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枫镇的童话故事

2018-09-24 16:11赵红都
长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赵明蓝蓝大庆

赵红都

1

八月的一个午后,我和大庆走在西街上。我们准备去北大桥洗澡。

我十三岁。我不知道大庆有多大。在我眼里,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他的个子其实比很多大人都高。我不上学的时候,大庆喜欢找我玩儿。大庆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发高烧把他的脑子给烧慢了,他的智力没有他的个子长得快。他上到五年级,就再也上不下去了。镇上人都叫大庆憨子、傻子或者信球、二百五,半大的孩子总是戏耍他,欺负他。我从未取笑过大庆。大庆对我好,总把他认为好的东西送给我。他送我过糖果、鸟蛋、雨花石、塑料糖纸,还有过一只小兔子和一只小鸟。兔子和小鸟都让我养死了,每次我都很伤心,大庆陪我把它们埋在了柳枫河岸边的小树林里。

太阳火辣辣的,白亮的光线挤满了街道,刺得人睁不开眼。街上几乎没有人,几只鸡在垃圾堆上安静地啄食。四周臭烘烘的,狗在屋檐下吐长了舌头,呼呼喘气,肚子一起一伏的。我们不怕热,走到表哥的肉铺前,看到表哥躺在屋内地上铺着的竹席上。表哥光着膀子,摊开四肢,发出巨大的鼾声。他门口的肉架上挂着一只猪后腿,身边的水盆里泡着一堆猪肠子。绿头苍蝇围着猪肠子、肉架子起起落落,发出嗡嗡的声音。再往前走,我闻到了浓重的油盐酱醋和糖果混合的复杂气味,我们走到了糖烟酒门市部的门口。那是我两个舅爷的店。他们是亲弟兄,长得极其相像,乡下来赶集的人很难把他们分清。但我很早就能分得清,大舅爷见了我会给我糖果吃,二舅爷见了我会曲其中指狠敲我的头顶。我不知道二舅爷为什么喜欢敲我的头顶,很疼,有时疼的我流眼泪。来,吃个栗子。他敲我一下,不见得是以此取乐,因为每次敲我时,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我怕他,也恨他,每次见到他,我总是躲着走,我不想吃他的栗子。现在大舅爷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打瞌睡,手中的大蒲扇偶尔扇一下。二舅爷拿着苍蝇拍在柜台上凶狠地打苍蝇。我装着往另一边看,另一边的墙壁上有我去年用石灰写的标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觉得“解”字的左偏旁没有写好。如果现在写,会写的更好一些。毕竟那时我刚刚加入学校的宣传小组,现在我的美术字已经大有长进了。我们走到了鞋匠老马的门前,老马正有气无力地修一只鞋底。他抬头看我们一眼,一张蜡黄的马脸越来越长了,眼窝也塌的更深了,他的样子让我害怕。在老马的身后,我看到马蓝蓝在他们家后院的树阴下洗衣服。蓝蓝穿着红色小方格的衬衫,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木盆,搓板杵在木盆里。她把袖子捋到手肘部,露出白生生的两条手臂,随着双手在搓板上的移动,无数的光斑在她的身上跳舞。我低声叫了一声蓝蓝,蓝蓝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我觉得蓝蓝的眼圈是红的。老马用他那双深陷发黄的眼睛恨恨地盯着我,我不敢停留下来,和大庆继续往前走去。

吃个冰棒才美呢。大庆说,舔了舔嘴唇,眼睛盯着磨角楼前的一个推自行车卖冰棒的。他的冰桶用一条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被子捆扎着,固定在后衣架上。

我也想吃。我说,可我没有钱。

我心里想,刚才蓝蓝是怎么了?她为什么哭泣?

我有。大庆从裤头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毛钱,笑眯眯地看着我。

哪来的?

我在人民会场捡的。

还去啊?你不怕那里有鬼?

我们镇上的人民会场因为三年前的一场演出,踩死过三个小孩。从那以后再也没启用过。

我才不怕呢。大庆说,嘿嘿,你迷信。

我知道,大庆总是从后边的厕所处翻墙进人民会场。他像个探险者或者寻宝人那样,总能找到喜欢的东西。他送我的雨花石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我们吃着冰棍拐到北街上,乌嘴头儿郭林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郭林细胳膊细腿,個子比我高半头,他长着一张小白脸,白脸上有一双大眼睛,但他的嘴唇一年四季都是乌的。他穿着红背心,细腿上是一条绿色的喇叭裤,裤腿托在地面上。

憨子,也给咱买支冰棒吧。郭林乌着嘴说。

我没钱了。我就一毛钱。

郭林早就不上学了,整天在街上混。有一段时间,我们镇上来了一个玩儿魔术杂耍的草台班子,离开时,带走了郭林。郭林对我们说,他不学吞剑、钻火圈,他要跟师傅学扫堂腿。等我学成了,我让你们躺着,你们就别想在我跟前站着了。他乌着嘴对我们说。过了一段时间,郭林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又在我们面前出现了。我们都等着看他的扫堂腿,但谁也没有看到过。我轻易不会出腿。他的乌嘴吹嘘说,伤人太厉害。他是不出腿,但他出手。我们时常听说他掏包。每逢集日,他专对乡下来赶集的下手。郭林成了我们镇上路人皆知的小偷。

憨子,你要是给我买了冰棒——郭林把他的乌嘴唇凑近大庆,说,我就告诉你个好消息,绝对是你的好事。五分钱就换桩好事,多值。

我就一毛钱。五分钱一支,买两支,花完了。

憨子,你怪会算账哩,我看你不憨嘛。

我不憨。

不憨咋叫你憨子呢?

我不知道。我爹说我脑子比别人慢,我不憨。

你爹说你不憨,我也说你不憨,我也是你爹了。

郭林真可恶。我想让大庆打他一顿,但大庆从不打人。

我是你爹。大庆想了想,说。

信球货,郭林不计较,笑笑,说,真的没钱了?我不信。让我搜搜看。

郭林灵巧地把手伸进了大庆的裤头口袋里。

真是个信球二百五。郭林失望骂道。

我不喜欢乌嘴头儿郭林,不想让他跟我们一起走,我一点也不相信他的乌嘴里会说出什么好事。他就是欺负大庆,骗一支冰棒吃。

你做啥去?我问郭林。

北大桥洗澡啊,你们不是也去吗?

我们不去。

郭林咧着乌嘴坏笑着,不相信地摇摇头。

我拉了一把大庆的胳膊,扭头往回走。

憨子,郭林大声喊,冰棒吃你屁股里。

吃你屁股里。大庆生气说。

大庆果然上当了。

吃你屁股里。郭林乐不可支,说。

吃你屁股里。大庆一点不也服软。

郭林张着乌嘴哈哈大笑着扭头往北大桥跑去。大庆哪知道这是个圈套啊。

沿着北街走,我们来到了柳枫河边。

北大桥架设在柳枫河上,是青石板铺成的。过了北大桥是一条礓石土路,往北直通二十公里外的县城。桥面很低,几乎就伏在水面上,每逢下暴雨,上涨的河水就会把桥面淹没了。

盛夏时节,北大桥的东边是我们镇上男人的乐园。人们在河水里游泳洗澡,打闹嬉戏,比赛踩水的高度和扎猛子的长度。柳枫河两岸是茂密的杂树林,槐树、柳树、楝树,榆树、构树、桑树到处都是。水边丛生着芦苇和杂草,成了天然的屏障。春天到来时,槐花盛开,柳枫河两岸好像落了厚厚的雪,迷人的花香引来成群的蜜蜂,嗡嗡的响声很远都能听到。异乡的养蜂人把蜂箱排列在河岸上,我们能从他们的窝棚里买到最新鲜的槐花蜜。

我们镇上人没有见过真实的游泳裤。无论大人小孩,我们都脱光了下水。无论大人小孩,时不时的就成了恶作剧的受害者。稍不留意,等他们上岸时,就会发现衣服找不到了,被人藏起来了。他们弯腰捂着下身,到处乱找。找不到,下到河里,过一会儿上岸再找,迟迟回不了家,引来一河的笑声。

北大桥的西边则属于女人的地盘。她们白天在岸边洗衣服,晚上也会结了伴下河洗澡。个别半大的坏孩子,有时会偷偷地一个猛子从桥东扎到桥西,胡乱在女人的身体上摸一把,再游回去。他们的水性真是好,整个过程头都不露出水面,引来女人的尖叫和笑骂。不走运的被老女人抓住了,可够倒霉的,不呛得半死,喝饱半肚子的河水,她们绝不会松手。

没到岸边,我们就听到河面喧嚣的声音。尖叫声、呼喊声、打闹声和着扑通扑通的跳水声,热闹极了。知了巨大的叫声笼罩了整个树林。我们在树林中藏好衣服,跳到了河里。

岸边有一棵歪脖柳树,它的树冠倾斜在水面上方,留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主干的分叉处,有一粗壮的横枝,那里是跳水的好地方。现在几个男孩正在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接连不断地跳下来。他们溅起巨大的浪花,消失在水面上,然后突然蹿出来,头发紧密光滑地贴在脑袋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噗噗吐着嘴里的水,边扒拉着眼睛,仰头冲上喊,跳啊跳啊。

我不是上树高手,我甚至称不上会上树。高手们手脚并用,猫着腰,噌噌就上去了,像猴子一样麻利。我需要紧紧抱着树干,一下一下地蹭,蹭得大腿生疼。这种笨拙的上树方式惹人耻笑,效率又低。我宁可偷偷练习上树,也不愿在众人面前丢丑。我的水性也很差,不会踩水。他们能站在水里,仅靠脚的踩踏,露出肚脐眼。我稍一站直,无论怎么手脚并用,只有下沉的份。我也不敢扎猛子,只会闭着眼闭着气慢慢蹲下去,在水里藏一会儿,很快钻出来。我躲他们远远的,但内心又很羡慕他们。我多想像他们那样爬上去,跳下来,溅起飞天的水花。我就是这么羞涩和懦弱。

郭林从水里爬到岸上,没有急着上树。他站在岸边的阳光下,低头把小鸡鸡按下去,藏在两腿之间,鸡鸡在他的腿间消失了。

嗨,他冲我们大叫,细腰像蛇一样扭动着,说,像不像女的?

