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海而生的长岛

2018-09-30 06:52王珊黄宇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38期
关键词:长岛渔家砚台

王珊 黄宇

1000多户渔家乐

9月4日下午,我从蓬莱港乘上了蓬莱开往长岛的轮船。这是进出长岛的唯一一条通道。两地之间的船半小时一辆,有单独的小型载客船,能坐四五十人;也有大型的可以载车的船,一层是一辆挨着一辆并排整齐的车辆,二楼则是客舱。我乘坐的是后者。船离开港口的一瞬间,海风吹起,天上的鱼鳞云一片一片向天边蔓延出去,薄薄的一层,如画笔清抹一般。

看着这些,我脑袋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在这个岛上一周都出不去了。”这种表述并不是《鲁滨孙漂游记》中鲁滨孙进入孤岛的那种失望和不满,而是出于一个土生土长在内陆平原的人的一种敬畏。通俗来讲,在平原上,一条路不通了,你还可以尝试其他的道路,哪怕没有路,也能顺着方向走出一条。但若想离开海岛,就只有这一个选择,总会有些与世隔绝之感。我也去过不少海边,但要说上海岛,并要在此停留一个星期,去探索这座岛屿的与众不同,我的心里还是没有谱的。

位于山东省最北端的长岛,处于黄海和渤海的交界处。它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岛屿,而是由32个小岛组成的群島。在地图上,你会看到这些岛屿由南到北,像一串珍珠撒在胶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成为沟通两大半岛的枢纽。自7000多年以前,山东半岛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就是通过长岛传入辽东半岛。从此以后接踵不断,都是从南往北,是内地人闯关东以前的主要通道,也是文化传播的重要渠道。

承载着文化传输功能的长岛面积不大,陆地面积只有56平方公里,在全国14个海岛县里,连中等都算不上,人口还不到6万人,仅相当于一个标准县城人口的零头。两个主岛南长山岛和北长山岛之间有大桥通联,其他岛屿则需要乘船才能到达。为了保护岛内的环境,长岛上没有任何工业,连用电都是通过海底电缆传送过来的。

这些内容,都在老袁的导游解说词中。有时候他还会加上一句:“我们岛上空气好,没有雾霾。”老袁本名叫袁承胜,是长岛一家渔家乐的老板。他出生于1966年,今年52岁,戴着一副眼镜,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味道。他讲话幽默,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来的游客们听着开心,都愿意叫他一声“老袁”。老袁是当地的名人,因为渔家乐做得有名,上了好几次央视,每回县里安排什么采访,也都会找到他这里。

之所以来拜访老袁,主要是想了解当地渔家乐的发展。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长岛开始大力发展旅游业。长岛县公布的数据显示,2017年长岛县年内接待游客410万人次,旅游收入为48.3亿元,较2015年增长了16倍。长岛成规模的酒店并没有几家,连锁酒店也只有两所。那么是什么来承载这来势汹汹的游客量呢?只有一个答案:渔家乐。一组数据显示,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长岛县渔家乐经营业户已达1000余户,长岛渔家乐旅游直接从业人员约2.2万人,长岛渔家乐旅游业全年税收占全县收入的69%。

我到达长岛时已经是傍晚,岛上安安静静的,偶尔才有几辆车驶过,路上的行人也没有几个。岛上的建筑跟陆地上无二,除了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海产品店,这里就是一个山东小县城的样子。周遭的环境很难让你将这一切跟一个渔家乐大县结合在一起。老袁告诉我,这是因为旅游旺季刚过。对于长岛来说,8月是游客最多的时候,有时一天进入长岛的游客高达三万人。“走在街上,看到满街的游客,你会觉得自己像外地人。”老袁告诉我。

