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雪将至

2018-09-20 22:20王俊
文学港 2018年6期
关键词:曾祖母祖父祖母

王俊

(一)

入冬后,太阳步履踉跄,日渐式微。风仿若阳光手中托起的奶特杯子,恣意泼洒着寒山瘦水,到处弥漫着腥味。祖母的衣袖和裤腿含着风,风支撑起她的轮廓。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像是村庄的裤管,空荡荡的。

祖母自开春大病一场以来,身子每况愈下。每个有太阳的午后,我都会背着她到晒谷场上晒太阳。隔着衣衫,祖母一根根棱角分明的肋骨硌得我的背部生疼。有时,我背着祖母,觉得背上不是一具有分量的身体,而是棉花地里平地拔起的一捆麻秆,轻得让我无所适从。

晒谷场上坐满了消磨时光的老人和妇人。老人们长长的衣襟覆盖住脚炉,膝盖上搁着一筛子的油茶籽。霜降时摘下的油茶籽,晾晒之后壳与果仁分离。筛选出的油茶籽壳,老人们弃于脚炉。脚炉里木炭的余温烘烤着油茶籽壳,暄腾腾的,散发出茶油的香气。妇人们不用脚炉。晒谷场上堆着厚厚的油茶籽壳,她们褪下围裙,随意铺展在油茶籽壳上,一屁股就坐下去。一年四季,农家女人的手没有一刻闲着。果腹的粮食收进了仓,她们又开始谋划着一家老少的冷暖。她们纳鞋底,上鞋帮。手中的布鞋承载了一个又一个年富力强或是老态龙钟的身躯,这些身躯循着先人的足印,在土地上长年累月地辛勤耕作,播撒下希望的种子。针线在妇人们的手中篦着,她们倾注的感情就在麻绳与棉布之间不厌其烦地种植和繁衍。

祖母寡寡地坐在晒谷场的边上。她似乎与晒谷场上的村人格格不入,有如一棵植物被冷落在人群之外。祖母孤傲,不参与村人的活动,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山河里。她衣着永远干净整洁。夏天穿的白衣青裤子,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皱褶。她不太出门,常躲在院子里吸着黄烟听收音机。院子里栽着一些烟叶和两三棵柚子树,收音机播放着何赛飞的《梁祝》,婉转似杜鹃啼别院。柚子树上白色的小花朵,一拨又一拨,仿佛永远开不完似的落在祖母的发间,香极了。祖母的头永远都是高高地昂着,天生给人一种清高的距离感。即便是病了的她,也是挺直着身板。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植物的气息,脱尽世俗。或许,她本身就是一朵残莲,不懂得像桃花取悦春天,灿烂开在百花丛中。她默默无闻于乡野,孤芳自赏,修炼着自己的铮铮铁骨和格局。

一阵尖锐的风吹动了油茶籽壳。晒谷场发出了或厚或薄的钝滞声音,这声音像极了门前河流流水声。人群中有人裹紧衣衫,忍不住颤声说,起霜风了。

祖母置若罔闻,她的眼睛望向前方。

晒谷场的对面是一条小河。

这条小河,在祖母出生前就如一条小船搁浅在村庄外。每年的春天,充沛的雨水使干涸的河流如同青春期少女的胸脯,迅速地膨胀起来。春水日潺湲,如一条分界线,湿漉漉的将我们村庄和邻村隔开。两个村子里的女人经常起早蹲在河边上浣衣。浣纱杵衣的女人一拨一拨的,大段的浣洗时光占据了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段。青色洗衣石沿着河岸排开,虽然形状不一,却衔接得井然有序。小河是村庄的生命之源,亦是女人们的用武之地。洗衣石为女人们应运而生,是老天特意为女人安排的忠实聆听者。它们熟悉村里的女人,甚至在来往的小女孩脸庞上,能分辨出她们与祖辈相似之处。女人们谙知洗衣石的秉性。婆媳间的抵牾、妯娌间的嫌隙以及她们对丈夫的抱怨,那些不能说与别人听的话,毫无顾忌地唠叨给石头听。石头呢,紧锁女人们的心事,从不向任何人透露她们的信息。

