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国学

2018-09-19 03:04李诚
文史杂志 2018年5期
关键词:国学成都文化

李诚

何谓“国学”?

自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以余浅见,当有广狭二义。其广义:中国1919年五四运动以前凡载诸金、甲、骨、石、竹、帛、纸张者,皆可称之。其狭义:中国1919年五四运动以前凡诉诸汉字、图画而关乎文、史、哲、语之史、论者,方可得称。

以时间言,无论广义、狭义,皆当有时间限断,不能无限下延。盖“国学”既属传统文化,即不得不有时间限断。至于今日对其中内容之阐释、发扬,当为另一题目,不得径指为“国学”本身。未来生于30、40世纪者会否将今日阐释、发扬之林林总总纳入“国学”范畴,也应为另一题目,未可预知也。

以空间(内容)言,上述“广义”者,略与今之中华传统文化义同;上述“狭义”者,则仅指中华传统文化中载诸文献形成史、论,公认可谓之“学”者。故“广义”所指,泛及于芸芸众生;“狭义”所指,则仅专家学者可凭其一二技而驰骋其疆域。无论“广义”“狭义”,学者穷其毕生,所知不过鼎中一脔,故所謂“国学大师”者,实恭维之虚词也。以余之浅陋,亦曾受不少前辈时贤耳提面命,然未闻有自诩“国学大师”者,偶及此词,多笑而不论。凡有自称,固欺世盗名,贻笑大方者;至于吹捧者,则多别有用心,醉翁之伦也。

如何看待国学?

今日之“国学”已成显学。凡言及“国学”者,政治家谓与华夏性命攸关;道德家责数典岂能忘祖;教育家吁中华精髓在是;实业家倡商须兼儒而行;投机家则附庸风雅,装点门面……是皆见仁见智,各取所需。由此亦可知,“国学”实与中华民族纠缠而并生,挟裹而同行,娓娓有自来,泱泱而无竭,浸润于华夏诸族精神、生活之中。然“国学”既自然生长之客观存在,其数千年生长又孕育于奴隶制、封建专制主义时代中,固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精华与糟粕并存,有用与无用相生,兼容并包,盘根错节。尤值得注意者,此“并存”与“相生”实乃孪生,故讨论、传承、发扬与“国学”相关之种种,岂能不小心翼翼,“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或用其当用者,而限制其不当者。

兹举一例以明所谓“孪生状态”之含义及所致之困窘。西方文化与“国学”交集,以天主教明末来华传教始。至1668年,康熙帝持保护天主教宣教政策,又以宣教士南怀仁等主持“钦天监”,延请耶稣会修士于宫内讲授西方天文、数学、地理、人文、宗教。 以康熙帝所作《基督死》《生命之宝》二诗以及1692年所下《容教令》观之,其时康熙帝对天主教颇为有意,乃至传教士以为康熙帝实已接受天主教信仰,甚而可能令中华举国皈依天主教。然有人诉诸教廷,中国人祭祖祀孔有违天主教教义。经若干争议,教皇终于1704年发出禁令,禁止天主教徒祭祖祀孔。康熙帝旋于1705年始采取反制措施,终致1721年明令禁止中国传教。此后雍、乾、嘉、道数朝踵继之。直至1939年,教廷方变通认为祭祖祀孔乃世俗礼节而非宗教,遂允许其与天主教义并存。然时过境迁,天主教终与中华擦肩而过。后人于此功过是非多有议论,或以为:设罗马教廷与康熙帝很好协调合作,或足以推动中华对天主教之普遍信仰,其结果乃西方文化提早两百余年进入中国,而中国现代化进程亦可随之提前;或以为:即使罗马教廷获得康熙帝支持,亦未见得可以推动中华对天主教之普遍信仰,即使中华普遍信仰天主教,也未见得西方文化足以生根而中国可以现代化。其中关键,于康熙帝览阅罗马教皇禁令后之批示、传旨和谈话中可略窥一斑。康熙帝一则谓:“览此条约,只可说得西洋人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国之大理。况西洋人等无一人通汉书者,说言设论,令人可笑者多。今见来臣条约,竟是和尚道士异端小教相同。彼之乱言者,莫过如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再则言“中国道理无穷,文义深奥,非尔等西洋人所可妄论”;三则云“颜当(时任福建代牧之法国外方传教会士)这等人敢谈中国经书之道,像站在门外,从未进屋的人,讨论屋中之事,说话没有一点根据”。[1]所谓“中国之大理”“中国道理”“中国经书之道”不即中国传统文化之根本耶?究其根本,教廷与康熙帝之间冲突,实则西方文化与中华传统文化之间冲突。天主教及其教义姑勿论,而所谓“中国之大理”“中国道理”“中国经书之道”,仅以祭祖祀孔观之,仅以一部二十四史观之,皆“精华”乎?抑或“糟粕”乎?“取”之如何?又如何“去”之?此中利害参合上例,不能不令人深长思之。任何走极端,不负责,全“取”全“去”皆为轻率、错误。

