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干武散文三题:那人那事

2018-11-02 02:49
幸福 2018年28期
关键词:叔父桃园桃树

兰干武:笔名田墀、田庄伯等。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书法报社副总编、主编。系湖北省书画研究会副主席、湖北省书画家协会副会长、湖北传统文化教育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院委、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等,被聘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及研究机构客座教授、研究员,2001年被评为“书法先生”。已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艺术评论等文论数百篇;在湖北、广东、香港、北京、美国等地及国家举办书展;曾多次担任全国书画大赛的评委,是《书法报》《书法》杂志及《美术报》年度十大人物评委。

桃园记

关于桃园,故乡的桃园,我总有些牵牵挂挂的滋味。这种感觉好多年了,似乎不吐不快。

桃园在村子的西面,槎山脚下,面积约四千平方米。种有桃树约三百余株。这对于仅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是很奢侈的,很可以炫耀一番的。记得当年收桃时,便有公社和大队的大小头目慕名而来,美其名日:尝鲜。村民(主要是村干部)特纯朴,特慷慨,让来者饱吃,吃不完则兜着走。

我知道桃的品种很多,但不会分辨。只能从其色来看。桃园有两种桃树,一种结的桃从外到里全红,一种则全白。然而两种桃成熟后,都是一分即开,桃仁自落。松软而不乏清脆,“甜得凉口”,乡亲们常以此自豪。尽管如此,除了我们孩子外,大人们是不能饱吃的,也只能“尝鲜”,而余者必须拿回去换些油盐度日的。

七十年代初叶,我还在乡下念小学。一个秋日的下午,我放学回到村里,一群稍大的小伙伴围住我和堂兄,唬吓着,小拳头一晃一晃的。我问啥事,他们愤怒地说,叔父要毁桃园,造梯田。我说胡说。不幸的是,小伙伴们的消息如同“鸡毛信”,准确无误。我叔父是大队主任,他说毁桃园,桃园自然在劫难逃。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队长哨子一吹,高叫着:今天所有男女劳力,都去挖桃树!日高三竿,窜来窜去都是不谙世事的伢们,大人们都不愿迈出门坎。他们不愿挖桃树毁桃林。桃园在他们心目中,是久旱后的甘露,是水锅中的油星,是苦涩中的一丝甜润,是穷日子里小小的奢望,他们怎么舍得毁呢?

桃园原本不属于集体,是解放后没收一富户人家的。

桃园的围墙不是用砖砌的,是石子和泥土混合垒起的。因岁月久长,一米高的土石墙斑斑驳驳。这墙自是一般得很,不一般的是墙上满种的灌木荆棘。惭愧,我能叫出名字的仅有开白花、结黄绿果的枸橘了。其他,全是土称。说出大家一定会喷饭。总之,都是长刺的,密密丛丛,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鸡犬难入。一种丈余的紫红长条植物,结的乌红小果子,类似桑葚儿,甜甜的,酸酸的,味道好极了。还有一种如同月季的野生花卉,断其枝条,取梢部剔掉小刺,剥皮,嫩绿的的茎条脆而清甜,也是我们喜吃的。至于枸橘一类苦涩的果子,我们亦吃得津津有味。在当时的乡下,对于我们这些不知世上还有杨贵妃的“死马鲜荔枝”的孩子们,已是很满足了。

除此之外,桃园内还有六棵高大的枣树,两棵枝繁叶茂的柿树以及石榴、梨树、葡萄各一株,每年春上,大片的粉红的桃花被各色的花包围着,点缀着;玉白的梨花、嫩黄的柿花、鲜红的石榴花……围墙上的野花更是争奇斗姘、烂漫无比;淡蓝的、浅紫的、朱红的、翠绿的……红红白白、黄黄绿绿、青青紫紫,赏心悦目,美不胜收。即使时序由春至夏,由夏入秋,复至冬日,桃收了,梨落了,枣打了,柿下了,葡萄摘了,但,桃园依然是桃园,依然吸引着孩子们。此时的桃树枝干横斜,苍劲而柔曼。老杆上泌出不固不液的桃树汁,有块状,有团状,也有多姿的如珊瑚状。食之,味清甜如饴;观之,则各颜各色,玲珑剔透,如碧玉,如玛瑙,如翡翠,如水晶,如珍珠。穿梭于桃园,恍然置身于珍宝博物馆,美死你,羡死你……桃园是百花园,桃园是百果园。桃园是村民贫贱生活的安慰,是孩子们放牧梦幻的伊甸园。桃园毁得么?