只是现在,这条河流偃旗息鼓,河水也不知道埋伏到哪里。两岸寒芒稀稀疏疏的折断在杂木中,难以站立。河边的洗衣石,如同结绳记事的麻索,惊慌失措地裸露着它们的寂寥和冰冷。

阳光慢慢淡薄,凝作一缕凄凉的红光,一点一点地隐退在山坡上。光线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们闻得到它的气息,却触摸不到其温度。祖母一动不动。她的眼神掠过小河,渐渐迷茫,不知所望。

离小河不远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山不说话,当我们巡视它,它像个老者沉静地打量着我们。

在我们的乡下,众多的小山和小河一样,都是没有被冠上名字的。小河属于乡村。山和田地一起包产到户,分到了每家每户,贴上了私人的标签。人们在说起山的时候,就像说起村里谁家养的小鸡小狗,总是牵扯到与自家有关联的人物事件。我的外公、外婆埋葬在桃园,父亲时常指着桃园对母亲说,你父母的山。茶山毗邻的一座山,因为父亲小时候老是到那里砍柴。母亲每年秋天到山上采摘野菊花,用“去父亲砍柴的山”告知我们。

小山很小,隶属邻村,由许许多多的小土包构成。在它们当中,有一个土包里躺着我尚未谋面的曾祖母。我的曾祖父二十几岁出去经商就杳无音讯,留给曾祖母的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我们无法想象,在那样兵荒马乱的年代,曾祖母一个弱女子需要喷发多少潜在的能量,才能靠一己之力带大孩子。曾祖母一字不识,但明白知识能改变命运的道理。她卖掉老宅,将两个儿子相继送入学校接受良好的教育。守得云开见月明。曾祖母的大儿子出校后在县城当上国民党的保安队长,小儿子进了保安队做文书。她终年的蹙眉舒展了,眼瞅着之前的辛劳就要得到回报。忽然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所有的国民党军官一样,她的大儿子仓促地随军撤离转往台湾。她和小儿子惊恐万状地等待着另一种日子的到来。大概是因为远离故乡,抑或其它的缘故,她的大儿子颠沛到福建,不幸染病,客死异乡。人世间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曾祖母还未来得及抚平存殁参商的伤痛,又不得不收拾行囊随祖父下放到农村改造……记忆中,每年的清明节,祖母必亲自下厨备好祭品,嘱咐父亲带我们到“曾祖母的山”醮坟。曾祖母墓碑上的碑文是以祖父和他的兄弟名义写的,并没有刻上祖母的名字。据说,这是祖父遵从曾祖母临终的遗愿。曾祖母到死都没有原谅祖母。自始至终曾祖母认为是我的祖母使用了狐媚手段,蛊惑祖父义无反顾地娶其为妻,从而令祖父遭受牵连,毁了大好前程。

风越来越大了,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尾梢打着旋儿,扬起了一层呛人的灰尘。晒谷场上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

我背着祖母返回她的家。

祖母独居一栋老屋。

说是一栋,实则是一爿房间和半拉子小柴房。伯父盖了新房,把老屋和祖母一起分给了成家的大堂兄。两年后,堂兄、堂嫂省吃儉用积攒了一笔钱。祖母舍不得离开老屋,匀出老屋三分之二的地基让给他们盖房。

