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整体性与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研究

2018-11-06 04:47钱韧韧苏文健

钱韧韧 苏文健

摘要:

美国华人学者叶维廉的现代汉诗研究始终坚持接续历史整体性的思想观念。他自觉深入到隐藏在语言背后的历史文化、诗学经验等复杂的文化网络,指出现代汉诗发展遭受“文化错位”的历史语境,形成“异质文化争战的共生”的文化现象,彰显出现代性的震惊体验与郁结情绪。面对现代性的两难困境,叶维廉聚焦其中的“内在状况”,有意识地通过对传统的不断回返与激活,为现代中国文化的危机寻找可能性的出路。叶维廉的现代汉诗批评实践,昭示出追寻与构建“文化中国”和身份认同的价值诉求,对当下的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关键词:历史整体性;现代汉诗;叶维廉;文化中国;华语语系文学

作者简介:钱韧韧,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新诗、比较诗学。苏文健,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华语语系文学、批评理论、中国新诗(福建 泉州36202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现代汉语虚词与汉语诗歌形式现代变革研究”(18YJC751035);华侨大学“华侨华人研究”专项经费资助项目“华语语系文学的海外建构及其影响”(HQHRYB2018-04);华侨大学高层次人才引进启动基金项目“现代汉语虚词与新诗形式的探索”(14SKBS305)

中图分类号:I22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4-0056-11

1949年以后,在特殊的歷史文化语境下,海外华人学者叶维廉自觉地从“历史整体性”出发,力图通过对中国古典诗学美学传统的现代阐释,在与西方诗学美学的比较研究中,深刻把握中西审美意识与美感经验的歧异与汇通。这一方面为现代中国文化的危机寻找可能性的出路,为安身立命的文化身份认同与文化信仰找到依据,另一方面在对西方现代文化之现代性后果的认真反思上,企图以道家美学精神来加以改造补救,寻求人类文化发展的新视镜。叶维廉的现代汉诗批评实践也可认为是这种“历史整体性”研究路径的当代延伸。在海外华人学者群体中,叶维廉的现代汉诗研究及其表现出的诗学策略与文化理想较为突出,且具有某种代表性,应该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

一“文化错位”与“异质文化争战的共生”

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先后以强有力的坚船利炮、经济、制度、文化等撬开了古老中国长

期闭关锁国的大门,中国民族文化的原质根性遭到了放逐。其现代性后果表现在:外来文化的中心化和本源文化被分化、渗透、淡化以至边缘化而导致“文化的失真”和“文化的改观”

叶维廉:《台湾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两种文学错位的现代诗》,《中国诗学》(增订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97—298页。等现象,中国文化失去了至今犹未全部挽回的民族自信。传统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追求”在中西文化碰撞的夹缝中相互协商与抗衡中的发生、发展与共生,叶维廉把这种文化现象称之为“异质文化争战的共生”其实,这一术语内含的思想观念在美国华人学者群体中所在多有,除了叶维廉外,张错、杨牧及有海外背景的诗人与学者,他们既看到传统的延传力量,又不忽视外来的影响刺激,把现代中国文化看做是中西汇通的结果。但以这一概念术语来表达这种观念则集中见于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一文。叶维廉认为:“现代中国文化、文学是本源感性与外来意识形态争战协商下极其复杂的共生,借生物学的一个名词,可以称之为AntagonisticSymbiosis(异质分子处于斗争状态下的共生),指的是十九世纪以来西方霸权利用船坚炮利、企图把中国殖民化所引起的异质文化与本源文化的争战。现代中国文化、文学一开始便是在帝国主义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侵略辩证下的蜕变与转化,其过程复杂多面而诡奇,既横暴神秘又美丽摄魂。”参见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增订版),第259页。。

现代汉诗发生发展及其诗学品格的形成与“启蒙救亡”的历史语境密切相关。在叶维廉看来,五四一代的精英知识分子被迫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其中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开放精神值得注意,它们使得知识青年能对超然文化中宰制性的权力架构做出反思与挑战。然而遗憾的是,同样的反思精神并没有应用到外来意识形态上面,形成了现代知识分子的“郁结”情绪。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分子一方面对旧有的政治、伦理、美学秩序作情绪化的鞭挞;另一方面又把欧美意识形态和文化、文学理论大规模地移植过来,对西方文化及其意识形态缺乏足够的认识。在这启蒙救亡的危难之际,他们更加来不及对西方文化展开深入全面的研究。因此,在西方文化本土化的过程中,中西两种文化便无可逃避地进入到复杂的冲突、对峙、争战、协商、调整中。这种异质文化的共生一方面深深地触扰了中国本源的感受、秩序观和价值观,另一方面也引发了弓张弦紧的文化对话。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恒常在两种文化的夹缝里,在不同的错位空间,风景、梦的夹缝中哀伤穿行,承受身体的、精神的、语言的放逐之痛”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增订版),第265页。。叶维廉认为,在这种情势下,知识分子,尤其是现代诗人,他们精神中明显地表现出一种“郁结”情绪,即一种既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既爱犹恨、说恨还爱”的情结。这种“郁结”情绪,自五四的鲁迅,一直贯穿到三四十年代的冯至、卞之琳、穆旦等人,甚至后来台湾的叶维廉、痖弦、洛夫、张错等人的作品里面。面对外来霸权和本土专制政体的双重宰制,他们都被笼罩在焦虑、孤绝、犹疑、怀乡、期望、放逐、忧伤等文化危机之中,在支离破碎的文化空间中寻索“生存理由”。如叶维廉所言:

