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足球看客的观感

聂运伟

对于足球，我只是一个看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每届世界杯，我常常熬夜看直播，每年的欧冠和欧洲杯、德甲、英超、意甲，虽不会每场必看，但赛程的进展还是很关注的，就連这两年的中超，也在关心之列，特别是前几年恒大俱乐部引进里皮教练和几个大牌球星后，恒大的比赛，也喜欢看。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当然也希望武汉有一支像样的中超球队，甚至做过梦，倘若自己有雄厚的资本，一定在武汉经营一家足球俱乐部。几十年的看球经历，耳濡目染，足球的历史、掌故、规则，自然就积攒成继续喜欢足球的资本。

但我仍然只是一个看客。二十年前，正在读初中的儿子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多少有些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天，临近中考的儿子，回家时一身泥水、小腿上伤痕累累，我很想说，要中考了，怎么还这样疯狂地迷恋足球？只是说出来的话很委婉；我也喜欢足球，但……儿子打了个OK的手势，说，行了，你踢球吗？你尝过踢球的快乐吗？

我顿时无语。

在儿子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喜欢足球的看客。

儿子不同于我，他自小热爱足球、热衷于学校里的各种足球活动，不仅放学后常去踢球，还去雅琪俱乐部的训练基地观看职业球员的训练，他那装满中小学时代纪念品的小书桌里，至今还保存着张斌、蔡晟等球员的签名纸片，被视为记忆的珍宝。从中学时代起，拜仁俱乐部开始成为他的偶像，从未更改。拜仁的球衣、一代代球星的宣传照、俱乐部的各种资料、纪念品，都是他的收藏品。十年前，正准备做毕业设计的儿子突然提出，想去德国留学。我说，你学的是英语？德语怎么考？他很坚定，我现在就学。白天做毕业设计，晚上去德语培训班，十个月后，他竟然如期完成了毕业设计，也通过了德语考试，并得到斯图加特大学的录取通知。在北京机场送行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对拜仁俱乐部的痴迷，对足球的喜爱，是他决心独闯世界的动力源吗？

有可能。是足球，让他看到一个无比真实而精彩的世界。拜仁俱乐部118年的历史，汇集了世界上无数英豪，上演着至今不衰的足球大剧。正是在儿子成长的岁月里，拜仁作为德国足球俱乐部的排头兵，其与英国、法国、意大利、荷兰、西班牙、葡萄牙顶级俱乐部激烈竞争的历程，不断刺激儿子去了解拜仁的对手，去了解那些豪门俱乐部所在的城市和历史。作为建筑设计专业的学生，他踏勘了许多欧洲的城市，拍摄了大量的资料，与城市广场、市政厅、博物馆、图书馆、纪念馆、古建筑并列在一起的足球场，也是他野心勃勃的读城计划里的一个必备项。足球让他快乐，让他看到一座座城市里最有激情的故事，也让他在陌生的异国他乡，不断找到志趣相投的伙伴，随时来一场足球的聚会，每逢此时，我都深切感受到千里之外的儿子按捺不住的快乐。

没有亲身的参与，就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快乐。足球成为世界第一运动，绝非偶然。能把一个游戏，玩得如此风生水起，波及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无数球迷为之神魂颠倒，巨量资本卷入其间，媒体报道山呼海啸，四年一次的世界杯，仿佛全球共同的狂欢节，政治化了的奥运会已难以与之相媲美，世界杯的影响力和转播覆盖率均超过奥运会，成为全球最大的体育盛会。原因是什么，答案或许多种多样，我的理解很简单，鼓励青少年参与足球，不仅上场踢球，而且积极参与社区足球活动，在参与中找到伙伴，找到快乐，这就是欧洲五大联赛长久雄踞足坛的最重要的原因。用国际足联章程里的话说：只有制定各项青少年的足球培养和发展计划，才能促进该运动在全球的持续发展和提高。理解这段话很容易，但真正做到，绝非易事。英国足球史上，俱乐部与社区有着不可分割的历史渊源，俱乐部的发展始终与社区的发展紧密相连。职业球队对于社区体育发展、缓解社会问题作出贡献，而社区球迷的支持以及归属感、认同感则是俱乐部长期发展的不竭动力。比如著名的“英超社区行动”，英超联盟设立的三大目标是：通过资助足球运动设备，支持社区草根阶级足球运动的发展；激励社区成员参与足球活动，并为这些活动的开展提供资金支持，鼓励人们逐渐将运动培养成自己的生活习惯；提供培训指导的支持，让草根阶级体育活动的开展更加科学规范。从英超官方数据看，仅英超足球激励项目一项在过去的十年中，就有十五万名青少年参与，参与该项目的社区青少年的社会不良行为减少了50%。“英超社区行动”在解决英国社区问题，如少年犯罪、健康问题、种族融合和教育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2015年和2016年，连续两年去德国弗莱堡小住，探视在此工作的儿子。他居住的丽瑟菲尔德社区，人口不过几万，四周都是森林和原野，运动场所众多，每晚散步时，随处可见足球，或三三两两地玩耍，或是标准场地上正规的足球比赛，热闹非常。今天的德国，移民人数众多，人们常说，广泛的足球活动促进了德国社区的团结和移民的融入。其实，欧洲各国对足球运动的大力推动和发展，源自现代的社会建构理论——人们居住的社区是公民高度自治、保障公民自由、平等权利的共同体，消解差异、促进人际交流和融合，是社区建设的伦理向度。以弗莱堡社区空间规划为例，他们的规划理念是：空间不是投资商的空间，更不是权力的空间，而是社区居民融洽相处、共享快乐生活的空间，所以，规划从设计到实施，是政府部门、开发商和社区居民自治团体不断协商、沟通的过程。政府制定了各种政策，鼓励开发商建造不同户型融为一体的居住区，以此增进不同阶层之间的沟通和交流，同时确保中低收入阶层拥有能满足其需求的、合理居住空间的权利，而共享的公共空间，如广场、教堂、学校、体育等，更是社区规划的核心，是社区成员自由、平等交流的场所。正如此，现代社区建设理念在足球场这样的空间里得到完满的诠释，足球运动由此获得健康快乐的文化内涵，人们之所以积极参与，正好说明它已成为一种彰显社区凝聚力和公民权利的生活方式。