祖母的房间暗趸趸,泛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推门进屋,左边搁置一只矮脚柜子,上面搁放祖母陪嫁的樟木箱子。箱子上方是一扇灰色的窗户。窗户上的木格子密集,仿佛横着的是篾匠手中的刀,把折射进屋的阳光凭空削成细篾儿,零碎而黯淡。她的花雕床对着窗户,床的栏杆上雕刻着赭色的暗花。床上的蓝色被面,从最初的新蓝,蜕变成泛白的淡蓝。床边是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收音机,靠近墙角的桌边遗落着一支黄烟杆。从前的祖母手不离黄烟杆,她的烟瘾很重,十个手指头几乎被烟叶熏黄。每天醒来,她须抽一袋烟回回神,方起床梳洗;晚上睡觉前,她的烟明明灭灭,犹如黑夜中红狐的尾巴。然而,这半年来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看也不看烟杆一眼,更不消说碰它了。黄烟杆有一尺多长,拇指头粗细,铜质的柄。一头是个装烟的小锅子,黑黝黝的,看不清本来的色彩;一头是深绿色的翡翠烟嘴。黄烟杆已然积存了厚厚的灰尘,灰蒙蒙的一片。这对于有着洁癖的祖母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祖母自己不沾烟杆,也不许我们擦拭它。不抽黄烟的祖母,令人堪忧。以往她只要疏于抽烟,我们就能读懂她的身子有恙。果不其然,她的病从春天开始,时好时坏的,拖到了冬天。

风吹进了院子,院子里的烟草和柚子树簌簌作响。我站立炉灶旁,为祖母熬一锅小米粥。小米在沸水中咕噜咕噜冒泡。厨房里水气泱泱,像是飘起了春雨。

春雨濡湿大地,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农民走进久违的田野,叩石垦壤,新的一轮农业生产又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一个与农业生产关系极为密切的季节。再懵懂的庄稼汉遇到了春天,都知晓出门拾掇田地。

我们村里水田多,村人们牵牛下地耕种。每天的田畴上,吆喝水牛、黄牛干活的声音不绝于耳。整饬一新的水田,就在牛蹄下充斥着动植物腐朽的气味。接下来,人们播撒种子,种子浸泡几宿之后,膨胀得将坚硬的外壳顶破。没过几天,水田里就蔓延出一层鹅黄绿。而与我们有一河相隔的邻村,因为田少山多,他们便由粮农的身份微妙地转化为果农。每年的春天,他们掀开林莽,扶着犁铧从这头山丈量到另一座山。山上种着橘子和梨。俟望秋季水果成熟,各地的水果商贩开着卡车,用一沓沓人民币换走了山上的水果。邻村人在我们艳羡的目光中,率先富起来了。山给果农带来了甜头,滋养着某种欲望。他们由最初尝试种植小片果树林,到后来连屙屎不生蛆的山坡都开荒种上了果树。

曾祖母的山难以幸免。

那天,我和祖母蹲在院子里侍弄煙叶。烟叶长势甚好,枝干的汁液饱满,再过几个月,椭圆形的叶子比葵花的叶还要肥大且绿。白露时,烟叶就可以收下来用稻草梗系上,晾晒于厨房的屋梁下。烟叶的水分去后,祖母取来火盆,一张一张细细烘烤,等烤到金黄,用刀切成丝,仔细包好在牛皮纸中。祖母的烟袋什么时候空了,就会打开牛皮纸,取出一点烟丝,再重新一层一层折叠包好。

院子里飞来了两只燕子,在檐下叽叽喳喳衔泥筑巢。祖母直起腰看燕子时,发现了舅婆。光阴是个贪得无厌的资本家,早在很多年前就毫不吝惜地榨尽了祖母那辈人的水分。舅婆蠕动烟丝般皱巴巴的嘴唇,沉声说,冬莲,有件事,孩子们分不清是喜事还是坏事,他们让我来和你说。你听了,千万别激动。

