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此不疲的台湾淘书

2018-11-06 06:16任剑涛
读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旧书店政治学旧书

任剑涛

在台湾淘书的经历甚是愉快,可圈可点之处不少。但尤为值得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是二0一0年和二0一五年两次做访问学者而有的淘书小高潮。

二0一0年最后一个季度,我受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院长黄俊杰教授的邀请,做三个月的访问研究员。此行在与台湾同行交流学问上颇有收获自不待言。这三个月还有一个意外惊喜,就是淘了整整十六箱旧书。这之前到台北开会,只是零零星星地买了些旧书,对台湾的旧书业印象不深,没觉得台湾的旧书业有什么胜于北京、香港的地方。

这次做访问学者给了我在台湾疯狂淘书的宝贵机会,也彻底改变了我对台湾旧书业的印象。

台湾的旧书业,应该说是大中华地区最发达的,尤其是与其他城市明显衰落的旧书业相比而言,更其如是。彼时,不惟台北到处是旧书店,而且旧书店的扩张非常迅速。记得台湾旧书业的龙头老大茉莉二手书店,本来在台北就有三家分店了,即台大店、台大影音店、师大店,我去的时候正赶上它新开两家分店,一是台大出版社分店,一是台中旗舰店,可见其生意之兴隆、业务拓展之迅速。台湾旧书业的集散地自然是台北。台北的旧书店之所以星罗棋布,关键在于它有一批专注于旧书业的书店老板和店员。台湾开辦旧书店的人,多是一些有情怀的人。茉莉老板的书情告白,大家是很熟悉的。一句话,他就是心里装着书。像胡思二手书店、雅舍二手书店、阿维的店、竹轩书屋等等,书店老板对书的感情也有目共睹。而身患绝症的爱阅书房的创店老板,那种大陆人常说的“身残志坚”,不仅给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也常让人感动不已。

台湾的旧书店说不上各有特色,但书店经营者几乎都使出浑身解数,尽力收罗买家想要购买的好书。所谓好书,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偏爱稀见书的,台北的旧香居、古今书廊可以大大满足出得起高价的淘书者的偏好;有偏爱流通很快的畅销书的,茉莉连锁店不会让人失望。像我这种以专业为主和兴趣为辅加入淘书大军的实用主义者,只要愿意花时间到处乱转,总是会买到自己喜欢的旧书。

我的职业是教书匠,从事的专业是政治学。台湾淘书,自然以政治学旧书为主。我的兴趣当然不只是政治学,举凡跟政治学思考相关的哲学、历史学、法学、社会学、经济学理论之类的旧书,尤其是相关领域的经典旧书,那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这一年中,淘到的政治学旧书,真可谓补缺不少。一些书是大陆不太可能出的。这些书并不是政治猎奇类的书,那些对中国当代史隐秘故事深感兴趣的淘书者,在台湾的旧书店里随手就可以买到他心仪的书。我对这种政治时事、领袖人物的畅销书总是提不起兴趣,从来不买。我这里所说的大陆不太可能出的政治学旧书,主要是一些学术图书。譬如我花不少功夫买全的《殷海光全集》。大陆出版有殷海光著作的选本,不敷专业研究之需。殷氏乃台湾政治转轨的重要先导人物,购买他的全集似乎是号称爱书的政治学者之必然计划。《殷海光全集》是他的学生们主编的,成套的新书在殷海光纪念馆、也就是他的旧居附设的小书店里也有,但八年前台湾的新书价是大陆的数倍,确实有些舍不得。我逛了台北、台中和高雄的几十家旧书店,大致凑齐了《殷海光全集》,颇为兴奋。徐复观是殷海光的论敌,但也是私人朋友。他的书大陆出了不少,甚至以全集命名。但徐复观有些言辞耸动的大陆时政评论,其实没有收入其中。他曾经将这些时政评论出版了一个四卷集,我只有一次在旧香居发现过全套,但实在太贵,没敢出手,访学三月,我在大大小小的旧书店里愣是一本一本淘齐了。

在台湾的旧书店里,可以购买的政治学旧书,当然不只是台港学者的著作了。一些知识性的书,因为大陆一时半会儿、各种原因没有出版的相关专业书籍,不在少数,淘到这些书的满足感不言而喻。像著名政治学家帕特南的《政治精英的比较研究》《无国家民族》《政治学前沿议题》《比较宪政工程》等等政治学专业书籍,也都满意地淘到了手。

哲学、历史学、法学方面的旧书,在市面上流通的也比较多。我知道现象学在现代西方哲学中的极端重要性,而莫伦的《现象学导论》据说是一本很好的研究著作,这书的中译本我在台北三个月都没在旧书店遇到过,临近离台之际,终于下定决心买了一本新书,心疼好久。结果在离开台北的前两天,竟然在一家新开的旧书店发现一本五折的书,在手中翻来覆去,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跟着较劲儿式地把书买下,以发泄心头之愤。回京后将新书赠送给我的一个学生,以保持买旧书那种划算的怪诞奇妙感。回想一下,这样子的变态买书,兴许是淘书者的一种怪癖?

