酒太珍贵了,舍不得喝。又说,这样的好酒要品,只有慢慢地品,才能品出它的价值。

庄书记说,老部长要觉得这是个好东西,我再给你弄两坛。

老部长说,弄两坛来?那么容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这地方土地呈碱性,马蜂根本就不能生存,只有遇到气候变异的年份才会有马蜂,就是遇巧有了,也不易去摘蜂巢,摘来了也不易泡好酒,蜂巢有毒,你们知道吗?

大家听说有毒,手像被火烫了一般放下杯子。老部长哈哈大笑,说,你们放心喝,不会药死你们的。又问,你们知道这酒是怎么泡制的吗?

大家都摇了摇头。

老部长说,这蜂巢经过高温蒸熟后,又用冰块煨了一个多月,把余毒全排出来才用纯高粱酒泡制而成的。老部长问邓笑天是不是这样。

邓笑天连忙点了点头,说,老部长果然了得,算得上是酒中神仙了。说完要给老部长敬酒。

老部长却自己倒满了一杯,又给邓笑天倒了一杯,指着桌上的蛇肉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蛇来得容易么?可不要忘记了,我可是畜牧专业出身的,这大冬天的,邓主任哪里那么遇了巧,拾到两根蛇?我知道你们的想法,都是为了我这该死的病。说罢站起来,说,邓主任,你费心了!说完仰头干完一整杯。

邓笑天心头一热,慌忙站起来,双手端着杯子,跟着干完了一大杯。

自打那以后,邓笑天经常在家乡尖山子一带转悠,果然再难得遇到马蜂窝,好不容易找到了,又细细地泡制好酒,给老部长送去,又常在山里收一些蛇,也给老部长送去。

两年后,邓笑天成了铁林乡副乡长,对怎样被重用的,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

邓副乡长最开始分管教育和司法信访工作。

乡设立了教育管理中心,辖一初中和两小学,设教管中心主任和一副主任,鄧副乡长兼主任,副主任为乡初中校长老包兼任。邓笑天明白,虽然自己在学校担任过教导主任,却没有主持学校工作的经验,去管理学校的校长书记,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因此,邓笑天就很少下到学校去,有事尽量找老包商量。

老包从教研组长副教导主任副校长干起,一路干到校长,管理经验非常丰富,对乡里安排一位有着教育经验的副乡长分管教育,很是满意。因为上一届分管教育的副乡长,是从计划生育办公室提拔起来的女领导,对工作非常认真,时不时就提着一只凳子到教室去听课,搞得老师都很紧张。听到不如意的时候,女乡长还当面指责老师,闹了不少笑话。

有一次,女乡长不满意一语文老师对鸡的组词,语文老师组了鸡公一词,学生鸡公鸡公地读得很响亮,当地人说鸡公有些轻浮的意思。女乡长不满意了,当着学生的面指责语文老师:鸡公鸡公地满堂叫,你怎么不教学生鸡婆鸡婆地叫。语文教师是位刚毕业不久的女老师,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僵在台子上下不来。像这样的事举不胜举,给老包惹了不少的麻烦。邓笑天当过教师,知道教师的清苦,就坚持不拖延教师的工资,过年过节还努力给老师争取点福利,平时尽量不去骚扰学校,让老师们很满意,也让老包很感动。因此,学校领导有什么聚会,总喜欢叫上邓副乡长。邓副乡长也不推辞,坐了上席,端着酒杯挨个儿敬学校领导,最后基本上是把校长主任们喝得趴在桌子上。 所以,老包一遇到邓笑天,就伸出大拇指叫唤:邓乡长,你歪,你歪,你简直是酒坛中的不倒翁!

