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警政:一场走向歧路的现代化

2018-10-19 09:11于秋洁
西部论丛 2018年11期
关键词:矛盾现代化

于秋洁

摘 要:《上海警察》一书是魏斐德根据美国中情局1970年公布的一批档案所作的一部上海史研究著作,书中以上海警政改革为切入点,通过对上海“表里”的各个阶层、各类矛盾的分析,试图解释作为国民党治下重要城市的上海是如何在暗涌之中进行一次次的改良尝试。而本文主要对《上海警察》一书所探讨的问题进行深刻评析与介绍。

关键词:《上海警察》 警政 现代化 矛盾

《上海警察》为著名美国历史学家、汉学家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教授“上海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它系统式、全景式地讲述了在国民党统治下的1927—1937年间,中央政府是如何试图依靠中国的警察力量在上海建立一套适应近代化城市的管理机制,以使上海成为其展现自身的政治舞台而进行一系列尝试,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国民党政权与各种政治力量进行抗衡与协作的历史。书中详实的史料、缜密的思辨与生动的记叙性描写无一不令人赞叹,堪称一部上海警察研究的开创性著作。事实上,这部著作一经出版,确实立即引起了学术界的注目,甚至在美国掀起了一场上海史研究的热潮,“从西部的伯克利、斯坦福、洛杉矶,到东部的哈佛、康奈尔、哥伦比亚,都有一批学者从事上海城市史研究”[1]。

然而,魏斐德教授在创作这部《上海警察》之前,长期以来都是作为一位明清史学家而为人熟知,何以忽然将视线投向上海史?结合魏斐德在《上海警察》中的序言与其夫人梁禾之言,大致可将原因归结为三点:其一,上海拥有极其复杂的历史,民国时的上海是一座集国际矛盾、派系斗争、阶级冲突等多重矛盾于一身的“魔都”,这对学者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其二,美国中央情报局解密了一批二战时期的上海警察局档案,这些新史料的披露为从事上海史研究提供了可能性;其三,上海在迅速走向现代化的同时也在迅速失去自己的历史,找寻城市的“本土性”势在必行。大约正是出于这几点考虑,魏斐德教授开始了《上海警察》的创作。

那么,魏斐德的《上海警察》旨在回答怎样的问题呢?首先,必须一提的是,这部书的书题虽被翻译为“上海警察”,但其英文原名却是“Policing Shanghai”,即“对上海的管制”、“维护上海的治安”。按其英文原名来看,这部书实际并非仅在就警察而论警察,而是一部以上海警政为着眼点的上海城市史。而它所要回答的问题正是现代警察制度在上海的现代化建构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在警务改革下中国的政治生态是如何变迁的。正如前文所提及的,1927—1937年间的上海是一座各类政治势力、多种阶层、地上地下两个社会等同时并存的复杂都市。那么,魏斐德教授是如何一步步对这样一个内部关系错综复杂的问题进行剖析的呢?作者选择从上海市的背景讲起。20世纪以来,上海市始终都是一处乱象丛生之地。伴随着外来入侵者的到来,众多“新奇”的低俗文化污染了上海的大众文化,犯罪由此不断滋生,而治外法权的存在又为种种犯罪行为提供了中国政府无法插足的庇护所。此外,黑社会组织青帮的存在、鸦片的走私使得这座城市愈加复杂。然而,上海的警政却始终不尽人意,尽管政府对警察队伍进行了改良与更新,但员警们却仍以其恶行而臭名昭著,并不能真正维持城市的治安。