台湾旧书市上的历史书籍很多,让人困于选择。淘这方面的书,我确立了一个私人原则,就是买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著作。西方历史学方面具有知识补课作用的书自然是买了不少。中国历史方面的书,也增量很多。其中买到杜正胜的几本书,让人兴味陡增。杜是台湾著名的中国史专家,尤其擅长中国上古史研究,但此人后来入阁,担任“教育部长”,却推出所谓台独中国史观。买他的书,一是为了看看书里书外两个人,二是为了吸取他著作中丰厚的历史营养。市面上,杜的小书名著《周代的城邦》倒是不难买到,但比较少见他部头较大的《编户齐民——传统社会政治结构之形成》与部头很大的《古代社会与国家》两本书。这两书还真是有见地。《古代社会与国家》也是我离开台湾前夕才买到的,略微浏览后发现给人启发之处不少。

法学方面的书在旧书市上亦多。知识上帮助我查漏补缺的著作买到不少。有趣的是,我也收集到台湾知名的宪法学家李鸿禧的几本书,他的宪法普及读物《宪法教室》到处都是,但不管是政治上还是知识上,与专业人士买书标准都有距离。他在台湾政治转轨时期的宪法著作,倒给人好些启发。李本人后来是激进台独学者,让大陆学者对之心生排斥。但我在旧书市买到的《宪法与人权》《违宪审查论》倒还显示出他的学术训练与研究心得。

身在台湾,我这个政治学者自然会对台湾政治转轨感兴趣。跨越新世纪门槛十几年了,台湾政治转轨的书籍在旧书市上已经不是太多。我对那种叙事性的相关书籍不是太感兴趣,倒是对论述政治转轨的理论图书甚感兴趣。在台湾政治转轨的关键阶段,也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智囊机构出版了不少政治转轨的理论图书,慢慢淘来,竟也收集到十几本。这倒是对我的民主转轨与民主巩固的理论认知改善不小。

二0一五年我太太受邀担任台大高研院的访问学人,我以陪同身份也获得客座研究员资格,为期一个月。这一个月又有不少时间花费在淘书上,收获颇丰,寄回内地六箱书。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在台北牯岭街一家规模很小的旧书店“新旧书屋”,淘到了张君劢的早期名著《立国之道》,这是一本力图兼综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优势的设计中国建国方案的专著,书是张氏所在的民主社会党自印的。同时还淘到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国专制君主政制之评议》,这部书是他专门反驳钱穆认定中国古代政治不是专制政治,而是优于现代民主政治的政治形式的论断而写的,大概与徐复观同期所写,也是批评钱穆同样论断的名篇《良知的迷惘》同趣。两书在台湾旧书市上很少见,这家书店的老板要价很高。当时确实有些不愿出高价购买,跟书店老板、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先生砍价,老先生做了不少优惠,同时告诉我,这书是他自己的私藏,不是因为眼力衰退无法专注读书,他是不会卖掉这些书的。念及书的价值,以及老先生的诚恳优惠、人生述说,我终于掏了腰包。这可是我在台湾淘旧书付出的最高价格了。

这一个月,除了淘到一些稀见书外,也还淘到不少对专业研究颇为有用的图书,比如《政治联盟理论》《宪政独裁》《儒家政治思想与民主自由人权》(初版)和《张君劢一九四九年以后言论集》等等好书。

从二0一0年以还,除两次做访问学者而比较集中地广泛淘书外,几乎每年我都会因为或开会、或与家人台北自由行,而到台湾的旧书市去淘书。二0一0年时在台大出版社的茉莉店开张时,发现一套《胡适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因书价太高而错失。到二0一五年以后,大陆书价跟台湾书价的差距是愈来愈小,随之我出手的价位也就相应提高。记得这前后,我在雅博客旧书店看到一套《政治科学大全》,也就是舊版的、多卷本《政治学研究手册》,标价一千五百元台币,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出手拿下,内心窃喜不已。

淘旧书不是我一个人、几个人的爱好,似乎是大多数读书人的癖好。二0一0年到台大做访问学者,老友、台大中文系教授陈昭瑛、蔡振丰就提供了不少旧书店的信息。近年去开会,同行、书痴钱永祥教授也积极推荐主营学术旧书的书店,还主动要求店主为我打折。这些都令人有同道不言谢的内在感激之情。

淘旧书有时候也是一种竞赛。二0一0年,曾经排广州私人藏书第一名的广州美院教授李公明、李行远夫妇,就既是我台北淘旧书的向导,也是互相就淘到的心水书而相对剥夺对方的竞争者。公明自己是一个购书狂,我出手从来没有他大方,只要他认定需要的旧书,出手时没有丝毫犹豫。据说他在广州买了一套极大的房子,以便将藏书陈列出来,好在专业研究时派上用场。即便如此,因为买的书实在太多,有时候一整天也找不到一本明明买了、就是不知道放在哪里的图书。我的藏书量远远不及公明,但也常常有望书兴叹、不知踪迹的失落感。

台湾淘书之乐,岂止得到所想购买的图书?买书之余,游览了城市、体会了民情、观察了世相、丰富了知识、提升了品位、升华了人生。这才是乐此不疲的台湾淘书成为台湾行不可须臾缺少的环节最重要的理由。不过让人遗憾的是,台湾的旧书业受冲击极大,近两年明显有点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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