乡司法所长老林是位五十多岁的黑脸大汉,声音有些沙哑,但酒量却大得吓人,平时在酒桌上跟邓笑天称兄道弟,这次换届,本想凭自己的资历,弄个副乡长或者组织委员当当,结果,不仅没上位,跟自己平起平坐的办公室主任,还当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心里特别窝火,上班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最后从医院弄了张病历,长期称病在家静养,把司法所的工作,甩给分管乡长邓笑天。

山里人没见过多少世面,往往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搞得鸡犬不宁,又不服村里调解,说是拉了偏架,非要到乡里走司法程序。

以往,闹事的双方扯到乡里,都争着说自己如何如何的有理,声音大得像安了高音喇叭,吵得政府工作人员都无法正常工作,好在老林生得人高馬大,又天生一副包公脸,对双方多少都有些震慑。老林站起来往桌子上一拍,破沙锣一样的吼道:吵什么吵?还吵,先拿400块钱来,打官司!双方都噤了声,吃惊地看着铁塔一样的司法所长,为了一只鸡鸭,拿400块出来,疯了?于是,都灰溜溜地逃出了政府大门。

双方见了副乡长邓笑天,却不惧怕,也争着诉说自己的委屈和对方的不是。邓副乡长让双方对面坐了,又泡来热气腾腾的茶水,让双方慢慢地说,自己抱了茶杯细细地听,不轻易发表意见。双方的委屈都很多,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往往又扯出几十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又细细地说,说到情深处,还要掉几滴眼泪。

邓副乡长让双方把该说的都说完,说到最后都没说的了。邓副乡长问,还有说的吗?双方都摇了摇头。也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了,邓副乡长把双方叫到乡政府旁边一家小酒店,叫老板炒一盘猪肝或者舀一大碗猪下水,一盘酥油花生米,再打两斤老白干,叫大家都喝酒,不允许说别的。

开始,双方还很拘束,只肯跟邓副乡长碰杯,邓副乡长就主动跟双方喝,又大家一起碰杯,后来三方都称兄道弟,都争着给对方敬酒,抢着付酒钱。其间,邓副乡长讲一些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来,双方就不断地做自我批评,给对方道歉。最后,闹事的双方歪歪倒倒的,相互搀扶着回山里去了。

有一次,有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汉子,拉拉扯扯来到司法所,高声嚷嚷要打官司。邓笑天看到双方都动了手,高瘦子额角上还带了血,眼也肿了起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矮胖子衣服上裹满了泥,又被扯成了很多细条,像个杂技演员。邓笑天叫高瘦子先到医院里去上药,开好发票,等到后来断,就坐在一旁听矮胖子说原委。

原来,两家是邻居,平常都很和谐,过年过节还在一起喝酒。去年,矮胖子出去打工,回到家,发现高瘦子在两家地坝间砌了一道围墙,占了他家的地盘,两家人从此就有了隔阂。这天矮胖子过路,不小心就把高瘦子家的围墙掀倒了,高瘦子就跑过来,把矮胖子家里的一只鸡踩死了,于是两人都动了手。

高瘦子包扎了伤口回来却说,根本不是那样一回事。说是矮胖子是故意推倒围墙的,又说他家修围墙根本没占用矮胖子家的地盘,还说矮胖子一连几个月都在故意找他的茬,不是向他家丢垃圾,就是打死他家鸭,故意向他挑衅,他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才去踩了他家的鸡。

双方又吵成了一团,邓副乡长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劝双方都要冷静,又倒了热茶听双方细细地说。

没想到,事情远不止这样简单。原来,胖子的老婆本来有几分姿色,平时喜欢打扮,穿得花里胡哨的,加上性格开朗,喜欢跟男人们打情骂俏的,跟邻居瘦子也不例外。去年,胖子出去打工,回来后发现床底下有烟头,胖子是不抽烟的,就有些怀疑。又发现饭桌下还有横七竖八的啤酒瓶,怀疑的对象就落在了邻居瘦子的头上,因为,瘦子只喝啤酒,胖子只喝白酒。胖子认为一定是瘦子吃了窝边草,就狠狠地打老婆,老婆骨头倒挺硬,没招出半个字来,胖子就想找碴向瘦子挑衅。胖子说,老子都出去打工一年了,瘦子他妈的还来家里喝什么鸡巴酒?

