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星落入怀

2018-11-06 10:14牙套菇凉
花火A 2018年8期
关键词:星星

牙套菇凉

作者有话说:时隔多年,我又回来了。这次是一个甜甜的小故事,希望每个胖友都能找到那颗属于你的糖果。

我虽然爱看天上的星、北国的雪,但这些都不及手心的糖果来得珍贵。

【1】

火车一路向北,凌晨时分,还有几颗晚归的星子悬在钴蓝色的天边。

何淼淼从下铺爬起来,对着窗玻璃呵气,温热的气息,遇到冰凉的窗,须臾凝起一层白雾。她伸出手指在白雾上画出一个圈,怔怔地看了许久,然后笑了——那些星星都被她圈住了。

咚咚,寂静里传来两声轻响。

何淼淼抬头,陆崇从上铺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打着哈欠说:“何淼淼,给你吃糖。”

旋即,一颗大白兔奶糖落在了她的床铺上。

“何淼淼,你别担心,周子鹭说了没事,应该就没事。”说这话时,陆崇睁着眼盯着车厢,窗外隐约的灯光,擦过十七岁少年人的侧脸,忽明忽暗,一瞬间变得沧桑。

许久后,陆崇才听到何淼淼的声音。

她说:“肯定不会的,毕竟我所有的坏运气,都在三年前用光了。”

微扬的语调里带着的自嘲,陆崇很熟悉。可他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又笨拙地从衣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扔到了下铺。

“吃点甜的,就不苦了。

【2】

“吃点甜的,就不苦了。”

以前何妈妈哄何淼淼吃药常这么说。每次她吃完药,何妈妈又会塞一颗大白兔奶糖在她的嘴里。

这是何淼淼生命里很甜蜜的一段时光。

直到九岁那年,她踮着脚,隔着玻璃窗看着无菌室里爸爸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初生的稚嫩孩童。妈妈面色泛白,唇畔却挂着温柔的笑意。

何淼淼抹了抹眼睛,躲进了卫生间里。

隔天早上,何淼淼顶着两个肿眼泡去的学校。

与同学高谈阔论昨晚看的武侠剧的陆崇看到她,故意大声嚷嚷:“你看何淼淼就和我们不一样,只会熬夜学习!”

那话阴阳怪气,却引得众人大笑。

何淼淼和陆崇的交恶要从幼稚园说起。那时陆崇总是爱揪她的小辫子,后来关系恶化却是因为二年级发生的一件事——老师让以“我的梦想”为题写一篇作文。

那次,何淼淼和陆崇都被叫上了讲台当特例。

何淼淼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园丁”,而陆崇的作文嘛,漢字拼音硬凑成的一篇不足一百字的作文,大意归纳出来就是:我的梦想是继承我爸爸的公司吃喝玩乐。

当天放学后,陆崇在校门口拦住了何淼淼,微扬着小下巴,挑衅地说:“何淼淼,你这个马屁精!”

那时的何淼淼就表现出了超乎年纪的镇定——她面不改色地将陆崇的作文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陆崇的盛气凌人,须臾偃旗息鼓。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何淼淼,你,你闭嘴,信不信我揍你。”

何淼淼毫无惧色,反而冲他微微一笑,这一笑挺风和丽日的,陆崇却觉得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果不其然,何淼淼无辜地冲陆崇背后的班主任喊道:“王老师,陆崇说他要揍我!”

结果可想而知,陆崇又被提溜进了办公室训话。

这事后,陆崇总结出了经验,和何淼淼这种阴险的人不能动武,只能斗智——于是,随时随地地对何淼淼开启了嘲讽技能。

“何淼淼同学真是我们班的学习楷模,我们一起为她鼓掌。”陆崇不停地扩大战火。可这次何淼淼没有回击,沉默地坐下,自顾自地晨读。

陆崇锁着眉望着何淼淼。这样的何淼淼太反常了,和他印象里那个伶牙俐齿、诡计多端的鬼灵精一点都不像。

“喂,”陆崇插着裤兜,晃到何淼淼的书桌前,“你读书读傻了?”