[ZK(]回头看我的前行者鲁迅以还的诗人,一直到我同代的作家,无一不被笼罩在个体群体大幅度的放逐、文化解体和无力把眼前渺无实质支离破碎的空间凝合为一种有意义的整体的废然绝望、绞痛、恐惧和犹疑的巨大文化危机里,都可以称为“郁结”。叶维廉:《增订版序》,《中国诗学》(增订版),第8页。[ZK)]

这种“郁结”与文化危机意识不仅贯穿整个五四时期的精英知识分子,而且对1949年以后离散到台湾及海外的知识分子也造成了巨大的文化触动。面对西方现代性的强大文化逻辑压力,加上政治原因造成的隔绝时空,台湾知识分子,尤其是大陆迁台的知识精英,他们所遭受的文化断裂解体、家国绝望乡愁、身份认同等情感体验更为切身深刻。在中西文化的错位中,他们更加自觉地对西方现代化、现代性进行分辨、反思,并且逐渐认识到,西方现代性的神话并不是足以让人沉醉其中,它们在最深层里面实在也是一种宰制形式,是工具理性主义至上的实用主义庸俗化,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文化逻辑所带来的极度工业化、物化、异化、物质化、商品化等对人性的削减有很大的创伤性,与中国传统文化宰制架构以外所强调的“自然”“无待”“无碍”等是背道而驰的。

具体落实在现代汉诗这一文化场域中,大陆迁台的现代诗人,如叶维廉、张错、痖弦、洛夫、商禽、余光中等人,对这种“文化错位”的纠结与颉颃的体验又尤为真切。在他们看来,中国的现代化、现代性和继起的现代主义,从一开始便与西方帝国主义霸权的殖民牵连起来,是被迫走向现代化。在表达的本质上,在解读的取向上,它都与西方的现代化涵义不尽相同。只有认识到东西方现代性追求的道路之差异,才能较为准确地定位自己的发展方向。西方现代性的形成与其扩张主义、殖民霸权主义密切相关。具体落实在文学上,西方文学倾向于退隐入“唯我论”及某种有意无意间的“忘却”。与此相反,中国作品则是“被压迫者”对外来霸权和本土专制政体的双重宰制作出反应而形成的“異质争战的共生”。在叶维廉看来,这些作品中往往充满忧患意识,诗人为了抗拒本源文化的错位异化,抗拒人性的殖民化,表面仿佛写的是个人的感受,但绝不是“唯我论”,而是和全民族的心理情境纠缠不分的。叶维廉以穆旦的《我》(1940年11月)这首诗为例加以说明:

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

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叶维廉认为,这种现代性震惊体验“是内在的、个人的,也是外在的、历史的激情,个人的命运是刻镌在社会民族的命运上的,因为它们无可避免地是有形殖民和无形殖民活动下文化被迫改观、异质所构成的张力与绞痛的转化。”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增订版),第262—263页。从诗歌文本中我们不难看出,它在想象、情绪和语言等都给人“新”的感受,如“子宫”“割裂”“残缺”“渴望”“救援”“回忆”等语言或意象都是现代的。它既交杂着复杂的现代性体验,也裹挟着对西方现代性的阵痛。在这首诗中,作为主体的“我”占据突出的位置,具有丰富的隐喻义,它一反五四时期强调群体的倾向而有意识地突出个体的价值与地位作用。可以说,这种“分裂”是外来霸权所引发的中国文化的危机意识,既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既爱犹恨、说恨还爱”的复杂情结。