祖母淡然一笑,凛冽的春风吹起了她灰白色头发。祖母将五指弯成梳子状,在头上缓缓梳理乱发。待头发稳妥而顺服地贴在耳根后,她方开口问舅婆所为何事。

舅婆干巴巴地吞咽了几口水,艰涩说道,大姑爷的坟墓找着了,就在他母亲坟附近。隔壁村的人挖山种树,发现了一具棺椁,看到了上面写着“王文杰”的名字。

祖母闻言,愣怔片刻。“王文杰”三个字冷不丁就和她撞了个满怀,它们如同寒冰须臾间便冻结了她的温度,继而冰泮了她的思想,穿透了她。待她从舅婆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意识到祖父的棺椁一直从未远离我们的视线,情感的潮水挟裹着所有寂寞的牵绊奔涌而来。她紧抿嘴唇,努力克制身体的战粟,手仍然不由自主地抖动了几下。手上拔起的一把草顺势掉落在她的脚下,她浑然不觉,低着头说“我抽袋烟”惙惙的从草上踏过。地上躺着践踏的草,蜷缩着狭长的叶子,委屈地望着我们。

舅婆压低声音,附在我耳旁说,快进屋,看看去。

我慌不迭地随着祖母进屋。祖母目光呆滞地站在房间中央,手中紧紧地攥着黄烟杆,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我悲哀地看着她,伸手从烟袋中撮起烟丝装入烟窝子。祖母恍若梦中被我惊醒一般,抖抖索索地抓起桌上的火柴。她的手犹豫着推了几下,火柴盒纹丝不动。我接过火柴盒子,轻轻一划,点燃烟丝。火柴的光凝固成一面镜子,照出了祖母的悲凉,也解读了她内心的慌乱。祖母猛地吸一口,呛得咳嗽不止,眼眶中的泪水仿佛找到了一个缺口,泪花闪烁,险些滑落。祖母倔强地抬起头,肩膀依然簌簌发抖,但她的骄傲——硬生生地堵住了缺口,不让眼泪流下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祖母的失态,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副场景,令我一辈子难以忘怀。在人前轻易不流露悲喜的祖母,那一刻,积压心头多年的委屈在多巴胺的作用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大和膨胀,完全压倒了她多年养就的处事不惊的性格。剥去外衣的祖母,竟是这般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倏然,她赌气似的把手中的黄烟杆狠狠地朝地上一掷,嘴里喃喃道,四十年了,你怎么就留在她的身旁呢?

她反复着这句话,这句话俨然是久旱地里的农作物,不管成熟与否,被祖母生拉硬拽出来,每一次都带着血淋淋的撕裂伤痕。

我的祖父王文杰,他在我们的记忆中是个空白的人形,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偶尔,他的名字在我们的舌尖上打着滚儿,在我们家族的族谱上洇着风般的印儿。他像风,没有形体,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现在,这个沉寂数十年之久的男人,如同一缕春风,明眸皓齿地跳出来了。

祖父邂逅祖母,祖母刚刚脱离厄运。十六岁的祖母肩负着家族兴盛的重任许配给榨油坊的少爷。榨油坊的少爷徒有家财万贯,身子骨却多病多灾,他与祖母的喜日子才挑选好,便提前去了祖先那边报到。无端地,祖母替榨油坊的少爷守了足足三年的寡。祖母被接回娘家时,正巧遇见下放在乡下改造的祖父前来登记户口信息。惊鸿一瞥,使祖父的目光坚定不移地锁定了祖母。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李白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祖父见祖母,仿佛遇见了故人,睁着眼,闭着眼,都只为了见到祖母的身影。祖父像是春天里的一棵树,向着蓝天舒展着自己的枝条。祖母是隐在他心中的欢喜,他不顾曾祖母的强烈反对,一意孤行地与祖母成婚。婚后没过几年,曾祖母阖然离世。曾祖母临终留下两条遗嘱:一是墓碑上不许刻祖母名字;二是死后棺椁葬于祖父下放的邻村。这两条遗嘱,每个字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刃,锋利无比剜着祖父心头之肉。祖父耿耿于怀曾祖母的去世,怏怏不乐,渐渐沾上酗酒恶习。每每大醉之下,必出言伤祖母,抱怨悔不该娶寡妇进门,斥责祖母是扫帚星,克死曾祖母。很多年后,祖母每向我提及此事,黯然神伤。年少的我气愤填膺,替祖母鸣冤叫屈。祖母深深吸一口黄烟,黄烟袅袅地飘散在我们的头上。祖母垂下头,羞赧地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祖父是我的恩人,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了我希望和依靠。我又怎么可能去怨恨他呢。