究竟应该如何承继此人类独一无二之文化遗产,扬弃并利用之?

余以为仍可分“广义”“狭义”两途考虑。

请先从“狭义”言。

此乃专家、学者责。其内容则无非保全、研究、普及三事。前已言,从“狭义”言,“国学”仅指中华传统文化中载诸文献形成史、论,公认可谓之“学”者,尽管浩如烟海,但毕竟有限。国家当举国家之力,对其进行穷尽、权威之整理、保全。所谓“权威之整理、保全”,指如乾隆时期修《四库》,由国家出面,国家图书馆牵头,集合全国最好之专家施行。时下各地颇流行种种项目,费时费财且不能保证质量;又项目之间,团队之际,常有抵牾,事倍而功半。如今日科技之发达,举国家之力,国故之整理当又快又好而无愧于子孙后代。于此保全基础之上,自然当有很好研究。研究仍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研究最终达成之目标,最紧要者即扬弃,即形成共识:发扬光大者为何?不宜当代而应束之高阁者为何?普及工作应由政府担纲,专家责无旁贷承担重任,盖优秀传统文化不能误会、歪曲、戏说也。民众或仅能浅显理解简单之“国学”,然亦当保证此“简单”者实属优秀传统文化中一部分;俾“浅显”者亦大致准确。

请次从“广义”方面言。

此乃政府、民众、专家三者责。“国学”中实有五千年之宝贵遗产,可以适当植之经济建设中,俾现代经济文化建设与优秀传统文化承继发扬并行而不悖;亦可以重塑、重建国民精神,使国民精神之重塑、重建与经济文化建设并行而不悖,真正达成中华民族之伟大复兴。

兹举两例以阐释上述“广义”思考。

例一:《成都建城节随想》[2]

任何城市、旅游设施建设,究其本质,皆为文化之建设,因而与其有关之任何规划也皆为文化之规划。尤其古老如成都,有数千年人文历史,涉及其发展规划,任何漠视文化之设想皆为对历史之割断,必然陷城市发展于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之境。

“水”,乃人类生存前提。古代人类尤然。“水”不仅为其生存所必需,亦为其迁徙所依赖。而“水”亦正贯串成都数千年建城史之命脉所在。谓予不信,试看成都之“水”史:

大禹治水,肇始岷江;[3]杜宇娶妻,自江源地井。[4]鳖灵泄洪,苏醒岷峨;[5]李冰伏魔,乐山佛脚。[6]李白饮水井坊,低吟“夜发清溪向三峡”[7];杜甫居草堂,高唱“门泊东吴万里船”[8]。都江堰分内外江,垂千载美名;府南河聚濯锦水赢国际人居大奖……如今铺展成都地图,蓝色细线如蛛网密布,水网纵横,汩汩滔滔,冥冥之中,历史固执己见,一往无前,岂得以人之意志为转移?其实又何需乎凡夫俗子之自作多情!顺应自然,融会历史,成都建设之规划,正当以“水”为纲,承继祖宗基业,做一篇“水”之锦绣文章。此固成都地利之所使然,更乃成都歷史宿命之所使然。其间实蕴含着中华文明建构之惊天秘密。

回溯既往,学术界恒以黄河流域为中华文明之唯一起源与中心,故远有“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五千年的古国文化,从你这儿发源”[9]之颂歌;近有东方“黄色文明”相形于西洋“蓝色文明”之自惭形秽。[10]然而随近半个世纪以来考古尤其三星堆之辉煌发现,中华文明乃多起源说已为学界之共识。

