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明媚的“阅读时光”

伍献卫

温和明媚又灿烂，那么好的阳光，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乡。阳光从老屋屋顶的透光瓦片先是斜斜地，接着又笔直地照射进来，昏暗的老屋好像被一梭子弹打穿，几道透明的光柱把老屋照得透亮，那些稻草麦秸扬起的尘，就在那几道光柱里悬浮升腾。后院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在阳光下徜徉，桃树下滴落的桃胶引来一大群蚂蚁忙上忙下的，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上总有几只野八哥欢愉地聒噪。多少个那样明媚的午后，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老屋里看书，那段明媚的“阅读时光”至今想来仍让我如痴如醉。

林海音写过一篇散文叫《窃读记》，描写了作者放学后急匆匆赶往书店，藏身于众多顾客之间，借雨天窃读，到晚上才依依不舍离开的读书过程。读完散文，不免感叹自己多少年来何曾像样地读过一本书，感叹那阅读的习惯早已渐行渐远渺无踪迹。感叹的同时，却又想起自己也曾醉心于读书，不是在中学与大学，而是在读小学前后。我确信自己现在能站在中学语文的课堂上给孩子们上课，偶尔还能写点文字见诸报端，一定得归功于那段明媚的“阅读时光”。

与书结缘归功于爷爷。爷爷不但识字而且爱看书，他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早上要到老街上去喝早茶，喝完茶他会到他的摆书摊的老友那里坐坐，顺带挑选两本小人书带回家看。那个摆书摊的老头叫春财，这个名字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想大概是因为那时候经常用小刀把小人书封面上“春财印”三个字剜去的缘故。不用多说你也明白了，我是经常把爷爷带回家看的小人书据为己有的，最多的时候我装了满满一抽屉，我经常在伙伴们面前炫耀，那可是我的一笔丰厚的宝藏。为了私藏小人书，我也没少挨爷爷骂，现在想来爷爷在他的春财老友那里赔的礼赔的钱一定更多。

那时候我还没上学，也识不了几个字，所以看小人书当然是看上面的图画，看那些人物，看那些线条，然后慢慢去揣度里面的故事。虽说不识字，我却也看得很有味道，还能把书中的故事串起来，甚至添油加醋地说给别人听。

白天要下地干活，自然没人会来理会我，听我胡诌什么书上的故事。待到黄昏炊烟起，大人们从田里干活回来，我就有了表演的舞台。父亲种田回来打着赤脚一身泥水，他最多就洗个手然后倒上一大碗黄酒，抓一把佛豆，先一个人悠闲地喝起来。这时候他最喜欢我给他讲书上的故事，可惜他就是听，除了听他从不评价我说得对还是错，说得好还是坏。我只记得他喝酒眯一下眼睛，头一歪一口酒好似艰难地吞下肚去，然后整张脸舒张开来，再扔一颗佛豆到嘴巴里。我这表演者其实真不够格，我常常被父亲的动作吸引了，倒是忘了继续我自己的表演，每次还是父亲提醒我继续往下说故事。

爷爷从田地里回来每次都得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父亲喝完一碗酒刚好去给爷爷把洗脚水倒掉。爷爷是不允许我在吃晚饭的时候讲故事的，他的规矩重，吃饭不讲话，饭粒掉地上也得捡起来吃掉。总要等到吃完晚饭，沏上一杯浓茶，爷爷才会叫我过去。爷爷不像父亲，他先是安静地听我讲，等我讲完了，他会叫我把书拿给他，他经常夸赞我看图片看得仔细，故事情节讲对了，当然他更多地是教我看图片下面的文字，然后耐心地给我讲解书中的故事。每次讲完一本小人书，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弄错了那么多情节，弄拧了那么多人物，可是哪怕一天的劳作再辛苦，爷爷总乐意陪我读小人书。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真奢侈。

一个村庄的主旋律大约是劳作，大人们又去地里了，他们嘱咐我看家。母亲经常有些神秘地说，邻村那个小偷能把鸡蛋放在肩胛窝子里给偷走，所以留下来看家的我一定要当心，尤其是屋后院子里母鸡“咯、咯、咯……”快要下蛋的时候。可我除了捡个鸡蛋把它放在自己的肩胛窝子里试验之外，早把他们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有我自己喜欢的事要做，那就是看书，满满一抽屉的小人书，从看图到识字，从懵懂到清晰，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些书页有了再也展不平的褶皱。

白天读，晚上总想着那些故事的延續，侧卧在床上读书是那么享受。可是那时候家里穷，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块木板，一头是长凳垫几块砖架着，另一头则靠在父母的床上，空间局促，灯光昏暗。更要命的是，一根长长的灯线就绑在母亲的床头，多少个夜晚，母亲一声呵斥“败家子，也不晓得节省用电”，然后就重重拉灭了那盏二十五瓦的灯泡。我悻悻然，却只得意犹未尽地带着那些故事进入梦乡。我想也许正是母亲的“吝啬”，让我倍加珍惜那些明媚的“阅读时光”。

读了小学认识了不少字，我已经不满足只读那些小人书了。不得不说爷爷总会有办法的，他那时候竟然订阅了一本叫《山海经》的杂志，我想这件事在今天看来也是那么先进，有眼光。依然是在那些明媚的日子，我从《山海经》里读到了白娘子斗法海、唐白虎点秋香、秦琼卖马，还有刘伯温辅佐朱元璋等等故事。爷爷年纪大了，下地的次数也少了，他现在眼神也很不好，看书非常吃力。阳光不打眼的时候，他会在前院支一张竹躺椅，然后躺在上面看书。我不上学的日子就搬张凳子坐在爷爷身边，然后绘声绘色地把书中的故事讲给他听。爷爷现在跟我父亲一样了，他总是眯缝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不再评价我说的是好是坏，是对还是错。回忆让人感叹，时光啊它有脚，如今爷爷已经离开我整整三十多个年头了。

总是庆幸我有一个爱看书的爷爷，我发现除了小人书和《山海经》，爷爷还有他的私人珍藏。不知是不是那时候的茶馆有人说书的缘故，爷爷称他的藏书为“传书”，用质量很好的牛皮纸包了封面整齐地码放在高高的床顶上。我记得那里面有《封神榜》《秦汉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等，直到爷爷弥留之际，我也没有能力把那些书读懂读完。爷爷去世的时候，按照老辈的说法要把那些钟爱之物、贴身之物火化了烧给他，于是那些书就化作一缕青烟跟随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只不过我把那本最喜欢读的《三国演义》偷偷留了下来，想来爱书的爷爷一定不会怪我的，而现在我庆幸那本泛黄的牛皮纸包着的《三国演义》是最好的纪念。

书架上最近又添了许多新书，可我知道很多时候它们只是用来装点门面附庸风雅的。恐怕我已经找不回那段如此明媚的“阅读时光”了，我怀念那些书那些人，怀念那段纯粹的“阅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