我哑然。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绝世奇才张爱玲遇见了胡兰成,因为懂得,而慈悲地低下头,在尘埃里,欢喜地开成了一朵花。

父亲三岁时,祖父油灯熬尽。祖母强忍悲痛,请村人在太外公、太外婆的山上给祖父挖了穴地。岂料,下葬的时候,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罕见大雨。大雨往下倒,阶下的水陡然上涨。祖母搂抱着父亲和伯父坐在屋顶上,眼睁睁地望见停放在院子里的棺椁让洪水冲走。洪水退去后,祖母带着村人四处寻找祖父的棺椁,却一直未果。祖父如一阵风,消失得没有痕迹。之后,我们家人踏上了寻祖父漫漫长路。四十年以来,祖母日思夜想,每时每刻念叨祖父的棺椁。

现在,就在我们差不多淡忘祖父了,他的棺椁戏剧化地出现了。原本应该高兴的我们,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当年那场洪水是怎么将祖父的棺椁越过小河,然后冲上了山头?若是冥冥之中有神灵,那么当年的那场大雨寓意着什么?洪水把祖父的棺椁推向曾祖母的山,又是暗示什么呢?种种端倪,我们不敢继续深究,唯有相互责怪:这些年的清明,我们去曾祖母的山,怎么就没人察觉祖父就在曾祖母的身旁呢?

难道,真的有天意吗?还是造化弄人?

祖母沦陷其中。她能原谅祖父当年置他们母子三个不管撒手而去,但她无法理解祖父的棺椁被洪水冲走之后,哪里都不去,偏偏留在曾祖母的山。她在我们的眼里看到了困惑,开始怀疑从前的绮念都是假象,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疑窦丛生。而这个所谓的新发现使祖母感到脸上无光,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惊惶地举起探测器,试图在与祖父一起流转起伏的尘事中,查寻到答案的蛛丝马迹。祖母六十原该耳顺,尘事泾渭分明,可在梳理男女之情上,不论她心性多么聪慧,都无法按捺住纷乱。她明明知道,一切既成往事,追究是枉然。但她欲罢不能。那些深埋的往事就像刚刚结痂的伤口,她稍作呼唤,它们便阵痛奇痒,蜂拥而至。高中时,我读到三毛写的“爱如禅,不能说,一说就错”,失声痛哭,而此时祖母已经去世多年。锈由铁生而伤铁。世间男女因情愫相互爱慕,惺惺相惜,往往恨里生怨,怨里有爱。爱上爱情的人,往往最是容易被時光之刀伤得面目全非。

仿佛一夜间,祖母丧失了语言能力,她成了失语者。任谁和她说话,她都缄口无言。她那哀怨的眼神审视着我们,分明把我们都当作了整个事件的同谋。

伯父请来舅婆。舅婆坐在祖母的对面,絮絮叨叨半天,祖母兀自一言不发。舅婆摇着头叹气走了。

我们轮番进屋陪祖母说话,尝试着让她的嘴巴恢复语言的功能,但一切枉然。祖父是祖母赖以生存的光,眼下这缕光黯淡了,幻灭了,不由分说地封闭了她鲜活的世界。

望着祖母,我们常常像坏人一样邪邪地想,宁愿时光将祖父的棺椁继续掩埋,不要重新翻找出来。

(二)

