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一跃:西方新闻业新趋势刍议

2018-11-06 05:50杨云倩
山东青年 2018年6期
关键词:数字化转型

杨云倩

摘 要:

在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的冲击下,西方新闻业的生产流程、编辑理念、组织设置、考核体系等均发生剧烈变化。这是一种总体性的转折,核心内涵是新闻的彻底产品化,即市场逻辑被推演到极致,新闻的商品属性被全面开掘,而新闻业服务于公共福祉的社会属性则渐趋漫漶。

关键词:西方新闻业;商业新闻;数字化转型

在划时代巨著《资本论》中,马克思把商品到货币的转化时刻,形象地描述为“惊险的跳跃”,[1]意为商品作为物的形态、属性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个传神的比喻,用来界说当前西方新闻业的最新动向,同样颇为熨帖。在数字化与人工智能技术的推动下,西方传媒生态剧烈变动,新闻业的操作流程、编辑理念、组织架构、考核体系等诸多环节均出现颠覆性重组。这是一种总体性的转折,一种质的变化,其核心内涵是新闻的彻底产品化,即新闻的商品属性被推演到极致,而服务于公共福祉的社会属性则渐趋漫漶乃至消逝,新闻传播领域日益沦为资本盈利的理想乐园——这是新闻业真正的危殆时刻。

目前已有研究者讨论了数字时代新闻专业主义的深刻危机,[2]本文围绕编辑分析系统(Editorial Analytics)、机器人新闻(Robot News)、受众拓展(Audience Development)、增长编辑(Growth Editor)等欧美新闻机构的操作“创新”,对新闻业的“惊险跳跃”做出进一步的描述和分析。

一、新闻生产流程的重构

全球传媒业巨头、总部位于英国的路透社,在牛津大学冠名资助了一个新闻研究机构——“路透学会”(Reuters Institute),该机构自从2012年以来每年发布一份“数字新闻报告”(The Digital News Report),追踪调查数字化环境下各国新闻业的新情况、新趋势。值得注意的是,2016年这份报告将全部篇幅给予了“编辑分析系统”,

[3]是迄今为止仅有的一次“专刊”,可见新兴的编辑分析技术对于新闻业的重要性。

这份报告指出,新闻机构目前正处在一场空前惨烈的眼球争夺战之中,这是理解数字化创新的关键背景。的确,在过去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媒体机构垄断了新闻信息的搜集、制作、发布和售卖的权力,并将这种垄断权转化为经济效益,但眼下新技术引起了传播生态的变革,海量的用户生产内容(UGC)冲击了新闻机构对信息内容的渠道控制,互联网巨头、超级社交平台、聚合型应用(apps)则几乎抢走了分销权和售卖权,成为新的垄断者。有鉴于此,报告认为新闻业的核心挑战是夺回注意力(the battle for attention),这是在市场上存活下去的前提,而编辑分析技术的发明和应用则是最重要的对策之一。

编辑分析技术指的是一种量化分析方法,针对受众阅读、消费新闻内容的行为所产生的庞大数据(如点击率、逗留时间、评论/转发量、单独用户数、流量接入点、阅读渠道/平台、访问量趋势、受众的地区分布等),使用特定的工具(如Chartbeat、Omniture、NewsWhip、Homegrown、Parse.ly以及新闻机构定向研发的系统)进行全面的分析、即时的呈现,以此作为编辑部选题策划、采访写作、发布推广等新闻操作的依据,构建一种由数据驱动的编辑部决策机制。这项技术最初由BuzzFeed、gawker、Huffington Post等新媒体机构采用,目前已然成为传统主流媒体不可或缺的“标配”,英国的《卫报》《金融时报》及BBC、美国的《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均擅长此道。

尤为关键者,编辑分析技术还引发了新闻业组织架构和操作理念的变更。正如这份报告一再强调的,新闻机构的“数据分析能力”(Analytics Capability)取决于三个要素的合力——分析工具、组织架构和编辑部文化。亦即是说,在熟稔数据挖掘分析工具之外,新闻机构还应当优化内部组织,成立专门的数据分析、受众拓展等部门,并与采编部门建立顺畅的沟通协调机制,甚至融为一体;此外,新闻机构的所有部门都应当理解并重视数据的意义和作用,涵养一种全新的编辑部文化——“数据文化”(a culture of data)。

