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生

2018-10-18 18:39黄宝莲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范晔妻子孩子

黄宝莲

齐孝威家里来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穿着桃红皮衣,迷彩军裤,头发黑得决然霸道,眼睛犀利如猫,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厉害婆娘。

开门见山,女子见了齐孝威的妻就说:“我是范晔,找齐孝威有话当面跟他商量。”直接坦率,公事公办的简单明了。

齐孝威的妻很纳闷:眼前是什么来路的女人?找齐孝威有何贵干?

齐孝威地道是个居家宅男,大学的教职很单纯,私下跟学生也少有互动,平常在家,私隐得像只害羞的猫、嗜睡的狗,不是窝在床上面对电脑,就是懒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最不喜欢不速之客,因为很可能没刷牙没洗脸,身上还披挂着睡衣,最糟的是还没戴上假牙,简直是无法见人的丑闻一桩。

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年轻女子,以如此强势姿态出现在夫妻的生活空间里,表明了有事面谈,势不可挡的急迫。

齐孝威的妻看一眼女人身上的粉红夹克,迷彩军裤,也没打算多问,懒懒的,她说:“齐孝威还睡着呢!不到中午大概不会起床!”他夜里看球赛,没球赛就玩电脑里的扑克游戏,或者其他不可告人的网路情色活动,妻子反正不过问,她自己也有不愿意被人探问的私生活,两人心照不宣,尽量维持表面和平。

自称范晔的女子索性直言:“一点私事,跟你说也无妨,迟早你也需要面对,虽然与你没有直接关系,很冒昧,你应该就是齐孝威的作家太太吧?”范晔眉宇之间缺乏善意,那种我行我素的任性骄傲。

“请说吧!”妻竖起耳朵洗耳恭听,准备迎接的是不可知的战事,眼前女人的眉眼尽是刀箭锐利。

“我肚里怀了齐孝威的孩子!”范晔看一眼齐孝威妻子,以为她会有所反应。齐孝威的妻完全不动声色,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漠然。

范晔说:“放心!这不是我要见齐孝威的主因,我也绝对不会要齐孝威负任何责任,孩子是我自己决定要的,我会负责养大!将来孩子出生也不会跟齐孝威有任何瓜葛,只是道义上我应该告诉他!不过,其实,不说也不影响什么!”

“既然如此,何苦来哉到这里找齐孝威?”妻子不解。

范晔再次强调:身体是她的,她有百分之百的权利要这个孩子!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和动摇她的意志!她只是觉得:不想占了齐孝威便宜,害他吃了暗亏,所以还是决定让他知道,自己良心会好过些。

这说法很奇怪,齐孝威占了你范晔便宜,弄大你肚子,吃亏的应该是女人啊!怎么是相反的逻辑?妻子有点困惑,但她并不真正关心丈夫跟女人之间的牵扯,何况这也不是第一回!

关键在于:她并不喜欢范晔身上的粉色夹克绿色迷彩军裤,而且,既然是自己决定了的事,

又何必来此申述张扬?

齐孝威妻子成天写小说、编故事,外遇自杀情杀仇杀,故事里的人生轰轰烈烈,现实生活里,事到临头,一贯也像对付小说里的虚构世界,冷眼旁观。她让那个叫范晔的女人进屋,给她煮了一壶咖啡,叫她慢慢喝,耐心等着,齐孝威睡够了自然就会起来。

随后,反身进卧房,将自己打扮得光华四射,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拿了电脑、背包、手机三样宝贝,潇潇洒洒,开车出门离家,把烦恼抛在身后,眼不见为净,烂摊子让齐孝威一個人去收拾,她不想介入他们的瓜葛。

齐孝威睡到近午才起身,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往厨房去喝水,经过客厅,乍见沙发上正襟危坐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诧异从哪里来的稀客?妻子又去了哪里?屋子里怎么不见人声动静?

范晔先开口:“那个说话慢条斯理的女人应该就是你的妻子吧?她一小时之前已经开车出去了。”

“请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齐孝威对眼前女人的出现莫名所以。

“贵人多忘事,但是,没关系,那完全不是重点,我来是要告诉你:齐孝威,我肚里怀了你的孩子,不过,一点也不要担心,我不要你负责任,只是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感谢你帮了我大忙,成全我一桩心愿。”

“你在胡说什么?”齐孝威一听就破口大骂,“太荒唐了!你这是诬告我、欺骗我、陷害我……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居心何在?”