叔父见乡亲们不动,就亲自喊工。大伙陆续进了桃园。望着随风鸣鸣作响的桃树,都不忍扬起手中的铁器。叔父莫可奈何。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一位大婶手里取过铁镐狠很地朝一棵桃树根部挖去。因用力太猛,且慌忙中步子没站好,铁镐带过来,挖在叔父的脚腕上,鲜血直流。叔父没有停顿,而是更用力地挥动着铁镐,直至将那颗桃树挖倒。

那位大婶突然鸣咽起来,她要回铁镐,挖将起来。乡亲们见状,也默默地跟着动了手。后来听大婶说,她看见一颗(仅一颗)泪珠从叔父眼中滴下来,于是,她明白叔父也在难过,再看叔父的血染红了泥土,便忍不住,哭了。

几天后,桃园毁了,围墙也拆了。

记得我曾从叔父的眼皮下拖走一棵小桃树,这令我又喜又惊讶。叔父一向严厉,平时见我们拿走一粒谷物,也会凶狠地“赏”一巴掌。这次太阳竟出自西边,放了我一马。回到家里,母亲也未责怪,并帮我挖一小坑、种好小树。此后,我放学回家,常见母亲倚在后门,望着屋后的小桃树出神。可惜,不是植树的季节,小桃树在母亲和我的精心照理下,还是夭折了。

时迁境移,人事沧桑。桃园已毁了二十年,我家迁徙他乡也十多年了。1989年春天,我放不下对故土故人的眷恋,回家乡走了一趟,刚翻上村头的土坡,便向昔日的桃园眺望,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心一跳。只见桃园一片葱郁,青青茂茂,果真又种上桃树么?我喜出望外,大步流星。走近,才知道弄错了,不是桃树,而是桔树,是叔父承包的桔园。

年纪不饶人。叔父已失去往日的雄姿风采,但精神矍铄。他不住新盖的楼房,而在桔园里搭个茅棚,日夜守在桔园,一面侍弄桔树,一面垒土石墙。叔父兴奋地告诉我明年就可以结果了,并让我一定回来尝尝。老人返老还童的狂喜劲儿,深深地感染了我,早年的一丝责怨早已荡然无存,反而对叔父充满怜悯、敬重之情。年近古稀的老人还如此辛勤劳碌,难道是为当年的过失赎罪吗?

世事真难意料。是年隆冬,堂兄来信云,严重的霜冻使得叔父苦心经营的桔树冻死殆尽。叔父跪在桔园中,高呼:“天啦!这究竟是为什么?”随后昏昏然,不醒人事……

是报应么?桃园没了。桔园也没了。叔呵!您能挺过寒冷的冬天吗?

每每想起桃园,想起这些旧事,我的心便一阵子紧缩。且郁闷,且窒息;脑海一片空白,思想一片死寂,像个植物人。

也因了桃园,十年前,我曾作过一首小诗《无题》。今收录于此,作这篇拙文的结语,以此表达我对桃园永久的怀念和呼唤:

匆匆,你去了

留下一枝带露的桃花

留下你粉红的微笑

而今,桃花又香了

我的梦又粉红了

你踏上归路了么

1990年于西陵

婆婆的谎言

婆婆,就是我祖母,去世十七年了。可我依然常常记起她,且总想为老人写点什么。写什么呢?其实有许多可写的。比如勤俭持家,比如同村人和陸相处等等。不过,我不想写这些。我要写写婆婆的谎言。

婆婆有三个儿子,即父亲、二叔、三叔。三叔七岁时给生产队放牛淹死了。这事在小学时代忆苦思甜活动中,使我们“光荣”了一阵。当时,向婆婆问及此事,婆婆只说,死了好。我和大我三天的堂兄帮也觉得死得好。不然,我们的作文便不典型了,我们就不会得到老师的表扬了。直到我和帮做了父亲,才知道婆婆说谎了。婆婆当年说“死得好”后便侧身过去是在抹泪呀。我们的“光荣”竟是婆婆的泪淌出的!

