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

2018-10-11 05:18李晓东
啄木鸟 2018年10期

李晓东

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郭燕燕要是知道自己会在四十岁生日这一天成为杀人犯,她绝对愿意把四十年的日子全部推倒,像洗牌一样重新整合。

在安徽南部的这个小镇,一个还不算老的女人杀了人,肯定称得上一桩大新闻。郭燕燕当然失去了自由,她不再可以行动自如地走在青石板铺地的街上,踩着脚下湿漉漉的雨水,像所有无人注意的普通女人一样采买闲逛。

石桥镇属于余水县辖区,距余水县县城七十公里。镇子四面环山,三水(沣河、洋河、潞河)合一,穿镇而过。河多,桥就多,有名的、没名的,平桥拱桥洞桥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有几十座。镇子规模不算小,但是缺乏整体规划,看上去比较零散,像个迷宫。数不清的巷子,本地人也未必都能说得清巷子的来去走向。巷子处处相通,七弯八拐总有出口。脚下清一色的石板路,踩磨得溜光锃亮,像是铺了一路的镜子,不消说,一看就是有些年头儿的老镇了。

石桥镇的老式民居鳞次栉比,黝黑的屋瓦,浅灰色的马头墙连成一片,屋顶上都生了蓬草。女人在河边洗衣,黑狗在巷中慢走。房屋与房屋离得稍远些的,一长溜儿屋檐和另一长溜儿屋檐之间空出的地界,就算街道。两侧挨挤着门板墙裙摆放了杂七杂八的物品,摊主并不叫卖,有的半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有的就地坐在青石台阶上发呆,有买主比画着物件问上几声,摊主才懒洋洋如梦初醒。

镇子里的民居多为古宅,皆为多进式,或三进,或四进,进间有四水归堂式的天井,沿天井二楼廊廓置有美人靠。条石砌就墙基,柱基多为圆形雕石,墙体青砖,屋上黑瓦,翘角飞檐。双披屋顶半掩半露,躲在重重叠叠的山墙后面。山墙有云形、弓状、阶梯式,墙头呈翘首长空的马头状。古宅的门框均为花岗岩,屋内进深和开间都很大,天井有一字形或四字形的。古宅的门坊、墙裙、柱础、窗棂和门楣上,都有雕饰,人物、鸟兽、山水、花卉,千姿百态。门窗扇格的木雕,厅堂柱础的石雕,门楼门汇的砖雕,这是徽派建筑中的“三雕”。古宅颜色一律青黑,这是因为旧时色彩使用上严格的等级区分。平民百姓,纵使有万贯家私,也不允许在住宅上使用各种金碧辉煌的彩画与装饰,这也很隐晦地说明了石桥镇自古以来就没有出过什么显赫人士。

石桥镇多水,石渠绕家家户户逶迤而流,郭燕燕的家就在洋河边上,正对着门洞的是一座石拱桥,桥体上苔痕斑驳,藤萝缠绕。

不,如果让郭燕燕讲她的故事,她一定不会从石桥镇开始,虽然,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结婚,在这里生下女儿。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一个或者说至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地方,这个地方曾经和自己相关的人和事,必然是最为难忘的,最不应该忘记的,也是最无法忘记的。有的人是因为这个地方承载过他的幸福和快乐,有的人是因为这个地方让他感到痛苦和屈辱,郭燕燕就属于后者。

这个地方就是上海。

就地理意义而言,石桥镇处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处,距离上海不到三百公里,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所以,这些年去上海打工的石桥人越来越多。男人大多是靠力气吃饭,在建筑工地上当工人,极少数有手艺的也可以靠技术谋生。女人的情况就复杂些,年轻有姿色的,当然靠脸蛋儿吃饭,其中细节不可描述,总归是挣了不少钱。逢年过节回石桥镇穿金戴银招摇过市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妹子。像郭燕燕这样有家有孩子的女人,大都搞家政,或者在一些小饭馆帮厨。

五年前,郭燕燕和丈夫大勇一起到了上海。按照郭燕燕事先的计划,他们找到活儿后,在干活儿的附近租一间小屋子,就跟城里人一样,白天两人分头上班,晚上回到家,一起做饭过小日子,多美。可是,上海不是石桥镇,哪儿能由着她的性子想咋样就咋样呢?