骂完,齐孝威又有点心虚、纳闷,男女事他一贯风流倜傥到处留情,从未认真去记住那些女人的姓名、样貌,没准就遇到存心占他便宜的女人?他自认低调,从不甜言蜜语用嘴巴调情,他深谙女人的身体语言,透视她们的心事,即使只从背后看着女人的走路姿态,约略就能判断女人内里情欲的温度或是寂寞指数,因而总能一拍即合,鲜少失误。在他看来,这是生物世界里求偶的原始本能,文明的说法就是两情相悦的默契,男女之间健康自然的游戏,完全合乎天道人事。

范晔说:“我是你办公室秘书范岚的妹妹!我没有存心要骗你或害你,那就是我所以来找你的原因。”

这一说,齐孝威更困惑,他曾听秘书范岚说过:有个单身独居的妹妹,总是奇装异服,年过三十,一直想要有个孩子。

齐孝威以为单身女人要孩子,理所当然是去领养,此时方才恍然:莫非自己意外成了孩子的父亲?这么一想:昏沉沉的脑袋立刻惊醒过来,迅速将半年来所涉及的女人在脑子里扫描一回,却怎么也想不起经手过眼前这名自称范晔的女子?

“不要害怕!”范晔神态轻松地安慰齐孝威,“我不会给你任何麻烦,只是为了心安,才决定告诉你真相,也是为了孩子应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否则,一辈子可能都活在父不详的谜团困惑里,影响孩子成长的心理健康。想想看,做母亲的怎么能告诉自己的孩子,妈妈偷了男人的精子生下了你,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的出生是妈妈作弊得来的,爸爸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那对孩子多不公平!我之所以决定来找你,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如果不告诉你,一样对你不公平,毕竟,一个人活着,总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处,那是生命最原始的重大议题。”

齐孝威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既然身世是一个重大议题,她怎能擅自作主,凭一己之私,随意怀他的孩子?

我不是故意的!范晔申辩着:一切都是那个诗歌朗诵的夜晚,遇见齐孝威才临时起意,因为正好是生理上的排卵期,听姐姐范岚说过:齐孝威是学校的风流才子,性情古怪孤僻,可是很多系里的女学生对他很着迷,当下就觉得:良机不可失。

事情既然发生了,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总之,不如就面对现实,没必要隐瞒回避什么,孩子也可以光明正大知道自己的来处,这就是我来此的主要目的。

齐孝威终于明白:自己莫名其妙被一个女人偷精受胎,愤怒不已,但事情是两个人一起造成的,自己也有责任。

齐孝威跟范晔说:这不是等闲小事,不可以草率任意,他完全不同意她的作为,也不希望范晔继续怀孕,况且,也无法证明孩子就是他的……

范晔一听,立刻声明:我绝对不会去堕胎,孩子百分之百是你的,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抵赖;关键是,我压根儿不打算把你扯进来,你的阶段性任务已经达成,日后不会再跟你有任何关系。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齐孝威搞不过固执任性的范晔,懊恼沮丧,不想平白变成一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一旦出世,就会长大,就要吃饭,还会思想,还有爱恨,种种想不到的問题,谁知道范晔心里打什么主意?又如何保证以后不会跟他有任何关联?

齐孝威一个头两个大,心想必须要采取行动,阻止事情继续发展。他跟范晔说:需要一点时间处理,改天再跟她好好商量。

“不用不用,”范晔说,“你只要听见了,知道了,就足够了!如果忘记那就更好,日后不必有心理负担,我要的只是道德良心上的清白而已,不是现实的责任!你放心!”

送走范晔,齐孝威心里百般滋味,那个胎儿的存在成了脑袋里挥不去的疙瘩,让他坐立难安。

三个月前那个诗歌朗诵会的夜晚,范岚姐妹俩一起到大学的剧场来,齐孝威当然知道范岚,办公室打印收发文件,天天见面,但私下并没什么交情,只听她提过:单身的妹妹想要借男人精子生子……他听过即忘,范岚那个女人很八卦,他从没认真听她的东家长西家短。

朗诵会在大学的露天剧场里举行,来了很多人,散场时,妻子遇见一个男子,说有话要跟她私下谈,让齐孝威稍等一会,说着,两个人就往角落一边走去。齐孝威想告诉妻子:不如他先走一步,他们可以慢慢谈;没想到一转眼妻子就消失在散场的人潮里,人头攒动,根本看不到妻的人影,齐孝威在出口等了一会,以为妻子可能去了洗手间,就往厕所方向走去,在门口等了一阵也没见她出来,回到剧场出口,却发现妻子和男子正要离开,齐孝威叫住她,发现男人的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腰肢上。

妻子朝齐孝威挥手示意道别,还故意回头暧昧一笑,那意思是:可以吗?