由此可見,编辑分析系统的全面引入,实际上意味着新闻生产流程的深刻重构,其影响和后果值得审慎思考。对于受众的新闻消费行为(news consumption,“消费”一词本身即颇堪玩味)进行系统分析、实时反馈,一方面固然能提高编辑部的效率,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提高受众服务质量,但另一方面,编辑室时刻滚动的反馈数据,好似一把悬在新闻从业者头上的利剑,使他们完全屈从于市场压力,竭力迎合受众的阅读趣味,失去了任何的自主空间。

在传统的新闻操作中,受众调查、传播效果研究的精确性和及时性相对较差,正是这样的“缝隙”使得商业媒体环境下的新闻人仍能保存一丝自主性,可以凭借专业的知识技能、独立的价值取向甚至是一种对于新闻和社会的“直觉”,完成对大众品位和公共议程的引导。[4]如今的编辑分析系统则从根本上消除了效果反馈的间接性和滞后性,也破掉了新闻工作者最后的堡垒,使他们完全暴露在市场压力之下,无所遁逃,疲于奔命。随之而来的便是新闻业责任感和专业伦理的衰微,在实时反馈数据的催迫下,编辑部的选题策划和采写发布不再依据社会效益或舆论影响力,而是汲汲于炮制所谓“爆款”——“Go Viral!”(病毒式传播)成了媒体人的不二追求。

新闻业数字化崇拜的兴盛(“数据优先”,Data First),专业精神、人文主义的凋零,预示着机器人写作或将大有可为,甚至有望取代常规的新闻生产。既然“爆款”意味着一切,而大多数“爆款”只是一种类型化、模式化的写作,[5]并且日益发达的人工智能“算法”(Algorithm)即将胜任这样的任务,那么出于投入产出比的资本考量,低效率、高成本的人力资源,失去主体性的专业新闻知识分子,未来自然存在被裁汰出局的可能性。

二、从“报社-读者”到“公司-用户”

被公认为西方新闻界专业标杆的《纽约时报》,2014年出台了一份名为《创新报告》(Innovation)

[6]的内部材料,报告泄露之后立刻引起业界广泛瞩目。在这份长达96页的报告中,《纽约时报》以急切、焦虑的语调,检讨自身操作方式的陈旧、落后,无法适应数字媒体时代的要求,被新兴媒体和传统竞争对手甩开了距离。报告以极长的篇幅,詳细分析了应对新的传媒生态的诸多办法,哈佛大学尼曼新闻研究所(Nieman Lab)的本顿(Joshua Benton)认为,这份报告是眼下这个媒体时代最令人震撼的、也是最重要的文件。

[7]

《创新报告》的目标是宏伟的,意在寻找到数字时代新闻业的密钥(code),在这个古典新闻业的“殿堂”,形塑一种全新的新闻文化。这种新文化、新范式的核心是什么呢?开篇的“速览”部分在论及《纽约时报》未来发展方向时写道:“我们的核心使命,仍然是生产世界上最出色的新闻”,不过在传播技术、阅读习惯、整体商业模式均发生剧变的数字媒体时代,必须加快总体转型,即“从一份制作优秀数字内容的报社,转变为一个出版高质量报纸的数字公司”。报告还援引《旧金山纪事报》总编辑库柏(Audrey Cooper)的话作为注脚——“我们希望最终抵达这样的目标:不是把自己视为一个兼营网站的报社,而是一个兼营报纸的数字企业。除非做到这一点,否则任何一家报社都无法成功地实现数字化转型”。从“报社”到“公司”,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观念跳跃,而且出自采编人员之口,可见在沉重的市场压力下,以往为新闻知识分子所珍视的一些价值观,即使在话语策略的层面也已经被抛弃。

这份报告所提出的具体措施,很能诠释上述观念变化,或者说新闻范式转移。整篇报告只字不提新闻报道的制作水准问题,所念兹在兹者,全在“增加受众”(grow readership,grow audience)一点:让更多的受众、花更多的时间、阅读更多的《纽约时报》新闻。为了完成这项“最核心、最迫切”的任务,报告设计了名目繁多的策略战术,统称为“受众拓展”(Audience Development)。举其荦荦大者,包括“发现”(Discovery),即通过各种手段让受众更容易接触到新闻,例如按照电子阅读的习惯重新编辑新闻文本、个性化内容推送、为新闻制作贴切的标签以便被搜索等;包括“促销”(Promotion),即更好地推广自身产品,如占领各种新闻发布平台,为此还应改造编辑部结构,重组采编工作流程;包括“联结”(Connection),即通过线上和线下互动加深《纽约时报》与读者的联系,建构一种更具黏度的双向关系,增强读者的忠诚度。值得注意的是,报告认为受众拓展并不仅是经营、技术、产品等“商务部门”(business-side units)的业务,而且同时也是编辑部的分内职责。报告一再强调编辑部应转变观念,与“商务部门”协调合作,共同促进受众的增长。

