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在建筑中栖居

2018-11-06 10:45刘丽华
翠苑 2018年4期
关键词:秋林建筑

刘丽华

1

这个清晨,在历史与现实中穿梭,凌乱的雨丝,裹着潮湿扑向窗棂,大片大片的撞击,碎裂成奔放的水域。摘下一朵水花,如同撷取历史的碎片,堆砌筑合,于灰墙绿瓦间觅一栖身之所。

2015年7月22日上午,我将秋林公司装入视野内,把这段历史尘封记忆之中。37岁的林晨,系秋林公司的保安。他在这里工作达六年之久,每天看到这里人来人往,看到生活的变化多端,尤其百年秋林为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据林晨讲,秋林公司在改扩建四次之后,成为规模庞大的现代化综合商场,同时又被命名为“中华老字号”,集食品、服装、饰品等为一体,是省内唯一一家商业上市公司。

“这是秋林公司的创始人——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沿着林晨手指的方向,穿过繁复的光线组合,与参差罗列的服饰专柜,这位俄国巨商半身像映入我的眼帘。

室内强烈的光线,与他身后的屏风发生碰撞,折射出鲜有的亮丽。屏风上几行黑体小字,阐明了秋林的起源:“沿着阿穆尔河流域,以轮船运输起步的俄国商人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先生于19世纪中叶,创建了秋林公司。随着中东铁路的延伸,在哈尔滨开设分公司,取名‘秋林洋行。自此,‘秋林洋行成了中国第一家百货公司。”文字的上方,附有中东铁路的黑白简笔画,透过明亮的光线,历史的车轮仿佛穿越纸背,缓缓驶来。

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其半身像近一米高,置放黑色底座之上。西服着装,无两臂。稍尖的头顶,发丝束后,显得干练利落。长胡须于光线的映照下,形成光滑的纹路,起伏间透着神秘感。他目光直视前方,流露出果敢的坚持。犹如幻化的思维,由心底深处升起,又如奉献般永恒。但这奉献是一种智慧,是他一生的道德操守。

法国科学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文章中曾指出:“古老的思想越过千年,带着它们原始的纯真不断地出现在富有智慧的想象中。”人类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它也只有被赋予大胆的想象与创新,才能发挥作用。如同光线,只能与事物的表象发生摩擦,而热量才会深入其内部。

人的思维是没有地域的存在,但是强大有力。

秋林公司我已来过多次。每次都是浮光掠影般走走,目光游离于物品的华丽多彩处,从未深入探究过这华丽的背后,深藏着怎样的历史。就像落入事物表面的光点,其体内的热量,未在思维处显现一般。

或许多数人都持有这样的态度,对秋林及其历史的误读,皆源自我们思想的浅薄。面对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的目光,和睿智的思想与创新,激动的潮水汹涌而来,顷刻间点燃我理性的思考。

1898年,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大量侨民涌入哈尔滨。这当中有俄羅斯、德国、波兰、丹麦、奥地利等十几个国家的民众,以及作为流浪民族的犹太人。他们大多因为战争来此,如同无家可归的孩子,渴望在异域世界里,打开新生活的通道。

当时的哈尔滨,正处于小渔村与大城市之间的过渡阶段。大兴土木的修建,与渔牧晚歌的田园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宛如一部影片的不同场景,为个性哈尔滨的创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秦家岗作为整座城市的制高点,由于土质肥沃,水源充沛,种植着大片的玉米和高粱,间或分布些片状的丛林,与葱绿的庄稼形成交替状,宛若天然点缀,赋予大自然唯美的浪漫。树木郁郁葱葱,小径自然幽静,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清香的味道。

秦家岗即是现在的南岗区,原本是一小村子,只因住有一秦姓人家,所以称之为秦家岗。它位于具有摩登风格的哈尔滨火车站附近,四周树丛林立,遮云蔽日。丛林所构成的绿荫,构成巨大伞状,犹如自然界赐予人类的天然布景,紧系秦家岗与火车站之间,相距一公里之遥。

穿透时光的离子,我们不难想象,立于城市这一中心点上,目光所及之处,已然包罗城市的整片地域。周围四通八达的射线状街道,林立而起的建筑群,如圣·尼古拉大教堂、莫斯科商场、新哈尔滨旅馆,将这一制高点围成环状区域。建筑体豪华典雅、装饰烦琐的造型设计,还有丰富多彩的外域文化,为这片土地创造出热烈的氛围。

秦家岗仿佛一条卧伏的巨龙,头朝东,尾向西,制高点作为“龙脊”,成为哈尔滨人心中的风水宝地,同时也成为沙俄口中之食。而秋林公司作为最早的商行之一,理所当然地成为那个时代的产物。

秋林公司原名秋林洋行,始建于1900年五月,地点在香坊区的草料街与军政街拐角处。创始人为俄国巨商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出生地为俄国的伊尔库斯克市,早在19世纪初期,他已在这座城市建起秋林公司,即托拉斯企业,生意如同东升的朝阳,日益壮大,独揽整个商业市场。