我们哈哈大笑。

郭林站到了横枝上。他先平伸双臂保持平衡,然后弯曲膝盖,摆动双臂,奋力一跃,胳膊同时前伸,在空中划过一道白亮的弧线,一头扎进了水中。郭林的动作真漂亮,在场的无人能比。他们大多像鸭子一样,直接跳到水里。郭林四肢修长,皮肤雪白,像一只鹭鸶一样,直扎水底。

憨子,跳一个。郭林从很远的地方钻出了水面,奋力晃动着头上的长发,大叫道。

大庆往岸边游去。郭林一个猛子扎过來。

憨子,你不能在那里跳。郭林抹了一把他的长发,一本正经说,你不能跟我们小孩比,你是大人了。

你说在哪跳?大庆问。

你要上到高处。郭林指指更上边的树杈。

行。大庆说。

大庆开始上树。他是上树能手,我们镇上论上树,谁也比不了大庆。大庆自小受小孩子欺负,追的满镇跑,到处躲,后来他发现上到树上最安全,因为追他的人爬不上去。他爬到树上,哈哈笑,说你们来啊,来啊。他们扔土块、瓦片砸他,大庆就往更高处爬。大庆越爬越高了,茂密的枝叶阻挡了敌人的袭击,他又掏出小鸡鸡,往他们头上撒尿。尿液从树叶间淋淋啦啦流下来,撒得敌人一头一脸,抱头鼠窜。有一次,大庆躲在一棵桑葚树上。敌人撤退后,他在一个树杈上睡着了,像块石头一样掉了下来。我表哥从乡下收猪回来,走到树林里正好看见,急忙把猪拴在桑树上,抱起大庆就往卫生院跑。大庆嘴里吐出大团大团紫色的血,沾了我表哥一身。表哥想这娃儿算是死透了,气喘吁吁跑到卫生院,把大庆放到门诊的床上。大庆睁了下眼,嘴里还咀嚼着。大夫用棉签沾了沾大庆嘴边的血迹,皱着眉头,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不像血,有股桑葚味。大庆这才完全醒过来,他从床上下来,直接出门回家了。

大庆很容易地爬上了那个横枝,他继续往上爬,我们都站在水里,张着嘴往上看。我看到两个男孩在做鬼脸偷偷笑,郭林警告他们不准笑。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大庆哎呀一声掉了下来,落到了离岸边不远的河水中,他从水里站起来,使劲摔着两只手。

臭死了,臭死了。大庆说。他的手上好像沾着黄泥,其实是大便。

洗澡的男孩们一阵尖叫,纷纷往远处游去。

不是我干的。郭林一脸无辜,说。

他没有逃跑,站在那里,装出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就是你干的。我说。我知道是你,只能是你。

大庆很生气,他用河水洗净了双手,伸手从后边卡住了郭林的脖子。

你不能打我。郭林说。

我真的想让大庆打他。大庆比郭林还高半头,长得也壮实。但他只是卡着他的脖子。

你不敢打我。郭林说,我嘴唇乌。

我都听糊涂了。嘴唇乌怎么了?就要打他个乌嘴头儿。

男孩们这会儿都围了过来。

郭林,用扫堂腿。一个说。

就是,用扫堂腿。另一个附和说。

用扫堂腿把憨子扫倒,我们还没见过你的扫堂腿呢。第三个说。

我不会轻易出腿的,郭林艰难地扭头冲他们说,伤人太厉害。

你不敢打我。郭林看着大庆的脸,说,我嘴唇乌。嘴唇乌的人心脏不好。你一动手,我心脏病就犯了。我一死,你得偿命。

大庆就那么卡着郭林的脖子站在那里。他肚子下三角形的毛很旺,黑乎乎的一大片。郭林的毛很稀,只有不多的几根可怜地漂浮在他的白皮肤上。他的鸡鸡小小的,无精打采地缩在两腿间,就像一颗蚕豆。我们围观的,都缩着小小的蚕豆,两腿间一片光滑。

大庆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上岸风一吹,这会儿郭林的嘴唇更乌了。

你松开手。郭林挣脱了一下,没有成功。你放了我,我告诉你个好事。郭林讨好说。

啥好事?大庆问。

你要搬亲接老婆了。

就会骗我。大庆说,我没有老婆。

马蓝蓝好看不好看?

蓝蓝好看。

蓝蓝就是你老婆。

你骗我。

我不骗你。媒婆王大妞跟我妈说,钉鞋的老马没钱治他的噎食病,你爹要是出1000块钱给老马看病,她就去给老马说,把蓝蓝嫁给你当老婆。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似乎又看到蓝蓝那双红红的眼睛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一点也不想洗澡了,上岸穿上衣服独自离开了。我沿着北街往南走,想去见见蓝蓝,但走到十字街的磨角楼,我犹豫了。我害怕老马,老马就像一只阴沉的老狗卧在他们家的门口。我决定到供销社去看画画。

那段时间,县文化馆的两个画家住在我们镇上,为我们新建的百货商店磨角楼画布景。磨角楼从西街弯到南街上,其实并不是楼,是只有一层的平房,不能和县城大十字的百货大楼比。但和我们镇上老旧的铺面相比,已经是非常雄伟了。从底到顶,抹着灰色的水泥,宽大的暗红色钢窗上镶嵌着大块的玻璃。我们都盼着它快快开业。乡下来赶集的人,总是用手遮着额头,趴在窗户上向里窥探。内墙的白灰粉刷好了,水泥的地板抹好了,货架摆上了。就等画家们把布景画好,固定在货架的顶部了。

郭林净胡扯。我心里忿忿想,乌嘴头儿郭林的乌嘴里从来吐不出好话。马蓝蓝怎能和大庆连在一起?马蓝蓝怎么能嫁给大庆当老婆呢?马蓝蓝比我高一级,明年就该考高中了,高中读完要上大学。

马蓝蓝是我们镇上最美丽的女孩儿。我表姐有一次对着走过去的马蓝蓝的背影自言自语说,为啥成分不好的女孩儿都长得美?我表姐长着一张翘嘴,她上嘴唇微微外翻,像一种叫翘嘴白的鱼的嘴,我们都叫她翘嘴白。我的表姐翘嘴白提出的问题如此的独特,以至于引起了我的深思。可我并不赞成。我的同学里出身地主富农的多了去了,她们谁也没有马蓝蓝美。

老鞋匠老马是富农。多年前,每到春天,一个贩卖针头线脑的货郎会到我们镇上来,妇女们叽叽喳喳围着他买针、买扣、买毛线布头。那年货郎离开的时候,马蓝蓝的妈也一起不见了。镇上人鼓动老马出去寻找,到老河口,到襄樊。老马不说话,从未离开过他的鞋摊。后来,媒婆王大妞把一个饿的奄奄一息的四川女人领到了家门口,老马愣是没让进门。蓝蓝对老马很孝顺,十来岁的时候已经会给老马做饭洗衣服了。

老马得了噎食病,他的样子越来越吓人了。郭林说的会是真的吗?

我心里很难过。我不记得我有过这么难过的心情。大人们总是有很多秘密,大人们总是很难理解。大人们的世界总是很麻烦。

画家李老头儿以蓝蓝为模特画的那幅画应该完成了吧?蓝蓝手捧毛选坐在一棵槐树下。到时候,每一个到磨角楼图书柜台前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蓝蓝的形象。

画画的地方是供销社的办公室,在磨角楼后。办公室中间放着一个乒乓球台,两个巨大的画架沿一边墙靠着。我走进去时,那个叫小王的画家正在画雷锋。雷锋手握钢枪,头戴棉帽,目视前方,身后是苍松翠柏。李老师在眯着眼睛端详画有蓝蓝的画面,已经画好的布景堆靠在一边的山墙上。

我喜欢看画画。我喜欢油彩味道。我喜欢那扔满桌子的颜料管和各种型号的油画笔。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一张真正的油画,没有见过油画笔,那些精致的画笔让我着迷。我更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画家画画。我听说李老头儿曾是大学里的教授,犯错误才下放到了我们县。与他们相比,我们宣传小组的赵明老师只算是业余的。

小伙子,今天怎么不高兴啊?

李老头儿笑着和我打招呼。他五十多岁,白而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他的圆领白汗衫上沾了不少油彩,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内心。

我没有——

没有吗?他眼睛明亮地盯着我,哈哈,没有就好。快来看看我画的怎么样?

蓝蓝就在画布上。她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的草地上,右腿前伸,左腿蜷在右腿的腿弯下,面前是一个池塘,身后是金黄的麦田。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几只鸭子浮在白云上。蓝蓝穿着雪白的衬衫和蓝色的短裙,圆圆的膝盖露在裙边下。她手里捧着毛选五卷,注视着远方。

真好看。我说。

不,他端详着画面,自言自语,说,我不能让她捧着毛选,这样太假了,破坏了画面的和谐。你们不要说我这是右派言论。让她读一本什么書呢?《青春之歌》?不行不行。这孩子清纯脱俗,面容精致,清新如朝露,美丽如待放的花蕾。一双大眼睛那么安静,带着微微的羞涩和胆怯,有一种生命原初的脆弱和震颤。真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画家第一次见到蓝蓝就被迷住了。临放暑假前,我大着胆子邀请蓝蓝放假了一起去看画画,蓝蓝居然同意了。蓝蓝喜欢站在赵明的身边,看他画画。我想让蓝蓝见识见识真正的画家。

我觉得赵明画的就挺好的。我们走在街上,蓝蓝说。

那是你没有见过真正的画家。我说,你一看就知道了。

赵明在省里都得过奖!蓝蓝说。

姓李的画家是大学里的教授呢!我说。

我不喜欢她说赵明。

蓝蓝的个子比我高,她微笑着,扭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弯弯的,她的眼睛珠黑黑的,她的眼白有鸭蛋皮那样淡淡的蓝。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胸口有两块儿尖尖的凸起。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皂的味道。

真的是大学教授吗?蓝蓝说。

那还有假。我有点赌气,说,绝对是!

我不敢看她。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要是考上大学我就学画画。蓝蓝憧憬说。

你要和赵明考到一个学校吗?我说。

我知道赵明也在准备考大学。

蓝蓝的脸颊突然红了。我不知道的。她低声说,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那天我们一走进那间画室,李老头就盯着蓝蓝看。蓝蓝的脸红了。我喜欢看蓝蓝,但我从不敢那么盯着看。我只敢偷偷打量她。

这孩子像天使一样美丽。这孩子的眼睛会说话。李老头说。

我有一个想法,过了一会儿,他对蓝蓝说,我想以你为模特创作一幅作品,挂在你们百货商店的图书专柜上方。

蓝蓝的脸更红了。

李老师这是有创作冲动了。一旁的小王画家说,他认真打量着蓝蓝说,李老师是咱省有名的人物画家,作品在北京获过奖。画你,是你的荣幸。

不,小王你不能这么说,这孩子给了我灵感和冲动,我想搞一次真正的创作,不同于我们现在的临摹。

作品完成你会舍得放在货架上?小王说。

我会,我把这幅作品送给柳枫镇,就在百货商店做永久展览。小姑娘愿意吗?他问蓝蓝。

蓝蓝点点头。

很快,他让蓝蓝摆好姿势,坐在铺着报纸的地板上,在一张空白的画布上开始了起稿。

李老头继续打量着他的画作。在我看来作品已经完成了。

为什么我在蓝蓝的眼睛里看到了淡淡的哀愁呢?李老头仍在独自言语,这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的可不是大白话,它让我想到诗、歌谣,想到童话。她用眼睛述说着心灵的秘密。小伙子,他回头看着我说,你能告诉我他的家庭吗?