首先说工作。带他俩出去的老乡一到上海就像变了个人,原来说好的一家工地,突然变卦了,老乡帮大勇又打听了几家,都不招新手。老乡自己已经开工了,不愿意再陪着他们到处碰运气,他俩有些不高兴,老乡也没好脸色,三个人不欢而散。

郭燕燕和大勇开始在上海街头瞎转悠。比起石桥镇,上海大得让他们害怕。郭燕燕紧紧相跟着,唯恐他俩走散了。高耸入云的楼群,人山人海的街道,急速穿梭的汽车,大勇攥着郭燕燕的手,两个人的手掌心都是汗津津的。他们不辨东西,沿街打听,走到哪里算哪里,结果,反倒是郭燕燕先找到了工作。

是在一条窄窄长长的弄堂里。头顶上横七竖八搭满竹竿,竹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衣服,踩着拖鞋摇着蒲扇的老人慢悠悠走着,看到郭燕燕和大勇兩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成群的小孩子你追我赶打打闹闹飞奔着远去了。化着淡妆穿着高跟鞋的姑娘打着太阳伞从身边经过,洒下一路淡香。两侧的门面房一间紧挨着一间,有的门口放了大木盆,水面上跳起白肚皮的鲤鱼;有的门口放了燃气灶,灶上的砂锅里滋滋溢着水汽。敞开的窗户里听得见叮叮当当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简易的蔬菜摊、发廊、音像店、药店、文具店、咖啡屋、玩具店,有的门店里飘出音乐,有的门店里亮着彩灯。数目最多的是小饭馆,这从路边上隔三五步就竖立着的菜品招牌上就能看得出来。

白斩鸡、酸辣土豆丝、土豆炖牛腩、酱爆猪肝、十三香螺丝、香酥小牛排、剁椒鱼头、糖醋排条、葱油鸡、外婆红烧肉……郭燕燕心里默念着菜单,一家家走过去,感觉肚子越来越饿。她扯了扯大勇的衣角,悄悄说,你饿不饿?大勇很响地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郭燕燕知道,他比自己更饿。早上吃了一笼水煎包子,喝了稀饭,然后就一直走走走,这都下午三点多了,能不饿吗?郭燕燕说,要不,咱进去吃点儿?大勇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又往前走了几步,是一家面馆,郭燕燕说,面条便宜,咱进去吧。两人进了面馆,没想到门面看着低小,里面还挺宽敞。方方正正的厅堂里,摆着十几张方桌,一律本木色,再看墙壁上的字画,柜台边的瓷瓶,显然走的是中国风路线。郭燕燕心里想,上海就是上海啊,就连弄堂里的小饭馆都这么讲究,这么干净。大勇应该也没想到里头这么正规,表情有些拘谨。也是,他俩活到三十多岁,也就去过县城,在县城路边的小摊子上吃过饭,哪里进过这么高级的饭馆呢?

午饭时间已过,晚饭时间还早,现在还不是饭点,饭馆里安安静静的,只听见低低的古琴声。郭燕燕和大勇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都是有点儿后悔进来的意思。两人正要转身离开,从里间出来一个二十多岁身着蓝色小碎花中式套装的姑娘,满脸阳光招呼他们,两人只好讪讪地坐下。小姑娘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递过菜单,郭燕燕目光只是一扫,心就咯噔一声,没想到一碗面条都这么贵。她拿着菜单,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翻到第一页,红红绿绿的菜品看得她眼花,菜品的价格看得她头晕。小姑娘一直微笑着,半俯着身子耐心等待。郭燕燕实在不好意思再磨蹭了,点了两份雪菜肉丝面。小姑娘细声细气地问,不要点菜吗?郭燕燕脸上一烧,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摆了摆手,不啦不啦,我们还赶时间,随便先吃点儿。小姑娘依然笑眯眯的,又给他们送上茶水。

目送小姑娘进了里间,郭燕燕压低嗓门儿说,一碗肉丝面,你猜猜,多少钱?大勇一副放大了胆子的样子说,八块?郭燕燕摇摇头。大勇说,十块?郭燕燕不说话。大勇说,十二?十五?郭燕燕拿手指头一比画:二十!大勇嘴一撇,说,二十就二十吧,这里是上海啊。郭燕燕叹了口气,唉,照这个样子,身上带的这点儿钱撑不了两天,工作没着落,今晚还不知道住哪里呢。一碗面都要二十,住一晚上那不得二百?吓死人了。大勇说,先吃饭吧,吃饱了就有力气了。咱们再问问,再找找,总能找到活儿干的。