中东铁路尚未通车之前,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便看好中国市场,将秋林公司总部迁至哈尔滨。这座正在成长中的城市,敞开胸怀接纳八方来客,包括当时的秋林公司。后期为扩大经营,秋林公司于1902年迁至秦家岗的东大直街。

当时的秦家岗已是高楼林立,街道纵横交错。在这些建筑群体中“新艺术”风格居多,秋林公司当属其中之一。就算在今天,这座20世纪之初兴建的建筑,其庞大的躯体,炫目的色彩,傲然挺拔的气势,无不彰显出一份诗性。

秋林公司整体建筑三面临街,即环绕奋斗路、东大直街与阿什河街之内。深沉的灰绿色调,与周围林立的现代化建筑,形成强烈的对比。儒雅大气的格调,更彰显出历史的庄重与沧桑。

精美的穹顶呈现出银灰色调。太阳强烈的光线扭转着身子,一次次撞击回弹,于舞动的气流中绽放出多彩的图案。底座丰富的线脚,配以花状浮雕,为饱满的鼓座平添委婉大气之势。穹顶上刻有各种花纹,隐藏流动的光线中,通体上下呈现出波动趋势。雕饰细腻活泼,整体热情唯美,将巴洛克建筑风格表现到极致。

底座附着檐部上,建筑体外檐等距饰以各式浮雕,大胆创新的风格,与富于田野气息的雕饰,形成建筑体独特的风貌。多种雕饰此起彼伏,间或显露小状镂空体,与之交替阵列,呈现出俄式建筑的固有特色。

光线是建筑体的生命,哪里有光线,哪里就有活着的建筑体。

临近东大直街的立面,顶端凹凸相间的雕饰物,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灵动的气势。雕饰物依附建筑主体之上,顶部呈半圆状,并镶有花状小浮雕。与半圆状下端相连的是一组附带镂空体的浮雕,并以半圆状球形雕饰为对称轴,两端对称分布,呈现出均匀阵列的布局。

檐部下端附着各式浮雕,凹入隐蔽处,在明暗相间的光线中,若隐若现,起伏错落。植被与动物间隔排列,等距分布。这让我想起自然界中的动植物,它们之间各得其所、相安无事的生存状态,与此处布局是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呢?

建筑体的窗子在设计上风格大胆,独具匠心。每扇小窗都是独立的个体,间隔的大窗分为两扇,中间饰以立式浮雕,呈长方体状。上端系半开的花朵,花瓣朝下,并附有未开的花蕊。底端只是嵌以简洁的花朵,花瓣朝上,与上端的花朵对称分布,自然气息浓郁。

19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诗人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指出:“艺术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隶,也是自然的主人。”由此,我们可以断定,当艺术家们执起手中的笔,每一点每一条线段的切入,都是那么小心翼翼、谨慎细微,对待这个新的生命体,就如同呵护自己的情人。既是依附,又是掌控,将所有的思绪赋予建筑体中,使它富有感性的思维,渗透出生命的活力。

建筑是活着的生命体,更是诗性的存在。

2

2015年7月28日上午,秋林公司停车场的收费工,为我讲述他关于秋林公司的片断性记忆。他叫曹福林,已在这附近住了50多年,今年64岁。他小时候住在马家沟附近,那时候的马家沟未经改造,空气质量相当差,他便和小伙伴们经常跑到秋林公司附近玩耍。

据曹福林回忆,当年的果戈里大街上修有一段铁轨,如同一条弯曲向上的蛇,攀附在革新街至儿童公园路段,正巧横贯整个坡度。他们经常去乘铁轨,由起点至终点,把这当作生活的一部分。更何况下了铁轨,距离秋林公司也就不远了。

他们最喜欢秋林公司晚上的景色,在周围几乎漆黑一片的时候,唯有秋林公司灯光闪烁,富丽堂皇。在这美丽的景色当中,常伴有美妙的音乐声,此起彼伏,不断吸引市民驻足、停留。秋林公司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世外桃源,那些美妙与新奇,在某种程度上,已然叩响他们通往新生活的门槛。

“突然有一个晚上,”讲到这里的时候,曹福林将目光伸向远处,在努力搜索记忆中的影像,最终,我看到他的目光黯淡下来,无奈地投向地面,“不知道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铁轨不见了,没有一丁点儿残余。只是发现那些松动的泥土,贯穿整个坡度。”

透过他思索的目光,我似乎看到那群失落的孩子,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所表现出来的纠结与无措。自那以后,曹福林和小伙伴们只能步行到秋林公司,直至搬到这附近住。

秋林公司当时建筑的布局是前店后厂,生意相当红火。如今厂房已经破败不堪。在曹福林的引导下,穿过来往的人群,我看到那些锈迹斑驳的窗子和铁门。窗子采用木质框架,外设铁艺栅栏。穿透岁月的光影,那些铁艺栅栏依然坚韧有力、生动活泼。手指触碰的瞬间,爆发出坚实的弹力,如同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投射的一截光,拓染整个空间的存在。

