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长岛看猛禽

2018-09-30 06:52王珊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38期
关键词:环志长岛猛禽

王珊

鸟类迁徙线

绿色的皮卡车上装满了颜色不一的编织袋,大的盛放被褥,小的放衣服、捕鸟的网具、蔬菜蛋类以及其他零零散散的物件;有的东西则直接套上一个塑料袋,放在洗脸的盆子里。车上能看到的空处,都堆得满满当当的。范强军坐在皮卡的副驾驶位置上,他的皮肤是长年浸润海风后黝黑发亮的颜色。他向前摆了下手,皮卡车缓缓开上长岛通往大黑山岛的轮船甲板。这意味着,他们一年一度的迁徙之旅已经开启了。

每年的9月上旬到10月中旬都是范强军最忙的时候。他是长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环志中心站(简称“长岛环志站”)的站长。环志是做什么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可能是个相对陌生的工作,我也是到了长岛后才知道这项工作的具体内容。我们都知道鸟类每年会有大规模的迁徙,从南方飞到北方繁衍,从北方越到南方越冬。但这些鸟最终会选择在哪里停留呢?它们的飞行路线又是什么样子的?每次往返,同一只鸟选择的路线是否一样?鸟类的寿命又有多长?这些,我们都不清楚。

鸟类环志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它是用来研究候鸟迁徙动态及其规律的一种重要手段。每年的迁徙季,环志工作者会在鸟类集中的地点,如繁殖地、迁徙地或者迁徙途中停歇的地方进行鸟类捕捉,并将带有国家环志中心通信地址和唯一编号的特殊金属环固定在鸟的小腿上。这样,每一只鸟就有了自己独立的身份证或者号码牌。随后,环志的工作人员会将标记的鸟儿们放飞,在日后的迁徙过程中,每一次捕捉都被称作回收,是对鸟类迁徙路线、习性等的一次记录和观察。鸟的迁徙并无国界,因此,环志鸟的捕捉、回收、观察等信息,是全球环志科学家都能共享的。

长岛就是鸟类迁徙路线上的一个停留点。全球范围内一共有8条候鸟迁徙路线,其中有3条经过中国,最主要的一条迁徙路线被称为“东亚—澳大利西亚迁徙线”,这是三条线路中每年经过鸟种最多的一条线路。每年,大批最远自西伯利亚、阿拉斯加的鸟群会沿着这条线路陆陆续续飞往南方越冬,最远到达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迁徙之路漫长而艰险,要穿过平原,越过海洋、岛屿,克服艰难险阻。

日本野鸟会等部门曾于1990年对一只叫“乘子”的小天鹅进行过卫星追踪,他们发现,从日本有名的小天鹅迁徙停歇地屈邪路湖飞到繁殖地西伯利亚,乘子一共飞了3083千米,相当于从南到北横跨了整个日本,这耗费了乘子三周多的时间。他们还发现,在整个迁徙的过程中,乘子飞过了俄罗斯的科雷马河,并在河口一带的湖沼停歇了5天。选择停歇意味着乘子本身已经对这个地点做了一定的判断:安全且有食物补给。

范强军告诉我,长岛处于黄渤海分界线上,北承旅顺老黑山,南边又挨着蓬莱,是鸟类迁徙时候的一块翘板,“沿着这条路线飞行,距离短、速度快,节省时间;且海岛上渔业资源丰富,食物充足。”每年9月上旬开始,远道而来的鸟儿会成群结队地打长岛经过,持续时间长达一个月。范强军说,东北风刮起来时,顺风的鸟群从长岛上空飞过,用“遮天蔽日”来形容也不为过。每当这个时候,范强军就会拿着相机,爬上环志站的房顶,对着鸟群一阵拍摄,“多的时候,一个月从长岛上空飞过的鸟有十几万只”。

一长二多三勤四靠

长岛环志站位于大黑山岛一个名为“老鹰窝”的山头。“窝”是长岛土话,描述一个东西多的时候,长岛人就会使用到此字眼,家里人多也会说“一窝人”。老鹰窝,顾名思义,是说像鹰和隼之类的大型猛禽比较多。这也是长岛候鸟迁徙的一大特色。大黑山岛无疑是个安全的地方,作为长岛第二大岛,岛上七个自然村的人口加起来也不过上千人,全岛今年的学龄儿童只有一个。