齐孝威的脸皱成苦瓜,看着他们并肩在自己眼前走远,心里酸涩苦楚,就是这样,又是这样,她从来就这德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结婚以后继续过她单身少女时期的社交生活,继续会见那些跟她相好的男子,不以为一纸婚约就该断绝她和过去朋友的联系。

齐孝威从没开口询问她个人的事,那就是他们默认的开放性婚姻关系,自私地保留了彼此的隐私以及相对的自由。他有什么牢骚好发?

这也不是第一次妻子给他戴绿帽,但都是他不在场、不知情的情况,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比自己年轻又比自己帅气的男人,当着他的面搂着妻子的腰一起消失在眼前,彻底瓦解了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男人的自尊。

齐孝威很难咽下那口怨气,一个人点了烟,痛苦地吸着,范岚姐妹不巧正要离去,见了齐孝威热情地朝他挥手,他此时最不想遇见的就是呱噪的办公室同事。

见齐孝威一个人,心事重重,范岚随口问:“妻子呢?”

齐孝威苦笑不答。旁边的范晔说,她正想抽根烟,说着就伸手向齐孝威索烟。范岚无法忍受烟味,告辞先走。

两人面对面站着,各怀心事,各自一口接一口喷云吐雾。

离开一阵的妻子,忽然又折返剧场,拿她忘在座位上的外套。意外发现齐孝威从剧场后的树林走出来,满头大汗,衬衣也湿了,但神色飞扬,满面春风。

“躲在后头跟谁亲热?这么激动热烈?”天气不是很热,看他浑身湿透,妻子带着讽刺说。

齐孝威腼腆地笑笑,回避了妻子质问的眼光,算是默认了她的指控。他习惯用这种态度面对事情,因为无力跟妻子争辩,又无法同她吵架,她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又擅长说理,精于论辩,黑的也可以说成白的,他从没想浪费心神为自己申辩,很多事说到底,他也不屑。

这件三个月之前发生的事,齐孝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当时心烦意乱,也没太在意那个陪他抽烟的女子是何人,此时恍然:那个自称怀他孩子的范晔应该就是当晚主动挑逗他的女子。

那个疯狂的夜晚,两人认识的时间大概只比做爱的时间多出三分钟,做爱的时间比抽烟的时间少了两分钟,他们的身体比灵魂更渴望交流接触,她迫不及待地挂在他脖子上,磁铁一样吻住他,连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隐身在一根背光的柱子下,她以熊抱的姿态用手脚四肢牢牢扣住他的腰背,附近还有些零星过路的人,走近了一定会发现柱子下春宫实境正火爆上演中,偷情的刺激,担心被路人窥见的紧张,让整个过程就像打游击那样,火速激烈而短暂,齐孝威根本没在记住女人的模样长相,压根儿也没问过她叫什么名字。

到此,他差不多可以确定,那个投怀送抱火辣销魂的女子就是范岚的妹妹,范晔。

结婚多年以来,夫妻两人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居家日子恒定如常,齐孝威喝他的爱克披索,妻子喝她的有机花茶,他在电脑游戏上消磨时间,她在键盘上敲打虚构的人生,餐桌上面对面坐着,无需言语,各自咀嚼,滋味在心头。

表面上看起来他们都没有意愿要改变生活,但私下里各自都汲汲在探伸触角,努力嗅触属于俗常之外的一点新鲜与异趣,惊险异动的中年,他四十七,她四十五,看起来,她永远只有十八岁,在心理年龄,装扮上,在她偶然显现的飘忽眼神中,在遇见心仪男子的刹那闪光中,在意识到年岁又立即否决的困顿中。

齐孝威一向不动声色,他以强大的自制力、包容力,继续维持着男子汉大丈夫的宽容开放形象,两人唯一的共识就是:彼此都不想有小孩,宁可养猫、养狗,都不能养小孩。他们是一种天生对孩子缺乏耐心的大人,餐厅、戏院、旅馆、超市、购物中心,凡有小孩出没的公共场所,他们都尽量回避,无法忍受小孩任性无理的哭闹,横冲直撞的鲁莽叫嚣,任何一个美好的假期,如果出现几个屁孩,他们的安宁立刻受到骚扰,饭不能好好吃,觉不能好好睡,完全无法享受一段清闲幽静的美好时光!

