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高洋炀

空旷的竹林琴声飘荡，音色清冽孤绝。黄昏，琴声正跌宕澎湃之时，男子一抹琴弦，琴声戛然而止，清酒灌肚，酣畅淋漓，道：“好酒！”

余光瞥到一袭红衫身影，男子笑得越发张狂。那身影恼怒地冲出竹林，一把夺过酒壶，大口饮下，柳眉皱起，痛心地说：“你弹琴这般好听，却不愿用心，爱灌这黄汤，这世上可还有真正奏琴之人？”

其实男子故意在一曲激昂之时霎时停手，想看她做何反应。

“你为何爱听我弹琴？”男子眉眼盈笑。

“好听。”

“那为何藏在林子里？”

姑娘脸越发得红，将酒壶胡乱扔到男子怀中，瞬间没了踪影。嵇康转身坐下，双手抚摸琴弦，琴声干涩，仿佛他的琴喝醉了酒。

“别再弹啦！”嵇康吓了一跳，却见身后姑娘如鬼魅般出现，一脸悲伤：“几百年英明就这么毁你手里了！此酒害我啊！”

嵇康皱眉问道：“姑娘究竟何方神圣？”

姑娘一脸绝望：“我乃千年琴灵，如今却被你这毒酒害得声音嘶哑，你不如拿剑将我劈为两半得了。”

嵇康大笑，对姑娘连哄带骗，说是明日酒醒再奏，定完美无缺。

那是嵇康第一次结识了琴灵玲珑。

料峭春日，嵇康终于来了竹林，带着壶酒，神色暗淡。酒意阑珊，玲珑眼角却泛起泪光，她说：“公子不是俗人，我知一首曲正配得你，今日便教给你。”

他点点头，双手抚上琴弦，听她耐心教导，一曲一调，激昂慷慨，勇敢悲壮，他似乎进入了长长的梦境。

一日，几个官宦弟子闯入嵇康的竹林，嵇康却自顾自走到前院，开始打铁。那几位宾客冷眼瞧着，嵇康亦是傲气，将铁锤挥得十分用力。

“此人名叫钟会，他一定会记仇在心。”嵇康看着他们远去。

玲珑皱眉：“他们相比都是达官贵人，你得罪他们……”

嵇康摇摇头，慵懒地笑：“世间多俗尘，我自逃之。”

她撒泼求他为她打造一副锋利的铁刺。他三日之后便打好送给了她。

只见她亲手把十枚利刺刺入琴身，手腕被捏住的一刻，她已完成。她面无血色地瘫倒在地，一直无愠无怒的他红眼对她，为什么要这般伤害自己！

他冷眼盯着她，心中如千丝缠绕，声音却出奇平和：“姑娘也是学到了本领，我也管不着姑娘了。”

说完便拂袖而去，玲珑艰难扯出一丝笑脸：“为了保护公子你呀。”

一日，钟会愤愤而来，举着一纸诏书，将嵇康扣入了大牢，只带着玲珑琴。他终究再次开了口：“连累姑娘了，抱歉。”玲珑只好苦笑。

嵇康被司马昭处以死刑，今日执刑。

三千人向朝廷请愿，碎玉般的琴声在残存的天边炸裂，高台上的嵇康衣袂翻扬，琴音声声扣着天下人的心弦。他奏完了《广陵散》，三干人的啜泣声愈发激昂。从前埋下的十枚利刺从琴身飞出，洒落一地。玲珑哽咽：“若你为那些坏人奏一曲，我便可以用这些利刺将他们一一杀死，以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轻笑，他自然明白。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牵挂之人，可唯独她，世上的最唯一。

他緩缓闭上眼，说：“玲珑，你记着，几百年后，一定要记得读史书，书上大概会这么写……‘史有嵇生，狂傲不羁……”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琴声戛然而止，一如初识。谁也不会知晓，他那一方荒院里有一棵年久的竹，那日他酩酊大醉，蹲在老竹前刻了一行字。

史有嵇生，狂傲不羁，离群索居，唯得一琴一女，心之所向，爱不释手，此生平唯一乐事耳。

玲珑琴被交给了他的故友，放回他的竹林，从此琴中人长眠。

世上再无人奏《广陵散》，她与他，再无心之所向。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