何淼淼埋着头没理他,他觉得无趣,正要转身,忽然见到一滴水渍落在了书桌上。

“你哭了?”陆崇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或许人都是这样,悲伤脆弱时,独自待着,很快便能自我疗愈,一旦有只言片语的关怀,那些情绪便会无限膨胀放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何淼淼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号啕大哭。教室里越来越多投向陆崇的异样目光,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下气地说:“求你别哭了,你到底怎么了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去揍他。”

半响后,何淼淼抬起头,眼泪濡湿了睫毛,抽抽噎噎地说:“你可以帮我揍我弟弟吗?”

【3】

后来,陆崇对何淼淼说,他们之所以能冰释前嫌,就是因为何淼淼这措不及防的一哭,让陆崇觉得何淼淼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她也有烦恼,也会伤心。

于是,这个骄傲的女孩,也变得可爱起来。

说完这话,陆崇满怀期待地问何淼淼:“那你为什么愿意和我成为朋友?”

何淼淼略微思忖,一脸严肃地说:“因为我觉得有个头脑简单但能帮我揍人的小跟班,其实也挺不错的。”

陆崇:“哦,那绝交吧。”

何淼淼仰头望着夏日灿烂的阳光,笑得很畅快,其实是因为那时黑暗笼罩,举着灯出现的人,恰好是陆崇而已。

何淼淼将这种感情,称之为雏鸟情节。

后来毕业,何淼淼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实验初中,而心无大志、只想继承他爸产业的陆崇只上了一所普通初中。

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疏远,反倒是更亲密了。

两所学校很近,每天何淼淼出校门,都能看见花孔雀一样的陆崇坐在他那辆明黄色的山地车上,单腿支着地,接受着实验中学女生目光的洗礼。

那年十四岁的陆崇身高腿长,顾盼生辉的桃花眼,还有扬唇时的一抹痞气,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每次坐上陆崇山地车后座特意改装出的、属于她的专属座位时,她都觉得倍有面子,一面吃着陆崇带的小零食,一面还不忘对陆崇当日的衣品评头论足。

“这身好,迷倒一片小姑娘,明天继续努力。”

“差评,今天看你的小姑娘都没以前多,我觉得你还是穿那件黑卫衣好看一些。”

陆崇不以为意地哼道:“你什么眼光,我就是套一个麻布袋,都是帅的。”

“呵呵,”何淼淼送他一记冷笑,“不要脸。”

“到底是虚荣的你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

吵吵嚷嚷一路,将何淼淼送到家门口后,何妈妈殷勤地邀请陆崇上楼去吃糕点,被何淼淼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还是别了,森森害怕他。”

森森是何淼淼的弟弟,五岁,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陆崇。

何森森以前将何淼淼的作业本拿去折纸飞机玩,何爸何妈象征性地训斥了两句,就将这事抛到脑后了,只有陆崇义正词严地戳着他的额头说:“小不点儿,下次再这样,我就揍你。”

何森森张嘴就想大哭,陆崇一把捂着他的嘴,压低声:“再哭!我也揍你!”

陆崇黑着一张脸,还挺能唬人的。这一通恐吓,确实给何森森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每次一见陆崇来家里,他就躲进房里不出来。

何淼淼暗爽,却故作严肃地对陆崇说:“和一个小孩子计较,陆崇,你真是有能耐。”

“以前不是说了帮你揍他吗,我也不能真揍一个小毛孩,就只能吓唬吓唬他呗。”陆崇嘿嘿直笑,“何淼淼,别装了,我看得出来,你也挺开心的。”

“谁开心了?”何淼淼嘴硬。

“你看你嘴角都扬起来了,还说不开心。”

这样的斗嘴,在两人的年少生涯里数都数不清。可生活就是这样,再静好的岁月里,也会有狂风骤雨。

【4】

初二期末暑假,何淼淼第一次见到了周子鹭。

那时,她拘谨地坐在办公室,校长正在同一个斯文的大男生介绍何淼淼的情况。何淼淼早就忘了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广袤的田野发呆。

“何淼淼。”周子鹭轻轻叫她的名字。

何淼淼回头,校长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微笑着的周子鹭。

她没有说话,周子鹭也不介意,微笑着介绍自己:“我叫周子鹭,以后你的学杂费、生活费,就由我家负责了,直到你大学毕业。”