妻从少女时代就已经确定自己将来绝对不会要孩子,她也抗拒怀孕生子的所谓女性天职,怕生了孩子身体变形人变老,养孩子消耗太多心神体力,占用太多时间,也怕万一太爱孩子,忍受不了孩子受苦发生意外,更怕养了难以管教的叛逆孩子活活气死自己……总之,孩子生下来就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责任,妻承认自己很自私,不想要为任何人牺牲自己的宝贵生命和时间。

妻子面对问题的办法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让自己开开心心,带上贴身情人(平板电脑)),开车上山去她长期租用的民宿套房写作。

齐孝威早就习惯妻子是那种经常会无故失踪的人,比如心血来潮,突然去参加什么灵修会,或到泰国学烹饪、或飞到香港吃大闸蟹、或去韩国做全程的美容护肤等等,也会突然染黄一头鬈发,换一身妆扮回来,她是那种面对问题都用极端手段去摆脱烦恼的人,并且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妻子面对丈夫在别的女人肚子里留种的事,首先问自己的是:有多爱自己的丈夫?如果不爱,就由丈夫自己去收拾烂摊子,随他爱怎么就怎么;反正,这些年来,有没有丈夫就像吃不吃巧克力、看不看电影一般,可有可无的生活附带品。巧克力还有不同风味,电影还不时令人惊叹,丈夫却是日复一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风无浪无爱无恨无感无知无想象无激情……一日又一日地衰老败坏下去。

被妻丢下的齐孝威,还深深陷在苦恼里,一个人在家,越想越不安。他不要孩子,乡下母亲生了九个,饿死两个哥哥,病死一个妹妹,他不想回顾自己童年的惨淡,他生性孤僻,也做不好父亲,书是他遁隐的安全世界,一个小小的教职,他可以安身;那个夜晚,彻底就是一个错误加上意外,一个人怎么能为一个晚上的行事,负一辈子的责任?他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

而且,他无法面对一个有血有肉张着嘴巴哇哇哭叫的黄嘴婴儿,他怕那个柔软的来自欲望放纵后的罪孽生命,他不相信那一点偶然的贪欲,会在生命中造成无法灭绝的孽缘,他无法想象那个错误出生的错胎从此在世间繁衍他的族类,他看清自己的懦弱自私与无情,基本上就是一个厌世者,并不喜欢自己的存在,不喜欢做人,好不容易把自己安置在书本的世界里,还是被那不时造次的欲望得逞。

“骨肉”那字眼让他心惊肉跳,血肉模糊的生产过程与痛苦,让他回想童年的凄苦与孤单,如何让一个小生命重新经历自己成长的苦涩与艰辛?

一定是范晔的预谋!或者是妻子預设的陷阱?因她有了新欢,计谋要私奔?

齐孝威越想越烦恼,头疼欲裂,服了颗阿斯匹林,倒回床上蒙头继续大睡,下午的课一时也顾不上,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偏偏一睡着就作噩梦——

梦里,范晔抱着红通通软趴趴的初生婴儿,带着七老八十拄着拐杖的母亲,姐姐范岚和姐夫,声势浩大来到他家门口,还有范晔的叔叔阿姨,弟弟妹妹,妹妹的男友……他们一起都要来和齐孝威共同生活,他们要一个五代同堂的幸福家庭。

他们一起为孩子命名“冒生”,在翻云覆雨的情欲中冒然出生的不速之客。他们都非常热爱那个孩子,异想天开,梦想着要像一家人那样共同生活,都说那样相亲相爱非常温暖幸福。

齐孝威从梦中惊醒过来,吓得满头大汗,他哪里要跟这么多狗男狗女一起过日子?