对海外华人学者而言,他们不仅要警惕在西方现代化进程影响下所产生的霸权中心主义,防止把中国想象化与异国情调化的潜在或显在的殖民心态,而且在反思西方霸权中心主义的同时,又要注意不应该把中国传统文化过分拔高,醉心并维护国粹,以形成另一种中心主义,避免陷入自我封闭的保守主义泥淖。这恰恰是现代性的两难困境。在叶维廉看来,现代中国在追求现代的道路上,遭遇了无尽绞痛与纠结,一方面对传统文化表现出一种无法割舍的固有情结,一时间难以挥剑一刀两断贸然处理;另一方面对西方外来文化的刺激与诱惑,虽然表现出探触与接受的态度,但在内在情感上一时间又难以做到全身拥抱。“现代的中国仿佛无限期地在虚位的夹缝中犹疑困苦。旧文化割弃了,但浸淫了几千年的光辉精纯的文化,真的可以挥慧剑斩断情丝千万丈吗?向新的文化认同?但新的文化在哪里呢?什么面貌?什么实质?中国真的凝融力在哪里?西方真的凝融力(如果有)在哪里?是五四至今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增订版),第264页。面对这些紧迫的问题,叶维廉提出应该以接续历史的整体性加以应对。

二“内在状况”与接续传统的历史整体性

在海外华人学者眼中,传统并不是可以被简单地对立与隔断的客观存在。他们站在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等多重语境相互交汇的坐标基点上,在切身关己的创作与研究中,有意识地通过对传统的不断回返与激活,为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寻求可靠的依据,更为自身的文化理想寻根设置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参见本·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流散》,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他们对接续传统的历史整体性 叶维廉较早提出“历史整体性”这个观念,认为现代与传统的关系应该放在一个历史整体中加以考察,现代是对传统的接续也是发展,两者不仅没有断裂,而且是延传的关系。叶氏先后发表了《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1974)、《现代历史意识的持续》(1978)、《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1979)、《批评理论架构的再思》(1984)、《中国古典诗中的一种传释活动》(1985)等文章,集中对传统意识与历史整体性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持续的讨论。之思,除了情感需求外,更有文化逻辑上的学理诉求,因而对传统的认识显得更为辩证。

首先,“文化模子”“内在状况”与历史整体性。针对现代汉诗在古典汉诗与西方诗歌双重传统的夹缝中发生生长的现象,研究者应持何种立场与研究视角?在叶维廉看来,需要以“文化模子”与历史整体性的辩证对话来把握这复杂的面向。在中西诗歌翻译与中西诗学跨异质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叶维廉在《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1974)中提出“文化模子”理论,旨在凸显具有差异性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模子之间比较研究的方法立场,从而避免以甲模子去硬套乙模子的垄断霸权,力图在历史与美学上进行汇通,在互照互对互比互识中,寻求跨文化“共同的美学规律”与“共同的文学据点”。当然,叶维廉并不否认“模子”的差异性与重复性的存在。他指出:

[ZK(]

要寻求“共相”,我们必须放弃死守一个“模子”的固执。我们必须要从两个“模子”同时进行,而且必须寻根探固,必须从其本身的文化立场去看,然后加以对比,始可以得到两者的面貌。叶维廉:《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叶维廉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8—39页。[ZK)]

叶维廉对“文化模子”的发展动态性及其可比性进行了辩证论述,这对跨异质文化文学的比较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在文学领域,由于中国追求现代性的被动性及其后发性特征,西方先进的科学思潮与人文主义思想不断地一股涌入五四时期的中国,在知识分子身上发生影响,在此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主宰与被主宰、殖民与被殖民等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方等这几个维度的文化在五四时期集中交汇在一起,知识分子如何取舍选择、选择过程中及其选择之后果等都纠结着复杂矛盾的心理挣扎,体现着“现代性追求”的激烈姿态。“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协调本土和外来文化模子的整个网络是充满着模棱性的。几乎当时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游离于移植模子中‘民主化与‘人性机械化的威胁之间,游离于传统意识形态的摒弃与肯定之间。”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38页。因此,对这一时期的文学研究都必须从中西方文化模子的吸收、调整过程中错综复杂的模棱情况出发。“要完全了悟不断处于迎拒双重状态下的过去与现在、本土与外来文化在不同层次互相渗透的过程,我们必须把握住有效历史的历史整体性明澈的认识。这个洞识要求我们摆脱孤立的、单一的文化观点(尤其是那些脱离具体历史生成过程的观点),要求我们走出限定的时空范畴,以亲睹文化特质在具体历史之中有力的、同时兴发的不同次序事件的生变。”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39页。研究者要自觉跳出单一狭隘的眼界,不仅要对影响的发出源进行考量,更要对接受影响的“内在状况”进行认真省察,以宏阔宽广的视野看待“文化模子”与历史整体性问题,全面深入把握传统的现代境遇,做到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语境。

历史地看,现代汉诗的遭遇从它诞生以来就一直处于尴尬的境地。它要么经常被以中国古典汉诗的标准来评判衡量,质疑它的合法性地位;要么经常被研究者指责其为西方人用现代汉语写的现代诗或者为迎合西方读者趣味的写作。显然,这种研究观点即是以一个“文化模子”硬套另一个“文化模子”的典型代表,也是对“冲击—回应”模式的机械套用。对此,美国华人学者做出了有力的回应。针对新诗的合法化地位,奚密从其“边缘”立场出发,认为现代汉诗与古典汉诗是相互照亮的关系,认为现代汉诗与古典传统彻底断裂的神话是站不住脚的奚密:《现代汉诗:1917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奚密、宋炳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99页。,读者不应该以古典汉诗的标准来评判现代汉诗。在奚密看来:

[ZK(]

诞生于1917年文学革命的现代汉诗是诗人对古典诗现状不满的产物,也是19世纪末以来革新古诗的努力的进一步发展。胡适所建构的新诗理论超越了此前的尝试,不仅试图革新语言,也革新形式。……现代诗虽然有意地与古典诗有所区分,但是它并没有抛弃传统所提供的资源。它从中外传统中得到启发,自如地吸取理论和创作的宝贵资源。在实践上,现代诗人的写作并非抗拒传统(against tradition),而是透过传统(through tradition),运用各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重新改造着传统,并从中寻找新的意义,表达新的理解。……现代与古典之间存在的是互相界定、互相照亮的关系。奚密:《“<可兰经>里没有骆驼”:论现代汉诗的“现代性”》,《扬子江评论》2011第2期,第31—32页。[ZK)]

对现代汉诗为迎合西方读者趣味而写作的这种观点,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发表在《新共和》的《什么是世界詩歌?》较具代表性,文中涉及北岛诗歌及现代汉诗的评价问题,引起了学界(尤其是海外华人学者)很大的争论。宇文所安认为第三世界的诗歌即是第一世界(西方先进世界)诗歌文本的翻译体,而第三世界的诗人为迎合西方读者趣味而写作。Stephen OwenWhat Is World Poetry? The New Republic, pp28-32,1990年11月19日。此文的中译本及宇文所安十年后再撰写的另一篇文章《退与进:“世界诗歌”的问题性和可能性》一文中译本均可参见《新诗评论》总第3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宇文所安的这一观点早先被华人学者周蕾激烈批判,认为其是西方汉学家的偏见使然。周蕾:《写在家国以外》(Writing Diaspora:Tactics of Intervention in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3;中文版: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奚密也以《差异的忧虑》奚密此文原载《今天》1991年1月第1期,第94—96页;此据文楚安译本:《差异的忧虑——对宇文所安的一个回响》,《中外文化与文论》1997年第2期,第61—65页。一文进行有力的回应。奚密认为宇文所安对现代汉诗以“比加水稀释后的西方现代主义好不了多少”来评价,纯属西方中心主义在作祟。研究者对现代汉诗的负面评价,一方面是因为固守单一“文化模子”的局限,另一方面是不深入了解现代汉诗内部的发展实质,单方面看重它被西方影响的被动性接受,忽视了现代汉诗内部发展的“内在状况”,亦即叶维廉所说的现代汉诗的“原始力量”。对此,叶维廉写道:

[ZK(]

我们必须进一步区分这些合乎历史需要的相关部分和外来模子中那些有助于巩固及创作中国传统的重要的文化层面。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首先对传统文化和美学视境中的中国特征及其在过去运作时的原始力量有一个完全的把握;其次,我们必须探究问题中西方的意识形态,包括它在自己的时空中运作的原始力量,我们始可以明辨它们可否汇通与交配生长。只有这样,我们始可以将这些从其生成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元素和全部历史现象并列对照,并且区别出反传统运动中反对的到底是什么?没有被反对的是什么?中国传统中没有被反对的部份又是如何潜移默化地促进同西方元素的协调,以实现一种将能巩固及丰富(而非改变)中国传统思境的新综合。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31—232页。[ZK)]

研究者面对“原始力量”“文化模子”与历史整体性,必然需要对其内在的相关性有必要的了解把握。外来的刺激只是作为内在需求或内在条件的一种外在力量因素,假如它不适合内部发展的土壤与阳光,这种移植也只能是昙花一现。这种切入视角使得研究者更专注于接受主体内在历史语境的动态变化,强调自身的条件,也更具说服力。在叶维廉看来,从“文化模子”“内在状况”与历史整体性的思维去观照现代文学、现代汉诗等及其与传统、西方的关系,可以有效避免轻易陷入一种独断论或相对主义的泥淖中,更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细节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其次,暂行性、历史细节与历史整体性。叶维廉在《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1979)中指出:“我们从具体历史之流中拦截某些事物,将它们从不断变化的环境中抽离出来加以审视和分析;但与此同时,历史之流却不停息地继续着它的全部进程,使得任何所谓‘整体性的大言都成空话。所谓历史完整性(必须包括所有的时空)和历史客观性(即假定所有具体事件都可以得到验证)是永远无法真正达到的。”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15—216页。暂行性与历史的流动性或动态性有关,历史在时间之流中发展演进,它的阶段性特征较为明显。历史语境会不断发生变化,人们对观照对象的认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在时间之流中不断被体认、修改与重写。历史具有不断生成发展的动态性特征,它一直处于流动性的、未完成的历史发展之中,人们对任何历史事实做出的评判都具有暂行性特征。研究者以这种观点去观照研究对象,可以更加辩证地理清整体与部分的关系,避免滑向独断论,从而开启对话式客观的历史诉求。叶维廉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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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历史研究都应看做暂行的,不是盖棺定论的,有待修改的。正是把所有历史的阐释看成暂行这种自觉,才可以使我们与永恒不断变化的整体过程保持持续不断的联系,才可以对整体性的问题充分的掌握。当人们忽视了这种自觉,便很容易巧托整体性而以偏概全。 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17页。[ZK)]