瘦子感到很委屈,跳起来说,你龟儿子走了后,老子帮你家栽秧挞谷、挑肥送水的下重体力活儿,不但没落下好来,反而还诬陷老子搞了你老婆。

胖子本不知道瘦子还帮了老婆做了这些事,越发认定瘦子偷了嘴,骂道:不想吃油渣儿的狗,怎么会在锅边转?

这就惹恼了瘦子,吼起来:捉贼捉脏,捉奸拿双!你说老子偷了你老婆,你把你老婆叫到医院里去检查,拿出证据来!鸟儿飞过还有影子在,水从田坎上冲过还有印子在,这样的事情怎么检查得出来,胖子气得干瞪眼。

邓笑天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又用了喝酒劝架的办法,把两人请进政府旁的小酒馆,打了老白干,又买了啤酒,炒了猪腰花儿,三人又喝出了感情,熄灭了纠纷。胖子赔了瘦子的医药费,又主动付了酒钱,相互搀扶了歪歪倒倒回山里去了。

问题是,第二天胖子和瘦子又拉拉扯扯地来乡里找邓副乡长,又吵着要打官司,昨天酒桌上哥们兄弟情谊荡然无存。

原来,第二天早晨胖子酒醒以后,发现自己吃了天大的亏,自己不仅戴了绿帽子,还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赔了医药费和酒钱,这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吗?于是,胖子一大早起来,把昨天没掀完的围墙推了个精光,又从被窝里把瘦子揪出来,又要到乡里去打官司。

邓笑天气歪了,跳起脚来骂了胖子:萝卜扯了还有个窝窝在,你说你老婆被人睡了,你把她叫来验验!又骂道:非得给自己脸上抹屎,非得给自己找顶绿帽子戴,这才是天下最大的傻子!再闹,给我到派出所去闹!说着,就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

骂得胖子两眼翻白,气咻咻地回山里去了。

换届的时候,恰逢乡长老任到点,邓笑天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希望的。一是因为自己分管的工作,成绩都很突出。在老包的努力下,铁林教育年年综合考核获得一等奖;司法信访工作,虽然没有老林的帮助,凭自己的摸爬滚打,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到乡里来扯筋赖皮的明显少了,到县府上访几乎为零,经常获得县领导的表扬。二是觉得自己跟老任的关系很铁,平常跟老任喝酒的时候,一直是钢对钢,铁对铁,从不拉稀摆带,乡长老任会全力举荐自己。

没想到,邓笑天最终却没有了以往的好运气,从县商务局下来一个副局长老苟接了老任的班。

老苟在商务局是副科级,做了乡长,就成了正科级了。因此老苟工作积极性很高,在乡人代会上信誓旦旦:不把铁林乡搞出个名堂来,就不离开这个鬼不下蛋的山沟沟!

老苟对人像他对工作一样热情,见人就微笑,见人就点头,见人就敬烟,见人就握手。老苟对手下的两名副乡长也很坦诚,拍着邓笑天和张副乡长的肩说,我们三兄弟撸起袖子好好搞,搞好了,我就回县里去了,留下的位置迟早是你们的。

邓笑天感到老苟拍自己的肩膀比拍张副乡长肩膀的力量要大些,张副乡长也是将要到点的人了,因此,邓笑天觉得,老苟说的位置,主要是针对自己,心里就有些激动。

老苟也喜欢喝酒,喝啤酒,并且酒量大得吓人。到晚上值班的时候,老苟就扛了一件啤酒,提了一只烤鸭,来找邓笑天喝酒。老苟喝酒也很爽直,用牙齿往瓶盖上一咬,就嘴對嘴吹。老苟吹啤酒,邓笑天喝白酒。邓笑天才抿一口,老苟就吹了一瓶;邓笑天喝了一杯,老苟就吹了三瓶。邓笑天很感动,认为老苟虽然是上面来的干部,却没有一点架子,非但没有架子,还比自己手下人真诚。以往跟领导喝酒,领导抿一口,自己喝一杯;领导喝一杯,自己喝一瓶。一激动,邓笑天就把自己渴望进步的想法,以及县里对自己安排的看法,一五一十地对老苟说了,说得很真诚,说得很激动,一激动,就一杯一杯地与老苟干。