数据显示，德国注册球员，职业球员和业余球员，人数达630万人以上，相当于平均每十三人中就有一个注册球员、德国足球人口超过1630万，也就是平均每五人中就有一人稳定、长期参与足球运动。在德国，各种层级的赛事多得无法枚举，一支业余球队一个赛季的比赛通常有四十多场。如此规模和激情的参与，才是德国足球经久不衰的基础。我看过一个资料，以收入计算，拜仁慕尼黑是德国最大的体育俱乐部和全球第四大足球俱乐部，其于2012年创造的总收入为3.684亿欧元。拜仁慕尼黑还是一家采取会员制的俱乐部，共有超过185，000名付费会员。此外在经俱乐部官方认证的3，202个球迷组织中则另有231，197名成员。拜仁慕尼黑获得了2013年IFFHS世界俱乐部排名第一。且不说足球俱乐部盈利的事，会员制的俱乐部，实际上展现出足球文化最深刻的内涵：一个自由自愿组合的公共空间，在这个公共空间里，球员和球迷，投资者和管理者，都是平等的公民，都在深度参与的基础上共享球队的荣耀和失败，如拜仁队歌所示：漫漫长路，我们希望从头开始，比赛艰辛，我们患难与共，胜利是唯一的回报。FC Bayern，永远的第一名。利物浦的队歌亦如此：当你走过一阵风暴，你永远不会独行。抬起头，别害怕黑暗。在风暴的末端，有金色的天空，和一只百灵甜美的歌声。穿过风，穿过雨，或许你的梦想会破灭……一直走，一直走，带着你心中的希望，你永远不会独行。

在我们的生活中，若有一个如此这般的空间，不亦乐乎？

2016年去德国，儿子专门安排了一个节目，到慕尼黑安联球场观看德甲揭幕战：拜仁主场对阵不莱梅。他在诸多球衣收藏里为我挑了一件拜仁的球衣，为他妈妈挑了一件不莱梅的球衣，他自己当然穿的是拜仁的球衣。接近球场的时候，欢乐爆棚，喜欢安静的德国人突然敞开了激情的大门。路上遇见许多拜仁的球迷，向我竖起大拇指，儿子告诉我，他们在夸奖你，因为你穿的球衣是一件珍藏版的。能容纳六万多人的球场里，热浪翻滚，歌声、呼喊声，从头至尾，几无歇息，从不看球的夫人也大受感染，不时随着呐喊的节拍而呐喊，我笑着告诉她，你穿的是不莱梅的球衣，你看拜仁把不莱梅打得满地找牙，你应该沮丧才对，她答非所问：太壮观了，太壮观了。退场的时候，我很担心，六万多人，好像开车的并不多，就一条地铁线，该是如何的拥挤，儿子说，你不要瞎操心，跟着走就是。在地铁站里，我看到至今难忘的一幕，退场的球迷们还在呐喊着拥向地铁站，但入口处一个女性工作人员，手中小旗轻轻一摇，如同上帝的指令，滚滚人流立马刹车，安静地停留下来，没有丝毫的混乱，更不见你争我夺，我惊愕。

太不可思议了，激烈对抗、竞争的情绪瞬间转化为一种井然有序，是德国民族的秉性，还是现代足球的魅力？我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解释。因为我非常认可国际足联章程里对足球价值的表述：团结、教育、文化和人道主义。在一个并不令人如意的现实世界里，现代足球营造出来一个人人参与、共享快乐的文化空间，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