由于我们意识中由来的“一套成见的定型”会形成排他性,这使得研究主体容易形成从一个模子硬套另一个模子的“独断”“缩减”或“折衷”,后果即是忽略了历史的整体性而产生偏见与短视。但实际上,研究者对历史的暂行性认识,与对历史的整体性把握并不矛盾。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选择出具有丰富性的历史细节。为了避免整体秩序的局限性,避免以偏概全、把讨论的某些孤立现象说成整体的虚妄等现象,需要在理解历史意识和暂行性的基础上,在选择历史细节时,顾及此细节“能够作为整个历史长河中浓缩的瞬间”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19页。。批评家或研究者往往会因为其垄断意识形态而排斥或删略一些历史细节,这种“筛选”过滤,容易将“某一种特殊的历史解释摒诸门外”,但在另一不同时期又因为对历史的新解释,从而有可能使那些先前被删略的历史因素作为显性的范围而重新出现。因此,美国华人学者提出的暂行性与历史整体性的辩证思维,为现代汉诗批评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入思视角。

种种迹象表明,一些新诗史的写作受到了特定时期历史局限性或外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与过滤。如一些大陆文学史中的新诗部分或者新诗发展概况,受制于五四运动是一个“无产阶级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人民大众的文化运动”的观念,对五四作家和流派如胡适和新月派、四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歌等均有意忽视或遮蔽。20世纪50年代王瑶在其《中国新文学史稿》(北京,1953)中在收录胡适、徐志摩及同类作家以图取得某种历史整体性时,却遭受到严厉的批判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22—223页。。尤其是在中国大陆的“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的整体情势中,政治意识形态压倒一切更是在在可见。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一些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如影响较大的“重写文学史”“二十世纪文学史”等观念的提出,却又因为其对前次的颠覆与反叛,即对“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表现出一边倒的批判与有意或无意的遮蔽压抑,也造成了对当代文学或当代诗歌历史整体性的另一种损害。这种文学研究正是在暂行性、历史细节与历史整体性的纠缠下的重要文化表征。与此相似,在大陆彼岸的台湾也时有发生。叶维廉指认,长期以来,台湾当局对大陆不同时期的许多重要文献都进行禁锢。台湾当局一直不太鼓励对五四文化的全面探讨,而对新文学的研究则一直淡然处之。其结果是:没有新文学的学系或课程设置,没有一个收藏这一时期全部文献的图书馆。除了几个不对外开放的图书馆外,20世纪20—40年代很多重要的文学作品都无法读到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22页。。因此,彼时大陆与台湾这两种处理思想文化传统的做法都存在着某种极端与偏颇,体现历史意识的暂行性与历史整体性的变形。历史整体性并不是一劳永逸的,由于各种权力的纠缠运作,历史的发展演变往往体现出暂行性与整体性的互动关系。

最后,持续性、有机网络与历史整体性。历史的流动性使得它是一个发展的、不断生成的有机体,它彰显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间维度,在对传统的迎拒延传中表现出持续与有机网络的相互辩证关系。历史的整体性因其是流动性而把持续性包含其中,研究者要看到传统在现代甚至未来时间维度上的返回与激活,真正把握历史整体性中的持续性与有机网络的关系。