老苟也激动,老苟一激动就把喝酒与官场的关系给透露了。老苟说,不喝酒,前途没有;只喝饮料,领导不要;一喝九两,重点培养;能喝不输,领导秘书;一喝就倒,官位难保;一半就跑,升官还早。

老苟从县商务局下来,对抓经济工作很有一套。他发动各村种茶树,满山满坡地种,铁林乡地处山丘地带,非常适应种茶叶,不到一年,全乡大片大片的山上长出了绿油油的茶叶,请记者来采访,又在电视里放,很有点山乡巨变的味道。

老苟经常带邓笑天去跟县里领导喝酒。乡政府要新建一个职工食堂,预算二十万。二十万本来不算什么大钱,但乡里财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挤不出来这笔钱来。老苟就约了当县财政局长的老同学喝酒,同时拉上邓笑天。本来找钱是乡长分内的事儿,跟邓笑天半毛钱关系没有,但邓笑天自然知道老苟带他去的意思。

县财政局长挺着个将军肚,爱喝啤酒,一瓶一瓶跟老苟吹,吹到高兴处,还拿当同学时,一起追班上的女同学的花花事当下酒菜。财政局局长跟乡长属同一个级别,又加上同学关系,说话就很随意。老苟打着哈哈,直接称呼了局长的诨名:浑毬,你手里掌管的银子千千万,拿两个出来帮老弟盖两间职工食堂。

局长把对着嘴吹的酒瓶放了下来,斜着眼睛瞧着老苟,也呼了诨名:狗蛋,原来你龟儿子今天请我喝酒是有想法的?

老苟笑着拿了瓶子跟局长撞了一下,一口吞了:你以为老子白请你喝酒?

局长青了脸,说,你以为老子手里的钱是自己的?哪一分钱不是捏在县长大人手里的?

老苟毫不让步,仍旧打着哈哈:莫扯毬那些靶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在你手里漏点银子,哪里也少不了二十万,帮不帮老同学,一句话!说完一口气灌了一瓶。

逼上了绝路,局长怔了怔,看见旁边一箱啤酒,吼了:一瓶啤酒一万块,你不是要为铁林乡挣点钱嘛,现过现!

老苟看了看箱子里剩下的啤酒,又望了望旁边陪酒的邓笑天,笑了:几瓶啤酒算什么,喝完了也不过才几万块钱,盖食堂差得老远。又问局长:一瓶啤酒兑换一两白酒,算不算?

局长以为老苟要喝白酒,谅他也不敢,于是斗了胆:怎么不算,一两白酒一万块钱!

老苟火上浇油:君子一言!

局长赌了:驷马难追!

老苟朝店里吼:老板,拿两斤白酒来!转身向局长介绍了邓笑天:这是我们铁林乡未来的乡长,今晚,他为了修铁林乡职工食堂,向你局长大人挣这二十万,算不算?

局长瞪大眼睛,看看桌子上满满的两瓶白酒,又看看邓笑天,猛一拍桌子:大丈夫一言九鼎,两斤白酒二十万!

老苟满面红光,叫服务员拿来二十个酒杯,把瓶中的酒全部倒上。

邓笑天开始有些发蒙,接着被一股信任和使命激荡着,站起来,仰了头,“咕噜咕噜”一一喝了,喝完最后一杯,啪地把杯子朝地上摔了,满脸豪气,像赴易水的荆轲!

到了换届的时候,苟乡长调到县里发改委做了一把手,铁林乡的乡长被另一个镇的副镇长接了,邓笑天调到贤仁镇做了副镇长。贤仁镇一共四个副镇长,邓笑天排在第四,这才知道,自己上了老苟的当!

