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诸神在晋南

2018-11-06 04:46玄武
广州文艺 2018年8期
关键词:黄河

1.中:一条河流穿过盆地

——河汾交汇处

华夏文明,根在晋南。尧舜禹三帝曾生活在这里,就在河汾流域。河字在先秦专指黄河,一条黄河竟占有河的统称之字。汾,大的意思。汾河是黄河中流最重要的支流之一。今日有以汾专指的酒,为中国白酒之祖。醇香汩汩流淌到今天,也流淌到我们及我们子孙身后。

所谓中国古文明,亦可视作河文明。中国的中字,就很像一条河流穿过盆地。汾河发源于山西宁武县管涔山脚下的雷鸣寺泉,浩浩向南约七百公里左右,在晋南汇入黄河。风吹得河水轻微摇摆,在人类微不足道的时间里,河汾交汇处有了变迁。

明清至今,河神在北起河津苍底村、南到万荣庙前村之间全长36公里处走动。河津,传说中大禹治水、斧劈龙门的地方;万荣庙前村,祭祀后土的秋风楼在此。汉武帝刘彻曾亲往祭拜并写下《秋风辞》。当时他眼中的河汾交汇处,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更为苍茫雄阔,林莽起伏,大水横流。人类的渺小感浸透他诗句中每一个字。

《诗经·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兮。”

祖先们的吟唱如此苍老,一直传递到今天;丁丁的伐木声,穿透时间来到今天;胡取禾三百廛兮的硕鼠,在今日也仍然遍布于国中。黄河与汾河,都已变得瘦弱而浑浊。太古老的时间,太多的泥沙沉淀,使河水越来越滞缓;太多的索取,已使河流奄奄一息。我们伟大的文明,需要崭新的流水汇入。

2.梯田龙蛇舞

——夏縣梯田

这是生养先民数千年的大地,至今仍然育化万物。作物已从先民的五谷,到今天完全不同的小麦、玉米等作物。曾经百兽丰饶,猛虎出没,如今已以人的痕迹为主。这大地上斑驳、缭绕的耕作痕迹,与龙蛇何等相像!

这贫瘠而又厚重的黄土令人敬畏,对此直欲下跪。也的确,古时帝王都对后土有隆重的国家祭典。我们腰缠兽皮的先祖,在土地上耕作过;罗敷一般的美人,在其上采过桑,今日已不能知谁是她后人。传说黄帝的正妃嫘祖在此地养蚕。如果说神话漫灭难信,那么有一物可证夏县农桑业的久远:早在1926年,考古学家、人类学家李济发掘山西夏县西阴村新石器时代遗址,发现了一个蚕茧,茧壳已腐一半,但是仍然发光。

华夏氏民的勤劳,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有目共睹。曾有人写到俄罗斯解体时期的前苏联,食物短缺,华人开的饭店开业第一天就大门挤塌、被迫停业,而同时,莫斯科市郊的苹果累累无人采摘、掉落树下烂掉。相比非洲人、阿拉伯人等民族,华夏氏族的特点同样鲜明。

这延续也是数千年农耕文明在人身上的延续,是它对人的要求,也是对民族个性的改造成果。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在历史上长期交错。前者曾受到过毁灭性打击。元朝初年,人民杀戮几近,大批农田被毁为草场,元廷甚至有是否该毁掉城市变为草原的争论。元朝末年战乱,农田再度毁为荒芜。

农耕文明有其优势,亦有其致命的缺点,比如人的自私,囿守,比如怯懦,不思进取,与其他文明系统相较,尤其是与海洋文明相较,其缺点更为明显。鲁迅先生呼吁的改造国民性,在今日仍是沉重的课题。

“耕读传家”,曾是中国古代士人的高贵品质,谦卑而且有尊严,是一种伟大的平民贵族精神,它远比西方的贵族精神先进得多。耕、读、传家,不是并列关系,可以理解为递进关系:耕作有食是为读书。一个人有薄田可以耕作养家,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都可以做我自己的事:耕读以传后人。

耕读传家,这是中国古代士人最后固守的精神领地。耕是恒产。孟子云:“无恒产者无恒心。”

而耕者有其田,是数千年革命的理想。上世纪波澜壮阔的革命,也仍然以土地改革深化;改革开放,依然是土地下放的问题;社会商业化,也仍然以土地产权开端。土地权是永恒的重大话题,由之而产生的社会变化,还将延续到日后的时间里。