在海外华人学者群体中,叶维廉较早对“历史整体性”与持续性、有机网络之间的关系进行反思。“这一反思涉及如何延传传统、如何看待异质文化以及如何实现中西文化交流等问题,因而它不仅是一个方法论的反省,更是一个诠释本位的问题。”闫月珍:《叶维廉与中国诗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77页。叶维廉认为,传统要放在一个连贯的时间序列中才能昭示出来。“传统之意义,或者说,传统之有没有意义,不是一个可以脱离具体历史而独立绝对的东西……还待我们将之置于现代历史生成的全部现象中,审查其在多重社会、思想,因外在因素所引起内在变化的冲击下所产生的迎拒的张力,才可以发现其所谓‘万古常新的真正生命力的源头。”“任何单一的现象,决不可从历史生成的全部现象中抽离作孤立的讨论。……现在的‘我,自然要从过去的‘我全部生成过程去了解;现阶段的中国思想和意识,自然要放入现代化以来全部思潮冲击生成的历史网中去透视。”叶维廉:《现代历史意识的持续》,《叶维廉文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70—172页。也就是说,不管在横的移植还是纵的继承中,历史整体中的部分都不能独立地存在,而是纠缠在历史的网膜中,属于全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前后相互联系,互有掣肘,前一阶段的历史既是现在状况的影响因素,而现在的状况也开启着未来的发展趋向。这种历史的因果联系在传统的延续,尤其是文学史中表现得甚为明显。“所有的文学研究都必须置于一个时间的范围内,但一切相关的现象(社会的、经济的等等)的讨论则不能囿于这一个时间的框框内。事实上,对于文学史构成现实真正的了悟,向来都需要超越这个固定的时限,因为我们见到的万物万象既是过去的结果,又同时是将来的萌芽。传统也必须作如是观。”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219页。在叶维廉看来,五四新文化期间的一些知识分子对西方思潮不分皂白的狂热拥抱,对传统作盲目的抛弃,现在看来是相当情绪化的。叶维廉指认,“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质上是一种启蒙运动,启蒙运动的特征便是怀疑精神、开放精神及批判精神。这可以說是新文化中最重要的贡献,是我们之能成为现代中国人的一个重要的起点,是这种开放的批判精神,使我们能更冷静地审视该阶段以来历史意识中的持续与有机网络的内在关系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叶维廉文集》第2卷,第173—174页。。

诚然,在后现代的历史语境下,历史整体性的观点或许会被认为是一种文化理想。但是叶维廉自觉以接续历史整体性的努力考察现代汉诗的发展及其背后的文化纠缠,显示出深重的文化意识与历史担当。这不仅体现在对“文化模子”的自觉反思,而且充分认识到历史整体性与暂行性、持续性、有机网络等的辩证联系,彰显出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之独特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这种研究努力也可理解为华人学者对历史整体性海外重构的一种有益尝试,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新诗史的重写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三文化中国的追寻与身份认同的自觉

对“文化中国”的追寻,在“花果飘零”的这一代海外知识分子身上彰显出浓烈的精神诉求。“中国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被压迫者,挣扎着,或要在外来文化中找出相同于本土文化的元素,或要大声疾呼欲肯定本源文化的主导性。不管是向西方借火或向本土寻根,结果都必将异于二者,而也必然反映出挣扎痛楚的痕迹,包括有意无意间向古典中探寻可以凝融眼前破碎片断的一种视野。”叶维廉:《在记忆离散的文化空间里歌唱——论痖弦记忆塑像的艺术》,《诗探索》1994年第1期,第87页。面对断裂与破碎,海外华人努力不断地回返传统,自觉建构或发明所谓的“文化中国”,以寻求自身文化认同危机与心理情感焦虑的解困之途。

对“文化中国”的追寻,源自流散海外的诗人及华人学者切实的文化身份的危机意识,这也是他们始终努力践行的方向。文化认同危机的情状由于1949年大陆两岸政治上的空间隔绝而显得更为激烈。叶维廉的考察始终联系着外围历史文化语境的变化情状,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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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离开大陆母体而南渡台湾的作家们,在“初渡”之际,顿觉被逐离母体空间及文化,永绝家园,而在“现在”与“未来”之间焦虑、犹疑与彷徨;“现在”是中国文化可能全面被毁的开始,“未来”是无可量度的恐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台的诗人感到一种解体的颓然绝望。他们既承受着五四以来文化虚位之痛,复伤情于无力把眼前渺无实质支离破碎的空间凝合为一种有意义的整体。在当时的历史场合,我们如何去了解当前中国的感受、命运和生活的激变以及忧虑、孤绝禁锢感、乡愁、希望、精神和肉体的放逐、梦幻、恐惧和犹疑呢?我们并没有像有些读者所说的“脱离现实”,事实上,那些感受才是当时的历史现实。叶维廉:《台湾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两种文化错位的现代诗》,《中国诗学》(增订版),第298页。[ZK)]

叶维廉指出,这种文化离散现象,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一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诗人,特别是那些被迫离开大陆母体而迁移台湾的作家们,在他们的意识里都有明显的体现。在现代汉诗方面,譬如有闻一多的《我是一个流囚》(还有多首类似的诗),王独清的《我从café中出来》,艾青的《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辛笛的《杜鹃花和鸟》《巴黎旅意》等等,余光中的《多峰驼上》,叶维廉的《赋格》《愁渡》《松鸟的传说》,张错的《子夜歌》等等,这些作品几乎大部分或多或少、或正面或侧面地都曾触及文化转位错位的情结。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剧烈情势,诗人作家们只好返回内心,寻找一个新的“存在理由”,试图通过创造建立一个价值统一的世界(哪怕是美学的世界)来弥补那渺无实质的破碎的中国空间与文化,来抗衡正在解体的现实。这几代知识分子因忧心于文化的改观,努力对文化中国、文化记忆的中国、想象中的中国进行苦思与追寻,以此来满足精神空间的需要。