这期间,老石匠邓朝中去世了。老石匠是醉死的,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个酒瓶子。老石匠被家人严厉禁酒后,人就显得无精打采,整天躺在沙发上睡觉。但老石匠终究有老石匠的办法,也不知从哪里弄到了酒,用半斤葡萄糖的玻璃瓶装了,揣在口袋,约了酒友,满山满坡地转,看石山,看曾经打过的石厂,边走边说,边走边抿酒,还吼喊山调,唱抬儿调,一直到天黑尽才回家。老石匠死得很安详,躺在一处自己曾经打过大山的山坳里,周围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条石,面对满目青山,满山满坡的野花。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僵硬了。

老石匠的去世,对邓笑天的打击很大。人像抽了筋,一下子蔫了许多,看上去像老了十来岁。这个时候,上面有了禁令,上班时间严禁喝酒,客人来了也不陪酒,婚丧嫁娶也不摆酒席了,喝酒的机会自然少了许多,全国都一样。邓笑天却不信那一套,喝了一辈子酒,做了一辈子工作,突然就不喝酒了,这个工作如何做?

没人约邓副镇长喝酒,邓副镇长就主动约人喝,却没有人愿跟他喝。书记镇长说,老邓呀,不是我们不愿跟你喝,是县长书记不让我们喝。小年轻的干部直摆手:不喝不喝,我们还没学会呢!邓笑天脸都绿了,恨恨地骂道:狗屁不喝,转了眼不喝个死,还不是怕摔了官帽儿!

于是,邓笑天就去找老酒友喝,退了休的老任,司法所长老林,都是铁林乡的老伙计,一喝就醉,每次回家都摇摇晃晃,有几次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要不是酒友扶回去,只怕睡大街上了。有一次倒是回了家,回家就朝阳台上走,拉开裤裢撒尿,弄得楼下的邻居打物管电话,说楼上水管破了。

邓笑天在镇里分管了一些要痛不痒的部门,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书记镇长都是年轻人,工作干劲都很足,看了邓副镇长也算老干部的面子,也就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有时还主动征询老邓的意见,看能不能在家多静养几天。

有时候,邓笑天也与楼下一帮老头老太们到公园去唱歌。老头老太们中的发烧友自发组建了一个夕阳红乐队,二胡京胡竹笛手风琴口琴都有,电声音箱小蜜蜂扩音器都派上用场,老头老太都争着抢话筒唱歌,南腔北调的,把县里中心花园搞得很热闹。邓笑天没乐器,只得站在旁边听,有时候也排上队拿支话筒唱。邓笑天音域很宽广,声音浑厚,又有了师范学习音乐的底子,歌声自然很雄壮威武,尤其是喝了酒后,歌声更是响彻云霄,十里远的路都听得到。

首先反对邓笑天喝酒的是老婆唐小丽。唐小丽反对理由很充分,一是鄧笑天父亲是喝酒喝死的,前车之鉴;二是原来支持邓笑天喝酒,是为了工作,为了进步,现在没要求进步了,还喝什么喝?

唐小丽对付邓笑天想了些办法:首先把老公的钱挤干净,连打车的钱也不留;还动员三个姑姐、两个妹妹反复做老公的工作,列举了大量喝出肝癌喝出了脑出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例子;再就是威胁,喝了酒,就睡沙发;最后下了通牒,再出去喝那猴子尿,就不要回家了。

邓笑天没把老婆的禁令当回事儿,反驳老婆理由也很充分,前车之鉴?那老父亲喝了一辈子酒还活了八十二,那些滴酒不尝的,有几个活过八十的?做工作该喝酒,进步该,不做工作不进步就不该喝酒了,那些酒都卖给当官的了?说得唐小丽一愣一愣的。

唐小丽也有积极办法。对邓笑天说,要喝酒就回家喝,并且说,我陪你喝!跟邓笑天睡了几十年,唐小丽多少也能喝几口白酒,在女闺蜜的聚会上,唐小丽一口喝下半杯白酒,惊得闺蜜们大呼小叫:哇,简直是夫唱妇随呀!唐小丽一脸自豪:什么叫熏陶,这就叫熏陶,老公天天醉醺醺地睡在你旁边,这就陶出来了!