听到这话,她微微失神,不久前也有人对她说“何淼淼,你不要害怕,你还有我呢”,可她拒绝了。

可这刻想起未知的未来,她深深埋下了头,轻轻说:“谢谢。”

看着何淼淼像年迈的老人一样佝偻着身体,周子鹭无声地叹息。

他是偶然间知道何淼淼的——实验中学初二的学生,低他五届的学妹,暑假的第一天,全家开车出门郊游发生了车祸,她父母和弟弟都没醒过来,只有她安然无恙。

人人都说何淼淼幸运,但周子鹭觉得她是最可怜的一个——本该天真无忧的女孩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而那些痛苦的记忆也永远不会消失。

饶是周子鹭在F大修的是心理学,也想象不出她的痛苦,最后只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何淼淼,生活再不公,也不要放弃生活。”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仅仅靠着书信联系。

两个人的第一封信是在暑假末尾,周子鹭写来的。那时他在信中说了很多F大的趣事,书至末尾,他写道:“淼淼,你多和朋友说说话,这样会好过一些。”

怔怔地看了信很久,何淼淼有些茫然——她从小几乎没什么朋友,见过一次、写过一次信的周子鹭算不上她的朋友,他们只是施与和被施与的关系。

而陆崇……在四十二天前,也不是她的朋友了。

那日,阳光一如既往地灿然。陆崇等在她家楼下,见到她,欲言又止几次,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淼淼,对不起,我爸妈不同意……”

领养或是资助两字,他始终说不出口。

陆崇羞愧地掏出一沓大小不整的纸币,朝何淼淼口袋里塞:“但是,我有很多零花钱,以后我都给你。”

何淼淼看着陆崇,勾了勾嘴角:“这样啊,我知道了。”沉默片刻,她不带情绪地说,“陆崇,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陆崇心急地问。

“看到你这样家庭圆满、什么都不缺的天之骄子,会让我觉得命运很不公平。为什么遇到这些事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或是其他人,所以,别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会嫉妒。”

陆崇愣住了,何淼淼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丝毫留恋,就如当初草率地决定他会是她一生的朋友那样,草率地结束了这段友谊。

不久后,何淼淼收到了一笔钱,是陆家打来的,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再不久后,她遇到了周子鹭——那个黑夜里,愿意再為他点燃一盏灯的人。

【5】

一年后,何淼淼顺理成章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四中,并拿了全额奖学金。周子鹭特意寄了礼物给她,是一串手工做的、缀满小星星的风铃。

这一年,她和周子鹭随着每周一封的信,逐渐熟络起来。她只是偶然在一次回信里说,喜欢看星星,但这座城市很少能看见星星了。

那个夏天,何淼淼小心翼翼地将这串风铃挂在窗前,夜里微风徐徐摇动风铃,伴她入眠。她梦见了周子鹭,他置于一片夜空中,身后的星辰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可他比所有的星星加在一起还要闪耀。

醒来后,何淼淼望着窗外泼墨一样的夜色怅然若失,她在遗憾,遗憾唯一一次的见面,她只同他说了一句“谢谢”。

初中抑或高中,对何淼淼而言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竟然和陆崇又成了同学。

看到那个身量拔高不少的少年,懒散地挎着背包走近教室时,何淼淼愣了两秒,旋即低下了头,佯装整理课桌。

陆崇也像是没看到她,径直走向了最后一排。

短短一瞥,何淼淼也知道陆崇已经不是她曾经认识的少年了,岁月将他变得冷漠。

很快,她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

自从陆崇迈入教室那一刻,何淼淼就像置身于一片大海里,女生们是蠢蠢欲动的海浪。短暂的沉寂后,浪涌如潮,有大胆的女生去和陆崇搭话了。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何淼淼不敢回头看,于是竖起耳朵,听陆崇的反应。

“陆崇。”十秒后,陆崇答道。

“陆崇,你什么星座?”

这次很快,少年不耐烦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陆崇高冷孤僻的名号不胫而走。越是这样,好像偷偷关注他的女生更多。何淼淼也是其中一员,她只是好奇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又是否同她有关?