婆婆中年丧夫。父亲和叔父成家后,婆婆就跟着叔父。到我记事时,叔父已有八个孩子。一家十一口靠每天一毛八(叔父一毛,婶八分)的工分维持生活,日子的艰辛不难想象。婆婆和婶之间总有平不息的战火。人们常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不知道有钱人的烦恼缘于何处。但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平常人家,大都是为了钱而发生口角,甚至反目。当年,我曾憎恨婶娘凶狠霸道,蛮不讲理,现在却能原谅以至同情她的无奈了。

我刚念书时,用的是一分钱一支的铅笔。有一天,见堂兄帮拿一支钢笔涂画,好是羡慕。问婆婆是哪来的钢笔。婆婆说,你明日早起,去村头的塘边找寻,就能捡到。

我信以为真。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天蒙蒙亮就去了菏塘边。结果怎么样,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于是,我再追问婆婆。婆婆说,不是每个伢都能捡到的,像你帮哥这样听婆婆的话,好好学习,才能拾到。我记住了婆婆的话,从此以后,没有逃学。后来我和帮兄都考了出来。可惜,婆婆没能看到这一天,不过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很高兴的。

婆婆中风是1973年的事。那年秋天,古稀之年的婆婆背着棉花,走过坎坎坷坷的田塍,翻山越岭去十几里外弹棉絮,又摸黑赶回来。在经过过去常闹鬼的一个山岗时,婆婆的两腿开始发软。冥冥中,有黑影穿梭,窸窸窣窣。婆婆摸了一把汗,踩着翻动的落叶,继续赶路。两旁的荒冢隐隐约约,不时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浑浊叫声,回到家里后,便瘫痪了,不吃也不喝。

那时,家里没有余钱,婆婆又上了岁数,就没有考虑去看医生,而是匆匆忙忙准备后事。按乡俗,在地上铺了稻草,将婆婆从床上抬了下来。远在外乡行医的大孙女,也就是我大姐也回了。大姐到底是喝过墨水见过世面的人,虽然也是眼泪簌簌的,却没有忘给婆婆吃药和打针。婶在一旁哭着:“您老不能就这样走啊。您走了,谁来照顾这个家?”婶说的是真心话。当时,十岁以下的堂妹有三个,婆婆撒手一去,真是不好办。

“你不是希望我早点死吗?”婆婆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说的是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说过的带有反抗意识的话语!这恐怕是婆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一次扬眉吐气了。听了婆婆的话,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好在婆婆又能说话了,大家有了一线希望,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

经过治疗,婆婆的确好了许多,只是大小便依然失禁。于此,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间:婆婆当初不进饭食是不是想早些死不连累大家呢?很可能婆婆是用行动又一次说了谎。

翌年,我家盖了新房,我们接婆婆到新屋里去住。岂料,婆婆高兴地住几天后,便闹着要回叔父家。说是新房虽好,却没有旧屋习惯。其实,婆婆是在说谎。她老人家之所以要走,是心中有些不踏实。觉得好时,没有帮我家,现在不该来折腾我们。唉,婆婆呵!

婆婆回到了老屋。婆婆又开始公开说谎。每当大便失禁时,婆婆便很动情地喊她带大的我的堂姊妹:伢们快来呀,床上有黄金——伢们快来呀,床上有黄金……

婆婆真的死了,是三年以后的事。村里人都说,这是件喜事。

我也说这是件喜事。婆婆走完了该走的和不该走的路,找到了美好的归宿——尽管这归宿的门外,我们的泪如雨注。

1993年于南京

我抱父亲回家

戊寅年,阴历七月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节,父亲坚持要去给祖母上坟。我们只好依了,将他从肿瘤医院接出来,然后驱车到老家豹子海的槎山。

父亲是老党员,唯物,不迷信。祖母过世时,父亲只准开个“革命的追悼会”,其他繁文缛节全免了。上午埋了祖母,父亲下午就化悲痛为力量,回镇子上班了。

三十年来,父亲主动提出上坟,这是第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父亲的醉翁之意。他的真正目的不是上坟,而是来为自己寻找一块长眠之地。

槎山脚下,有道水渠,虽然填有土石,仍然凸凹不平,父亲走在上面,颤颤巍巍,我见父亲极力控制自已的脚步,想稳住身体,但未能成功。于是,我急忙趋过去,想扶他上山,没料到,父亲竟使劲推开我的手,对我的的行为很是不屑,说,搞这紧张干什么!我的脸一阵发烧。在父亲面前,我总感到自己的卑微。他对子女中不能严于律己,贪图享受的生活习惯最看不起,常说,一个人活着老要人服侍,那还有什么意思!对我,父亲更是经常严厉批评。他对我的评价是: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挑水。这就是父亲的作派,喜欢一针见血。而我,又是特别喜欢父亲的批评。父亲的话是一种驱动力。其实,我的骨子里流的是父亲的血,自然就同父亲一样,倔强好胜。每当父亲指责之后,我就会弄点名堂出来,让父亲看看,你儿子并非“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挑水”!