而长江流域文明实乃多起源中之尤为杰出者。

自文化渊源言,长江实源自岷江。此古有成说。《尚书·禹贡》谓大禹抑洪之初“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华阳国志》称李冰治水之先至岷江源“从水上立祀三所”。《史记索隐》曰对江神祭祀“汉初祠之于源,后祠之于委”;《寰宇记》说“有荆人鳖灵死,其尸浮水上至汶山下又复生”,皆为明证。《话说长江》所谓长江源出青海境内沱沱河,古人乃误指岷江云云,[11]实数典忘祖,徒知地图而不知文化为何物。

以成都为中心之古蜀,号称天府,正岷江所养育,亦古籍所载中华先人之出处。以诸籍所载而言,则黄帝妻嫘祖在今阿坝松潘叠溪,其二子青阳、昌意降居岷江、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生帝高阳,[12]帝高阳产伯鲧若水之旁。[13]鲧子大禹生岷山石纽,[14]禹子夏启窃天帝神乐舞《九招》于天穆之阳……[15]上述诸地,皆在古蜀境内。以神话传说而论,则蚕丛仿佛黄帝,望帝恰似后稷,鳖灵相当鲧禹。岷江犹文明之渊薮,成都乃中华之渊源信非虚言。

古蜀人从岷山中来,沿岷江而下,今日之温、郫、崇、新、灌无不满布其足迹,远古城址,随处可见。人类之初,往往傍水而居,三星堆邻牧马、鸭子河,成都依府河、南河,斯皆其例。金沙亦然,据旧河道之上,踞成都市之中,遗址宛在,遗物昭然,谓之绿色文明,或不为过;指为成都建城之始,实非妄言。何必食张仪筑城之古,[16]不化于考古灿烂之今?

有城则应有徽。徽记之兴,人类各族皆然。金沙既为成都建城之始,则金沙所出太阳神乌(今称“神鸟”实大谬不然)为成都城徽既当之无愧,亦上帝所独赐。上帝之偏爱成都,竟至于斯!亦有往古神话为说:《山海经》为中国神话渊薮世所公认,为古蜀人传古蜀说亦众所周知。其谓西南海外有部落名羲和,其中有女子亦名羲和。羲和嫁帝俊为妻,生十子谓十日。羲和沐浴其子于甘渊,浴毕一子,即交付金乌,由金乌背负而上,登扶桑树颠。是即为日出。[17]方之古希腊神话,其辉煌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则成都以金沙太阳神乌为其城徽,实足堪与世界各古城比肩,亦实足自立于世界各民族文化之林。

既以“水”为线索贯串成都建城历史、建城规划,以金沙太阳神乌为其城徽,以金沙遗址年代为成都建城之始,则成都实需一“建城节”以彰显其历史与文化内涵。考节日之庆,有假则兴,无假则衰,故当由市人大立法,昭告天下,清明即为成都建城之始。是日,市府官员当依李冰故事,率社会各界翘楚至都江堰,举行仪式,开闸放水,以此为“建城节”之始,成都由是于三天之中陷入狂欢,种种政治、文化、经济节目皆可寓于其中。“建城节”于是乎立,金沙遗址于是乎存,太阳神乌于是乎为城徽,成都城市地位于是乎超越众城之上……

此例将古籍中历史记载、神话传说与现代考古发现融合一体,充分彰显成都历史文化名城之丰厚内涵与价值,于提升成都之城市地位,增加成都人之乡邦自豪感,强化成都对旅行者、投资商之吸引力,或可置一虑;亦当今“国学”建设之一途。

例二:国学与信仰。

上世纪“困难三年”,果腹尚不能,油、肉更为奢望。余与诸姊妹寄居祖母家。蒙亲戚善意,祖母每月可往其所开小面馆取一罐骨头汤。祖母携汤步行二十余里抵家,往往已过晚上10点。盖当时要汤之举乃“开后门”,须待面馆打烊方能行之。每忆及此,余有无限感喟,物质生活已匮乏如此,于亲戚家小面馆索些须骨头汤竟然有“开后门”之嫌……饥饿之中,民众仍守此道德底线、是非观念;仍使社会平静如此,信仰之伟力竟至于斯!