说话间,肉丝面端上来了,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

二十块钱一碗的雪菜肉丝面,味道倒也不错,分量也足。雪里蕻很新鲜,没有老咸菜的陈腐味,肉丝裹了芡,软香嫩滑,汤头应该是加了鸡汤的,很鲜。料酒、酱油、姜末的用量也都把握得恰到好处。郭燕燕有一手好厨艺,边吃边品,边给大勇介绍,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中碗已见底,吃得是心满意足。

小姑娘训练有素,一会儿送来两份小碗紫菜汤,一会儿递上几张餐巾纸。两人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虽说有点儿受宠若惊不好意思,但是心里甚觉舒坦。待到结账时,里间走出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看小姑娘低眉顺眼的样子,肯定是老板娘。

从郭燕燕两口子的谈话中,小姑娘听出了端倪,情况汇报给老板娘,老板娘就出马了。当然,这个细节,是之后郭燕燕听小姑娘说的。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郭燕燕的年龄、相貌、谈吐都很入眼,老板娘很爽快地就招录了郭燕燕。更让他们惊喜的是,老板娘有个亲戚是建筑商,在浦东正进行一个项目,答应明天就派人带着大勇去上班。

小姑娘名叫吴倩,现在,她算是郭燕燕的舍友了。郭燕燕跟着吴倩七拐八拐穿过几条弄堂,最后来到一幢老旧的楼房里,七层高的楼房,楼道里堆满杂物,墙上涂涂画画污渍斑斑,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写着些骂娘的脏话。楼梯陡峭逼仄,两个人无法并行,郭燕燕仰起头,几乎要挨到吴倩的屁股上。那被窄窄紧紧的一步裙紧裹着的屁股,圆圆的,翘翘的,有着年轻女孩儿嚣张的弹性,随着攀爬的节奏扭摆。郭燕燕挪开视线,看着黑黢黢的楼道,各层堆积的面目不清的杂物,闻着鱼腥味儿、刷锅水味儿、洗头膏味儿、烂菜叶味儿、馊味儿、霉味儿,心想,楼房旧是旧了点儿,还好,老板娘说了包吃包住,旧就旧吧,她也不是多么娇气的女人。

爬到七楼了,吴倩并不止步,拐了一个弯,面前是一段更陡更窄的空心楼梯,吴倩轻车熟路跨了上去。即便是如她一般身量娇小,也将扶梯挤得满满当当。郭燕燕提心吊胆地看着吴倩大红色的高跟鞋松松地挂在脚面上,一踮脚,粉白的脚后跟就脱离了鞋子,又细又长的鞋跟不稳当地晃上几晃,郭燕燕心里捏了一把汗。

站在阁楼入口处,郭燕燕傻眼了。这是一个斜顶阁楼,坡度很大,最低处两人须得弯了腰,缩着脖子。阁楼没有窗户,难怪吴倩一进门就开了灯。热腾腾的暑气在阁楼里乱窜,郭燕燕的额头很快就汗津津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张双人凉席,凉席之外的空间也就只有巴掌大了。吴倩一脚踢掉高跟鞋,四仰八叉躺到凉席上,伸伸胳膊伸伸腿,长舒一口气,哎呀妈呀,总算能躺下了,这一天下来,累得人腰酸背痛。她拍拍凉席,招呼郭燕燕快躺下,郭燕燕看看空无一物几无立锥的四周,除了躺下,也别无选择了。

阁楼间的每一缕空气就是一缕小火苗,满满一阁楼的火苗中,郭燕燕大汗淋漓。身边的吴倩已经入睡,听着她气息均匀的呼吸,郭燕燕想,年轻就是好啊,咋样都能睡着。她想到了大勇,大勇今晚被安排在饭馆里留宿,饭馆里除了桌椅,也没见有床铺啊,他睡哪儿呢?郭燕燕心里猜测着。

早上,郭燕燕到饭馆时,大勇已经随了中间人去往浦东了,这一去就是三个月,两个人再见面时,已经是秋天了。

郭燕燕没有休息日,按老板娘的说法,她的工资是按天计算的,要休假,可以,休几天扣几天工资而已。郭燕燕舍不得,所以也就一直没有休息过。自从饭馆里新添了早点之后,郭燕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凌晨四点,她就得开始帮工。择菜、和面、切菜、包包子,厨房里所有活计,她都得干。这就是小饭馆之所以小的原因吧,不像大饭店那样白案红案分工明确。夜里回到阁楼躺下时,往往已经过了十二点。好在,辛苦是辛苦,三个月里,存折上的数字也噌噌地蹿上去了。