可她已经不能堂而皇之地向陆崇求证什么了。

何淼淼第一次在信里提到了陆崇。

那封信是她写得最长的一封,像是在剖析自己,更像是在回忆往事。很快,周子鹭回了信,他说:为什么一定要和曾经最好的朋友绝交?

“曾经最好的朋友”这是信里何淼淼给陆崇的注解。

——为什么要绝交?

——因为那可怜的自尊。

何家出事后,街坊邻居帮着何淼淼举行了葬礼。人群散尽后,她独自坐在房间里,默默地看着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陆崇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对她说:“何淼淼,你不要害怕,你还有我呢。”他吸了吸鼻子,“我妈妈也来了,我告诉她,让我家负责你以后的生活,她肯定会同意的,或者、或者你可以去我家住。”

说完,他就转身朝楼下跑去,何淼淼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跑了下去。

她想对陆崇说,谢谢你,陆崇,可不用这样。这和将你的玩具和零食送给我是完全不同的性质,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麻烦。

可那些话,她没机会说出口。因为她在楼梯拐角处听到陆妈妈对陆崇说:“小崇,你以后离何淼淼远一点,这个女孩子不祥,她全家人都死了,就她还活着。”

她听着陆崇激烈地同他妈妈争执,慢慢缩回了脚步。

如果她真的会给人带来厄运,那她还是不要再和陆崇做朋友了。

【6】

周子鹭是何淼淼的树洞。

她所有的秘密逐一说给他听,她将生活事无巨细地坦陈在他的面前,除了梦见他这件事。

她很感激周子鹭,是因为周子鹭对她说,淼淼,你不是厄运,你看,遇到你的我就很幸运。

那时,周子鹭刚好拿到F大硕士的保送名额。

也是这话,解开了何淼淼的心结,她才有勇气和陆崇冰释前嫌。

那是秋末的一天,全校老师都去开一个紧急会议,让何淼淼给同学听写英语单词。

班里有几个刺头不买何淼淼的账,大声起哄,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

“安静!”她喊了几声,喧哗声反而越大了。

这时,一直趴在后排补觉的陆崇,忽然站了起来。他冷着脸,指了指带头的男生:“闭嘴,别吵我睡觉。”

刺头男生虽嚣张,但到底不敢惹陆崇——毕竟陆崇就读的初中,全市倒数第一,可是有一群真真正正的问题少年。

所以,陆崇出名,除了那张脸,还有他“鲤鱼跃龙门”式的奋进史。

何淼淼感激地看着陆崇,或许他并不是特意为她出头,可这就如当年他生硬地安慰哭泣的何淼淼的性质不差分毫——都拯救了她!

那天何淼淼一直想和陆崇说些什么,磨磨蹭蹭直到放学,教室里只剩下她和依然趴在桌上补觉的陆崇了,她才一鼓作气地走到他的面前,犹豫着,敲了敲他的桌子。

陆崇抬起头,眯着眼盯着何淼淼,像看一个入侵者。这眼神让何淼淼几乎打起了退堂鼓。

“你到底什么事?”少年烦躁地问。

何淼淼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今天……谢谢你了。”

“你不用谢我,我不是帮你。”

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何淼淼还是一阵失望。

“如果你没事就让让,我要回去了。”

何淼淼这才发现自己挡在了陆崇的面前,她小声说着“对不起”,连忙退开。

陆崇提起书包,朝着门口走去。何淼淼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口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越来越远,无以名状的伤心如迟来的潮汐,将她淹没。

“陆崇。”何淼淼终于喊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少年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陆崇背脊挺直,一动不动。橘色夕阳的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微微勾起嘴角:“何淼淼,我终于赢你一次了。”

【7】

何淼淼将周子鹭介绍给陆崇。她说他很厉害,被保送了F大的硕士,说他很温柔。说到他写得一手好字时,她看了一眼陆崇鬼画符一样的字迹,瘪嘴说:“陆崇,你的字可真难看。”

陆崇不以为意地耸肩:“我只要想寫好,肯定比那个周子鹭写得好,你看我还不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考入四中了。”

这倒是提醒了何淼淼。最初她也以为陆崇是交了高额择校费进的四中,可后来在办公室偶然看到了陆崇的中考成绩,年级第二十名,班里第三名。

这绝不是她印象中不学无术的陆崇可以办到的。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陆崇:“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这么上进?你的目标不是吃喝玩乐,以后继承你爸爸的公司吗?”