我告诉了他。他深思着点了点头。

是的,我好像理解了。他说,一个画家要画你看到的,更要画你理解的。

接着,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把乌嘴头郭林的话也翻了出来。

李老头深深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

这不会是真的。他慢慢坐在了身后的藤椅里,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她让我想起拇指姑娘。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手里应该是一本童话,一本安徒生的童话。你知道安徒生吗?你读过他的童话吗?

我没吱声。我很惭愧,我不知道安徒生。除了连环画,我没有读过任何一本真正的书。

2

开学前,赵明把我们宣传小组召集到学校画漫画。赵明是大庆的弟弟,是我们的体育老师,同时负责学校的宣传。我们当面叫他老师,私下里直呼其名。教育局的领导一开学就要来我们学校检查工作,我们的宣传栏要及时更换上新的内容。

我们校园沿着中轴线马路一边四个一共竖着八个宣传栏,每一面都有两整张报纸那么大。我们要在几天的时间内把十六面都画满。

我们趴在工字房的乒乓球台上已经画了一天了。工字房坐北朝南,前后出檐,人字形的房顶交错在一起很好看,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建筑。中间是老师会议室,四个角的房间除东南角的一间赵明住着,其他三间是教研室。

画好的漫画,赵明把它们钉在四周的墙壁上。赵明画的一张最醒目,大红的底色上一名头戴鸭舌帽的工人,左手握着红色封面的《毛泽东选集》置于胸前,挽着袖子的粗壮右臂直指画面一角,巨大的手紧紧抓着四个小人儿的后襟。画面很震撼,只有红黑两色,大块的红和果断的黑色线条,工人的剑眉星目、孔武有力和“四人帮”的软弱丑陋,对比十分强烈。这幅名叫《打一场更大的胜仗》的漫画会占整整一面宣传栏。

我们宣传小组也就三个人,除了我和蓝蓝还有王星辰。王星辰是我们公社書记王北斗的儿子,继承了他爹的方头和黑皮肤,但却没他爹的威武。王星辰又黑又瘦。我们都变声了,王星辰没变声。他说话就是女孩儿的声音,他走路也是女孩儿的样子。如果你不见他人,只听他的声音,那就是一个女孩儿在说话。如果你站在背后看他走路,那就是一个女孩儿在走路。他走路一扭一扭的样子,比女孩儿还柔软。他站在那里看画的时候,把他的右手食指咬在嘴里,左手腕儿支在腰眼处。王星辰不正眼看人,他用眼角看。他瞟你一眼,既像是蔑视又像在撒娇。王星辰从不和我们镇上的孩子一起玩儿,他不上树掏鸟蛋、摘果子,更不会和我们一起下河洗澡,他甚至不和我们一起进厕所。谁也没见过王星辰撒尿拉屎的样子。郭林说王星辰都是蹲着撒尿的,所以他不和我们一起。郭林平时的话我们不相信,但他的这一说法我们没法反驳。王星辰放学回家就和他的两个姐姐玩儿。有时候我们从他们的院子门前过,能见到他和他的两个姐姐玩儿跳皮筋。他的两个姐姐撑着皮筋,他在中间跳,他的腿抬的很高,嘴里背着歌谣。

王星辰用手腕支着腰眼端详着他的画。他不满意。他正在临摹一张轧路机碾压“四人帮”的画。我们画的漫画都是按照教育局发给我们的册子临摹的。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轧路机透视不对,轮子就不在地面上。

马蓝蓝呢?他瞟了我一眼,女里女气地说。

不知道。我说。这会儿,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王星辰想让蓝蓝帮助他,他老让蓝蓝帮他画。他没我画的好,也没有蓝蓝画的好,但他从不求我,他求蓝蓝。

我正在照着画一张“四人帮”被拴在绳上弯腰上阶梯的画,标题叫《终于上台》。王洪文留着分头,长着一张狗脸;张春桥戴着眼镜,长着一张驴脸;江青捂着黑巾,长着一张老鳖脸;姚文元秃着脑袋,长着一张猪脸。

王星辰刺啦一声把他的画撕了,扔在地上,一扭身,向门外走去。他一软一软地走到门外,骑上自行车走了。王星辰有一辆二六飞鸽牌自行车,是镇上唯一有自行车的男孩儿。

我的那张画画完了。我走到门外,站在前檐下。校园里很安静,几只燕子在檐下飞来飞去。太阳从西边照过来,在地上留下大团的影子,蝉声一片。工字房门前有一片水杉,它们立在夕阳下,绿色的塔雕一样,非常好看。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想问问赵明是不是可以回家了。我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到了赵明压抑的声音。他的房间就在前檐尽头的左手边,房门虚掩着。

我现在明白了。赵明说。

明白啥?蓝蓝低声问。

我从小就怀疑我们家有一个秘密。

你们家有啥秘密?

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啊?怎么会呢?

我怀疑那个憨子得了脑膜炎后,他们抱养了我。你看我像赵玉强吗?那个憨子,他的个子,他的单眼皮、肉眼泡多像赵玉强。我是双眼皮。

可你妈不是双眼皮吗?

你不懂。他们险恶着呢!我最近在研究血型。我是B型血,赵玉强是O型血,我不知道我妈是啥血型,如果她不是B型,我就抓住他们了。现在他们这样做,我觉得不用怀疑了。

我悄悄站着,屏住呼吸。

现在是新社会了,“四人帮”都粉碎了,还搞这一套。这是包办婚姻,不,是买卖婚姻!是把人不当人,是把人当牲口卖!媒婆王大妞就是封建余孽,就该逮捕判刑,就该杀了她!赵明说。

我的指甲掐疼了我的掌心。

蓝蓝,我无法想象没有你。我无法想象你和一个傻子在一起。我的心像针扎,像刀割。赵明的声音在颤抖。他说,那就是一个废物,一个累赘。他和你站在一起我就恶心,更别说,更别说——

赵明喘着粗气,说不下去了。

你才十六岁,还不到国家规定的结婚年龄。不登记就结婚是违法的。蓝蓝,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考大学吗?我们在一起画画吗?你明年就该考高中了,我也在找资料准备复习,我们考上大学一起离开这里,到大城市去。我们這里就是一个垃圾堆。这里肮脏压抑,让人无法呼吸。既没有物质文明,更没有精神文明。城里的人都是自由恋爱,人家手拉着手走在大街上,一起逛公园、看电影。赵明说。

蓝蓝好像在低声抽泣。我的心咚咚地跳。

蓝蓝,过了一会儿,赵明低声说,要不,我们走吧,我们买张火车票,跑得远远的,我们去流浪,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可我不能丢下我爹啊——蓝蓝说话了,她强忍着哽咽,说,我爹病得那么重。我几个月大,我妈就走了。我爹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我小时候,他从西岗上干完活回来,就给我做饭,喂我,给我洗衣裳、补衣裳,还没吃上几口饭,又忙着给人家钉鞋。可他没让我受过一点委屈。我长大了,想让我爹清闲清闲,却得了这样重的病——

蓝蓝,我要是保护不了你,你要是真嫁了傻子,我就去自杀!我不自杀也会去杀人!王大妞该杀。傻子该杀。赵玉强该杀。马富聚该杀。赵明已经在大喊大叫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吓得浑身发抖,转身拼命地向校门口跑去。我似乎看到赵明瞪着两只血红的大眼,手持杀猪刀,一路狂奔,追赶着媒婆王大妞,追赶着他的哥哥大庆,追赶着他爹赵玉强,追赶着蓝蓝他爹马富聚。

赵明是大庆的弟弟,但赵明从来就没有叫过大庆一声哥,他也从不理睬大庆。其实,赵明很少理人。他是我们镇上最清高的人,高中毕业就当了我们学校的老师,镇高中和我们学校就隔一道墙。

镇高中分成不同的班,有会计班、兽医班、农业班和体音美班。体音美是体育音乐和美术的简称,赵明就是体音美班毕业的高才生。

赵明篮球打得好。球场上,他是不知疲倦的奔跑者和三步上篮底线进攻的好手。他的个子没有大庆高,但更灵敏,更壮实。他的办公室兼住室的墙上挂着拉力器,床下放着哑铃。在挂满五根弹簧链的情况下,他能连拉十次。高中毕业时,他的一幅名字叫《火车开到北京去》的水彩画在县里得了奖,后来参加了省文化馆的展览,被印上了画册。画面上,一个扎着红领巾的男孩儿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双手扶着椅背,身后是一溜小板凳,小板凳上放着大个儿的红薯。因为这幅作品,高中一毕业,赵明把他的书和画笔放进一只纸箱,从院墙那边来到了院墙这边,直接来我们学校当了老师。

赵明会吹笛子,他吹的好极了,我们都喜欢听。赵明会吹好多曲子,《扬鞭催马运粮忙》《喜看塞北换新天》《草原巡逻兵》等等。我最喜欢听他吹《扬鞭催马运粮忙》,热烈、激越、高亢,节奏越来越快,仿佛能看到那种人欢马叫、欢乐喧闹的场面,让人热血沸腾,心里非常快乐,想笑,想闹,想大叫,想栽跟头。

上学期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正加班画漫画,突然下起了雨,那天晚上王星辰没有来。接着停电了,我们把藤椅搬到前檐下,坐在那里看雨、等着来电。雨不大,却很密,落在树叶上唰唰的一片。校园里静极了。赵明走进他的房间,然后随着笛声走了出来。那是一首新的曲子,之前没有听到过,它舒缓柔美,如行云流水,我完全被迷住了。

太好听了。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黑暗中,蓝蓝低声说。整个过程蓝蓝和我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赵明。蓝蓝坐在我身旁,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