虽然纷乱不断,但上海确实是一座拥有特殊重要性的城市。上海特别市成立大会上蒋介石曾发表讲话:“上海特别市,乃东亚第一特别市,无论中国军事、经济、交通等问题,无不以上海特别市为根据。若上海特别市不能整理,则中国军事、经济、交通等,即不能有头绪。”[2]显然,在统治者眼中,上海应作为全国城市的榜样标志而存在,这就使在上海建立新的城市秩序、重新实现对上海市的控制成为必要任务,而这无疑需要一支现代化、专业化的警察力量。于是,在市长的带领下,上海特别市发起了一场对警察体系的改革,以期实现对上海的现代化管理,“为最终收回租界鋪平道路”[3]。随着吸纳来自北方的新员警、配备最新式武器装备、进行专业化训练、建立合理的指挥系统与军事纪律、以及学习西方与日本的巡逻制度等一系列措施的逐步实施,城市秩序明显改善,国民政府对上海市的控制能力得以提升。然而,中国政府的这种试图以警察改革名义收回国家主权的行为随即引起了帝国主义的高度警惕。同时,这场警察改革本身还存在种种隐患,例如领导层频繁更换带来的腐化低效、警察职责的过于宽泛等等。其中最为突出的矛盾当为警察执行法律与维持秩序职责之间的冲突,由于二者的无法调和,当权者迎来了第一次抉择。

维持秩序或是加强执法?在上海居高不下的犯罪率面前,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跑马、跑狗、花会,形形色色的赌博在泛滥;不同国籍的娼妓行走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军方与帮会联合控制鸦片贸易等等;这些罪恶的存在使得警察试图将职责转向通过对犯罪的控制来维持社会秩序。而在这些罪恶之外,共产党与其他一些政府敌对力量的存在又是当权者所无法容忍的,于是公安局与军方、租界警务处展开了合作,大量精力和资源被集中于政治情报和反间谍工作之中,维持社会治安的职责相比之下变得无足轻重,这是领导人做出的第二次选择。但这一选择无疑也严重挫伤了公安局的民族主义热情。既然上海警察们的工作重心转向铲除政权的政治威胁,那么,在人力物力有限的情况下,第三次抉择随之而来——先反共还是先抗日?由于上海是中国共产党劳工运动的中心,因而上海公安局选择将注意力集中于铲除“赤色分子”上,这使得恢复警权、防范非政治性犯罪等任务被忽视。尽管政府试图避免与日本的冲突,但日本人仍对上海发起了水陆两路的攻击,“一二八”事变由此爆发,对上海警政造成了严重打击,迫使公安队伍将军事化置于正常执法之上。此外,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蒋介石希望实现警察国家化的努力与上海流氓试图跻身中产阶层而导致的警察地方化互相交融,使得警察与罪犯、爱国主义与恐怖主义之间的界限难以分清。同时,蒋介石一面倡导禁烟一面将毒品交易垄断在政府手中的“两面派”行为不断滋生犯罪与腐败,彻底损害了公安局为恢复上海市秩序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伴随着日本的第二次袭击,上海的一切政治组织彻底沦陷,这场试图以警务为着力点推动现代化的尝试终于以失败而告终。

纵观上海警务改革的始终,我们不难发现改革的初衷实际是非常良好的,但它生长环境的复杂与艰难迫使改革者不得不做出一次又一次的抉择,而每做出一次选择,便离实现上海的现代化管理愈远,并最终走向失败。

总的来看,《上海警察》无疑一本是非常具有阅读价值的著作。首先,这本书中叙述的历史是一段连续的历史,无论是华界或是租界、地上社会或是地下社会、上流阶层或是流氓群体、警察或是罪犯,都同时位于紧密交织、联系密切的网络之上;此外,国民党的警务改革有着期望治理好上海的美好初衷,但却招致了极坏的结果,这与自鸦片战争以来列强通过签订不平等条约而享有的一系列治外法权有关,与清帝国瓦解后出现的种种乱象有关,亦与1937年日本的入侵等因素有关。可以说,《上海警察》中描述的所有现象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各个事件、群体之间都具有一种连续性与相关性。事实上,这也是魏斐德教授长久以来的治史思想,其弟子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曾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在魏看来,“中国的历史是环环相扣、延续发展的,中国的历史从未停滞过、从未断裂过,中国的历史一直是动态的、鲜活的”[4]。