需要说明的是,“文化中国”的“中国”,不是与任何政党、政府认同的中国。它在闻一多的心中是“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Cultural Nationalism)。也是我们通过过去文字书写叙述和文化记忆所构成的中国……一个我们被逼“各自”去凭借支离破碎的记忆去图构一个文化共同体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增订版),第267页。。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鲁迅、闻一多等到三四十年代的现代诗人如何其芳、艾青、冯至、卞之琳、穆旦等,再到五六十年代的台湾诗人如痖弦、洛夫、郑愁予、商禽、辛郁、余光中、管管、向明、叶维廉等,甚至是文化大革命后大陆朦胧诗及新生代诗人,在文化离散空间下,他们都试图在诗歌文字中极力想象、思索与寻找心中的“文化中国”。闻一多“这不是我的中华!”这一个呼号,在现代中国文化真正独立之前,将无可避免地、继续不断地回响。叶维廉认为,在当时的历史场合里,“追索”“思索”是常见的母题,在当时的诗里,“在哪里?”“去哪里呢?”“我该怎么办?”“我是谁?”是常见的语态叶维廉:《台湾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两种文化错位的现代诗》,《中国诗学》(增订版),第299页。。在面对中国传统文化遭遇现代的急剧冲击,中国文化真正的凝融又在哪里?正如叶维廉在分析痖弦的诗歌时指出,由于特定的历史时空影响,“在时间激流中抓住一些记忆的片断来持护他在离散空间中的忧惧”,痖弦通过对过去历史传统的激活与重构,创造了一个能够维系生存意义的属于想象和心理的“文化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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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面对一个渺无实质的破裂的中国空间与文化时,会试图通过创造来建立一个价值统一的世界。其实,不管是创作者或非创作者,在这时,都要在心理上开辟一个文化的空间,利用不同的记忆,童年的、在中国各地生活的片断、印记在书本上历史的、思想的、诗的章节章句,来构成一个能维系生存意义的属于想象和心理的“文化中国”。叶维廉:《在记忆离散的文化空间里歌唱——论痖弦记忆塑像的艺术》,《诗探索》1994年第1期,第87页。[ZK)]

知识分子在面对破碎断裂的文化氛围中,通过对历史传统的激活、对接与文字书写中,拼合出一个价值统一的文化空间,以此维系个人在心理与想象等层面上的需要与满足。诗人在时间激流中善于抓取那最富于包孕意义的瞬间,“利用浓缩的瞬间来含孕、暗示这瞬向前后的许多线的发展”,从而接續传统文化的历史整体性。痖弦、叶维廉等人自觉地对历史传统与文化碎片的掌握与激活,来对“文化中国”作美学的、想象的重塑重构甚至发明,这也成为海外华人知识分子寻求自身的文化认同的一条有效路径。

显而易见,对历史传统文化与集体/个体记忆的激活,能够使主体在对过往历史的把握处理中获得心理与精神上的双重慰藉,从而找到自己得以安身立命的“存在的理由”。叶维廉在精细解读痖弦的《盐》《深渊》等诗歌作品时,辩证地对记忆进行了诗学的提升。他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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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一种相克相生的东西,它既是一种囚禁,对流离在外的人一种精神的压力,严重的时候,可以使人仿徨、迷失到精神错乱(有些人永远沉沦在其中而不能自拔),这一个母题不但在现代中国小说、诗、散文里,而且在电影里都经常出现;但记忆也是一种持护生存意义的力量,当发挥到极致时,还可成为一种解放,如洛夫便想通过诗把记忆转化为一种力量突围而出,来克服和取代肉体之被禁锢(即因战乱的切断与家园的永绝)。叶维廉:《在记忆离散的文化空间里歌唱——论痖弦记忆塑像的艺术》,《诗探索》1994年第1期,第80页。[ZK)]

叶维廉明确指出,记忆对于历史文化而言是相生相克的,一方面可以给人造成一种精神压力,另一方面也可以转化为一种维持生存意义的解放突围力量,它具有囚禁与释放的双重作用。因此,对“文化中国”的追寻,乃是让“记忆驰骋于想像中的文化空间”,作为一种突围的力量,克服和取代肉体与精神的被禁锢被压抑。这正是“记忆诗学”丰富性与张力性所在。