这是我新学的《帕米尔的春天》,赵明说,我把她献给蓝蓝。

蓝蓝把手里的茶缸递给赵明。

我看不见蓝蓝的表情。蓝蓝坐在阴影里,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衬衣。我大胆看着她的侧影。我似乎看到了她面颊上的红晕。我突然很伤心。我多希望自己会吹笛子。我多希望为蓝蓝吹上一曲。我多希望蓝蓝把她的茶缸递给我,让我喝一口她喝过的水。

我很想学笛子。有一次,赵明把笛子递给蓝蓝,让她试一试。蓝蓝没有吹出声音。赵明握着蓝蓝的手,矫正她的姿势,把蓝蓝的手指一个一个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蓝蓝面颊绯红,嘬起红润的嘴唇,吹出了一个直音,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芒。我也想试一试时,赵明却一把把笛子从我手中夺了过去。别把你的口水沾上边了,你不识谱,没有乐感。赵明厌恶地说。其实蓝蓝也不识谱,但他说蓝蓝乐感好,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

赵明有时候就是这么生硬。他太傲气,太清高了,让人难以接近。我有点羡慕和崇拜他,但内心并不和他亲近。有时候,我更喜欢和大庆在一起。赵明看着天空或者独自愣神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不像我们镇上的人,他与我们保持着距离。

他以前不是这样,他很早就是我们的孩子头儿。几年前,我还没有上学,他也就是我现在这么大时,带着我们一行七八个,出发去看火车。我一路小跑紧紧跟在我三姐和表姐身边,生怕拖了大家的后腿。大家叽叽喳喳,打打闹闹,一会儿就到了。很多人分散在路基两侧,很多红旗在迎风飘扬,我们看到两节黑色高大的车厢停在铁轨上。我希望车厢在铁轨上动起来,希望它发出我妈告诉我的像牛那样哞哞的叫声,可它们一动不动。没有火车头。我听到赵明说,是火车头拉着车厢跑。赵明居然说通了一个工人,同意我们爬到车厢里。于是,伙伴们纷纷跳到路基的石子上。路基很低,三姐从后边抱起我,把我放到了踏板上。车厢里很黑,堆放着各种工具,挂着劳动布的脏衣服和油漆剥落的红色头盔。靠着车厢的边沿固定着两排木板的座椅。座椅上放着铝制的饭盒。铁锈、沥青和机油的味道充斥了整个空间。我们在里面跑来跑去,兴奋异常,激动得好像真的坐上了火车。工人们开饭时,我们每人得到一个又白又大的蒸馍,待四周一片漆黑我们才想起回家。我们无精打采地走在小路上,繁星漫天,大片大片齐腰深的麦子静立在田野上,不断有小动物从麦田里窜出又消失,每次响动都能引起尖叫。车站和镇子的中间是一片缓慢上升的岗地,岗地最高处,是我们镇上的墓地。坟头间长满杂草和高大怪异的柏树,白天倒没引起大家的紧张,深夜经过时却显得异常的恐怖。还没到跟前,大家就紧紧挨在一起。我本来瞌睡了,这会儿却紧紧攥着三姐的手。突然,不知谁啊的一声,几个男孩尖叫着有鬼,向前狂奔。我吓哭了,三姐也在发抖,我听到表姐翘嘴白压抑惊恐的哭声。翘嘴白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会儿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不要怕。赵明大声说,哪来的鬼!放心跟我走。他走在挨近公墓的一边,保护着我们。我听到远处村庄的狗叫声,看到了镇上的点点灯光。待狗叫声响成一片时,我们终于到了镇子外,这才轻松下来。

逐渐地,赵明不和镇上孩子玩儿了。他不和同龄人在一起,也不和其他人在一起,他把自己抽离了出去,走路都是仰着脸。尤其是在他进了体音美那一年的暑假,赵明去了一趟北京。他的表哥在北京卫戍区当兵,受了伤,赵明去北京看他,住了一周。回来后三天三夜不吃饭,不出门,谁也不见。他爹赵玉强很生气,说去一趟北京也变憨了,也成憨子了,我这是上辈子作了啥孽,让我养俩憨子!赵明当然没有变成憨子,他只是更傲气,脸越仰越高了。

我时常看到赵明独自走在田野上,他的背影孤独而倔强。镇上人不无故走路,从来不会为了走路而走路的散步。赵明是一个孤独和有力量的散步者。有时他看着远方或者天空,一看就是很久。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散落着低矮的村庄,火车的汽笛声从西边传来,伴随着车头喷出的白烟,慢慢在西岗上空飘散,辽阔的天空上白云朵朵,无声的鸟群从风中飞过。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后来赵明开始带着蓝蓝和我一起散步。我们向西走,穿过大片的油菜地、大片的麦田或者红薯地,一直走到铁路边。他和蓝蓝说话,蓝蓝不时地点着头,而我默默走在一旁。我知道赵明为什么叫上我一起散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喜欢和蓝蓝在一起,喜欢走在她身边,喜欢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她。她的鼻子那么精巧,她的额头那么圆润,她眼神那么温柔,她长长的睫毛让我想起柳枫河岸边的水草。在明亮的陽光下,我能看到她额头上的小绒毛。我觉得蓝蓝就像一只温顺迷人的小猫儿。当蓝蓝看我时,我会飞快地把自己躲起来,并陷入深深的自卑。赵明那么壮实,他额头和脸上的青春痘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英俊,我都羡慕他脸上的痘痘了。可他总是拿手挤。有一次,他挤出了血。蓝蓝赶紧掏出自己的花手绢,按在上边。赵明歪着脑袋站在那里。蓝蓝小心地擦,然后把带血的手绢又装在了口袋里。赵明想把手绢要过来。

给我,他说,我给你洗洗。

才不呢。蓝蓝看他一眼,说。

看到蓝蓝的眼神,我想到了含情脉脉这个成语。

我喜欢看火车,我们都喜欢看火车。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数一辆货车有多少节。火车头冒着滚滚的白烟,红色的轮子在曲臂后转动,发出震耳的声响,带动着多到数不清的车厢,用力向前。我又闻到那种铁锈、沥青、煤灰和机油混杂的气味,脚下田埂在微微颤动。我更喜欢看客车,当看到绿色的车厢慢慢靠近时,我的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旅客的小脑袋露在车窗里,他们无声交谈着,打着手势。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都让我充满好奇。我会不由自主地举起手和他们打招呼,有时他们会看到我,朝我挥动手臂,这时我会兴奋地哎哎大叫。有一次,一个扎着辫子、穿着花连衣裙的小姑娘给我扔了一块糖,让我高兴了很久。有白色钩花窗帘的是餐车,窗帘在风中飘飞,人们坐在那里吃饭。我要能在奔驰的火车上吃一顿饭该是多美啊!

赵明告诉我们,世界上的铁路都是相连的。

你只要在柳枫镇站上了火车,他凝视着远去的火车,说,你就能到世界各地。

美国也能到吗?我不假思索,说。

只要在白令海峡上架座桥就能到。赵明看我一眼,冷笑道。

只有乘上火车,你才能离开家乡。他接着说。

镇上的人都在谈论大庆的婚事。

老马这次有救了。

老马要死了,还赔上个闺女。

赵玉强不地道,蓝蓝嫁给老二倒是般配,嫁给老大有点趁火打劫了。作贱人哩。

也是憨人有憨福。

可惜了蓝蓝,那么好的模样,真个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说啥的都有。我表姐翘嘴白翘着嘴说,报应啊报应,一脸的兴奋。我不知道翘嘴白说的啥意思,但我就是不喜欢翘嘴白这样说,也不喜欢翘嘴白的表情。

我本来认为我表姐和蓝蓝挺要好的,她们时常在一起说话,总是结伴去北大桥洗衣服。她们■着竹筐,或者端着脸盆,说笑着一路往北走。当然更多的时候都是翘嘴白在说,在哈哈大笑,蓝蓝话不多,她总是默默点头,默默地笑。有一天,翘嘴白要我和她们一起去北大桥,她要洗一堆衣服和几条被单。她让我帮她在河水里漂洗被单,回来时还可以帮助她■筐,因为衣服和床单洗了会变得很重。我们来到北大桥的西边,沿河坡下去,水边有几块平放的旧石碑,坐在青石碑上洗衣投衣极其方便,是柳枫河岸边洗衣服的最佳位置。我坐在岸边的柳荫下,翘嘴白和蓝蓝走下去,蹲在了石碑上。上午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北大桥的影子投在她们身上。我注视着蓝蓝苗条的背影。她的红色碎花的小衬衫紧紧贴着秀气的后背,我看到她脊柱上的小圆骨节,随着手上的动作,时隐时现。她的臀部包在蓝色裤子里,就像一只圆润的苹果。我的表姐翘嘴白比蓝蓝大了一号,她的屁沟就像一只大号的笨梨。

蓝蓝你咋长恁好看呢?我听到翘嘴白说,你的睫毛真长,皮肤真白,越看越好看。

云姐也好看。蓝蓝说。

我表姐大名叫张晓云,但一般没人叫。

我不好看,翘嘴白说,我丑死了,我的腿太粗了。

腿粗了有劲。蓝蓝说,我就想胳膊腿都长粗,长粗了有劲干活,我想替我爹多干活。

这倒是。翘嘴白叹一声,说,我的嘴最难看了,上嘴唇太翘了,我恨我的翘嘴唇。

那也不影响吃喝啊。蓝蓝说。

你注意没?我表姐翘嘴白说,你走到街上别人都盯着你看。

笑啥哩?我表姐扭头冲我嚷,快下来帮我投被单。

我和蓝蓝站在水里奋力把被单向水面散开,然后,一人抓住一个角使劲摆动手臂。花被单像水浪一样在平滑如缎的河面上哗哗滚动,引得整个河面似乎都在飘动。我穿着短裤,蓝蓝把蓝裤子挽到膝盖上边,水面刚好在膝盖下边。投了一会儿,我们把被单拉过来,折在一起合力拧干。白亮的水柱如瀑布般从扭动的床单上流下,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一串串珍珠般的水珠纷纷落入水面,然后再把床单散开投入河水。彻底干净后,再拧干放在竹筐里。

我们从水里上到青石碑上,蓝蓝的一双脚在阳光下亮的异常耀眼,她的脚指头像玉一样晶莹剔透,指甲盖粉嫩粉嫩的,像小小的花瓣儿,每移动一下,就会在石板上留下一个水印儿,上边是五个倾斜排列的小圆点,然后是虚虚的弯弯的脚掌,下边是一个清晰的大圆点。我站在石板上,悄悄把我的脚踏在蓝蓝留下的脚印上。听到有人叫我,我吓了一跳,接着听到扑通扑通石块落水的声音。我抬头看到郭林站在北大桥上,嬉笑着往水里扔石块。水珠溅在我们的身上,郭林大声嘲笑我和女孩一起洗衣服。我表姐跳到岸边,一边骂着,一边捡起地上的土块,狠命往桥上扔。郭林笑着逃走了,他的长头发像马鬃一样飘在脑后。