河边上的鸭跖草从茵茵草丛中突围,开出一朵朵蓝色的小花。那点蓝,像祖母素日盖的被面,干净素雅地映衬着蓝色花朵的兴盛与衰败。鸭跖草忧郁地望着我日渐长高的身影。

我的手在洗衣石和祖母的衣服之间揉搓。祖母终日病恹恹,下不了床。她的衣服交由我来清洗。我的手指白皙修长。我们都没有遗传祖母姣好的面容。在众多的后辈中,唯有我的一双手,长得与祖母的手极其相似。洗衣石摩挲着我的手指,收藏着我的体温。而河水漂过祖母远去的梦,亦收藏着她的体温。

祖父去世后,家里的门槛被上门提亲的人践踏成一个月牙形。方圆数十里,觊觎祖母容貌与人品的人纷沓而至。我无法还原祖母年轻的样子,但江南山水毓女人。祖母有一米六几的身材,五官精致,放在人群中,算是个人尖子。何况祖母进过学堂,识文断字,女红又颇好,在农村女子中,她算得上翘楚。

起初,我的太外公和太外婆顾及祖母和祖父的情分,不敢在祖母面前游说再婚之事。时日久了,他们觉得逝者已去,孤儿寡母的生活还必须延续下去。于是,太外公和太外婆竟以命令式的语气威逼祖母去相亲。祖母先是百般搪塞,知道逃不过了,她拿出祖父的黄烟杆,决然地说,你们要我再嫁可以,但必须帮我找到他的棺椁。否则,凭他皇帝老爷下圣旨,我宁死断不嫁。

太外公和太外婆最清楚自己女儿说一不二的脾性,他们喟叹祖母的痴傻,却一边暗暗接济她。

祖母白天下地照常干活。晚上,她遏制不住思念祖父就掏出祖父的黄烟杆,学着祖父的样子,点燃烟丝,含在嘴里。吐出来的烟圈在房间里飘啊飘啊,顷刻间,整个房间弥散着苦苦的烟草味。

为了不耽搁白天干活,祖母每天很早就去小河边浣洗衣服。有时,小河寂无一人,祖母凝望着曾祖母的山,想着祖父,想着生活的困苦,悲从中来。她蹲在洗衣石上,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水草用绿色的绸带把祖母的呢喃打包送给了河水,河水一下一下地撞击洗衣石,渐渐撞散了悲伤。河很快恢复成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小河是祖母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她慌乱的心在河水的洗濯下,慢慢地又恢复成澄明和鹅卵石般的坚硬。祖母洗完衣服,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进进出出,按部就班,该做什么仍旧做什么。可是,她恋上了小河,习惯与小河倾心长谈。

有一天早上,祖母低头自语间,从她的身后递过来一块素素的手绢。祖母抬头望时,与递手绢的高个男子四目相对。据我舅婆回忆说,那个男子身材清瘦,眉目长得斯文,身上透着一股书卷气,不像村里的粗糙庄稼汉。祖母和男子站在一起,两人是金童玉女。男子是个下放的知青,在邻村当小学老师。因为高不成低不就的,拖到三十多岁还未娶妻。可不知道什么缘故,当媒人给他介绍祖母时,他居然一口应允。

我揣测,或许祖母身上散发的某种气息,暗合了他的心意。

谁也不清楚那个早上,祖母和男老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后,男老师不辞而别,离开我们的小镇。我七岁那年,一个说话有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寻到我们的村子。他怀揣着一个锦盒来我们家报丧。祖母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块泛黄的手绢。男老师回到故里,相思成疾,缠绵病榻。不过十几年的时间,祖母便与他天人永隔。锦盒一直躺在抽屉里,以后,我从未见过祖母打开过。过世的男老师恐怕不知道,坚忍的祖母素来不喜落泪,又何需一方手绢呢?他的深情注定付诸流水。

多年后的一个下午,祖母和舅婆蹲在河边洗烟叶。我站在她们身后摘鸭跖草染指甲。见四下无人,舅婆突然停止手中的活,贸贸然探问祖母,当年是否对男老师动心过,又是如何拒绝人家的。

