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与金庸打架方式之不同

张佳玮

生于无锡，后居上海，现住巴黎。自由撰稿人。豆瓣、知乎、虎扑、天涯知名作者，写作领域包括但不限于文艺、体育，美食、童话、时事。

3月底，我去央视英语频道录一个节目，跟主持人聊金庸。候场时，节目组一位意大利姐姐制片人跟我聊起来：金庸和古龙的小说里，武技风格（style of martial art），有何不同呢？

我解释说，金庸的技击体系，分为内功、招式与外功。外功，可以强化肢体的物理破坏力，例如亢龙有悔断树、少林大力金刚指碎骨。

招式，则类似于英语里的move或skill，运用肢体或兵器的技法。描述拳打脚踢的动作，与西方小说里描述格斗，是差不多的。

内功最神奇了，而且功能多样：既可以提升肢体物理破坏力（前述），也可以附着在兵器上，如张无忌用木剑击断方东白的胳膊，萧峰运劲将钢杖插入石壁，更可以疗伤等，甚至不可以输出体外，隔空制造气波流动，如六脉神剑；内功高强者还能够施展轻功，突破物理定律，一飞数十丈。

意大利制片人姐姐说：啊！也就是说，内功约等于《星战系列》里的原力？或者，一种朴素的重力魔法，可以强化人的生理能力，甚至远程攻击？

我歪着头想了想，说：“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我又解释说，古龙早期小说的技击系统，也遵循金庸的原则；但到后期，就简化了其针对物理的部分，而是模仿吸收了许多日本剑客小说及美国牛仔小说的特色，主要强调人与人从精神到身体的对抗，而不在意甚至忽视了一部分远程攻击。

当然啦，古龙与金庸在技击上，都不太现实主义。对于技击的基本，比如架势、距离控制、步伐、重心等细节，他们二位都不是很在意：金庸的技击体系默认是远程攻击或近距离见招拆招；古龙成熟时期的技击体系默认是高度严密的精神准备以及快速出击的兵器。金庸以及梁羽生是在自己体系内的写实，看着一招一式很热闹，真打并非如此；古龙招式不多，主要仰仗氛围描写，但夸张的也不多。

如果论真实，也许《水浒传》最真实：一拳一脚，一棍一刀，那都是正常的练家子能使出的动作呢！

古龙后期小说里的人，多有被现实生活所迫、纠结不已的落拓江湖人。他描写打斗，并不一招一式，而是累积冲突和情绪，描绘氛围，剑拔弩张，然后瞬间结束——他只给出旁观者所见的效果。当事人的心情，是被省略的。紧张、短促、凶狠，结束。更像是美国西部片。

以及，古龙笔下的诸位，关心兵器和武艺的人，并不那么多。他们仿佛只是一批现代人而已，只是恰好会武功。陆小凤和楚留香忙于破案。郭大路、王动和燕七们忙着过小日子。傅红雪忙着追查公子羽的真相。小鱼儿忙着追查自己的身世。赵无忌忙着报父仇。李寻欢忙着拯救阿飞和摆脱自己的心结。古龙给主角们一个无朝代背景的江湖身份，给读者一个视角，让他们自己走江湖。

开句玩笑：如果将李寻欢的飞刀描述为左轮手枪，把他经常活动的区域描述成现代城市，将上官金虹描述为一个黑帮老大……似乎也没啥问题。

实际上，若将《陆小凤传奇之决战前后》里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改为两个绝代枪神，描述他们要在故宫博物馆约斗，把陆小凤形容成私家侦探……似乎也没什么不合理的。这就是一场西部牛仔式的决斗了吧。

如是，古龙的江湖，仿佛是一个披着古代背景的现代城市，或者西部牛仔世界。刀客仿佛19世纪阿根廷们的匕首马贼，飞刀仿佛西部牛仔枪手，解决问题便是“好快的剑”，一招而决。所以古龙中后期的武功，一点都不夸张——因为在他的小说里，武功已经没那么要紧了。

意大利姐姐点头说：“所以金庸是古代背景的轻魔幻小說，而古龙是古代背景的城市人历险小谢巴？”

我歪着头想想，说：“真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同时自己心里嘀咕，中西文化交流，真是不容易啊……

（黄凯荐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