郭林其实长得挺好看的。重新蹲到水边,我表姐对蓝蓝说,就是太坏了。

他其实是砸你的。翘嘴白又说,我自己在这儿他就不会砸。

郭林骂我虽使我有点窘,但内心其实挺得意的。我喜欢让人看到我和蓝蓝在一起。

翘嘴白说,那天媒婆王大妞看到蓝蓝去北大桥洗衣服,就麻利溜进了老马的屋里。刚一开始,老马死活不同意。王大妞说老哥啊,你这一辈子过的多苦。蓝蓝不到一岁时,她妈走了,你一把屎一把尿把蓝蓝拉扯大。为了不让蓝蓝受气,那年我把一个水灵灵的四川黄花闺女领到你门口,你愣是门都不让进。那年年根儿,蓝蓝发高烧,四十多度,都抽搐了。你半夜借了自行车,一手把蓝蓝捂在胸前,一手扶着把,黑灯瞎火骑了四十里去县城看急诊。眼看蓝蓝长大了,该享福了,你又得了这个病。你这病说重也重,说轻也轻。东街的兽医老吕不是得噎食十几年了?照样劁猪看牲口,精神着呢!就是治疗及时。你这还是早期,吃硬馍有点噎不是?没事,到县城大医院住一段,管保回来吃锅盔。那赵玉强多好的人!当了几十年棉花厂的厂长,家里不说金山银山,也是一辈子花不完。说是给一千,只要蓝蓝娶进门,你花完了,他会不给你?蓝蓝十六岁?十六岁不小了,我出門时才十五岁。你娶蓝蓝妈时她多大?算了,不提她了。旧社会咋说哩,十三岁谓之试花,十四岁谓之开花,十五岁谓之摘花。好好,不说这个,我们这可是明媒正娶。那大庆也不能说憨,也就是实诚些。再说大庆可不是自小就这样,小时候多聪明,那年得脑膜炎才这样的,这能保证不会遗传后代,遗传也只会遗传赵家的聪明。大庆实诚靠的住,高高大大的,有力气干活,哪能辛苦了蓝蓝?大庆脾气还好,蓝蓝哪会受气?以大庆那个样子,蓝蓝一进门就能当住家儿,蓝蓝不会愿意?蓝蓝懂事孝顺,她哪能不顾你,哪会见死不救?她一心盼着你享清福呢!别管那年轻人啥情啊爱啊,一过了门还不是过日子?情啊爱啊能吃能喝?都是瞎掰。高中那个教语文的,不是娶了你们马家的姑娘吗?高中老师给她写情书,还写啥狗屁诗,当时家里打都打不散。现在可好,两人每天打。真不同意也没啥,一进洞房就由不得她了。这女人啊,一添娃儿就都收心了,踏实下来过日子了,也就是你老哥一句话。你咬个牙印儿,就说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是想受罪还是想享福。那赵玉强可是把票子都备好了,厚厚的一摞子十块的。啧啧,我都亲眼见了。

翘嘴白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媒婆王大妞和老马说的话,好像她在跟前听着似的。

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事情。

3

憨子,你老婆叫你呢!郭林在公社门口碰见大庆,一本正经地说。

我没有老婆。大庆说。

憨子,吃过你老婆奶没?郭林坏笑着,说,你老婆奶香吗?

我没有老婆。大庆说。

王北斗吃你妈小凤仙的奶呢。大庆想了想,又说。

放你妈的屁!郭林涨红了脸,骂道,王北斗吃你妈的奶!

我不骗你,大庆说,王北斗刚才吃你妈的奶了。

我日你妈。

你不信?

我日你妈那个逼。

你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大庆说,在树上看的可清楚了。

那天下午,郭林从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上跳下来,哭着跑出公社大院,惊动了很多人。

大庆你打郭林了?有人问。

我没打他。大庆说,我不打人。

那他哭啥哩?

他从核桃树上跳下来就哭了。

他摔着了?

没有,他跳下来了,哭着跑了。

那他为啥哭?

他看见王北斗——

看见王书记咋了?

他看见王北斗抱着他妈小凤仙睡在床上。

大庆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大庆说,你们去问郭林。

郭林早不见影了。

几个围着大庆的人相互看了一眼,都走了。

老曹双手掐腰站在十字街。老曹是王北斗的老婆、王星辰他妈,在我们镇上邮局工作。她是个大个子,骨架大,手脚也大,又黑又高,一张长脸上的一口板牙很醒目。

老曹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衫,仰脸站在那里,就像一头器宇轩昂的驴。你从她脸上看不出她在生气,她甚至微笑着点头和认识的人打招呼,但她周围的空气分明都紧张了。

老曹站在那里,就像一块吸铁石,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过去了。

我们都知道要出事了。

老曹喜欢把事情搞大,她有掌控大场面的魄力。有一次她从后边叫住胜利理发店的小苏姑娘。小苏刚从公社院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布包儿。

嗨,你站住。老曹朗声说。

小苏站住了,胆怯地回头看着老曹。

做啥哩?来公社做啥哩?老曹厉声问。

我来给书记理发。小苏嗫嚅说。

书记理发为啥不去理发店?

书记说店里人多,让我来办公室。

这剪头毛又不是剪阴毛咋还怕人看啊?

小蘇低着头耳朵都红了。

真的是理发。小苏说着,把她手中布袋的口敞开让围观的群众看。

这是道具,老曹笑笑,说,这个我懂。

还有一次老曹把场面放到了镇卫生院。

她一把抓住小叶护士就往门外拖。

我看看,老曹说,让大家也看看这双手有多巧,能治肚子疼。我们家王北斗让你一揉,肚子就不疼了。这就叫妙手回春啊,是不是?嗯?

周围的乡下病人也不知道老曹是谁,听出了点门道,又听她说的有趣,都咧着嘴,哈哈地笑。

老曹站在十字街。西斜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长长的阴影投在地上。老曹就像一个英雄人物。

小凤仙从南街走了过来,待发现有情况,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哎呀,这不是当年汉口码头的娇美娘?花街凤楼里的花中魁?老曹说着,上前一步,堵在了小凤仙的面前。

这公社在北街,你咋从南街过来了?这一圈绕的可够大了。老曹说。

小凤仙想绕过她。老曹横跨一步,挡住了。

我要回家,小凤仙低头说,你让开。

这快活完了想回去了?卖完了想回去了?

你别说的那么难听。

小凤仙还想从一边走,老曹又堵住了她。

听听,这刚从床上爬下来,就装良家妇女了,嫌我说的难听了?

你让开,我不跟你胡搅蛮缠。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我们耳边响起。老曹出手很快,小凤仙倒在了地上。她的嘴角流出了血,血滴在她胸前的白府绸衬衣上,她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脸。

敢说我胡搅蛮缠!老曹的黑脸更黑了。

小凤仙慢慢抬起了脸,她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这使她嘴角和衣服上的血更加醒目了。

站起来!老曹命令说。

小凤仙慢慢爬起来,她微微仰起头,直视着老曹暴怒的脸。她的头顶只到老曹的鼻尖处。

让我回家吧。

不行!老曹不罢休,今天你不给大家交代清楚,你走不出这十字街!

交代啥?

交代你睡了这街上多少男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小凤仙流出了眼泪。

老曹伸手揪住了小凤仙的衣襟,小凤仙雪白的肚皮露了出来。

我欺人太甚?老曹说,我今天就是要替被你欺负的女人出出气,教训教训你这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贱东西!

老曹又一巴掌扇过去,准确地打在了小凤仙的面颊上。与此同时,我看到小凤仙抬起双手狠狠地抓在了老曹的黑脸上,几道血印子瞬间显现出来。

你敢打我?老曹哎呀一声惨叫。

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小凤仙哪是老曹的对手?她很快又倒在了地上。老曹试图用膝盖压住小凤仙的肚子,抽她的脸。小凤仙努力挣脱。泪水、血水和汗水混合着尘土涂花了小凤仙的脸,她的头发像一团乱麻。她的府绸衣服撕破了,缠在身上,沾满了血迹和尘土,她亮白的脊背完全暴露了出来。

打死她个卖逼的。一个黑瘦的女人大叫一声,像一根绷紧的扁担,加入了战斗。

叫我把这个破鞋的衣服扒下来。又一个女人大叫道,她长得矮胖,像一只背笼,也跳进圈内,让大家看看她是不是镶了金边儿、长了花儿。

我认出第一个女人叫翠枝,第二个女人叫素珍。她们本是仇人,这会儿却不约而同跳了出来。

小凤仙惨叫着,她的上衣完全被撕了下来,小背心的带子缠在脖子上。她的大奶子在身上滚来滚去,沾满了污垢。我看到素珍拼命拉扯小凤仙的裤带,小凤仙一只手紧紧拽着。

十字街挤满了人。内圈的人,随着打斗者的移动而移动,周围紧贴着的人群便跟着动,忽而前,忽而后,忽而左,忽而右,形成不断涌动的人浪,中间始终保留着圆形的斗场,犹如水中的巨大旋涡。

惨叫声、辱骂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汇成吓人的声浪从旋涡中飞起来。

天爷呀!一个小个子男人从人缝中钻了进来,是郭林他爹,他伸着一个细脖子,像一只病鸡。

郭林他爹在我们学校打钟。他钻进来,扑腾跪在地上。

你们放了她吧,老郭哭着说,你们饶了她吧。

她们没有停下。

他扇自己的脸。

啪啪,你们饶了她吧。

啪啪,我这是丢了一辈子人啊。

啪啪,我这是丢了一辈子人啊。

够了!一声低吼,我看到我的大舅爷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几个女人停住了手。四周一下子安静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大舅爷说。

我看到一个女人流着眼泪把小凤仙扶起来,坐在地上,把一件衬衣披在她肩上,并帮助她穿上、扣好。

小凤仙的脸歪斜着,肿的像一只面包,她的左眼睛只剩下一道缝。她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五颜六色。

老曹啊,我大舅爷冷冷说,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你们也都记着。他对着素珍和翠枝说。

我表哥从后边把老郭抱起来。

老哥,你这是干啥。我表哥说,快把嫂子扶回去吧。

大叔你说的对,老曹脸上挂着血印子,喘着气,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话也不能这样说。我舅爷不赞成。

我没说别人,老曹说,我说王北斗。王北斗就不是人,就是一条公狗,见母狗就发浪。他个老狗到处留种,你们都当心了。他那一张乌嘴就是记号,大家心里有数!