老袁从2000年开始做渔家乐,到现在已经是18年。他告诉我,长岛人开始做渔家乐最初也是迫不得已的一种选择。长岛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实行“耕海牧渔”发展战略,从以往单纯的捕捞转向扇贝养殖,这使得长岛迅速致富,1992年,长岛被评为“山东第一个小康县”,全县渔村万元户的比例超过80%。但到了1996年之后,由于不科学养殖,出现了扇贝大面积的死亡。“那时候养扇贝赚钱,原本扇贝养殖应该有间隔,才能保证海水的流动以及饵料的充足,但当时养殖海域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的,扇贝死亡很正常。”一位当地人向我回忆,“很多人将赚的钱全赔了进去,工人都请不起。”

某种程度上来说,长岛是幸运的,总会在某个节点上被海洋所馈赠。此时,随着内陆经济的发展,旅游开始成为一种新兴产业。1998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旅游业确定为国民经济新的增长点,海岛的旅游更是成为一种潮流。尽管现在看来,长岛渔家乐的兴起有些过于随意。最早从事渔家乐的徐明(化名)向我回忆,当时,游客敲门到了家里问她能否跟他们一起吃饭,徐明没多想,就答应了,“那时候海鲜多,给个10块钱,随便吃”。后来又有人希望能够住宿。自此,长岛家家户户就将房子隔了出来,一个房间摆两个上下铺,“管住,还一天包三餐饭,收60块钱”。游客多的时候,客厅都收拾出来,摆上几张床,“一张床意味着多收一份钱”。徐明说。

老袁觉得这样不行,他高中毕业后开过饭店,后来又出岛见识了几年,他觉得渔家乐一定要体现品牌和服务意识,当时就做了一张“万顺渔家”的牌匾,挂在了家门口,还将房间里的床抽掉了几张。后来,干渔家乐的人发现,游客来长岛不只是吃海鲜这么简单的需求了,他们希望有更好的住宿。整个长岛的渔家乐进入“大整顿”般的竞争期,家家户户将房间装修焕然一新,后来又加了空调,再高级点,就是设立独立的卫生间。徐明的侄子是2009年才进入渔家乐的行业。当时,他花了15万元将家里给他结婚的房子收拾出来,隔了十几个房间,第一年就赚了6万多元。“我那时不懂经营,事实上很多当时入行的人第一年就能够收回成本的。”他告诉我。

守住过去

如果站在长岛的制高点往下看,很容易看出主岛的分布图。岛内只有一个大型的超市,相当于我们平常见到的中型超市的规模,旁边是一个商城,从装修上能够看出有了很久的年头。这就是长岛的县中心,也是长岛人为数不多可以“逛一逛”的地方。整个长岛县城就是以这两座挨着的建筑慢慢辐射开来。长岛县城真的很小,刚到长岛的第一天傍晚,我打了出租车到宾馆。送我的司机师傅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圆脸、眼睛很大。第二天早上打车,一挥手,发现又是这个师傅。

“长岛出租车是不是很少?”我问师傅。

“有200辆。”师傅说。

“淡季的时候大家是不是就去干别的事情?”

“不是。”师傅告诉我,长岛公共交通只有公交车,半个小时左右才会发出一辆,有时候目的地近,开自己的车也不合适,“车还没热起来,地方就到了,所以本地人更愿意打车。两三百米也会招呼出租车”。

老袁只有在需要购买粮油的时候才会开车到岛内的这个超市,旅游旺季时一天要来一次,淡季时则一两个月不来一回。除非有事情要办,老袁很少出岛,他觉得不划算。他在我面前算了一笔账。船票游客45元一张,他是本岛居民,也需要25元,来回就是50元,但出门不开车,到了蓬莱也不方便,一辆车来回需要交380元的渡船费用,加起来就是400多元。“出岛费用太高了。岛上物资供应都有,我们也没必要出去。”老袁告诉我。

到现在,老袁依旧采用的是包吃住的模式,他始终坚信吃好才有回头客。所以,对于海鲜从不限量。“我现在也不计较,只要年底算账是赚钱就可以了。”但老袁也有自己的特色。他喜欢跟人聊天,每次住店的游客吃饭时,他都会站在旁邊跟人聊上几句,有时是告诉客人某种特定的海鲜怎么吃,有时则是给客人普及一下长岛的地理文化。有时候客人是多年的回头客领来的,他就会很重视,会自己出马当导游。“大家好,我是老袁,袁世凯的袁。对于我们海岛的人来说,你们都是大陆来的。”我跟着老袁去港口接客人时,听到他讲这句话,跟他2007年接受媒体采访时一字不差。