陆崇窘迫,虚张声势地喊:“何淼淼,你烦不烦,陈年旧事你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有那个脑容量,不如多记几个单词。”

“到底为什么啊?”

陆崇败下阵来,烦躁地说:“就是吃喝玩乐,继承我爸公司,我也想当一个有文化的蛀虫。”

这些生活琐碎,何淼淼都写进了信里,寄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周子鹭。那一年,周子鹭前所未有地忙,经常她寄了三四封信,他才回一封。

高二上学期,周子鹭第一次给何淼淼打了电话,他说:“淼淼,我要随导师去四川做课题考察,不能写信给你,有事打这个电话。”

那晚,何淼淼兴奋得一夜没睡着。三年了,周子鹭的样子在她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可那温柔沉稳的声音,又将那些碎片拼凑完整。

周子鹭去四川的第十六天,何淼淼恰逢期末考试,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知道他所在考察地连续暴雨引发山体塌方,是在三天后了。

她查了所有的新闻,得知一队F大的科研团队被困在山谷里,生死未卜……

何淼淼找遍了能查到的消息报道,却再也没找到有关那支科研队的只言片语。她打电话给陆崇,电话接通了,却哽咽着发不出声。

“何淼淼,到底怎么了?”

在陆崇焦急的追问下,她突然大哭出声:“周子鹭出事了……陆崇,我是不是真的能给人带来厄运,以前是爸爸、妈妈、森森,现在是……”

“何淼淼,你说什么胡话,”陆崇气急败坏,“你不是有他的电话吗,打电话给他试试。”

那晚,何淼淼颤抖着拨通了周子鹭的电话号码。

她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电话被接通了,周子鹭疲倦的声音传了出来:“淼淼,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8】

十七岁的何淼淼,同陆崇一起坐上了火车,前往周子鹭所在的城市。

那年周子鹭被困在山谷里,很快被救了出来,旋即就被送回了北京。这事他没想到何淼淼会知道,也没想到从前那个怯弱的小姑娘,会坚持要北上来看他。

在医院里,何淼淼第二次见到周子鹭,二十三岁的大男孩,坐在病床上,眉目平和而温柔。他笑着对她说:“淼淼,好久不见了,都长成大姑娘了。”

何淼淼只在医院待了半天,因为后天还要补课,又和陆崇一起坐上了回程的列车。

火车驶出周子鹭所在的城市,途经一片广袤的雪原,何淼淼贴在窗上,往外看,脸和手冻得通红。

见过周子鹭后,何淼淼一直心神不宁。陆崇皱眉看着她,将围巾取下来,绕在了她的脖子上,也望向车窗外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北方太冷了,还是南方好。”

“我倒是觉得北方很好很好,有这么漂亮的雪景。”何淼淼回过头看着陆崇,眼神明明灭灭,“陆崇,我今天好像看清自己的心了,原来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很久。”

陆崇看着她,心蓦地一凉,嘴角却斜斜地勾起:“何淼淼,你还没满十八岁吧,现在说喜不喜欢,是不是太儿戏了。”

何淼淼敛着眉,倔强地盯着陆崇,她不喜欢自己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因为年龄而被否决。

陆崇叹了一口气,剥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何淼淼的嘴里。这是他一贯安抚何淼淼的方式,代表着妥协退让。这让他想起一年前,他面朝霞光,背对着她,愉悦地说出的那句“何淼淼,我终于赢了你一次”。

后来,他变成了成熟的大人,觉得那确实是挺值得愉悦的事——毕竟,那是一生中,他唯一一次赢了何淼淼,而后便是一败涂地。

何淼淼明确了要考F大的目标后,回去后更没日没夜地埋头苦读。朝朝暮暮,四季更迭,一晃又是一年。

高三的冬天,这座南方小城下了小雪,细细碎碎,落地便融成水。那群没见过雪的学生都高兴坏了,只有何淼淼惆怅地对陆崇说:“北方的雪,应该很厚了吧。”

陆崇沉默着,盐粒子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凉凉地融化了。

雪停后,天空放晴,就连星星也拂开灰蒙蒙的夜雾,钻了出来。晚上课间休息时,何淼淼和陆崇坐在僻静处的双杠上,仰望漫天璀璨的星光。

何淼淼吃着大白兔奶糖,感慨星夜之美。陆崇忍不住问她:“何淼淼,如果天上的星星和嘴里的大白兔只能选一个,你选什么?”