事实上,运用“记忆诗学”实现个体对“文化中国”的追寻乃是大陆迁台知识分子与海外(美国)华人学者在文字空间中表现出来的共同的文化理想。与痖弦有着相类似生命体验的叶维廉,以及洛夫、郑愁予、商禽、辛郁、杨牧、余光中、管管、向明、张错等人都同样深具这样的历史意识与文化心理诉求。叶维廉认为中国古诗彰显出来的“去指义前”“去分析”“去说明性”等可以作“为西方解困的语言策略与手段”等等,都可以看作是对“记忆诗学”的打开与启用,是一种在文字空间里展开对“文化中国”追寻的努力。

叶维廉对“文化中国”追寻的努力与诉求,在美国华人学者张错身上也得到了有效的回应。这种家国情怀与身份认同显得更为迫切。张错的诗歌创作在连接古典与现代方面尤为引人注目,从题材、意象、境界到语言方式,都有一种古典倾向,也可以称为“古典情结”。因此,张错甚至强调自己的“中国性”或声称自己是“民族主义者”。张错的诗歌创作与现代汉诗批评实践多表现出对乡愁漂泊的书写,对故国家园的怀恋,被认为是“古典情结”或“文化中国”的直接呈露李凤亮:《现代汉诗的海外经验——张错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07年第10期,第50—61页。。张错的《漂泊者》《春夜无声》《沧桑男子》《槟榔花》等诗集均表现出这种复杂情绪。尤其是张错晚近醉心创作的一批咏物诗比如《咏物:张错诗集》(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版)、《雍容似汝:陶瓷·青铜·绘画荟萃》(艺术家出版社2008年版)、《瓷心一片:击壤以歌·埏埴为器》(艺术家出版社2010年版)、《连枝草:张错诗集》(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版)等等。张错以诗文咏物及其与“文化中国”的艺术关系,值得专文讨论。,呈现文心、诗心与艺心的互相交织。诗中以大量的用典,借古人的声音来表述现代人的感受,在文物的把玩中收割历史的沉淀感与历史意识。这些作品以咏物来托古抒情,藉乡愁情趣抒写现代人的家园意识,传达出一种异乡漂泊的忧思情怀或“感时忧国”。这种精神诉求不仅仅是指向个体自身的,而且更是指向家国的,与文化身份认同的自觉领受密切相关关于张错与中国抒情传统、身份认同等关系的论述,详见苏文健:《现代汉诗抒情传统的理论建构——以张错为中心》,《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第129—140页。。可以说,叶维廉、张错等人的现代汉诗创作与研究往往流露出浓烈的故土依恋与漂泊乡愁的情绪,深感“文化错位”的现实状况与“花果飘零,灵根自植”(唐君毅语),他们均以“文化中国”为想象与建构的理想空间,以此安放漂泊孤独的肉体与精神,甚至灵魂。

叶维廉的现代汉诗研究自觉从历史整体性出发,注重对“文化错位”的历史语境的深入分析,并且结合着海外华人学者自身的文化诉求,在历史传统的激活与重构中对“文化中国”展开努力追寻。这种分析阐释现代汉诗的艺术精神与思想立场、情感倾向,与中国大陆的现代汉诗批评者有明显的区别。对大陆研究者而言,因为他们本身生长在传统文化母体之中,尽管也存在着西方现代性冲击下对中国文化的当下思考,但这种文化认同的危机意识并没有那么强烈,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海外华人学者眼中则饱含“文化中国”深意。而对美国华人学者而言,面对主体生存的特殊历史语境,他们首先需要对“文化中国”的追寻与确认,然后才可以更为深入地考察现代汉诗内在的历史结构与语言审美关系。这种对“文化中国”的追寻或发明或许成为离散的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的共同诉求。诚然,从事现代汉诗研究的华人学者,身处域外的学术机构与文化场域,在研究方法、价值立场与批评策略等方面,受制于西方权力话语的掣肘也不可避免,个中的文化思想产生误读变异值得学界认真深究。然而,他们在学术视野上展现出来的异质性成为全球化学术互动与文化协商的重要动力,对当下的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Historical integrity and the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by Overseas Chinese Scholars

——Focusing on YE Wei-lian

QIAN Ren-ren, SU Wen-jian

Abstract: The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by Ye Wei-lian, American Chinese scholar, has always adhered to the idea of historical integrity. He goes deeply into the complex cultural network hidden behind the language culture and poetic experience and etc., and points out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suffered from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cultural dislocation” and formed a cultural phenomenon of “symbiosis of heterogeneous culture struggle”, and showed the modern shocked experience and stagnation. Facing the dilemma of modernity, Ye Weilian focused on the “inner situation” and consciously sought out the possible ways getting out of the crisis of modern Chinese culture through the constant return and activation of tradition. The critics to the modern Chinese poetry by Ye Weilian shows the value appeal of seeking and constructing “cultural China” and identity, which has important theoretical value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sinophone literature presently.

Keywords: historical integrity; modern Chinese poetry; Ye Wei-lian; cultural China; sinophone literature

【責任编辑陈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