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叉铺

2018-11-06 10:45蒋全海
翠苑 2018年4期
关键词:纺织工业常州

蒋全海

丫叉铺,常州大南门外一个小而又小的小镇。官方命名浦前镇,民间俗称丫叉铺。不过,除了上了点年纪的老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现在的浦前镇,从前就叫作丫叉铺。

其实,丫叉铺本不应该叫丫叉铺,真正的丫叉铺人,还是喜欢叫她丫叉布。

“丫叉铺”三个字,你是决然不能用官方话来讲的,一讲就没了味道,失了本真,丢了那份亲近的感觉。尤其陌生人问路,如若问起:“丫叉铺”怎么走?也许半天都问不出名堂。因为,发音相差甚远,问者虽然讲得清楚,但闻者却是听得懵懂。结果,不是南辕北辙,便是答非所问。在常州的方言中,“丫叉铺”的读音,近似“喔搓布”。你只有把“丫叉铺”讲成“喔搓布”,人家才会听得懂,才会像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给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到湖塘桥朱家塘的外婆家去玩耍。因为,外婆家的门前长了一棵又高又大的白乌枣树,放暑假的时候,正好枣子也熟了,我家兄弟三人,总会在大哥的带领下去打枣解馋。

去外婆家的路,要经过一座又高又窄的降子桥。外婆总是不放心,怕我们在路上弄水遭淹,担心我们从没有栏杆围护的桥上跌落。所以,总会让外公早早地在桥边等着接我们。有一次,我外公碰到了熟人问他:今朝你接着格是嗲格亲眷啊?外公喜滋滋地回答说:喏,丫叉铺的大头外甥。当时,我只觉得丫叉铺的名气好像挺大,似乎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个丫叉铺,让我感到很有面子。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仿佛有了自己明确的身份意识和产地记忆。我,原来是我母亲生產的丫叉铺人。

从外婆家回来后,我好奇地问起父亲,我们明明住在浦前镇,为啥又叫丫叉铺?

父亲说,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这里就叫丫叉铺。父亲又听父亲的父亲说,在叫花子朱元璋还没有当皇帝的从前,这里又叫做丫叉路。据说,丫叉铺的原始名称,与其沟通外部世界的路形相关。三条道路,一长两短,状如一柄“丫枪”。一条指向正南的湖塘桥,两条分别通往朝北偏西的小南门,以及北向稍稍偏东的大南门,且与“布”的关系难分难解。

其实,把丫叉铺读成写成丫叉布,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名副其实。

我记得,生于斯长于斯的丫叉铺人,包括熟识丫叉铺过往的常州人,好像从没有过拿丫叉铺说成丫叉铺,而是丫叉布。之所以这样喊,而不那样叫,自有其内在的逻辑与渊源。几百年来,尤其在农耕社会,丫叉铺并不是以店铺林立的商业繁荣而名闻四邻八乡,恰恰是以布业生产加工的兴盛而独立于世。所以,从前的丫叉铺人,连评判穷富的方式与标准,也是与众不同的别具一格。往往不是问你有多少亩田地,多少间房屋,多少金银财宝。而是问你家里有多少台“高机”(织布机)。有格一两台算是富人,三五台算得富翁,有格十台二十台,简直可以称为大富豪了。因此,从前的丫叉铺,绝大多数的人家,都以织布、浆布、染布、买卖土布为生,甚至发财致富。所以,丫叉铺人更情愿把丫叉铺喊成丫叉布,而不乐意将丫叉布叫作丫叉铺。用现在的话来说,丫叉铺她本不姓铺,而是姓布。

我也知根知底的知道,丫叉铺人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一种强烈的广告意识和价值观念,特别善于以“布”营销自己、推广自己、宣传自己。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就是提高知名度,扩大影响力,念好生意经。所以,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坚决不肯随俗就范,自己把自己喊成丫叉铺的人。张口闭口,只说丫叉布。

一个“布”字与“铺”字的差异,在于一个比一个更能准确地表述和描绘一个小镇,最为突出的本质特征和基本形态,更能吸引受众,招惹生意人的眼球。请原谅我的斗胆,不管是丫叉铺,还是丫叉布,其该是我们常州纺织工业发展史上,最为地道最为原始的纺织工业基地,至少是之一。而且,直接影响了后来出名不出名的诸多的富商巨贾、投资家、实业家,在不出丫叉铺三里的方圆之内,投资兴办了好几爿大名鼎鼎的织布厂。

比如说,1943年(光绪三十二年),吴幼儒等人在东下塘创办的常州第一家机器织布厂晋裕布厂。隔年,赵锦清、蒋盘发、蒋鉴霖又在梅龙坝办起了裕纶布厂(协源布厂前身)。民国初年,蒋盘发、刘国钧、刘宝森三人又再次联手,在距离丫叉铺不足千米的德安桥边上,合作创办了规模更大的大纶机器织布厂(大成一厂前身)。据说,当时的刘国钧为了便利往来于丫叉铺与大纶布厂之间的“挑布人”,独自出资在高起的德安桥身边,又特地修建了一座较为平缓的同济桥,意味着与所有的同道之人同舟共济。