这样的“创新”,实际上打破了西方新闻界长期坚守的“采编与经营相分离”的底线,标志着“产品思维”取代了“编辑理念”,或者说“受众/用户主权”取代了“编辑部主体性”,这无疑释放了一个强烈信号——全面开掘新闻的商品属性。在“受众第一”(Audience First)的驱动下,新闻机构普遍建立名为“受众拓展”“受众增长”或“受众参与”的新型部门,借鉴互联网企业“用户运营”的模式,精心打理新闻产品与受众/用户的关系。这类部门的地位也日渐显赫,其重要性俨然超过了传统的编辑部门,被誉为新闻机构新的“凯撒”(Czars/Czarinas)。

[8]《创新报告》发布后不久,2014年秋天,《纽约时报》一次性裁员100余人,但同时增设“增长编辑”(Growth Editor)岗位,类似于互联网公司的“用户经理”,负责内容生产、效果反馈、技术开发、受众拓展等全流程的统筹协调。[9]

三、结语

西方新闻业的上述变化,通常归因为技术的冲击,认为互联网、数字技术、人工智能使得原有的新闻模式难以为继。不过加以审慎分析的话,技术革新实际上仅是表面原因,只是一种加速的变量,而备受推崇的商业模式或许才是根本痼疾。在互联网技术出现之前,西方新闻业在市场逻辑的主导之下,已经出现内容的同质化、平庸化趋势,不过传统新闻机构凭借对于新闻信息采集和分销的垄断权,以及精心建构的“专业主义”话语策略及意识形态,仍能保持可观的经济效益和社会声誉。在数字媒体时代,传统新闻业的行业壁垒遭到无情冲击,互联网巨头、社交平台、聚合性应用打破了新闻机构的垄断权,资本逐利的市场逻辑必然导致广告、投资纷纷涌向变现能力更强的新媒体平台,抛弃高成本、低效率的传统新闻模式。

在传播生态的巨变之中,西方新闻机构努力尝试数字化转型,将编辑分析系统、机器人写作等引入新闻生产流程,并模仿互联网企业的组织架构和运作理念,强化受众/用户的拓展服务,以最大限度发掘新闻的商品价值。但是在商业模式、市场逻辑不发生结构性变化的情况下,这些努力大概只能是有限的挣扎。西方新闻业危机带给我们的警示,是打破关于媒体市场化发展这个所谓“客观规律”的迷信,对当代商业媒体制度展开整体性的反思。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人民出版社.1972:124.

[2]翟秀凤.普遍性还是历史性:理解数字时代的新闻专业主义[J].《新闻界》2018(4).

[3]Cherubini,Federica & Nielsen,Rasmus. Editorial Analytics: How News Media Are Developing and Using Audience Data and Metrics. Digital News Project 2016. Retrieved from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our-research/editorial-analytics-how-news-media-are-developing-and-using-audience-data-and-metrics

[4]王维佳.专业主义的挽歌:理解数字化时代的新闻生产变革[J].《新闻记者》2016(10).

[5]韩少功.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J].《读书》2017(6).

[6]The New York Times. Innovation. March 24,2014. Retrieved from http://www.presscouncil.org.au/uploads/52321/ufiles/The_New_York_Times_Innovation_Report_-_March_2014.pdf

[7]Benton,Joshua. The Leaked New York Times Innovation Report is One of the Key Documents of this Media Age. May 15,2014. Retrieved from http://www.niemanlab.org/2014/05/the-leaked-new-york-times-innovation-report-is-one-of-the-key-documents-of-this-media-age

[8]Moses,Lucia. The Newest Important Person in Newsrooms: Audience-development Czars. August 19,2014. Retrieved from https://digiday.com/media/meet-audience-development-czars/

[9]DT财经.“增长编辑”来了,数据分析是拯救媒体的最后稻草[EB/OL]. 新浪财经头条,2017-06-13,http://cj.sina.com.cn/article/detail/5726009017/283015

(作者单位:人民画报社,北京 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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