“为什么只能选一个啊,两者皆得多好。”

“哪有那么好的事,”陆崇语气里多了鲜有的强势,“只能选一个,快选!”

“当然是星星。”

“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星星更令人心神向往的嗎?”何淼淼自问自答,“当然没有。”

隔了片刻,她又叹息道:“可惜,现在的城市,几乎看不到星星了,听说非洲大草原上的星星又大又亮,比盘子还大。”

“哪有那么大。”陆崇敛下眼睫,心不在焉地反驳。

“是你孤陋寡闻。”

“是你见识短浅。”

少年不为人知的惆怅,被两人的日常争执,遗忘在了那个寒冬星夜里。

【9】

那年高考,何淼淼不负众望被F大录取,而陆崇落榜了。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复读一年,再去F大和何淼淼会合。

这次北上,何淼淼是坐的飞机。候机厅里,她絮絮叨叨地反复同陆崇确认登机流程,陆崇却爱搭不理。

何淼淼知道他在生气,因为在很早前,他就说坐火车太遭罪了,要帮她买张机票,可被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说小女子也不受嗟来之食,这是原则问题。

可转眼,她就没原则地接受了周子鹭给她买的机票。

那时,陆崇挑着眉,嘲讽道:“何淼淼,你所谓的原则,在周子鹭面前真的不堪一击,你到底多喜欢他啊?”

何淼淼眼神暗了暗,含糊地说:“喜欢是喜欢,但没你想的那么喜欢。”

隔年,陆崇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拨通了何淼淼的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大声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想说,何淼淼,我考得很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何淼淼却比他还急迫:“真巧,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她的声音,像是无数只翩飞的蝴蝶,直直闯入了他的心间。他笑着,纵容地说:“好,你先说。”

“陆崇,我准备向周子鹭表白……你觉得怎么样?”

蝴蝶一瞬间碎开了。

陆崇忍着喉间的酸涩,笑了:“很好啊,何淼淼先预祝周子鹭这颗星星早日被你摘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何淼淼才笑着问他:“陆崇,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陆崇佯装轻松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你,我这次考得也不怎么样,应该上不了F大了,我准备出国去谋生路了。”

那年,陆崇去了肯尼亚的内罗毕大学。

那年暑假,何淼淼没有回来。陆崇走之前给何淼淼编写了好几条长长的短信,最后一条都没有发出去。最后,他只发了一条短信给周子鹭,道:小表哥,淼淼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一直以来都没人知道,周子鹭是陆崇的远房表哥。

当初陆崇的父母拒绝资助何淼淼后,是他请求了周子鹭帮忙;还有那串星星风铃,是他亲手做的,只是假借周子鹭之名送出的……

这些秘密在高考结束时,他本想告诉何淼淼的,但如今,他选择守口如瓶。

可能是气他的不告而别,才去肯尼亚的几个月,何淼淼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后来听说非洲发生了一场暴乱,何淼淼才勉强同他恢复了昔日邦交。

陆崇学的专业是畜牧医学系。

何淼淼调侃他,不愧是要继承家业的人,选个专业都这么随心所欲。陆崇的回答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是啊,毕竟小爷家有钱,而且这里离肯尼亚草原也很近,我可以去看看这里的星星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比脸盆都大。”

何淼淼纠正他:“不是脸盆,是盘子。”

陆崇在肯尼亚的第三年,才独自去了草原。他发了一张照片给何淼淼,是草原的星空,广袤的原野里,一颗颗的星排成神秘的图腾。

而陆崇坐在草原上,只露出寥落的背影。

何淼淼怔怔地看着照片,许久后回道:“陆崇,你这个骗子,高三那年说要一起去非洲看星星的,你却一个人先去了。”

陆崇苦涩地笑,转移话题:“你和你的星星现在怎么样了?”这是几年来,他第一次问起何淼淼和周子鹭的近况。

“就那样吧。你三年没回国,是打算一直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陆崇强颜欢笑,“你结婚时,我肯定是要回来的,我最好的朋友。”

陆崇沉默了一会儿,又轻声问:“周子鹭对你好吗?”