总待在海岛内,老袁也发现,自己和同龄人都与社会脱节了,尽管承认这点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很多信息传到海岛会存在滞后性,一些观念大家能够接受,但转变和操作真的困难。”老袁是前年就知道携程的,当时是有个住在家里的游客给他推荐的,还帮他写了一篇推文,但他总觉得有回头客就可以了,所以一直没有在携程上注册。直到今年,还是在那个游客的催促下,他才在上面做了设置。“网络这个事情,你们年轻人几分钟就能搞定,但我得鼓捣老半天。你们一个小时做的活儿,我可能得一两天。但不接受就会被淘汰。”老袁举了个例子,“过去种庄稼我们用牲口拉犁,但你牲口和犁再好,也会被拖拉机给淘汰了。”

实际上,对于旅游业的爆发式增长,不少像老袁年纪的人在应对上多少都有些手足无措。比如说海铭居的老板孙长志。这两年,政府提出渔家乐要体现渔家文化,不能再走简单的旅馆住宿模式。什么是文化?孙长志在想了很久后,找当地有点文化的先生题了几个字挂在了大堂里,生意相当冷清。后来,他开始琢磨着用废旧的老船木做桌子,打捞螃蟹的渔网做成了灯罩,将螃蟹壳挂在墙上,将房间的风格装修成渔家主题。

孙长志甚至还更换了穿衣的风格,以往,他总是喜欢穿着一身干活时的迷彩服在店里晃来晃去。后来有一天,有电视台到他这里拍摄,对方一句“你就穿这件啊”把他怼了回去。后来,他专门买了一身衣服,有点像白色的练功服,穿上倒也有些仙风道骨。

这些朴素的努力后,孙长志的生意真的好了起来,每天都爆满。这时,他隐约意识到,所谓渔家文化就是要守住过去。他想到了小时候听父辈人唱过的渔家号子。那时,父辈们出海打鱼用的是以风为动力的大型木帆船,船在海中有风靠篷,无风全凭摇橹。当发现鱼群或风暴来临时,需要4人或8人同摇大橹。渔家号子就是在这种齐心协作中形成的劳动号子。

渔家号子内容很是丰富,还有“掌篷号”“捞渔号”“竖大桅号”等20多种劳作号子。喊号有专门的号头领号,其他人跟着答号。喊号时,渔民们全神贯注,所有力量用在一喊一腔之中。号子展现的其实是渔民们面对大海时的一种勇气和竭尽全力。

《长岛县志》记载了渔家号子的爆发力。县志声称,在20世纪30年代,砣矶岛后口村有只木帆船,在烟台港抛锚,适逢有只天津的船正要掌篷出海。船上十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把篷掌起来。砣矶岛上有个号头,即刻带领4个伙计靠了上去,一阵“掌篷号”,硬是把沉重的篷帆叫了起来,在港的各地渔民无不钦佩,争相学喊,“长岛渔号”名声大振。渔号鼎盛时期,从渤海叫到黄海,直至朝鲜和日本。

当时,还是孩子的孙长志,只要听到海上传来号声,他就知道父亲安全出海回来了,会连忙从家里跑到海边迎接。后来,木帆船换成了动力船,渔号就逐渐消失了。随着老一辈渔民的去世,眼见着就要失传。孙长志想着将渔号拾掇起来,他有时候会在客人面前表演上一段,没想到反应挺热烈,这也渐渐成为他渔家乐的一大特色。然而,守住过去的只有号子了,大风浪里的木帆船已经不在了。