铁艺栅栏以十字为对称轴,均匀分布心形图案,并以旋转型铁条固定,构成倒立四边形。这造型唯美的铁艺栅栏,几乎悬浮于破败的窗框外,裸露在岁月的风雨中,不免令人心生痛惜。

铁门铁质尚好,看上去坚实无比。铁栏铸以花状铁艺,宛如旷野的植被,生长在铁质的土壤中,歷经百年之久。沿着花朵纤细的纹理,我仿佛看到由智慧与灵性编织而成的优美存在。每一处惊奇与想象,都是生活叠加的结果。

目光穿越铁门的缝隙,一段狭窄的通廊投入视野,阴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冷冷的气息。通廊投入视线的面积并不大,到处堆积着杂七杂八的物件,一些起伏的凹凸,犹如瘤状物从地表的坚实中生长出来,扰乱整个空间的氛围。

在这阴暗的气息中,打开记忆的通道,我努力搜索书本中厂房的模样。突然发现,曾经的鼎盛与辉煌,宛如唯美的梦境,于时光的水流中蒸发干净。就连那些与之有关的人或物,都如同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在历史的洪流中一闪而过,只有那模糊的声响流淌在风雨中,达一个世纪之久。

3

秋林公司作为中俄战争的产物,它的崛起与历史不无关联。而作为人类共有遗产,它的发展与壮大,又与我们每个百姓息息相关。它的变迁与发展,为我们串起一段段不同寻常的回响;它的坚强与不俗,为哈尔滨的商业托起一条全新的路径。

2015年8月1日下午,当天空打开灰色的幕布,即将吞没最后一缕光亮的时候,我在人海茫茫的街头,失意地望着秋林公司的老建筑,意外地遇到尹吉有老人。

尹吉有老人,家住海关街,今年75岁。出生自黑龙江省肇东市的一个乡村,18岁开始在哈尔滨机务段工作,直到退休。老人很健谈,是个乐观派。从他的言语中,我看到那些为数不多的、默默关注这座城市兴衰的百姓。他们如同暮色中的庄稼,以仅有的热量,维护着家园的和谐与安宁。

在海关街与西大直街交口处,那些无形中长出的框架,挡住我的视线。这是我常来常往的街道,但发现这里有异样,还是第一次。“大爷,您知道这里是什么时候拆掉的吗?”我的问话,拉开我与老人谈话的序幕。

据尹吉有老人讲,现今的供水公司大楼是日本人建起来的。正门对应邮政街,后门临近西大直街。偌大个场院中间矗立的圆状物,是当年日本军的水库,如今应该废弃不用。后门不知从何时起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现今的一排框架,据说将会建成商亭,引进服装、食品之类。

越过稀薄的空气,我看到老人目光中流露出的惋惜。“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又有哪座老建筑无影无踪、没入尘土了。”老人的惋惜中夹杂着叹息,连同风声卷起的气流,一同淹没在暮色中。

在气流流转的缝隙中,那座世纪之初的幼儿园、博物馆中心广场以及秋林公司等等老建筑,落入我的视线空间。提到秋林公司,老人的话匣子算是彻底打开了。在老人眼中,秋林公司可是个大物件,用老百姓的话说:“能建起秋林公司,老毛子真是了不得!”

据老人回忆,刚来哈市工作的时候,家人不在身边,他和工友们住在单身宿舍,每天晚饭后喜欢逛大街,还经常跑到秋天公司的厂房去买大列巴、格瓦斯。

1908年,秋林公司便投入使用。所有办公用品及物件,皆由俄国总部运来,大到工厂的机器,小到桌椅、钟表,那些徽章代码各个精致考究、与众不同,极富专业水准。具有贵族血统的发酵饮料秋林?格瓦斯,就是在这个时期走进中国,走进哈尔滨千家万户生活中的。

相传一千年以前,俄罗斯人的祖先开始研制格瓦斯。他们以俄式大面包、麦芽糖等为基础原料,把它们放在竹筒里,进行搅拌,发酵而成。1900年,中东铁路修建之际,秋林洋行成立,也将格瓦斯饮料的制作工艺带入中国,深受哈尔滨人的喜爱。

俄国伟大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说过:“对于他们而言,格瓦斯就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

透过鲜活的历史,尹吉有老人的话语如同一抹镜片,折射出千万条光线,顷刻间打开我困囿已久的想象空间。这一切又让我想起在遇到老人之前,我曾到过秋林公司的厂房,老更夫不屑的推诿,让我的心浸入冰冷的地域中,于历史与现实中挣扎。

我无法谴责人们对历史与社会关注度的多寡,只能说在如今的社会中,人们更倾向对自身生活的关注,以及衣食住行的关心。至于社会与历史,那是研究者们的事情,与百姓无关。尹吉有老人却是个例外,他对历史了解得并不多,但在言语中表现出的诚恳与善良,已不多见。

我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小小子民,若蝼蚁为生计匍匐前行。偶尔涂鸦些文字,寥若晨星,却无法点燃梦想深处的火焰。但我坚信,秋林公司于新思想的潮流中,在浩如烟海的智慧与开拓中,定会摆脱固有的陈旧,点亮遥远的烛火,续写诗性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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