何淼淼笑了:“好啊,怎么不好,他对我可比你对我好多了。”

陆崇被噎了一下,最后讷讷地说:“恭喜你,淼淼,你幸福就好。”

是啊,你幸福就好。

只能这样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了。

【10】

陆崇毕业那年并没有回国继承家业,而是留在了肯尼亚大草原上,当起了野生动物志愿者。

陆崇喜欢那片浩瀚的大地,看着草原上悠闲散步的长颈鹿和狮群,看着苍茫鸟群越过山川,看着亘古的朝阳,将黑夜融开,星星驱赶,他忽然觉得人生也不是那么孤独了。

他偶尔会去附近的寨子转转,一个黑人小男孩很喜欢听他说外面的世界的故事,经常在他耳边念叨着,长大后想走出草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次,小男孩眨巴着眼睛问陆崇:“哥哥,你的梦想是什么?”

陆崇抬头望天边绵羊似的白云:“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淼淼喜欢的样子。”

“淼淼是谁?”

“她啊,”陆崇想了很久,“她是一个我不想失去,却不得不说再见的人。”

也是那年,陆崇听说周子鹭要结婚的消息。

他愣了愣,忽然觉得惆怅。可能友情也会在时光里渐渐磨灭掉吧。这么大的消息,他最好的朋友,竟然没有通知他。

或许感情之事,同付出多少、先来后到都没关系。

就如“天上的星和手心的糖”这道选择题一样,根本没有正确答案,因为答题人,能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是因为心里早有了答案。

在何淼淼心中装的是北国的雪、夜空的星,却不是平平无奇的糖果。

那晚,陸崇借酒消愁,睡了个昏天暗地,隔日日头西斜时,才被同行的志愿者推醒,说有人找他。

陆崇揉着宿醉的脑袋,走出基地的小木屋,就见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站在日暮黄昏里朝他微笑。

“你、你怎么来了?”陆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看星星啊。”

何淼淼笑意盈盈地朝陆崇走来,身后阳光逶迤一地,碎碎点点,闪得陆崇眼睛发痛,他艰难地说:“那周子鹭呢?他放心你一个人来?”

陆崇第一次真实体会了什么叫眼冒金星,因为何淼淼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陆崇不明就里,委委屈屈地盯着何淼淼,一瞬间,满腹的怨气就烟消云散了。

何淼淼无奈道:“周子鹭要结婚了,你都没有问问新娘是谁?你也没问问,这些年他的女朋友到底是谁?看来,你们兄弟俩,真的是关系不太好啊。”

陆崇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何淼淼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十七岁那年去北京看周子鹭,在医院,他就告诉了我全部的事。”何淼淼眼底碎着阒静的日光,“那时啊,我才发现,我对周子鹭的感情只是感激啊。”

她看了陆崇一眼:“原来我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傻瓜。”

“那个傻瓜毕业那年,我问他如果我和其他人在一起怎么样,他竟然还恭喜我。当时我真的是气得要死,发誓再也不理他了。”何淼淼认命地叹气,“不过,谁让我喜欢那个傻瓜呢,等了这么多年,既然他不主动,我就去找他吧。”

陆崇静静地听着何淼淼剖白往事,一米八的大男人忽然眼角发酸。

“所以,那个傻瓜是我?”

“是啊。”

“所以,你是来找我的?”

何淼淼不耐烦陆崇的絮絮叨叨了,上前一步,剥开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了陆崇的嘴里,就如当初他哄她一样。

甜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丝丝缕缕沁入心扉,那些年的酸楚、等待、绝望在那一刻都像是染上了岁月的回甘。

陆崇回握紧了何淼淼的手,轻声地、畅快地笑了。

因为他听到他的女孩在他的耳畔说:“我虽然爱看天上的星、北国的雪,但这些都不及手心的糖果来得珍贵。”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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