早在十几天前,郭燕燕就听说老板娘的母亲要过七十大寿,她要回娘家去拜寿。老板娘的娘家在苏州,怎么算,她也得耗上一天时间。本来,老板娘不在,饭馆照样可以营业,不过老板娘说了,老娘过寿,这是大喜事,大家都得沾点儿喜气,所以打算让大家休息一天,也算是讨个彩头,为的是给老娘添福添寿。

郭燕燕早早地就給大勇捎了口信儿,再三交代了她休息的具体日期,好让大勇提前安排。换班也好,请假也罢,总之是要腾出一天时间见见面的。

从大勇的工地到距离最近的地铁站,坐公交少说也得两个小时,乘地铁到了浦西,再坐公交辗转到达郭燕燕所在的地方,又得花一个多小时,前前后后加起来,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将近四个小时,再加上大勇返回时同样需要的时间,两头一扣除,中间留给两个人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郭燕燕反反复复算了又算,越算心里越难过。

仅仅只是一触到大勇的目光,郭燕燕就像被灼伤了一样,心里猛地一热又一疼。她太熟悉这目光了,想起来已经很遥远了,但是异常清晰,对,那是在十多年前,两个人的新婚之夜,大勇就是这么看她的。

说起来,郭燕燕和大勇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了。两家人都是世世代代的石桥镇人,大勇幼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郭燕燕姊妹三个,两个姐姐都远嫁外乡,只有她的婆家和娘家仅隔一条洋河。郭燕燕刚出嫁的两年,每天都要回娘家看看,可惜父母都不长寿,前几年先后离世,娘家大门落了锁,从此就闲置了。

一转眼,女儿都十岁了,郭燕燕嫁给大勇也有十多年了。当初成亲时就是你情我愿两厢欢喜,郭燕燕骨架小,秀气,大勇却是南人北相,一米八二的个头儿在当地男人中引人注目,肩宽臀窄,浓眉大眼,模样很招女人喜欢。窗纸上大红色的喜字褪了色,两个人的感情倒是不见淡漠。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缺钱,日子总是紧紧巴巴,只是指着大勇时不时打个零工挣点儿花销。石桥镇就巴掌大,也没多少活儿可干,看身边很多人都去上海打工,小两口一合计,这才双双来到上海,女儿就交给大勇六十多岁的母亲了。

在上海的这三个月,辛苦劳累都不算啥,最让郭燕燕难过的是和大勇见不着面。白天忙得团团转,顾不上多想,到了夜里,想起大勇,郭燕燕就像喝多了二锅头,说不清楚是烧心还是烧胃,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只觉得小小的阁楼闷得慌,低低的楼顶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今天,当大勇出现在面前的一瞬,看到大勇充血的眼睛,郭燕燕浑身轰然一下就着了火。两个人不说话,郭燕燕喉咙里干干的,使劲儿咽也咽不出一点儿唾沫。大勇在前面急吼吼走着,他穿了工装的背影比以前更壮实了,两条长腿紧绷绷的像要把裤子撑破,郭燕燕小跑着跟在大勇身后,两个人气喘吁吁慌里慌张。

直到所有的撞击交缠撕咬砰然爆裂成无边无际一波又一波扩散的晕眩痉挛,郭燕燕和大勇还是没有说话。两个人平躺在大床上,有着抵达目的之后的虚脱和失落。郭燕燕这才开了口,舒服吗,你?大勇嗯了一声,懒洋洋的声音里浸泡着疲惫。郭燕燕也觉倦意如泉,两个人沉默着,只听见墙上的挂钟急急忙忙奔跑着……

突然惊醒的郭燕燕猛地坐起来,一看挂钟,心里一惊,赶忙推推大勇,大勇挣扎着睁开眼睛,勉强撑住的眼皮用着力气。郭燕燕说,糟了,怎么睡着了,已经一个小时了,快,快起床。大勇面上先是一紧,之后又是豁出去了的表情说,反正已经过了一个钟点,不如凑够两个钟点吧。郭燕燕说,两个钟点,那得多少钱呀!太不划算了。大勇说,钟点房就是这样,你心疼也没用,反正咱们也就奢侈这么一回。说话间,他半坐起身,一手将郭燕燕揽到怀里,脑袋拱到郭燕燕的脖颈间,嘴唇含住了郭燕燕的耳垂,郭燕燕热血上涌,浑身触电,她伸出胳膊环住了大勇,两个人双双倒下。