小凤仙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了汉口的妓院,解放那年十八岁,不知何故嫁给了我们镇上的老郭。老郭比小凤仙大十岁。老郭跟城里的大户往湖北贩烟叶。回来时,带回来如花似玉的小凤仙,这让镇上的男人们很羡慕。老郭带回来小凤仙就不再出门了,准备守在家里过日子。

小凤仙独特的经历惹人遐想。小凤仙的风流韵事是男人们私下里主要的话题。在他们嘴里,似乎我们柳枫镇上所有成年的男人都想和小鳳仙有上一腿,只是实现的程度不同而已。

这个我实在是说不清。

但在我眼里,小凤仙和我们镇上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小凤仙是个白净丰腴的女人。她冬天穿的棉袄都缀有毛领。夏天的时候喜欢穿府绸的裤挂。那布料看起来柔软细腻又光滑。小凤仙喜欢染指甲,她的院子里每年夏天都会种一片指甲花,红的、白的、粉的,单瓣的、多瓣的,在太阳下开的繁盛,似成群的蝴蝶栖息在绿色的枝叶间。小凤仙把花瓣捣碎了,用指甲花的叶子包裹着,红线捆扎好,甜香的气味绕在指头间,一天指甲就红了,红中带点黄。指甲花惹得小女孩儿们一到夏天就喜欢往她院子里跑,争着让她包指甲,举着双手,等待着指甲变红。她还用指甲花染衣服,花瓣加明矾捣碎了,融到水里,把白色的棉布或者府绸衣服放进去。旧衣服能染出新衣服的效果。染上的红色并不均匀,但晕染的一团团云雾状的红,反而有自然天成的感觉,让镇上的女人们很羡慕。镇上的女人和小凤仙的关系很微妙,她们总是见面夸赞她,会穿衣服会打扮,表面上亲的不得了,背地里不免提防她,说她的坏话。私底下说别人的坏话是我们镇上人的嗜好。但说起小凤仙,人们会更加的理直气壮和肆无忌惮。

女人们提防小凤仙,更得提防自己的男人。有的男人只会想入非非,有的男人就按捺不住要行动。

三年前,素枝和翠珍的男人就是这样出事的。

素枝又黑又瘦,横着竖着都像一根用旧的扁担,她的男人战杰却长得白净。战杰是我们镇上的牙医,主要是拔牙和镶牙,也会治虫牙。战杰的诊所在东街上。

翠珍又矮又胖,站着坐着都像一只背笼。她的男人郭义和她差不多,又矮又壮。郭义是个杀猪的,他的肉摊在南街。

他们都喜欢在小凤仙门口转,手中拿着礼物。战杰手里提着一个黄草纸的果包或糖包。郭义手里拎着一副猪肝或一对猪耳朵。他们有时会碰上,就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匆匆离去,一个往南街走,一个往东街去。

郭义胆子大,直接拍门。

嫂子嫂子,我是郭义。

郭义你干啥?

嫂子,我看看你。

郭义,你快回去吧。

嫂子,我给你带来两只猪蹄儿。

你带回去吧,上次的猪耳朵还剩一只呢。

嫂子,你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你快回去吧,郭义。一会儿你哥回来了。

我哥在学校打钟呢。

叫翠珍看见又该打架了。

翠珍在看摊呢。

叫谁看见都不好。

这会儿没有人呢。

郭义啊,嫂子该咋说你,和翠珍好好过日子吧。你和你哥一个郭字掰不开啊。叫人家笑话。

嫂子,看你说的,我把猪蹄儿挂你门上了。

战杰胆子小。他在房后敲窗子。

嫂子,嫂子,战杰低声喊,我是战杰。

战杰移到侧面的院墙根儿,往院里扔土块儿。

战杰,你把我的指甲花砸落了。

嫂子,你在家呀?

战杰你干啥?

嫂子你开下门吧。我就看看你的牙。

我的牙好好的。

上次的龋齿没再疼?

不疼了,补好了。谢谢你大兄弟,再疼了我去诊所找你。

嫂子,你开下门,我就看你一眼。

战杰,你别胡说,郭林在屋里睡觉呢。

我看见郭林在北大桥洗澡呢。

你回去吧,素枝看见又该哭了。

素枝不在家,她去襄樊进材料了。

战杰,你快回去吧,诊所里离不开人,咱这镇上人还都指着你吃香喝辣呢。你这可是积德呢。

嫂子,嫂子。

我把果包子放你墙头上了。

秋天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了。

郭义给他老婆翠珍说他去找小峰玩儿一会儿,小峰就是我表哥。郭义推开饭碗儿,从后边的厨房里穿过肉铺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天阴的厉害,树梢晃动着,似乎要变天了。他犹豫了一下,回到屋内,在肉案上摸了把剔骨刀,别在后腰间,沿着街道向北走。

街上行人很少。灯光从临街住家的门缝和窗子里露出来。落叶和纸片在地面上滚动。郭义加快了脚步。

郭义走过十字街、走过公社、走过粮管所和邮局,很快来到了北大桥,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河边的风似乎更大了,他走过北大桥,左拐,沿着柳枫河往西走。黑暗和树影彻底淹没了他。

在离镇子两三里的柳枫河的岸边,有一个废弃的砖窑。郭义很快到了那里,砖窑周围长满了荒草。他沿着砖窑转了一圈,然后找一个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柳枫河在眼前,河水像墨汁一样。左前方的镇子里,有零星的灯光和狗叫声传过来,草丛在身边起伏。他沿着窑身的斜坡躺了下来,剔骨刀把他的腰硌了一下。

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坐直了身子向后观察,心咚咚地跳,并慢慢站了起来。

一个黑影已到了身边。

嫂子?

嫂子?

郭义和黑影几乎同时低声呼叫。

他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两人发出粗重的喘息。郭义的气息吹在战杰的下巴处,战杰把气吐在郭义的额头上。

两人一惊,各自跳开。

你来干啥?

你来干啥?

两人恼羞成怒。

郭义一拳砸在战杰的肚子上,战杰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顺势操起一块半截砖,奋力向郭义面门拍去。郭义脑袋一偏,砖块划过面颊,落在肩膀上。郭义呻吟一声,回手从后腰拔出剔骨刀,直直向战杰肚子捅去。

战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至死也没有再发出一点声息。

风大了,发出呼呼的声音,草丛剧烈浮动。郭义手抓剔骨刀站在那里,打了个寒颤,清醒了,奋力把剔骨刀扔进眼前的柳枫河,转身向镇上跑去。

案子很好破。经验丰富的警察很快在河水里打捞上了凶器。他们从西街进去,准备沿街走访屠户。他们最先走进我表哥的肉铺,并从包中掏出剔骨刀。

这是郭义的刀,这把刀好用着呢!我表哥一眼认了出来,狐疑说,怎么在你们手里?

随后他明白了,脑袋嗡的一声,出了一身冷汗。

根据群众反映,警察走访了小凤仙。小凤仙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她语不成句,先是不承认和自己有关,在警察的一再追问下,才承认说她只不过和他们开个玩笑。

初冬时节,郭义拉到我们镇上枪毙了。那天,我们镇上人山人海,囚车从县城里开过来,穿镇而过。吉普车开道,郭义被捆绑着,站在绿色解放牌卡车的车厢前,身旁是全副武装的军人。走到十字街,郭义看着周围的人群,脸上很平静。他看到了我表哥,大声喊,小峰啊,等会儿套上拉车,去把哥拉到西岗埋了。说着他闭上眼睛,仰起了脸。我表哥后来说郭义仰脸是不让眼泪流出来,他不愿讓人看到他流眼泪。我表哥当即泪如雨,使劲点着头。义哥,你放心走吧。表哥哽咽着说。他扭头回去套上架子车,找出铁锹和钉耙,又找了一张竹席和一条被单,一起放到了车上。等他出来时,人群已经走远了。我表哥拉着车,刚走到我们镇子边,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从南边坡地里传来,他看到了远远围观的黑压压的人群。不一会儿,行刑的车队快速从人群那边开出来,荡起了漫天的灰尘。

表哥和郭义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一起收猪卖肉。表哥说郭义脾气暴躁,内心仁义,无论收猪卖肉,秤头上从不作假,可惜身上有那个好色的毛病。但表哥不像镇上的一些人那样痛恨小凤仙。他说小凤仙不是个恶毒的人,小凤仙并不反感郭义,也不讨厌战杰。即使小凤仙真的约了他俩,那也不会是她的主意,她也预见不了有那么严重的后果。某个人,借小凤仙的一句话便灭了他不喜欢的人。这人真够阴毒,这样的结果应该也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老郭搀扶着小凤仙回到家里,当天夜里就吊死在自家堂屋的房梁上。小凤仙凄厉的哭声把邻居家的狗惊醒了,一声狗叫引来另一只狗叫,整个镇上的狗叫成了一片。于是,镇子的居民都从睡梦中惊醒了。

小凤仙疯了。一有人走到她身边,就直着眼,浑身哆嗦,嘴里念念有词,我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

她的儿子郭林从那棵树上跳下来,哭着跑出大院后,镇上的人就没有再见过他。

4

大庆的婚礼在十一举行。赵玉强大宴宾朋,流水席从中午持续到深夜。

第二天早晨,大庆从酣睡中醒来,身边却不见了蓝蓝。

蓝蓝呢?大庆问他妈。

他妈正在做饭。昨天的酒宴还没来得及收拾,院子里凌乱地放着桌椅板凳,桌子上杯盘狼藉,苍蝇乱飞。空气中弥漫着过夜的酒肉味。

不在床上?他妈笑笑说。

不在。

看看厕所有没有。

没有。大庆跑房后的厕所看看,回来说。

到门口看看。

大庆打开院子的门,也没有。

他爹他爹,他妈叫道。

赵玉强提着裤子从堂屋走出来。

他妈这才回忆起,早晨起来打开鸡笼,放鸡子出门时,院门是虚掩着的,以为昨晚闹腾,忘锁了。

蓝蓝不见了。

一家人分头找。叫了人找。镇子上角角落落都没有。越找越急。他们甚至跑到柳枫河,跑到火车站,都没有。镇上人没有一个见到过蓝蓝。真的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庆坐在院里的板凳上哭,边哭边说,我要蓝蓝。赵玉强扇了他一耳光。

十月三号的上午,蓝蓝骑着自行车回来了,面对镇上人惊异的目光,只是羞红了脸。她不知道她的离去引起的恐慌,只以为人们看她这个新媳妇呢。

蓝蓝只是起早到县医院看他爹老马去了,她爹住院半个月了。真是的,人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茬呢?人们怎么就把老马给忘了呢?