“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居田园,桃花源居,是华夏氏民的终极梦想。夏县也是史家、帝师司马光的故乡。穷一生著《资治通鉴》,到齿摇发落。老来归乡,登高一望。少儿时他砸缸所救的发小,如今安在哉?儿时的嬉闹声宛在眼前,却已是泯然老翁。

世事沧桑,人间易朽,直如眼前层层梯田之上氤氲的白云苍狗。

3.南风吹拂盐池上的光芒

——五彩盐池

北欧古代习俗中,死囚在三种情况下可得赦免:有女人愿意嫁他并带他回家;六天六夜不睡觉;一直不吃盐。第二种无人类可以做得到。第三种,选择不吃盐者,越来越虚弱,最终也无人能够存活。

盐对人类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动物中,羊保持着对盐分的酷爱。可以想见,在百草丰茂的古代,运城盐池周边奔走着无穷无尽的野羊。

有说法称,远古时期黄帝和蚩尤的涿鹿之战,便发生在运城盐池一带,是为夺取对盐池的控制权。传说血腥残忍,战败的蚩尤被斩首并大卸八块。

盐池又名解池,无意中应和了远古神话中残忍的气息。解,方言发音为“骇”,像一个挥刀砍下的凶猛的动作。在盐铁专卖的中国古代,盐池也是国家经济命脉所在。而后来成为神灵的关羽,便在盐池边长大。他的家乡是在解州常平村。传说母亲胡氏生他时,室内黑龙缠绕。北宋时盐池减产,民间盛传是因为蚩尤作怪,痴迷道教的徽宗后来夜梦关羽斩杀蚩尤。

故事说关羽十八岁时在家乡杀死豪强,被迫逃亡。但事实上在关羽十八岁的年纪,东汉帝国暴虐的西部将领董卓,率大军驻扎在河东。民不聊生之际,关羽逃离家乡也是意料中事。关羽后来驻扎在湖北荆州,麾下有大量精锐水军。这水军曾经是刘备与孙权联盟赤壁一战对决曹操的重要资本。史料中周瑜、吕蒙对关羽的水军都颇为忌惮。作为水军统帅,关羽应该熟知水性。那么他水性何来,是少小之时在家边的盐池学会的吗?

相隔几十公里处,是古称蒲州的永济。大唐时,蒲州为黄河岸边的重要交通枢纽,称作“中都”。王之涣、元稹、王维、李商隐等重要诗人都在中都待过,元稹在那里发生香艳故事,李商隐在此地购过房产。中都重要到这种地步:唐玄宗年间,国家用一年中三分之一的赋税收入,在蒲州黄河渡口修建了一座铁桥。这三分之一的赋税,又有多少是来自盐池?

“南风之董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舜帝时代的古歌在唱。盐池上波光粼粼,风拂动着它的光,以至盐池看上去,竟有五色之娇艳。歌声曾在池面上久久回荡,而今我们已不知那些古字的发音,这歌声又是何等样的曲调。唯有那些盐,和血一样咸的盐却有着处子般的洁净,它们仍然自湖水中不断地无声地析出,那般晶莹,那般无辜。

4.刀身与茅津渡水面上的鸿鹄之影

——平陆天鹅湖

天鹅以和人间平行的姿态显现,与人类世界极少交叉。飞翔在天空之中,占有天空,它们所俯瞰的尘世以及人类举头才见的云朵,一定有所不同。它能飞到一万米高空。埃及尼罗河上的天鹅,每年两度飞越喜马拉雅山。洁白的羽毛,硕大优雅的身形,神秘而冷漠的高蹈,在西方艺术语境中,它往往代表了高贵一词。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学》一书中就提到它。

但这是平陆的天鹅。天鹅有固定往来迁徙的习惯,早在殷商时代,这里已有古渡之名,叫茅津渡。那么天鹅的祖先,一定见过太多古老而神异之事。它会传承记忆吗?又或者,关于人间的记忆微不足道,不值传承。

古中国称天鹅为鸿鹄,神话中又说凤凰五色,而鸿鹄是其中白色者。西晋张华还认为,鸿鹄长寿,千年以上的鸿鹄就变成胎产。这说法当然只是古人对敬畏之物添加的想象罢了。

鸿鹄之冲天一飞,壮士总起志高难酬的怅惘。平陆古时的天鹅,见证或忽略了太多这样的悲哀,从人类直到兽类。商王武丁时期的贤臣傅说,曾在此筑城,他穿着褴褛的红色囚衣抬手擦汗,天空中鸿鹄之影落入眼中。向前敲瘦骨的马在坂道上拉盐车,鞭子呼啸而下,它奋力而止步不能前,仰面长嘶,马目泪落,鸿鹄飞影忽闪过它枯槁的皮毛、皮毛上的累累伤痕。它长什么颜色?那一天伯乐发现了它,他抱住马头痛哭失声,任泪水打湿马的脖子。

故事开始流传:千里马。而韩愈悲之:“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龚自珍益发时代之悲:“万马齐喑究可哀。”悲哉!哀哉!