范强军的老家就在大黑山南边的一个村子。范强军出生在1963年,正是生活相对困难的时代。从小他就跟家里人一起到老鹰窝逮鸟换点钱补贴家用,大型的猛禽多换钱,小型雀类少得钱。“那时还成立了专门的加工厂,专门加工捕捉到的鸟类。”他从未想过自己日后的工作会跟鸟类保护扯上关系。范强军参加工作时,正好赶上山东省将长岛列为省级自然保护区(后又上升为国家级)。保护区的主要保护对象即是鹰、隼等猛禽及候鸟的栖息地。范强军先是被分配到保护区工作,环志站成立后,他又作为借调人员过去帮忙,后来才全职负责鸟类的环志工作。

如今,经过范强军的手做环志的鸟类已经数不清,环志站曾统计过记录到的猛禽种类,共有2目4科39种。其中,昼行性猛禽31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Ⅰ级保护的5种、Ⅱ级保护的34种。这些猛禽,占到我国猛禽种类的44.3%,占国内迁徙猛禽总量的81.2%。

我们跟着范强军来到他们的捕鸟网前。一根根高五六米的竹竿竖立在山脊上,竿与竿之间是拉起的黑色鸟网。竹竿上有两股绳,分别向两个方向拉开,固定在一旁的柏树或者石头上,与竹竿起到三点固定的作用。位置的选择是有讲究的。大黑山一代代的猎手们相信,所谓人有人道,鸟有鸟道。他们相信,鸟类在几千米的高空中,能夠通过观测下面的地形决定中途停留的地点,如果树木过于茂盛,就会遮挡视野,山脊上往往树木较少,比较开阔,鸟类一般会选择栖落在这里。我查阅了资料发现,有数据显示,在开阔的环境中,比如说2000米的高空,鸟类的视野范围能够达到100公里,与之相比,人类的视野半径只有9.6公里。

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经验,同样适用于环志站的工作。我们在市场或者村子里经常看到的捕鸟网叫作丝网,每根线都像头发丝一样粗细,网口也非常小,只有两厘米见方。只要是鸟儿撞上去,就会被网缠绕住,而且越缠越紧,锋利的网线还会卡进鸟类的身体里,对鸟伤害很大。

环志站使用的网却很不一样。网线是专门的材料做的,牙签粗细,网口宽阔。一张网分为四层,每一层都有一个网兜,叫做“四凳网”。鸟类撞进来后能够直接掉进网兜里,摘得及时的话,不会对鸟产生额外的伤害。这样的网,会布满东西两片山脊,除此之外,范强军等人还会在树林里布上另外一种被称为“落网”的网。这种网相对四凳网来说面积要小得多,两三百片地布置在树林里,用以捕捉小型鸟类。

在环志站这里,一切都要以鸟为中心,包括房子的选址。我跟着范强军来到了他们的住处,距离布网的位置只有一二十米的距离。只有住所离网点近,在鸟入网后,环志站的工作人员才能够及时赶到网前,将落入网内的鸟迅速摘下,以防鸟在网里扑腾开来,被网缠伤。一般情况下,一天要巡上六次网,鸟多的时候,工作人员每隔半个小时就要巡一次网。他们还总结了一个口诀:“一长二多三勤四靠。”说白了,就是战线要拉长、布的网要多、巡网要勤快、时间上要靠得住。

房子是一排平房,有三个睡房,每个房间两张床,此外还有一间厨房和客房。“最初我们是自己搭窝棚、点煤油灯,随后有了军用帐篷,2000年之后才住进了水泥房,还通了电。”范强军说。不过山上还没有通网,也没有电视,因为“怕看电视耽误做环志”。从山下到山上开车需要10多分钟,除了去山下拉水和买菜,环志站的工作人员很少下山去。唯一的一项娱乐工具是收音机,还多用来收听天气预报,了解风向,以判断可能环志鸟类的数量。不过,多数的情况下,信号都不怎么样,他们只能自己判断风向,然后做准备。

迁徙是使命

“你看,松雀鹰!”