退了房,他们在路边店里吃了小馄饨,说了些闲话,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郭燕燕说,你现在就回去吧,路上折腾来折腾去,到工地也就天黑了。大勇一边四处看着,一边心不在焉应承着。看大勇走路的方向不对,郭燕燕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往公交车站走,大勇说,还早呢,再逛逛,再逛逛。

大勇东张西望走走停停,郭燕燕也就随了他。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前两天还都是大晴天,有太阳,还感觉暖洋洋的,今天突然降温了,吹来的风里已经有了湿冷之气。人行道上依然摩肩接踵,一幢紧挨着一幢的高楼里,吞吐着衣着光鲜的男女。郭燕燕看着那些妆容精致身着套装的职业女性,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劣质的呢子大衣,袖口上缀着的毛球,自惭形秽地加快了步子。

跟着大勇走进植物园,看到遮天蔽日的绿植、花丛草地、楼台亭榭、小桥流水,郭燕燕精神一振。这里的草木风景,让她好像回到了石桥镇,又亲切又伤感。大勇慢了下来,一边走进叶宽树密的小径深处,一边拨开树叶探头探脑。郭燕燕不解地看着他,问他找什么,大勇嘿嘿一笑,他狡黠的神情是郭燕燕熟悉的,她突然明白了大勇的意图,赶忙四下里看看,脸上热热的,心里慌慌的,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

鹅卵石铺地的长径最深处,已经能看到植物园的外墙了,香樟、龙柏、银杏、桂花树之类高大乔木组成的绿色屏障将此处包围得严严实实。侧前方是一个大水池,太湖石驳岸,水生植物铺满水面,使这一地带自然形成一个无人区。大勇在前面开路,左冲右撞,两个人钻进了深处。

还没等郭燕燕回过神,大勇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昏天黑地里,郭燕燕的唇齿间尽是树叶的清香和苦涩。粗硬的树枝划过她裸露的肌肤,郭燕燕顾不了许多,大勇的手忙脚乱无休无止让她应接不暇,大勇的造型各异花样翻新让她惊喜又困惑,两个人厮杀得难分难解,最后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丢盔弃甲片甲不留。郭燕燕看着大勇黝黑的胸膛上全是咬痕,难为情地转过脸去,赶紧从地上捡起衣服,两个人这才感到浑身发冷。哆哆嗦嗦穿好衣服,郭燕燕将披散开来的长发用手指梳拢,皮筋又找不见了,大勇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最后揪下一片大树叶,撕掉叶片,长长的软软的筋络松松地挽住郭燕燕的头发。

时间已近傍晚,郭燕燕催促着大勇,两人从植物园深处往外走着。郭燕燕瞥了大勇一眼,咬咬嘴唇说,你学坏了。大勇啊了一声,没有反应过来。郭燕燕停下脚步,盯着大勇的眼睛,你原先没这么花哨的,今天怎么了?从哪儿学来这么多花样?大勇嬉皮笑脸地揽住郭燕燕的腰,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再来一次?郭燕燕推开他,正色道,你少打岔,我问你呢,你那些招式都是打哪儿学的?大勇不以为然地说,你舒服就行了,问那么多。郭燕燕说,你是不是找过坏女人?我告诉你,你可别骗我!大勇看见郭燕燕真生气了,赶忙赔着笑脸说,瞧你,想哪儿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满工地都是大男人,我上哪儿去找坏女人哟。就是大家晚上没事干,有的工友搜了毛片,大家一起看看解解闷呗。郭燕燕说,你们工地上有电视啊?大勇笑了,我的傻老婆,现在谁还看电视啊,一个智能手機,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全搞定了。

郭燕燕心里一软,声音温和了许多,要不,咱也给你买一个手机吧?这样联系起来也方便。大勇赶紧摆摆手,不要不要,一个手机,得多少钱啊。咱挣钱不容易,攒着,到过年时给妈和玲儿买些穿的用的,哦,我想好了,今年过年我一定要给你买一件羊皮大衣,我看人家城里女人都穿呢,你这身材,穿上一定好看。看着大勇黑黑亮亮的眼睛,正当最好年纪的体格块头,想起刚才的缠绵,郭燕燕心里热乎乎的,忍不住踮起脚亲了亲大勇,两个人搂抱着,身子紧挨着身子出了植物园。

那是郭燕燕记忆中最幸福的一个春节。

石桥镇在过年的热闹里依旧沉静,斑驳的高墙,矮矮的拱桥,默默流淌的河水,还有石板街上无所事事的小黑狗,河边上蹒跚的白鹅,它们是石桥镇必不可少的组件,它们又都跳脱事外,以一种局外人的冷静注视着石桥镇人的日子,日子里的琐屑、平庸,还有,罪恶。