其次,《上海警察》虽然属于史学论著,但却不乏文学作品般的生命力,拥有大量的记叙性描写。如在讲述中共叛徒顾顺章是如何走向末路时,书中写道“顾顺章涨红了脸,对郭德基做了一个无礼动作,拔出手枪,往桌上一拍,挑衅地说:‘你敢碰它吗?”[5]。这无疑是一段非常偏向文学性的描写,与大多数冰冷严肃的历史学术研究截然不同,非常灵动鲜活。众所周知,历史与文学属于两个阵营,前者要求严谨性,而后者强调想象力,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因而许多学者在从事历史创作时往往会对文学划下严格的分界线,以保证研究成果的客观性。反观《上海警察》,魏斐德教授并未将文学拒之门外,而是找到了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平衡点,谨慎的把握着笔下故事的构思、细节、节奏、过渡等因素,使其既富于趣味又不失真实。另一方面,在书中的一系列记叙性描写中很少会掺杂作者的评论或定义,而是留给了读者充足的思考空间,使读者自动在脑中实现“历史重演”的画面,从而尽可能接近真实地理解和把握历史。这正如魏斐德教授自己所说,“历史通过尽可能精准清晰的形象而不是定义,尽力提供一个准确无误的陈述。”[6]

再次,《上海警察》的创作完全是建立在极广的文献阅读量和大量的考证工夫之上的,这一方面证明了魏斐德教授是一位功力深厚的历史学家,另一方面无疑为后世的众多学者树立了治学态度的标杆。结合本书的“鸣谢”与文末的“参考文献”来看,魏斐德教授援引的资料包括档案、机关報刊、史著、小说、传记 等等,分别收藏于中国、美国、英国的二十多处图书馆、档案馆之中。单就这些资料的收集难度来说便已十分惊人,何况还要一一进行阅读考察。这种探索求实的精神着实令人惊叹,而作为后世读者的我们在感慨之余亦不能不向作者严谨认真的研究态度学习。

然而,白璧有玷,未可忽视,《上海警察》固然堪称一部史料详实、思辩缜密的范式性上海史研究著作,但却依然有其不足之处:

首先,《上海警察》的校勘不够到位,书中存在多处数据错误与误字。举例来说,1932年下野的蒋介石重新上台时任命了新的上海市市长吴铁城与公安局长温应星,书中对温应星做了简单介绍:“温应星,1887年出生于广东西宁,时年48岁”[7],这无疑是个问题很多的句子。第一,温应星生于广东新宁而非西宁,两地相差万里;再者,1887年生人在1932年时应为45岁,而书中却写其为48岁。类似的错误书中还存有数处,作为一部本应以严谨为特点的历史著作来说,这样的错误是不应该存在的。而且由于我们在进行阅读时并不能见到《上海警察》的英字原文,因此有时易受译文中的校勘错误影响,着实为阅读带来一些不便。

其次,作者在全书的结尾中提到国民党未能实现的扫除社会的混乱现象、实现社会的现代化管理最终由共产党成功实现了,但在这种有效的强制性机制的背后却是一种极权主义倾向,“不是‘炼狱之国,而是‘围墙、隔离、制度、法规、说教构成的强权之网,其核心就是蓄意把人变成驯服工具。”[8]然而,以这种说法来解释共产党对上海的成功管制似乎是有失偏颇的。在对上海市进行现代化管理的尝试中,除了社会大背景的差异之外,共产党区别于国民党得以成功的关键实际在于共产党能够实现自我控制并响应广大群众以取得人民的信任,正如陈毅在讲话中所说,“我们的负责同志与大家同甘共苦,我的口袋里连一张票子都没有”[9]。在这种情况下,人民群众给予共产党政权的更多是一种信任与支持而并非是驯服的态度。

总的来看,《上海警察》以警务改革为切入点对1927—1937年的上海社会政治进行了深入考察,其考证之详实、思辨之缜密、叙述之生动着实令人赞叹,书中虽然亦存在些许瑕疵,却不失为一本值得深入阅读的好书。

注释:

[1] (美)魏斐德著,章红等校译.上海警察:1937—1937[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7.

[2] “上海特别市成立大会蒋介石‘训话”,《申报》,1927年7月8日。

[3][5][7][8][9] (美)魏斐德著,章红等校译.上海警察:1927—1937[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53,334,245,381,380.

[4] 周锡瑞,王平.世界的魏斐德:中国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访周锡瑞教授[J].历史教学问题,2009(4).

[6] (美)魏斐德.梁禾编.讲述中国历史(下)[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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