对此,唐小丽从山上摘了刺葫芦、桑葚,抓了乌梢蛇、蜥蜴,又托人捎来藏红花、海马,买回高粱酒,像年轻时邓笑天一样,分门别类地泡了,在家里摆了一大排。

邓笑天却不买账,不愿在家里喝,也不跟老婆喝。在家里要么吃饭,要么喝茶,就是不喝酒。有时冬天唐小丽喝一小杯酒暖暖脚,邓笑天闻都不闻一下,还一脸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喝的嘛,有意思吗?唐小丽瘪瘪嘴:装,我倒想看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邓笑天不单不在家喝酒,也不愿意陪老婆喝,却喜欢找小学同学狗毛老陈喝。

老婆唐小丽的打字店开到了县城,扩大了业务,生意很兴隆,就招了几位店员打理生意,自己却喜欢上了麻将。开始打倒倒和,再就打血战到底,后来就喜欢上了血流成河。赌头越来越大,牌瘾也越来越大,有时就忘了回家,就让邓笑天有了可乘之机。

小学同学狗毛大名叫陈正庆,陈正庆跟邓笑天两人算得上尖山子出类拔萃的人物,不但都跳出了农门,还都当了官。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官运都顺,也都不顺。陈正庆走了父亲的后门进了供销社,当了科长,后来市场经济不景气,硬拉着父亲走了父亲老同事的关系,换到外贸办,又换到粮食局、又换到工商局。从科员做到副科长,从副科长做到科长,从科长做到副局长,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就挪不动了,一直做了十几年的副局长,却一直没有坐正,本来也有好几次扶正的机会,却一直没把握好。

邓笑天没喝酒的时候称呼陈正庆叫老陈,喝了酒后就直呼狗毛。叫老陈的时候,陈正庆一本正经,说话有板有眼;呼狗毛的时候,老陈就喜形于色,大呼小叫。狗毛老陈喝酒有个习惯,喜欢喝酒换地方,喝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换地方不是为了多喝酒,而是为了多结识一些酒友。每喝一个地方,老陈都要端着一杯酒倒邻桌去敬酒,杯子撞得啪啪响,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邓笑天也陪老陈换地方,从城东喝到城西,从城南喝城北。也陪老陈敬酒,杯子撞得啪啪响。老陈和邓笑天端着酒杯,一前一后,像春节团拜酒宴,跟领导与群众敬酒一个样,身子微微弯曲,笑容很慈祥,说,请你喝杯酒!

喝多了,也唱歌,时下正流行凤凰传奇的《将进酒》。狗毛老陈击掌打节拍,邓笑天高声吟唱“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将进酒,与尔共销万古愁……”,又学着魏玲花样,反复唱“将进酒,将进酒,与尔共销万古愁。”歌声倒比玲花沧桑悲凉。

狗毛老陈喝酒还喜欢谈喝酒的感受。老陈说,酒这个东西,不是他妈个好东西。邓笑天附和着说,不是他妈个好东西!其实,老陈的酒量跟小时候差不多,一喝就醉,虽然醉了,但邓笑天还是附和老陈的意见,邓笑天和老陈喝酒喝出了真感情。

老陈说,酒哇,真他妈的苦!

邓笑天愣了愣,却没有答话。

回到家里,邓笑天把唐小丽泡的酒挨个尝了一遍,确实苦儿吧唧的,觉得老陈说了个大实话。邓笑天又回忆了自己喝酒的经历,感觉到从来都没有喝出酒的甜味儿来,一直也没明白,父亲和那些石匠叔叔们,为什么把酒喝得那么香甜?

于是,邓笑天怒了,抱起酒坛,哗哗地摔了个精光。满屋子漫延着酒花儿,满屋子窜着酒味儿。邓笑天再用鼻子使劲地闻了闻,还是一股苦味儿,像老黄牛撒的尿骚味儿……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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