五十多岁的柴叔,和大勇家做邻居很多年了,这也是一个闯过上海滩的人,在上海没有落下脚不说,还瘸了腿丢了老婆。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条腿废了,老婆也跟一个外乡人跑了,无儿无女,孤零零一个,靠一点儿救济金过日子,偶尔,也会揽一点儿不需要腿脚的手工活儿。

大勇家过年,一定少不了柴叔,这也是很多年的事情了。大勇妈耳朵不好,心眼好,看柴叔冰锅冷灶的,实在可怜,平日里做些好吃的,便差孙女玲儿给柴叔送去些。

十岁的玲儿,在这个春节里收到的礼物是石桥镇所有孩子都没有见过的,是最新款的小飞机,它成功吸引了全镇孩子,他们都巴结讨好玲儿,为的只是亲手遥控操作一把。看着小飞机起起落落,腾空旋转,机体的LED指示灯红绿闪烁,孩子们欢呼雀跃,尖叫一片。在大家簇拥中的玲儿,小脸涨得通红,小飞机带给她的快乐弥补了她大半年见不到父母的缺憾。

穿着大红色羊皮大衣走在石桥镇的郭燕燕,在女人们羡慕的眼神中心满意足。男人们则都冲着郭燕燕身边的大勇说几句恭维话,郭燕燕情不自禁抱住了大勇的胳膊,公开场合如此亲昵的动作,也是郭燕燕以前不敢的。但是,现在,她和大勇的亲密恩爱,在石桥镇老派人眼里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上海来的人嘛。

柴叔坐在大勇家的酒桌旁,频频举杯,感激涕零。说到激动处,落了泪。饭桌上的菜品,当然是往年无法相比的。那些寒酸的、不见油水的过往,在这个春节都变成了墙上的老照片,所有人奔着彩色绚烂的新日子去了。

过完年,回到上海的郭燕燕手脚更麻利,干活儿更勤快,给客人笑得更甜,老板娘主动给她加了薪。至于大勇,也当上了工地的小队长,工资也涨了。小两口心劲儿越来越大,一年半载见不上面,在郭燕燕看来,也就算不上什么事了。

不算什么事?怎么会?当郭燕燕突然意识到,和大勇的长年不在一起,其实是比天还大的事情时,一切都已经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了。

在上海的五年,大勇的工作地点换了又换,没办法,盖房子嘛,不可能一辈子守在一个工地上,哪里有活儿干就去哪里,这是郭燕燕完全能想通的。好在这些年他俩都添了手机,微信视频啥的上手就会。每天晚上睡前说说话,解解闷儿,郭燕燕觉得很满足,她曾经以为大勇也很满足了,可是如果大勇真的满足了,又哪里会去睡别的女人?

关于大勇和那个女人的事情,郭燕燕是从大勇的工友嘴里得知的。彼时,她已经在大勇的工地上疯疯癫癫转悠大半天了。在林立的脚手架之间,在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旁边,郭燕燕神经错乱逮人就问。大勇失联三天了,电话关机,全无消息,郭燕燕心里实在害怕,这才摸索到大勇的工地。工地远在崇明,郭燕燕跌跌撞撞到达时,已经筋疲力尽了。

偌大的工地里,能找到和大勇相熟的人,也算运气。他们都看过大勇存在手机里的照片,所以对郭燕燕很热情,只是在说到大勇的事情时有些吞吞吐吐。郭燕燕的声泪俱下让他们于心不忍,于是将大勇的事情和盘托出。

果然,大勇是帶着一个女人走了。

虽然郭燕燕从工友们的表情中早有了预感,但是,当她真真切切听到事情的全部时,她还是懵了。女人很年轻,二十多岁,四川姑娘,在工地上做饭。听他们的口气,她和大勇在一起应该有两年了,大勇和她一起消失,是因为那个女人怀了大勇的孩子。

已经是腊月,工地马上要停工了,工友们都已经归心似箭,他们要忙着采买,忙着拾掇,郭燕燕看他们确实不知道大勇去了哪里,也就不再追问。

郭燕燕像一摊烂泥一样摔打到地铺上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她的身体软得像面条,没有一丝力气,脑子里却异常活跃。她反反复复拨打大勇的手机,直到手指酸痛。她竖起耳朵听着手机提示音,幻想着能收到大勇的微信,她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一会儿还是一直醒着,反正很快就天亮了。