父亲高大的身躯,已开始干瘦。昔日嫌小的特大号黄色公安制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走路高一脚,低一脚,歪歪倒倒,让人看得心寒。医生说得没错,癌细胞已进入父亲的骨髓。

来到墓地,我们给祖母烧了纸钱,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前后左右地巡视,似在寻找什么。家兄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就问嫌这里不好?父亲没有吭气。家兄又问,山顶上如何?父亲一笑,算是默认了。我彼时还对家兄很有看法,以为不该当着病重的父亲说这些。后来父亲交待我,家兄所言,正是他的心愿。父亲是很坦然地看待生与死的。在我的心底,父亲的爱比严厉的教训,占居着更大的位置。他的严厉,其实也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我常年在外工作,每次探亲回家,父亲总是已等在家里,他装着不经意的神情打量我的上上下下,然后会悄悄对我女儿说,你爸瘦了嘞。而当我要离开家时,他也会早早过来,说一句,去了就不想家了。父亲的话不多,烟瘾和茶瘾特别大。坐在沙发上,一支一支地吸烟,一口一口地吮茶。我有时放下手中的笔,去陪陪他。父亲就说,你去忙,别管我。只要我回家,父亲几乎天天要过来,默默地看着我们。女儿都能听出爷爷的脚步声了。父亲偶尔没有按时来,女儿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就竖起耳朵听,可是,她失望了。我们也感到失望。我们已经习惯被父亲默默地看着。父亲去世后,我傍晚去散步,见夕阳落在山头,洋溢着柔和的红光,它深情地看着远近参差的山岗,微笑着轻轻沉下去,沉入山的腹部。群山似乎注入了新的血液,青黛的山峦泛着红晕,显得异常的厚重,也充满郁勃之气。我几乎听到了山的心脏的急骤跳动。每每这时,我就激动不己。心想,夕阳多像父亲晚年的脸啊!父亲也就这样,不言不语,温和地看着我们,让我们感受到自己被无限的爱抚摸着,包裹着。

上过坟后,父亲就要求出院。父亲去看了他想看的人,做了他想做的几件事。他没有一点悲伤,我们仍然可以听到他的笑声。他还一再叮嘱我们,到时候,丧事要当喜事办。只是,他再也上不动楼了。父亲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等到孙女上大学。发病半年之后,父亲撇下我们,安然仙去。父亲生于1927年元月21日,卒于1999年元月21日,这也许是巧合,但我总以为是父亲有意为之。父亲一生喜欢圆满。

父亲喜欢圆满。父亲让我们将丧事当喜事办。可是,我们怎么做得到呢?我们兄弟姐妹个个哭得像个泪人。不过,我们也满足了一点父亲的愿望。父亲一辈子要味,在老家方圆几十公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是,送父亲骨灰回去时,从黄陂到武昌,从武昌到豹子海槎山,一路鞭炮不断,还让村子里的乡亲来家里吃了三天。那天,我紧紧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他们要换一下,我坚决不肯。一路上,我把“父亲”搂在怀里,不停地与父亲说话。我说,叔叔(我家称父亲为“叔叔”),我们回家哈。过府河桥了,过二桥了,到豹海镇了,到您单位了,到桥头了……过去,是您背着儿子回家,现在儿子抱着您回家……记得父亲住院期间,我去帮他洗澡。父亲高大的身躯已经干瘪,我怕碰疼父亲,便用温热的毛巾慢慢擦洗,一遍一遍又一遍,洗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心的滴血,强忍着泪水,不敢抬头看父亲。我听见父亲轻声说了一句:这是这辈子洗的最舒服的一次澡。

有人说,父母健在的儿女们是有福的。我的耳边常常回荡着父亲的声音: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挑水。我多么想再听听父亲亲口对我说出这句话啊。可是,父亲不在了。

那些父母健在的儿女们真是有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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