祖母不设防,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布满沧桑的脸上突地浮起少女般的红晕。

沉吟良久。祖母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她沉浸于回忆。当年她冷冷拒绝了男老师的好意。男老师不以为忤,反而柔声对祖母说,我懂得你的苦,不要憋在心里憋坏了身体。

年轻的祖母心中一动。半晌,她回过神,厉声说道,你偷窥我,算不得什么君子。

男老师低头小声分辩道,我本是一君子,遇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只是,三番两次托付媒人去你家,都被你义正词严地拒绝。我不甘心呀。

祖母瞥了一眼曾祖母的山,坚定地对男子说,她不想辜负他的情意。她的这一生,只对一人好。从此,眼中不会有其他的男人……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歇。年轻的祖母早在与祖父结合时,就已经为自己的一生写好了结局。我恍然觉得她是来自于蒲松龄《聊斋》中的一株植物,像香玉或是葛巾,至情至性,承了人家的恩情,就耗尽最美丽的青春,马不停蹄地用自己的一生去报答。而在我弱小的心中,第一次生长出一種叫做情义的事物。

冬至临近,光照一日比一日短。祖母空落的院子里,狗尾巴草覆盖了烟叶,它们擎着土黄色的穗子,肆无忌惮地霸占了院子里的领土。

祖母孤寂地躺在床上,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进食了。维持她生命的是吊在床栏杆上的生理盐水。她瘦得骇人,两侧的太阳穴像是雨季塌陷的田埂,露出深深的洞穴。村里生活阅历丰富的金宝爷爷来看过祖母。金宝爷爷十六岁参军,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指着祖母的太阳穴悄悄对伯父说,人的太阳穴之所以鼓鼓的,积攒的是阳气。眼下老太太的太阳穴瘪了,你们是时候准备后事了。

金宝爷爷走近祖母床边,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昏睡中的祖母微微皱了一下眉。可是,金宝爷爷的话,毋庸置疑,是代表权威性的。伯父和父亲集齐家人,商议着为祖母守夜。

冬天的夜晚撕开了数道口子,展示了黑色的忧伤。村里的狗吠在黑暗的遮掩下,翻过山岗,消失了。男人们在堂兄的屋子里玩牌打发时间。堂嫂、堂姐围坐在祖母的房间里,低声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我挨着祖母坐在床边,窗外的柚子树觑着眼睛无声无息地看着我。多少个夏夜,我和祖母就坐在柚子树下看星星。祖母告诉我,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她常常指着夜空中最亮的星星说那就是我,而旁边发出微弱光芒的星星,祖母说那是她在守候着我。祖母的蒲扇轻轻摇摆,她说,有一天,她的那颗星星坠落了,也就是她离开我的时候……祖母显然不知道一千六百多年前,牛顿在苹果树下发现了万有引力。但我们的祖先比牛顿更早洞察到天上的星星和我们人类一样,都会以落叶归根的形式结束行程。

堂嫂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低声与堂姐说了一句玩话。堂姐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我挪步走到窗前,寻找着祖母的星星。

夜风敲打窗棂,远远地听到了后山林子“呱呱”的乌鸦喊叫。此起彼伏的叫声,乱糟糟的交织成一片,带着森然的寒意。我们的心暗暗一揪。乌鸦属于黑夜之鸟,是诡异的预言者。村里老人常说乌鸦的鼻子比狗还灵敏,它们能嗅得到将死之人的气味。

堂姐戛然止住笑,泛起嘀咕,是不是祖母的气味提前被风吹去,引来了乌鸦。

堂嫂安慰她说,不是,过两日是冬至。乌鸦来提醒我们为先人多烧纸钱。

乌鸦的聒噪声惊醒了昏睡中的祖母,她茫然睁开浑浊的眼睛,一次次蠕动干瘪的嘴唇。大半年没有开口说话的祖母,似乎忘记语言的发音。她直直地盯着门口,困难地吐出伯父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堂嫂领会祖母的意思,赶紧让堂姐喊来伯父。