说实在的,我一直在想,人家刘国钧究竟为何,愿意在不是风水宝地的一片坟地之上修建织布工厂呢?到底是看上了这里的什么呢?我想,他考虑的无非是这里距离早已名声在外的丫叉铺最近,最能够从丫叉铺得到支援和依靠,也最能够从丫叉铺的身上,借得些许光芒。这里有着无须花钱进行岗位培训,就能直接上机织布的能工巧匠行家里手,有着为刘国钧不辞辛苦拼命效劳的取之不竭的人力资源。

随着纺织产业的迅速发展,当手工织场终于无法与机器生产相竞争相抗衡的时候,聪敏的丫叉铺人不得不顺势而为改弦更张,不得不纷纷卖掉咣当作响的布机,办起了一个个染坊。据有关资料上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全常州共有四百多家染坊,一个小小的丫叉铺就独占了百十家之多,而且多由丫叉铺蒋姓、周姓、贺姓的几个大户人家创办。由此,当时丫叉铺的名声可见一斑。如此而言,丫叉铺也就更有理由称之为丫叉布了。至少数以千计的丫叉铺人,都有着这样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以及那不乏的自豪感与幸福感。

后来的后来,丫叉铺的声响越来越小了,但常州的纺织工业却是声名鹊起,越来越成气候。到了20世纪70年代,成了常州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成了全国纺织工业的排头兵。狮子滚雪球一般的越滚越大,小桌子上唱大戏那样的越唱越响。大到何种程度?响到何种高度?一句话,从地方响亮到了中央。继革命先驱瞿秋白、张太雷、恽代英“常州三杰”之后,在常州的历史上,在常州的纺织行业中,在常州纺织工人的队伍里,又走出了名声显赫的“常州三英”:中国纺织工业部原部长吴文英,常州的第一位中央委员、原市委书记陈玉英,三八红旗突击手、全国劳动模范叶慧英,以及后起之秀从“黑牡丹”攻关成功的当代产业工人突出代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感动中国人物邓建军。

他们一个个虽然并非从丫叉铺走出,似乎与丫叉铺人也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不能忘却,他们的成长成名与常州的纺织工业,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常州发展壮大的纺织工业造就了他们,同时,也正是他们再次创造了常州纺织工业的时势。所以,我又想这样说,丫叉铺人虽说与他们的成功无关,但祖祖辈辈的谋生手段,与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终究是前后呼应一脉相承又水乳交融的。我始终认为,他们的进步,同是丫叉铺人的进步,他们的荣誉和骄傲,同是丫叉铺人的荣誉和骄傲,他们的梦想与愿景,又同是丫叉铺人的梦想和远景。

在相当相当长的岁月当中,纺纱织布就是丫叉铺人的终生职业。在丫叉铺生活的居民,几乎家家户户、人人个个都与纺織业的人和事沾边搭界。不是父母就是儿女,不是儿女就是丈夫妻子,不是丈夫妻子就是兄弟姐妹,不是兄弟姐妹就是街坊邻居,不是街坊邻居就是亲朋好友。总之,总有一个甚至几个,或是在纱厂,或是在布厂,甚或在染织厂上班。像我的伯伯、伯母、叔叔、堂兄堂弟、堂姐堂姐夫,他们全都在天宁区地盘上的几爿纺纱织布厂工作。以至于本人从启动恋爱的第一步,到抱得美人归,几乎和我几位丫叉铺的要好朋友一样,都是在纺织女工的万花丛中寻寻觅觅,觅宝一样觅得自己的心爱。因为,我爱纺织女工,所以,我选择纺织女工做自己的妻子;因为,我总觉得纺织女工,都像我们以布为生的丫叉铺人,一样的聪敏伶俐,一样的善良贤惠,一样的勤劳节俭,一样的踏实勇敢。

现在回想起来,似有疑问,但又没有疑问。这种情况的产生,可以不可以算作是一种丫叉铺现象呢?可以不可以算得,是丫叉铺人的一种“织女”情结呢?是与不是丫叉铺人割不断理还乱的“天仙”情丝呢?是还不是丫叉铺人对于纺纱织布的情有独钟,或是顶礼膜拜呢?我能自己回答自己,我也曾试图确切地告诉他人。可是,有人懂,有人不懂。因为有人并没有曾经与之血肉与共、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祸福与共的身临其境,所以也就缺失了那份感同身受。

如今,我已离开丫叉铺多年,虽然丫叉铺还是那个丫叉铺,一条百来米长的浦前老街,还是那条浦前老街。虽然我也会时常地回去看她,只是觉得她一次比一次又老了许多,岁月似乎让她比我老得更快更猛。看到她总能让我听到一个老人,在发出连绵不断的咳嗽的声音,除了苍老还是苍老,除却悲凉依旧悲凉。

仿佛,时刻都有随风而去的惊恐与愁怀。尽管我不忍心让她老去,也不相信她会老去,就像我的精神,我的记忆。

好在原是丫叉铺的住户,如今都已乔迁新居。不是因为抛弃,而是有了更好的归宿,有了更加辽阔更加自由更加芬芳的生存发展空间。我想,这也应该算作是丫叉铺人随社会的进步而进步,时代的变迁而变迁,文明的发展而发展的一种精神境界吧。

我常说,被人想念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那么,我日思夜想的丫叉铺,我心口如一的丫叉布,我给你的幸福,今天你感觉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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