后来警察证实,蓝蓝确实是在二号的早晨到的医院,在老马的病房里待了一天一夜。

蓝蓝回来了,大庆是真的失踪了,大庆找他媳妇把自己找丢了。赵玉强扇了大庆一个耳光,大庆就出去了。但从二号的晚上,人们就不曾见到过大庆,大庆像气体一样从我们镇上蒸发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镇上闹鼠患。尤其是人民会场那边,一到夜里,人们看到像小猪一样的巨型老鼠在四周奔跑,有时白天也能看到。有人看到大老鼠把猫撵得喵喵乱叫、四处逃窜。夜深人静时,有人听到人民会场内老鼠的撕咬打斗声,十分瘆人。

人民会场在我们镇子的南边,高大的建筑能容上千人。三年前,县文工团来我们这里演出《龙江颂》,漂亮的女主角江水英刚一出场,人群就开始拥挤。

面对这波涛翻滚的九龙江

岂能让旱区缺水禾苗黄

党决定堵江取水奇迹创

齐动员全力以赴救旱荒

在眼前有一场公私交锋仗

战斗中人换思想地换装

女主角儿刚唱了这几句。观众完全失控了。哭叫声、呼喊声响成一片。

我们的人民会场没有椅子,要想坐着就得自己带凳子。长板凳、小板凳、小马扎、小椅子,应有尽有。也有很多空手站着。挤到前边的可以坐着,后边的就得站着,再后边就得站在板凳上。地上的凳子,影响了人们的移动。人们一拥挤,很多人都被绊倒了。

那天我去的早,站在了舞台的右前方。拥挤发生时,我被一下子挤到了旁边的墙壁上。我紧紧贴着墙,几乎无法呼吸。恐惧使我大声哭泣。我胳膊撑着墙,用力挤进了人缝,忽然又被抬了起来,双脚离开了地面。这时,我的手突然被人抓住了,被用力向外相反的方向拉,有如一张热乎乎的大嘴要吞噬我。我感到我被拉长了,像一条橡皮筋。我的脸狠狠从门框的木棱上蹭过,火辣辣的,但我感到呼吸顺畅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侧门外,大庆紧紧攥着我的手。门外是厕所,厕所的门前已经挤了不少人,纷纷翻墙往外跑。大庆把我推到墙头上,熟练地爬上去,跳了出去,向我伸着手。我不敢跳,转身扒着墙头,身体出溜了下去,大庆顺势接住了我。

人群散去后,人民会场留下了成堆的鞋子和横七竖八被踩烂的凳子。这次事故造成三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被踩死,住院的有十几个。有一段时间,我们在街上走,总能碰到眼睛像红灯笼似的孩子,他们眼中的淤血几个月才慢慢消退。

人民会场不再使用,大门上的锁生锈了,高大的窗子上,玻璃所剩无几。

大庆失踪后,每到晚上,即使我远远地打量人民会场,看到它黑魆魆地耸立在那里,我都会脊背发凉,两腿麻酥酥的。最近的鼠患更让镇上人议论纷纷,各种离奇吓人的说法,让我更要對人民会场绕着走了。

1995年,镇政府准备重修人民会场,要在地面上抹上水泥,并使地面倾斜,砌上一排排水泥凳子。

那时候,人民会场已经破败不堪,房顶有两处巨大的塌陷。在拆除舞台上的木板时,他们发现舞台一边也有一处塌陷,周围的木板都松动了。全部拆除木板后,透过凌乱密集的蜘蛛网,在舞台下约三米的地面上,在成堆的老鼠屎和尘土里,他们发现了一具完整的尸骨,身上的衣服烂成了碎片。

后经法医鉴定,死者为男性,身高175厘米,年龄在20到25岁之间,死亡时间为20年左右。

人们回忆那段时间从我们镇上消失的人,想起了郭林大庆等人。郭林岁数要小,个子也没那么高,被排除了。后经省公安厅的DNA比对,确定死者为大庆。

果然是大庆。

只能是大庆。

1979年,赵明在连续两年高考失败后,和蓝蓝结了婚。

两年前,蓝蓝和大庆成亲时,并没有登记。此时,赵明和蓝蓝都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在政府注册登记,一切合乎法律。这时,蓝蓝的儿子春晓已经一岁多了。

1982年,我考上大学后,离开了柳枫镇。

2005年,黄叶飘飞的深秋时节,我突然接到蓝蓝的电话。多年没有联系了,她声音很低沉,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蓝蓝说赵明肝癌晚期,住在省人民医院,希望我抽空过去看看。我当即赶了过去。

赵明挂着吊瓶,躺在病床上。他眼窝下陷,嘴唇凸起,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厚度,真的是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疾病能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

我走进去,蓝蓝从病床边的凳子上站起来,眼里的绝望和悲伤无法用语言表达。听到动静,赵明睁开了眼睛。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努力冲我笑了一下,看来神志依然清醒。

他示意蓝蓝出去。

我坐在了蓝蓝刚才坐着的凳子上。

我要死了。他说。

他的气息很弱,但吐字清晰。

死前我想见见你。

我点点头。

这都是报应,我愿意承担,死了我就解脱了——我痛苦了一辈子——

情绪波动使他有些喘息。

我见你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平静了一下,他说,我想求得你的原谅。

我原谅你。我说。

他的眼睛睁大了,盯着我。

那么说——你都知道了?

我想我猜到了一些,不是全部。我说,当年你给了我那封信。

他微微点点头。

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说,我没有多想就把它交给了大庆。

赵明闭上了眼睛。

是你把他骗到了人民会场?我问。

我告诉他蓝蓝晚上在那里等他,不能让别人知道……

蓝蓝知道吗?整个事件,蓝蓝参与了吗?

不。他急切说。

他从枕头上抬了一下头,又无力地放下。

蓝蓝不知道,他看着天花板,说,更没有参与。我不会让她知道,更不可能让她参与。蓝蓝到现在也不知道。除了蓝蓝,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连她也失去——

大庆和蓝蓝成亲的第二天,当人们都在满世界找蓝蓝时,赵明把我叫到了学校。

赵明已经几天没回家了。见到他,我吃了一惊。他看起来十分疲惫,头发乱蓬蓬的,似乎瘦了很多,脸上的粉刺更醒目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却发出奇异的光,流露出挣扎、绝望和决绝,让我不敢直视。

这里太肮脏太野蛮了。他没有看我,眼睛盯着一个地方,自言自语,说,这里容不下爱情。爱情你不懂,那是最美丽、最珍贵的感情。没有爱情就是一群畜生,一群猪狗。

爱情,我想我能感觉一些。我心里想。

他交给我一个信封。

你把这个偷偷交给那个憨子。他说。

是啥?

蓝蓝并没有失踪。他冷笑,说,她只是到县医院看她爹去了。除了蓝蓝,谁真正关心老马的死活?老马住进医院,人们就把他忘了。老马已经滴水不进,活不了多久了。我借了王星辰的自行车,她起早进城了。

你就告诉他这?我困惑,说,那我去告诉他们不就可以了?

不要,你把这个给憨子就行了。这是我和他说的几句话,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也不要看。

信封是用糨糊粘好的,还没有完全干透。

强烈的好奇心刺激着我,但我没敢拆开那封信。我想,管他写的什么,关键是蓝蓝没事就好。我真的悄悄地把信交给了大庆,而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你早就计划好了?我问他。

不。他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重新看着我,说,在蓝蓝去看她爹,他们大惊小怪地到处找她时,我突然想起来的。在这之前,我不知道该干啥。

你知道大庆喜欢去那里。

我知道,那里安静。小孩子们欺负不到他。

你事先做了手脚?

我去了那里,比我想象的要省事。我发现戏台边竟然有个洞,我只需把那洞周围的几块板弄松动,陷阱就做成了。他从厕所那边翻墙进去,必然从那一边走上戏台。

是你把他推了下去?

没有。他踩上去就落下去了。不过,这没有区别。

一阵寒意滑过我的脊背,直达双腿。

接着我得找到那封信,他似乎急于表达,接着说,家里没有找到,我想应该在憨子身上。过了一周,我又回到了那里,用绳子下去。那里有三米深,没有工具怎么也不可能上来。他躺在那儿,不知死活。我手脚都是软的,吓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在他裤子口袋找到了,然后用尽全力爬了出来——

你疯了。我说。

是,我完全疯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薄薄的胸脯在被子下起伏。

从此,我没有一天安宁——他突然满头大汗,嘴角抽搐着,呻吟了一声,说。

把春晓养大是我唯一的安慰。過了一会儿,他吃力地说,春晓是大庆的孩子。

春晓确实是……?

确实是大庆的孩子。他慢慢睁开眼睛,说,最初我以为春晓是我的孩子。蓝蓝到如今都认为春晓是我们俩的孩子。虽然——他们在一起只一个晚上。后来,蓝蓝再没怀过孕。我背着蓝蓝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我没有生育能力。但我没有告诉蓝蓝,我只说一个孩子就够了——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内心坦然接受,一心把春晓养大。这孩子自小不和我亲,越大越反叛,现在几乎是仇人了。他在深圳打工,很少回来。其实就是仇人啊,上天都看着呢!