消失的木帆船

大风停船,一停就是三天,这是我们的行程没有估计到的事情。停航并不是因为传统意义上的天气不好,比如说遇到了台风或者大雾。在长岛,只要天气预报预告第二天海上风超过7级,整个长岛之间往来的船只就会停行,包括渔船。当地人告诉我们,这并不是因为船舶抗风等级小,而是因为海上风大的话,救援很难实施。他提到了10年前的一次海难。当时,一艘开往烟台的船突然起火,船上载有300余人,客船最终倾覆。“当时也请求了直升机和军舰的救援,但因为海上风太大,直升机和军舰均无法发挥作用。”我也去查了这次海难的调查报告,发现确实如此。

在岛上等待的时间是焦虑的。毕竟,按照我们的安排,我们要先去庙岛,再去万鸟岛、大黑山岛、砣矶岛。庙岛有显应宫,是供奉海神娘娘的地方。海神娘娘又称妈祖,是从福建一带传来的一种信仰。显应宫建立于北宋宣和四年,因为庙岛上有很好的避风港,所以来往的船只都会在这里停泊。船民们相信海神娘娘能够保他们平安,所以纷纷上香祈求和感谢海神娘娘的保佑。为了海神能认出他们的船只,他们往往要造一只一米多长、跟自家船只一模一样的船模放在那里供奉。因为香火旺盛,整个长山群岛一度被称为庙岛群岛。后来船舶有了动力后,船的规模增大,庙岛的港口也就不再适合停泊的需要,南北长山岛才发展起来。

大黑山则位于鸟类迁徙线上,每年9月开始,大批最远自西伯利亚、阿拉斯加的鸟群会路过长岛,飞往南方越冬。经行的鸟类以猛禽为主,这是我国最主要的猛禽迁徙路线。位于大黑山的长岛环志站每年环志到的猛禽种类占到我国猛禽种类的44.3%,占国内迁徙猛禽总量的81.2%。据说,如果运气好,风向合适,能够看到“遮天蔽日”的鸟群从头上经过。孤峰凸起,四壁如刀斧一样陡峭的龙爪山也位于大黑山的最北边。砣矶岛则有著名砣矶砚,砚台在阳光照射下能够看出波光粼粼之感。而且,由于成分特别,在砣矶砚上磨墨能够迅速出墨,在古代,就不需要书童伺候研墨。

不过,这些最初关于长岛的探索之旅都被突然的停航给搅乱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焦虑这些行程何时能够成行。我们四处询问岛上的人什么时候能出发,他们反而觉得我们有些大惊小怪。“这在我们长岛是常事。”有一个还提到自己曾经到北边的一个小岛办个事情,本来一天就可以处理完,但遇到大风,停航了半个月,“着急也没用”。长岛宣传部的一个工作人员则跟我说,在长岛,很多人想请假回其他岛上的家都需要先看天气预报,否则,遇到大风天,很有可能回不来。刚开始,跟我们一起住在酒店的人还在主岛上等着,但等了两天后,他们大都坐船去了蓬莱,然后回家。那天晚上,我跑步回来,抬头看了下宾馆的灯光,发现原本基本住满的宾馆,只有七个房间还亮着灯。

平静下来后,我开始想,作为现代人,面对大风,我们尚且如此,那么在过去条件不那么好、机帆船(装有动力机械推进设备的帆船)尚未出现、防风措施相对较差的时候,渔民出海怎么办的呢?为此,我们去拜访了曾经的大木匠王守双。大木匠,听着就知道他代表的含义不只是一个木匠这么简单。它不是修窗子的,也不是造房子的。大木匠是对造船工匠的特指,这代表的是一種敬重。王守双告诉我,答案只有一个,还是要靠船本身。

船是海岛人闯海的主要工具。长岛人探海目前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当时,夏商时期强盛一时的族群东夷族,在西周时被齐鲁两国边缘化,最终退到了胶东半岛上。到了岛上之后,为了生存,他们必须学会与大海相处。北大考古系的教授严文明判断,最早的航行工具只能是独木舟,但只能在近海活动,很危险的,因为太容易倾覆。他认为,所以人们很早就建造一个平衡架,单边造架的叫边架艇,两边造架的叫双架艇。有了这类设施就不至于担心翻船了。至于动力问题的解决,则要依靠自然风力,借助于帆,但在当时,帆可能只是芭蕉叶一类的东西。