郭燕燕的魂不守舍让她在饭馆里屡屡出错,老板娘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郭燕燕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之所以还要在饭馆里守着,是担心大勇会来这里找她。

三天后,一切如常。郭燕燕死心了,看来大勇是真的不会在上海再出现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石桥镇,也许,能从那里找到大勇的线索。

年关迫近,在外打工的人纷纷回家,石桥镇里家家张灯,户户烹煮,只有大勇家里冷冷清清。大勇妈原来只是耳朵背,这两年眼神也越发不济了,能操持好她和玲儿的一日三餐就算不错了。儿媳妇的归来,让她喜出望外。她絮絮叨叨说着,我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呢,还想着你们怎么说也得过几天才能回来,怎么今年回来得早了些?咦,大勇呢?大勇咋不跟你一起回来呢?不用细问,郭燕燕知道,大勇根本没回来过。她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婆婆的询问。

镇子上的学校早就放了寒假,也不知道玲儿去哪里疯玩了,掌灯时分,郭燕燕才见到了玲儿。

大勇家的老屋子早已翻盖成了两层的小洋楼,玲儿和城里孩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卧室。平日里,奶奶住在一楼,她住二楼,今天妈妈回家了,玲儿自然要和妈妈睡在一起。

其实,从一见玲儿的面,郭燕燕就察觉到了异常,转过年,玲儿就十五岁了,她综合了爸爸妈妈的优点,生得眉目如画。和往年相比,玲儿眉宇轻锁,眼睛似乎也不再清亮,笼上了一层薄雾。她也没有从前爱说爱笑了,妈妈问一句,她答一句,或者只是摇头点头。

待到母女二人脱衣上床,郭燕燕只是一瞥,瞬间五雷轰顶。

白天,穿了棉衣看不出来,现在只穿一件小背心的玲儿,迎面郭燕燕,指向一个让她魂飞魄散的事实。玲儿一直很瘦,一直平平板板的肚子有着明显的隆起。郭燕燕的手颤抖着从玲儿的肚子上划过,手底下的感觉准确无误地落实了她的判断。

一看到破门而入的郭燕燕,柴叔腮帮子上耷拉的皮肉不由抽搐起来,他呆立在床边,没来得及穿上的棉衣拎在手里,瘦骨嶙峋。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惊恐地瞅着郭燕燕。

郭燕燕冷着脸坐到条凳上,柴叔手忙脚乱穿好衣服,一边讪笑着说,我这里太乱了,让你见笑了。一边手足无措地拿起这个,放下那个。

天刚擦亮,屋子里不甚明朗,只感觉到堆满了含混不清的杂物,一股酸腐的气息从大开的门里蹿奔而出,郭燕燕厌恶地环视一周,低吼一声,你这个畜生!

话音未落,柴叔两腿一软就跪下了,他左右开弓,一边扇着脸一边带着哭腔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郭燕燕没有料到柴叔完全没有抵赖狡辩,先是一愣,继之悲从中来,捂了脸,压抑着哭声,泪水从指缝间涌出。

柴叔依然跪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低三下四地说,玲儿她妈,都怪我糊涂,做下了禽兽不如的事情,要杀要剐,都随你,我没话说。他这么一说,郭燕燕倒不说话了。从昨夜听到玲儿哭诉始末,她就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恨不得立马将这个老男人撕得粉碎。她大睁着两眼,好不容易熬到天刚亮,就杀进来了。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解决这事,到底要柴叔怎么做,郭燕燕完全还没顾得上想。但是,在柴叔家里,郭燕燕本能地压低了嗓门儿,她心里最清楚,芝麻大的石桥镇,东家鸡叫一声,西家就是狗吠一片,女儿还不到十五岁,这种丑事是万万不可声张的。柴叔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他讨好地对郭燕燕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玲儿的肚子,眼看着一天天大起来了,我倒是没什么,光棍儿一个,老脸皮,厚实,可玲儿还小……郭燕燕气不打一处来,抡圆了胳膊劈手就是一巴掌,柴叔疼得龇牙咧嘴,没敢再说下去。郭燕燕打归打,气归气,但她不得不承认,柴叔说到了她的痛处。她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说,你等着,这事儿没完,回来我再和你算账!