真担心范晔一家人真的声势浩大找到家门来兴师问罪,他紧张得大气都喘不过来,顿时觉得自己像只掉入陷阱的困兽,走投无路,求助无门:一时血压飚高,胸口剧痛,那个平静无事的居家生活,连猫咪都是轻手轻脚的宁静空间,突然像战场一般,起了骚动与混乱。

范晔走后,妻子一直没有回来,说她在山上写长篇不要去打扰。范晔也避不见面,说她要安心养胎,不能受干扰、刺激,但非常感谢齐孝威的明理宽厚,让她的梦想成真,齐孝威可真是她的命中贵人、送子观音,她一辈子都会感恩戴德。

办公室里,齐孝威听范岚说:她那个一直弄不清楚自己性向的妹妹,从小就不确定自己要爱男生还是爱女生,弄到后来就光想要一个孩子,因为到了一种需要繁殖生育的生理需求的时候;爱情不可求,男人不能爱,孩子却是一件可以琢磨塑造的单纯生命,还复制着自己身上的基因,繁衍着自己灵魂的根性,从一个受精胚胎的孕育成长,她有机会看到生命的奇迹。

多年来处心积虑在寻找愿意捐精的优秀男子,范晔不想去精子银行找一个没有面目身世的编号精子,她需要确定孩子有优良健康的基因,来自正常可靠的男子。

找了好久都遇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齐孝威运气不好,被求子心切的范晔碰上了!

随着范晔一天天变大的肚子,齐孝威陷入深度的忧郁烦恼,范晔不曾给他任何麻烦,除了怀孕初始,亲自到家里来告知以外,她从不打扰齐孝威的生活,齐孝威也无需关心或负责她的生产,他所忧郁的是那个非自愿却无法停止生长和出生的胎儿,那个未来的小生命威胁着他生活的日夜,让他白天烦恼,夜里失眠,怎么也消除不掉有一个由自己精子分裂出来的生命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子宫里日月成长。那胎儿已经成为他内心的精神肿瘤。

妻子自从见过范晔,听闻和齐孝威怀胎的事,出走以来的几个月里,只回来了三、四次,每次回来带走衣柜里几件衣物和书房里几本书、CD,礼貌而且愉快地问候齐孝威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如何?妻看起来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遭受情伤的不幸女人!相反的,她有一种丰盈饱满的幸福洋溢在脸上,令齐孝威深受打击!妻子显然在别处孕育着一种神秘而丰腴的幸福,让她宛如回春少女!自己却像久病的老狗,狼狈消瘦无精打采!

半年后,范晔平安产下一个脸大耳大眼睛细长如齐孝威的健康女婴,体重二千八百六十克,范晔抱着小生命在怀里,亲着她的小脸颊,欢喜激动得泪流满面。

离家半年,完成长篇新作的妻子,欣欣然回到家里,向齐孝威宣布:她决定和范晔一起抚养那个婴儿,她意外觉得幸运而且幸福,人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机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降临到生命里的宝贝孩子;她原来是个害怕生产逃避母亲天职的女人,长期以来日夜颠倒的不正常作息,她的内分泌系统早就失常,月经无法依循日月运转潮水起落的自然节奏,乱无章法,她根本以为自己体内的生机早已灭绝,永远不可能孕育生命,也从未打算生儿育女。

基于对同是女性的关怀以及强烈的好奇心,在获知范晔生产的消息后,她去医院探望了产后的母亲和刚出世的婴儿,没想到刚抵达人世不到四十八小时的婴儿,眼睛都无法张开,竟然紧紧抓住她一根手指,久久不肯放下,那种强烈的牵连令她心房颤动,认定了那是一种缘分,让她相信:这孩子的到来,并非没有原因,为了那个未知的原因,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关心她的成长!虽然,孩子一哭她就吓得不知所措,但她显然极乐意学习如何抱婴儿,并且认真去分辨孩子哭是因为肚子饿了,还是尿布湿了?抱着孩子在怀里,唤醒她一种原始的母性自觉,那包含对生命的期待与热爱。

妻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既然齐孝威是孩子的父亲,那她理所当然就是孩子的大妈了!

齐孝威为此抑郁成疾,他相信那是妻最狠毒的报复,要不,就是她又开始虚构的一个小说人生?他怀疑,两个女人自始至终就是共谋,他不幸成为一个无辜又无法申诉的受害人!他无法不为自己一时的贪欲懊悔终生!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 8年5月号)

本辑责编_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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