到了王守双这一辈的时候,使用的是借助风力起航的木帆船。1990年出版的《长岛县志》,这样记载着木帆船的历史:“60年代以前,海洋捕捞船主要是木帆船。按船形基本可分为大船和榷子两种。大船:载重20吨以上,船体较大,续航能力强。因船型似‘瓜篓故称‘大瓜篓……20世纪初,砣矶岛有大船300只,黑山岛有28只,钦岛、隍城岛和北长山岛各有1到2只。日伪军侵占长岛期间,渔业衰落,船主破产较多,大船减少。”

事实上,木帆船在长岛更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300多年前。王守双告诉我,木帆船最先出现在砣矶岛。砣矶岛一直是长岛县人口最多的岛子,上世纪80年代,全县人口两万多,砣矶就占了一万。“砣矶船多,渔业相当发达。”他听老辈的人讲,木帆船的技术是从山东莱州学来的。起初砣矶只有靠小船在近海打鱼,但随着人口的增多,近海的渔业已经养活不了人口。当地人就想着造大船。他们知道山东莱州有木帆船存在,就跑到莱州请了工匠来教他们。

木帆船的出现给长岛人带来了富足。现在岛上依然还有关于“八船金”的说法——1946年春季鱼汛,长岛渔民在莱州湾渔场打鱼,一网下去捕上来30万斤黄姑鱼,足足装满了8只船。木帆船的安全可靠与否则在于做船木匠的手艺,所以大木匠是当地最吃香的工种。王守双一年能赚700块钱,是村里收入最高的人。“渔民们是把生命都交给你了。”王守双向我解释,“比如说同样是七级大风,有的船就能抵抗住,保住渔民的命,有的船则就出事了。”

王守双1962年高中毕业后,就回了位于砣矶岛的家。他做大木匠跟别人有些不同,其他人都是根据老人的经验做船、修船,他不是,他将所有与做船相关的书籍搜到一起,一点点去研究。没事,他就跑到海边问渔民,哪个船好开,是橹好用,还是帆好使。时间久了,他将这些经验集中在一起,造出的船安全、速度又快,“别的船去蓬莱要两个小时,我造出的船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到。”

随着机械船的兴起,木帆船逐渐消失。《长岛县志》记载,1955年,砣矶乡中村和井口村各一只大帆船进行装机改造成44.16千瓦(6110型)的机帆船,大船装机试验成功,意味着渔船向机械化发展。大帆船的篷和橹到这时已丧失其功能,被机械所取代。王守双的工作这时也发生了变化,即将村里的大帆船进行改装。到上世纪70年代,长岛木帆船锐减到不足10只。1983年,全岛最后一只木帆船退役。现在,在长岛的海边已经看不到这个曾经帮助长岛人闯海的工具,它已经彻底地从长岛人闯海的舞台退出,只有在长岛博物馆,还能看到这些船舶的模型。

寻找砣矶砚

砣矶砚,是我们此次寻访的目标之一。砣矶砚的石料被称作金星雪浪石,据说,如果放在阳光下,砚台会呈现出波光粼粼的质感;这种石料藏于海峡断崖险处,开采时人需要从悬崖上吊下绳索在半山腰进洞用钢钎捶撬,很是不易。雍正年间,砣矶砚被列为宫廷贡品。据清代内府造办处档案记载:“雍正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太监张玉桂、王常桂交来花玉木匣鼍矶砚(砣矶砚)九方,传旨养心殿造办处收着。”

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就存放着这样一块砣矶砚,黑色中透着波光,研墨处宽平,中间刻着一条无角龙,砚底刻有乾隆皇帝手书的赞誉七言绝句:“驼基石刻五螭蟠,受墨何须夸马肝。设以诗中例小品,谓同岛瘦与郊寒。”大意为,砣矶砚和端砚如同贾岛和孟郊两位诗人的诗作风格一样,各具千秋,互有特长。关于砣矶砚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是清代大画家高风翰收集砚台成癖,家里有上千方砚台藏品。有一次,他偶得一块砣矶砚,爱不释手,就连夜间睡觉都抱在怀里,以至于压坏了右手,后来只好用左手作画。有着这么有趣的故事,这次有机会到长岛,自然是想要看上一番。