我顺着范强军的手望去,一只黑灰色的鸟滑翔着从树丛中飞过。“这是个成鸟。”范强军得意地告诉我,“成年的松雀鹰背脊发灰,颜色跟青蛙的背一样亮,幼鸟的颜色则比较浅。”与鸟打交道多了后,范强军已经练就了一身本领,能够从鸟飞行的姿势、鸟的颜色以及鸟叫声中辨别鸟的种类。他告诉我,在长岛环志的猛禽里,以猫头鹰的数量最多,其次就是松雀鹰。

不过也有认不出的时候。这时,范强军就会拿出环志站的宝典。这是由联合国鸟类专家约翰·马敬能编绘的《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书内记载了中国1329种鸟类,每种配有彩色绘图和分布图,并介绍了鸟类的外观、叫声、习性和分布状况。因为翻阅得勤,书已经泛黄,还有了折痕。

如果说识鸟还可以靠前辈带后辈,或者查阅书籍,从网上摘鸟则只能靠勤学苦练和悟性了。与其他的鸟类不同,猛禽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即使是落到了网里,它们作为鸟类食物链顶端的霸主气质依然没有改变。抓鸟首先要做的是不害怕,如果你看到它们犀利的眼睛、勾型的爪就犯怵了。那么恭喜你,这种情况下你有可能被鸟误伤。

那么,当一只鸟落入网里后,应该做什么呢?试想一下我就是那个摘鸟的人。按照范强军的阐述,我应该悄悄地过去,走到鸟背后,趁它不注意抓住它的爪子,然后用另一只手卡住它的身子,速度一定要快,这样才能让鸟儿瞬间失去反抗的能力。剩下的步骤就是从爪子上解网了。范强军告诉我,如果被鸟爪抓住,有可能将手抓透。不过,当遇到鹤、鹳等在水边生活的涉禽,情况便有些不同了。这些鸟类最大的特点是脖子长,你第一步要做的即是控制它们的脖子以防反过来啄你,然后是控制身体。

最难摘的是猫头鹰。这类鸟进网以后会在网里不停地翻滚,像是一个失灵的织布机,将各种线头混乱地缠绕在一起,而且它们又爱猛抓猛咬。但这些对熟练的工作人员来说都不是问题,“我现在抓哪里都可以,不熟练的人就必须按照步骤来。”范强军告诉我。摘网的风险性使得环志站一开始工作就有了条不成文的规定,女人不允许来干这个活,可能会破相。

按照环志工作的原则,被捕获的鸟儿,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完环志,然后放飞。为了减少对鸟儿的伤害,范强军等人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在到大黑山岛前,他一直跟我说他们有个运鸟神器,讲得很是神秘。等“神器”拿到眼前,我才发现这个神器的简易和神奇,一溜大小不一的饮料瓶子捆绑在一起,瓶子全部从中间切开。巡网的时候,环志站的工作人员将鸟摘下后,根据大小塞进瓶子里。“这样一方面可以提高摘鸟效率,一方面也可以减少鸟儿的挣扎,起到保护鸟的作用。”

这些年,长岛环志站回收时间最长的是1991年10月3日放飞的G01-8149号雄性雀鹰,在歷时2555天之后,这只雀鹰在原放飞处被回收;飞行时间最短的则是一只被标记为H00-0773号的红隼,10天内飞行了1700多公里。单程迁徙距离最长的是F01-5235号松雀鹰,1994年10月放飞后1个月在马来西亚海域回收,图上直线距离达3960公里。

看到这些数据,不禁感慨鸟类所具有的灵性。对于它们来说,飞翔并不是一种充满乐趣的事情,迁徙是完成一种生存的使命。为了完成这种使命,它们需要在每一段线路上苦心经营、不能停滞和放弃。就像纪录片《迁徙的鸟》的导演雅克·贝汉曾经说的:“就算前方有喜马拉雅山上的暴雪和雪崩,有鬣狗的利齿和猎人的枪管,有工业区的机器怪物和污染后的烂泥,有抓捕者的牢笼,而飞翔不能停止。鸟儿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飞翔,即便是短暂的歇歇脚,也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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