从县城回来,郭燕燕没有马上去找柴叔,她需要冷静冷静,需要思考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这两天时间,她精心烹饪,杀了鸡,炖了汤,看着玲儿乖乖地喝了鸡汤,乖乖地躺在床上,郭燕燕心里宽慰了许多。从玲儿目前的情况看,县城那家私人诊所的技术还不错,手术成功,处理得很干净。坐在手术室外,郭燕燕想了很多,对柴叔,她固然充满了仇恨,但是,把对玲儿的伤害尽可能降到最低,把事情传播的风险降低为零,这是她的唯一目的,其余,都必须为此让路。

去县城的时候碰到几个熟人,郭燕燕都说是带女儿进城逛逛,置办点儿年货,理由很自然,没有人会怀疑什么。回来的时候,她也真的给玲儿买了新衣服,给婆婆买了足浴盆。看着女儿穿了新衣服兴高采烈的样子,郭燕燕心里酸酸的。不管怎样,玲儿肚子里那颗定时炸弹总算解决了,这让她一阵轻松。

回家之后的突发事件,让郭燕燕顾不上再去想大勇,当务之急是,柴叔这个王八蛋,该怎么处理?报官?当然不行,一报官,自己苦苦隐瞒的就会大白于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丑事,到时玲儿怎么办?私了?怎么了?无非就是要柴叔拿出一笔钱来,这又是郭燕燕不屑的。她要的是公道,要的是说法,拿钱解决,不光侮辱了她,更侮辱了女儿。说起来,这大概也是郭燕燕与其他石桥镇女人最根本的不同了。

思前想后,郭燕燕决定咽下心头的恶气。玲儿是她的命根子,她再不能把玲儿扔给耳不聰目不明的老婆婆了,她决定不去上海了。过完年,她就带着玲儿和婆婆搬到县城去,租一间房子,她再找一份活儿干,陪玲儿在县城中学念书,远离石桥镇,远离柴叔。想到柴叔,郭燕燕心里恨意难消,她不想让事情闹大,这并不是说她要放过柴叔,而是要放过玲儿,不再让这个噩梦纠缠玲儿。

正月初六早上,郭燕燕决定最后再去找一趟柴叔,事情可以不再追究,但话必须要说清楚,然后,她们一家三口就该动身去县城了,租房,找活儿干,联系学校,赶在开学前她们必须在县城安顿妥当。

正月初六午后,成为杀人现场的柴叔家已被挂了警戒线,线外看热闹的石桥镇人里三层外三层,线内有警察把守,还有警察在勘查现场。

被杀者是柴叔,现场并无打斗痕迹,柴叔身上血肉模糊,显系乱刀砍死,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被扔在一旁。杀人者也无悬念,就是郭燕燕。她用菜刀剁了柴叔之后,用脸盆接了水,洗干净自己脸上手上身上的血迹,又去隔壁自己家里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头发,这才去了石桥镇派出所投案自首。镇派出所只有一个值班警察,被郭燕燕的砸门声吵醒。听郭燕燕说她杀了人,小警察一开始还不相信,后来越听越毛骨悚然,马上打电话叫人,派出所所长率一干人马赶到,立刻控制了郭燕燕,封锁现场。又向县局报告,县局也派人赶到了石桥镇。

之后,县中级人民法院出示的公告上是这样说的:

被告人郭燕燕,女,1976年2月13日出生于安徽省余水县石桥镇,汉族,初中文化程度,农民,户籍地:余水县石桥镇石桥村桥头屯2号。因涉嫌故意杀人罪,于2016年2月13日被余水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同月20日逮捕。现羁押于余水县看守所。

指定辩护人黄岩,安徽中亿律师事务所律师。

郭燕燕杀人案,是石桥镇有史以来最惊悚的杀人案,案件本身已够刺激,案件背后的隐情更是让石桥镇人像打了鸡血一般,街头巷尾,人人交头接耳,个个眉飞色舞,众福尔摩斯推演出了诸多版本——

版本一:郭燕燕要求柴叔拿三十万元私了,柴叔拒绝,于是郭燕燕愤而杀人。

版本二:郭燕燕本已打算放过柴叔,没想到柴叔言语傲慢,口辞多辱,于是郭燕燕羞而杀人。

版本三:郭燕燕去找柴叔谈判,柴叔色心突起,欲行不轨,于是郭燕燕怒而杀人。

版本四:郭燕燕和柴叔早已勾搭成奸,孰料柴叔又占了玲儿的便宜,于是郭燕燕妒而杀人。

在众人的口舌中沉默着的石桥镇,依然重复着它一贯的秩序,河网如织,舟船吞吐。推理演绎之后的人们,依然各自走散,分头忙乎自己的吃食。镇子口上的牌坊,据说是为明代某位贞节烈女所立,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轰然倒塌。

啄木鸟2018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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