开放以还,国门洞开,思想物质,蜂拥而入,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今人固已不屑骨头汤,然惴惴不安于“开后门”者,恐亦荡然不存。“信仰危机”,屡见诸报端。……民族信仰何在?金容沃先生讲座乃予余极大启示。[18]

讲演题为《韩国文明的源流以及中国文明的未来模式》。金先生先概述韩国历史、韩国文明特色与思想渊源;次阐释中国文化对东亚文明之影响;进而提出当下新中国文化发展亦必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发展之阶段。经扬弃后之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一定为未来人类思想、信仰之主流。讲演近结束,金先生提出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19]人生目标与听众共勉。在场听众皆为年青学子,无不为其思想之深刻,传播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之热忱而折服。余时为讲座主持者,对金先生提问云:“世人通常认为个人、民族、国家皆须有思想道德上之信仰,以为立人、立族、立国之根本,故屡屡乞灵于宗教。依先生之意,现代人并不必须持某一宗教信仰,先生之意,倘能持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某些重要思想以为持身原则,即可为信仰?”金先生连连点头称是。

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20]、“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21]固可以为人生理想、信仰,宋儒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2]更乃国学中儒家崇高人生理想最精粹之表述,足可以终身信仰之。倘是皆高大上而不适于芸芸众生,则孔子所谓“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又何尚不可以为人生之终身信仰?

然吾辈究应如何来推行国学中的优秀成分,如何使之成为中华民族普遍之信仰?余以为,当从自身做起。《论语》记曾子云:“吾日三省吾身”即是。又中国社会曾长期处于奴隶制、封建专制主义时代中,故国民性格喜从众,信政府,忌出头,重实际。是国民以国学中优秀含蕴为信仰实需大力引导、教育。民众最好、最直接之导师即政府官员、政府机构公务员、事业机构职员、学校教师。

注释:

[1]以上可参吴伯娅:《从新出版的清代档案看天主教传华史》,《清史论丛》2005年号。

[2]此余早年所撰,今置于此,亦予成都建设之建言云。

[3]《尚书·禹贡》谓禹之治水,“岷山导江,东别为沱”。

[4]《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引扬雄《蜀王本纪》:“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

[5]《说郛》卷六十四上收《寰宇记》:“有荆人鳖灵死,其尸浮水上至汶山下又复生。”《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引扬雄《蜀王本纪》:“鳖灵尸至蜀复生,蜀王以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

[6]《水经注》卷三十六:“昔沫水自蒙山至南安西溷崖,水脉漂疾,破害舟船,历代为患。蜀郡太守李冰发卒凿平溷崖,河神赑怒,冰乃操刀入水与神斗,遂平溷崖,通正水路。”

[7]清王琦:《李太白集注》卷八。

[8]清仇兆鰲:《杜诗详注》卷十三。

[9]光未然词、冼星海曲《黄河颂》。

[10]苏晓康、王鲁湘:《河殇》,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金枫出版公司1988年版。

[11]中央电视台纪录片,1983年播出。

[12]以上并见《史记·五帝本纪》。又参见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3]《山海經·大荒西经》郭璞注:“《竹书》曰:颛顼产伯鲧,是维若阳,居天穆之阳。”

[14]《太平御览》卷八十二引扬雄《蜀王本纪》:“禹本汶山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其地名痢儿坪。”又《三国志·秦宓传》:“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

[15]《山海经·大荒西经》:“此天穆之野,髙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

[16]见《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

[17]见《山海经·大荒南经》《山海经·海外东经》《山海经·大荒东经》。

[18]金容沃,韩国著名哲学家、思想家,被誉为“韩国国师”,明星学者。从1999年至今,先后通过韩国主流电视媒体,将中国古籍《论语》《道德经》《金刚经》等以现代脉络再次诠释,制作出极受欢迎之节目,风靡韩国。1999年底,其于韩国电视台开讲“老子与二十一世纪”哲学节目,不仅收视率空前,连当时金大中总统亦为其忠实观众。金先生迄今出版了著作六十余部,多登畅销书排行榜。其著作被誉为韩国20世纪80~90年代大学生必读书。

[19]语出《论语·公冶长》。

[20]此语本出《礼记·大学》,原文为“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21]语出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载《范文正集》卷七。

[22]此语原出朱熹、吕祖谦所编《近思录》卷,原文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与明、清诸儒及今人所引略不同。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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