说起来有些巧合,大帆船没落后,王守双也改了行。那时已经到了1978年,有一位外国客商到故宫参观,在故宫看到了乾隆题词的那方砣矶砚,外商觉得很是喜欢,就问故宫能不能大量购买这种砚台。没有人知道这块砚台从哪里来,后来辗转打听到了砣矶岛。县里面很重视,想找人来做砚台的生产工作。但当时,岛上并没有人从事这项工作。岛内人对砣矶砚的了解,即是谁家孩子要学写字了,就去海滩上弄块石头磨一磨。砣矶石的开采制砚实际上始于北宋熙宁年间,在明清相对流行。王守双告诉我,砣矶砚之所以好用,是因为它的构造和别的砚台构造不一样,它有绢云母35%、绿泥石40%,还有20%的石英,这决定了它软硬适中,所以研墨时间短,而且研出的墨比较细。他拿出一块端砚,一块砣矶砚,现场开始研墨,砣矶砚上很快研出了黏稠的墨汁,端砚上只是刚刚有墨的痕迹出现。

外商提要求了,谁来生产这些砚台呢?整个长岛都找不到这样的人。当时的县长跟王守双是同学,知道他是个木匠,平常雕刻不成问题,就将任务硬塞了给了他。就这样,砚台厂就成立了,王守双是负责人,他又找来了一二十号人,组建起来了砚台厂。我们这次行程在长岛见到王守双时,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做船木匠的影子,穿得干干净净,房间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因为是外商的需求,涉及对外开放的问题,长岛县从上到下都是配合和重视的。对方要求生产100方砚台,就是简单的砚台,没有花纹装饰,长18厘米,宽12厘米,高度也有要求。王守双送了150块过去,每块砚台25元钱。他觉得价格很高,在当时,一个政府工作人员一个月的工资才有28.5元。之后,对方又提出订200方砚台,王守双这次生产了300方。这以后,外商觉得有问题了,“砣矶砚做宣传的时候,宣传砚台料很难得,取料都困难。但我们每次都送多,外商觉得这个东西并没有那么珍稀”。

尽管如此,长岛砣矶砚的生产局面还是就此打开了。王守双也开始去琢磨赋予砚台新的技术。他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加工制作,开始注重外观,根据不同的石料,刻画不同的形象,山水、龙凤、鸟类形神兼备,使得砣矶砚开始成为精美的艺术品。对于如何取得一块上乘的砚台原石,他也很有心得。他说,选石头首先要看色泽,深青色密度大的比较好,原石的色泽、质地和尺寸非常重要,可以直接决定一块砚台的质量。“你要是一块好石头,你哪怕是挖一个窝,那也是一块好砚台。作为砚台来讲第一个首先得实用。”

砚台取料处位于砣矶岛的石林处。王守双告诉我,砣矶砚的取材地址,这几十年来,人们遍寻了整个砣矶岛,也只找到了一个地点,位于砣矶岛的西侧悬崖下面。不过,这些年来,由于砚石一直处于无偿开采、无序开采的自由状态,砣矶砚的原石资源已濒临枯竭。“还好当时我们厂子存了一批。现在不至于没有石料使用。”

拜访完王守双,我们的长岛之行也算告一段落。我总觉得在一个时间段或者一个区域,人物是一切故事的主角。所以在这次长岛的探访中,我试图从通过接触海岛上不同的人来了解海島,希望能够借助他们的眼睛来观察这个陌生的岛屿。一个星期的探访下来,长岛给人的感觉大体上是富足和安稳的,岛上的人习惯了靠海而生,自然地接受海岛对他们的赠予以及可能的风险。但外界一波波地游客或者是外来者,又将他们的生活搅起了波澜,他们为这些人忙碌,又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与海岛不同的外界,有迷茫,有疑惑,然后又以一颗朴素之心相待。

(实习生徐亦凡、邱仲瑛、王雯清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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