我走出病房。

蓝蓝站在走廊尽头楼梯的拐角处,暗自垂泪。她面色憔悴,青丝间夹杂着根根白发,眼角处有细微的皱纹。但她的前额和面颊依然光滑。算来蓝蓝才四十三岁,如果略加修饰,蓝蓝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是眼中的悲伤让人心碎。

我们明天就回去了。蓝蓝擦擦眼泪,说,县里的救护车明早过来了,医院已经放弃了治疗,走就走吧,太煎熬、太折磨人了。他疼的浑身湿透了,咬牙忍着不叫。你来那会儿,刚给他打了吗啡。他说走之前一定要见你一面,和你说几句话。

我默默点点头。

他一生都不如意。蓝蓝说,这些年,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蓝蓝,我说,他一生都爱你。

一瞬间,蓝蓝泪如泉涌。

5

2009年7月初,学校刚刚放假,表哥邀请我回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

婚宴被安排在临近公路的一家酒店里。从北大桥通过的旧公路早就被废弃了,八十年代在镇子的西边修了一条国道。现在这条公路是条漂亮的柏油马路,沿路开了不少酒店,显示出镇上经济的繁荣。

我被安排在一个包间里。桌上有我表哥、我表姐翘嘴白、蓝蓝等人。翘嘴白在街上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不错,日子过得滋润。蓝蓝穿着一件深蓝色连衣裙,气色极好,皮肤光滑,一点不见松弛,鼻子秀气玲珑,嘴唇红润,乌发间的银丝也消失不见了,眼睛里的迷雾一扫而光,显得很清澈。和我五年前见她时,简直判若两人。她一直微笑着,显得非常端庄。我说蓝蓝你越来越年轻了,我好像又恍然见到了过去的你。蓝蓝说你就别取笑你老姐了,这都几十几的人了呀。翘嘴白说蓝蓝从小就是咱街上的大美人,现在又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蓝蓝微笑着,眼睛里发出柔情的光芒。对翘嘴白说你别瞎说。

正说着,走进来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流露出练达和自信。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一条土黄色的休闲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的皮凉鞋。今儿是个好日子,高朋满座、高朋满座啊。他连连赞叹,微笑着盯着我。我不认识他,他显然不像是生活在镇上的人,但又一口地道的镇上方言。突然我看到他的乌嘴唇。

郭林。我失声叫道。

哈哈,郭林说,我想大教授不认识我了呢。

郭林很自然地扶着蓝蓝的肩膀,坐在了蓝蓝身边的椅子上。

常听小峰哥说起你。郭林说,是咱们镇上走出的大知识分子啊。听说你回来,我高兴的不得了。这一晃三十多年了。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啊。

可不是,我说,算算整整三十二年了。

郭林是大老板了。翘嘴白说,郭林给咱镇上建了养老院,你来时看到了吧,就在那边公路的边上,六层带电梯的楼房。男的满六十五,女的满六十,都可以免费入住。

我想起刚才过来时,看到的公路边一座大理石基座的欧式大楼,很气派,以为是酒店呢。

那真了不起。我由衷说。

靠北边还建了幼儿园。翘嘴白说,咱镇上的老人和小孩儿有福气了,能享受到城里人一样的待遇了,不,比城里还好。咱这可都是免费的,都共产主义了。

想为镇里做点小事。郭林说。

这可不是小事。我表哥抽着烟,说,郭林老弟这是积德的,投入几百万了吧。

真的是小事情,小峰哥。郭林说,我这人家乡观念重,无论走多远都想着家,出去就想着有朝一日再回来。为镇上办点事,也算赎赎罪吧。

老弟你不能这样说。表哥正色说,你不欠镇上啥,我倒觉得镇上人欠你的。

不说这不说这,翘嘴白说着,转脸对我说,过些日子你还得回来喝喜酒,蓝蓝的喜酒。

蓝蓝的脸红了,眼睛里闪出甜蜜的光芒。

我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教授,郭林对我说,每一场单恋都是一场跋山涉水的信仰。这话好像就是对我说的,蓝蓝就是我的信仰。

别说了,蓝蓝瞪郭林一眼,说,也不害臊。

你让我说嘛。郭林笑笑,随手拍了下蓝蓝的后背,接着说,我从十四岁起就迷恋蓝蓝,但从不敢妄想,我单恋了蓝蓝几十年,无论我跋山涉水走到哪里,我时常会在梦中见到她。教授,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我相信蓝蓝是咱们镇上当年男孩的共同梦想,不同的是,我的是信仰。

我突然想到我们一起画漫画,去看火车,一起走在油菜花盛开的田野上。我们在黑暗中听赵明吹奏笛子,我偷偷打量着蓝蓝时,那种又伤心又快乐的感觉。

宴会后,郭林带我上了他的挂着粤字牌号的陆地巡洋舰,我们去参观他的养老院。

在车上他告诉我,他不避讳我,我知道他的出身。他七十年代离开镇上后,流落到湖北,因扒窃进了监狱,在狱中认识了些人。出狱后到了广东,替人跑腿,参与走私。后来做建材生意,再后来进入房地产。他有过两次婚姻,都无疾而终,留下两个孩子。现在,女儿在美国读书,儿子在他的公司。

老弟啊,他对我说,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蓝蓝。五年前,我听说赵明去世了,就决定追求蓝蓝。都说红颜薄命,蓝蓝不容易,我希望她能接受我,下半生让她幸福。

蓝蓝当然不同意。赵明秋天去世,郭林来年春天就回来向蓝蓝表白。

蓝蓝很生气,说赵明尸骨未寒呢。

我可以等。郭林对蓝蓝说,我等了几十年,不在乎三年五年。

你是取笑我哩。蓝蓝说。

我不敢。郭林说,老天在上。

你那么有钱,蓝蓝说,身边能少了女人。

那些都过去了。郭林说。

有多少美女巴不得要嫁你呢。蓝蓝说,我都老太婆了。

你不老,郭林说,我们都不老。我们有大把的好日子要过呢。我喜欢你、爱你这么多年了,我会让你后半生幸福。

别说爱不爱了。

还是要说的。

那我不喜欢你,更不爱你啊。

我知道。在过去,镇上人没有喜欢我的。可我变了,他们开始喜欢我了。你不爱我,但你和我接触,我会努力,努力让你爱上我。

郭林告诉我他决定回来投资。他的计划是建一所养老院,一所幼儿园,还准备把北大桥那一块改造成公园,让镇民休闲。总投资在两千万左右。因为都是免费的,后续资金量也很大,但他的公司可以支付。他是为家乡做事,也是为蓝蓝做事。三十多年了,他也疲惫了。如果蓝蓝接纳他,他愿意长期住在家乡。

你记得那一年咱磨角楼开业时,城里的那个老画家画蓝蓝的那幅油画吗?郭林问我。

我当然记得。

九十年代初,咱镇上的镇长,为了他儿子的工作,到广州去找过我。我问他磨角楼里那幅画,他没印象,说是前几年,柜台都承包给了个人,货柜都重新改造了,上边的画也都不知去向了。我请他回去打探打探,也没抱什么希望。谁知,他回去后不久,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在供销社的仓库里堆了一些旧布景,他在里面找到了。我让他把那幅画拿出来保存起来。养老院装修好后,我把那幅画进行了精心的装裱,挂在了我养老院的办公室里。后来镇长告诉我说,听人讲,在我找这幅画前,原来画这幅画的李教授,也曾来电话问过他的这幅画。说是在北京搞一个八十岁回顾展,希望能回购这幅画,但自然没有人花功夫去找。

那一天,我把蓝蓝带到我的办公室。这之间,我做了这么多事,蓝蓝逐渐愿意和我说说话了。进门前,我说你闭上眼睛,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我拉着她走进门。当她睁开眼睛时,一下子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她哭了。我告诉她我是怎样得到这幅画的。她说郭林真难为你一片心意啊。那是她第一次动情。我跪在了地上,拉着她的手,我说蓝蓝,我们在一起吧!我们都是苦命人。我表面上风光,内心其实很孤独,我相信你也是一样孤独。我们两个孤独的苦命人在一起吧。咱们一起干点事,我们会非常幸福。蓝蓝抱我起来,流着眼泪,狠狠地点点头。我让蓝蓝把她那个卖文具的小店让给别人,让她从养老院院长和幼儿园园长里,选一个做。蓝蓝说我行吗?我说你行。她说,老曹不是想做养老院的院长吗?我就在幼儿园吧,我去教孩子画画。

老曹?就是王北斗家的老曹?

是啊。王北斗死于尿毒症。他的儿子王星辰,就是女里女气,一直没变声的那个,也死了。

王星辰怎么死的?

据说是同性恋,得了艾滋病自杀了。王北斗退休后,住到了城里。他和儿子死了后,剩下老曹自己。她的两个闺女也与她没什么交往。她身体不错,经常回到我们镇上找一些老熟人说话。知道情况后,也想住进养老院。老曹一家在咱镇上几十年,也算是镇上的老人了,我当然同意。老曹爱管事,77岁了,看着不像,身体好,就让她在这里暂且负负责,很尽心的啊。

说着话,我们开进了养老院的院子里。后院很大。沿着院墙有菜地、有果树。西红柿、茄子和黄瓜,挂满架子。枝头上的桃子有的已经变红,成串的梨子发出青色的光芒。院子中间有两块巨大的花坛,一个里面种了月季,另一个是指甲花,在下午的阳光下都开得繁盛。蝴蝶在花丛里轻盈飞翔,微微的香甜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一个高大的老女人一手掐腰,站在大楼前檐的阴影里。我认出了老曹。

你俩干啥呢?老曹冲着院子里喊,声音依然洪亮。不怕老人家伤热啊?快进屋去。

我看到在一棵槐树下,一个白胖的老女人,穿着一身白色的绸缎裤褂,坐在轮椅里。两个女人分别蹲在轮椅两边。她们一个黑瘦,一个矮胖,一个在替老女人包指甲,一个在替老人剪指甲。

那是我妈。郭林说。去广州住了些年,不习惯那里的湿热。身体倒是没大毛病,就是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岁数大了,和老曹同岁,不好治灵正了。

我走过去,看到她笑呵呵地举着手,反复端详着包好的指甲,见到我们也没什么反应。

我认出了蹲在地上的一个是瘦长的素枝,一个是矮胖的翠珍,她们也都六十五往上了。

老太太要包指甲。素枝笑着对我们说。这老太太,一辈子爱美。

我们这就推她进去。翠珍赶紧说。很体贴的样子。

我和郭林走进大楼。里面非常凉爽,装修的非常舒适。中间是大堂,柜台后坐着值班的女孩儿。郭林告诉我,她们都是护士学校毕业的。大堂两侧是长长的走廊,地上铺着地胶,墙壁上安装着扶手。两边是房间,每個标准间住着两位老人。中间有两间是打通的,作为活动室。我看到有的老人在打牌,有的在下棋。

我们上电梯来到二楼郭林的办公室,那幅画醒目地挂在背景墙上。它有三米长,两米宽,镶嵌在昂贵的金丝楠木画框内。年轻的蓝蓝坐在树下的草地上,身穿洁白的衬衣、蓝色的裙子,手捧安徒生童话,凝视着远方。她右腿前伸,左腿蜷曲在右腿下,圆圆的膝盖露在裙子边,身前是一块池塘,身后是金黄的麦浪。蔚蓝的天空上,飘浮着朵朵白云。

这孩子像天使一样美丽,这孩子的眼睛会说话。看着这幅具有列宾和列维坦风格的油画,我想起那个姓李的画家说的话。

她让我想起拇指姑娘。我听到李教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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