伯父进屋。祖母示意我们将她扶起来靠在枕头上。但祖母的身子如同寒塘中的枯荷,摇摇欲坠。她实在没有气力靠在枕头上,堂嫂几次扶着她坐好,她都瘫软下去。无奈之下,堂嫂只好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祖母的后背,祖母软绵绵地靠在堂嫂身上,神志较为清醒地望着伯父,简单而模糊地说了两个字——冬至。

我们心知肚明,祖母是牵挂着祖父的棺椁。按照老家的习俗,清明醮坟,冬至培土。冬至与清明、农历七月半,并列为鬼节。但清明和七月半,阳气旺盛,都不宜动土迁坟。若是家中亲人坟墓塌陷或是迁移,人们会选择冬至这一天动土。论理说,祖父的坟墓自然是迁回我们后山,等祖母百年后,两人合葬一处。镇里杀猪的张老三发财后,学做陈世美抛弃糟糠之妻,另结新欢。今年夏天,张老三心肌梗塞猝然去世,他的旧爱和新欢就为了百年后谁能和他合葬的问题而大动干戈,最后闹上了法庭。

伯父神色悲戚,哽咽着告诉祖母,他已经和邻村人商议好,把祖父的坟墓从曾祖母的山迁到我们的后山。后山,有祖母多年前选好的墓穴之地。

祖母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朝伯父无力地摆了摆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老来多健忘。

“老来多健忘”?我们万分诧异。

很多年前,祖母就向我们透露,她要和祖父生同衾,死同椁。我想,这也是诱使祖母始终不放弃寻找祖父棺椁的酵母。祖母听多了何赛飞唱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她的灵魂早已和“梁祝”合为一体。虽然命运捉弄人,她无法和祖父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然而,她富有浪漫的情怀,一直很偏执地认为,死后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蝴蝶双飞双宿,不枉为人间一美事。

许多年后,我回忆起祖母的冷哼和她悲凉的手势,仍然如鲠在喉。《半生缘》的结尾之处,曼帧对世钧说:“我们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曼帧回不去了,世钧回不去了,祖母也回不去了。死者为大,祖母不得不与天命握手言和。曾祖母和祖父在生前困囿了祖母这条河流的流向;他们死后,像一道闸门,再次拦截了祖母的流动,令其动弹不得。

既然祖母不再纠缠旧事,我们又何必苦苦地帮她想起来?伯父和父亲趁着冬至叫来泥瓦匠去了曾祖母的山,风风光光地修缮了祖父的坟墓。

冬至的黄昏来得比任何时候都早,仿佛刚刚吃过午饭,四下里就响起了人们吃夜饭的鞭炮声。祖母却在鞭炮声中,拼却全身的气力,吐出祖父的名字。 那一刻,祖母的灵魂,翩翩如少女。

祖母从无尽的黑暗中走来,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祖母下棺的那天,伯父把黄烟杆放在了祖母的胸前。木匠手中的铁钉一根根楔入棺板中,舅婆悲声恸哭。舅婆与祖母情同姐妹,相依相携,一起用纵横交错的皱纹网住了长长的岁月,历经了我们家族的荣辱沉浮。

生命中没有最好的告别,告别离去的亲人,尤为撕心裂肺地疼痛。多年前,舅公离舅婆远去,葬在了后山太外公、太外婆的身旁。现在,祖母也去了那里,那里有她熟悉的和爱她的亲人,他们团聚在远方的另一个地方。形影单只的舅婆沦落为这个世上最寂寞的人。

天空中盛载着积年的云层,墨色有层次地洇出。空气低沉、黏糊,似乎随意一捏就能捏出江南的阴冷。送葬的人群纷纷涌上了后山,我站在人群中,心中涌出巨大的悲痛,强忍着没有哭,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祖母的名字:冬莲。风从对面的河边刮过来,隐隐传来越剧的唱腔,何赛飞的声线如故。我和梁山伯、祝英台一起静候着冬天的第一场雪,一场素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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