而飞鸿渺茫,消失在天空深处。它们世代目睹了平陆太多的悲情。这里原是古虞国,发生过假虞灭虢的事;这里有杀气,唐时有人得古刀,上有篆文平陆二字,遂改名至今。但平陆沟壑纵横,叫此名几近戏谑;1939年中条山会战,国军177师千余人被日寇包围,弹尽,粮绝,无援,肉搏不能胜日军刺刀乃扑上去撕咬,誓死不降最后集体跳河;战后打捞,尸体尽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史称“八百冷娃投黄河”;1959年修三门峡水库,商代傅说筑过的城、天鹅世代栖落的茅津渡,都淹没在浊水之下,现在的茅津渡和平陆县城,均为迁后新址。

《西洲曲》唱:“仰首望飞鸿。”飞鸿何在?人类时间一闪而过。

5.圣者与大地之刺

——汾河稷山段

再有二十公里,汾河就汇入黄河。它流连不去,九曲荡回,数千载以降,一日日滋润、沃育土地。一个弃婴曾被扔在河边,像圣经中的摩西一样孤独。他未被带入王宫,却得鸟兽呵护。鸟以翅为他化冰御寒,猛兽为他哺乳。他的来源即他名字:弃。先人以他发明的稼禾称之:稷,尊称他为后稷。大地之神为后土,稷享有和大地同样尊贵的称号,也被称后。

在晋南,稷山,我们又一次触及文明源头,触及大木黑暗中的根须。传说稷的母亲姜嫄,履野人巨足之印而孕,以处子之身生稷,那么稷又具备了圣洁、神圣的品质。所有的传说均指向一点:稷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以重大事迹造福人类的圣者。

稷后来成为尧的农官。《诗经·大雅·生民》说他少时便喜欢种树麻、菽。他改造、发现、发明了许多粮食作物。这一定是一个迷恋荒野、不知迷途亦不知返的人,熟知荒野的秉性,泥土的秉性,万物的秉性。众兽環绕而不伤他,百鸟在他头顶聚集旋舞,他即是荒原的一部分,他即荒野。

他俯身,发现一棵刚出土的可育作稼禾的小苗!不能得知他的样貌,他的装扮,但一望而知他眼睛里的欣喜、热爱和不能自已的怜惜,那些和人类看着自己幼仔的眼神同出一辙。

当万木萧萧,心头涌起莫名的敬畏与感动,既苍茫而又亲切,我们或许也多少可以感知稷的心境。

农耕未必起源于稷——之前有神农氏,但农耕到稷有了质的飞跃,却毋庸置疑。后世尊稷为农神。苏美尔神话中农神为杜木兹,爱情使他在每年春天复活。希腊神话有类似的表述。在古印度,农神甘伽是恒河女神。当稷坐在河边,望着滔滔而去的汾水,他是否会想到他渺茫的出身,想到母亲以及不能得知为谁的父亲?

他会遇到何等样的爱情,可否有一位女子,使他得到从未有过的母亲怀抱那样的慰藉?

稷很可能也发现、培育、改良了枣树。 枣是中国原生树种,为百果之王。据考古学家发现的枣核化石可证,枣在中国有八千多年历史。西周时已用枣来酿酒。《周礼》规定,祭祀仪式必须用枣。《诗经·豳风·七月》:“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这更像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关于农时的歌谣。而诗三百中多处提及的“棘”,就是指枣。周代已有壶枣白枣、酸枣等十一种枣品。

稷山为板枣之乡,遍地植枣,品质极为优异。没有资料可追溯到农神稷时代,但在稷山,唐代枣树却随处可见。在姚村随便指一下几百年大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古枣树,至少上千棵。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说:“我爷爷的爷爷小时候这树就这么粗了。一代一代人这么说。”

枣树生长缓慢,木质坚硬。隋唐最重要的兵器槊,骑将的槊杆用枣木浸桐油,以特殊方法一年以上才能制成,据说刀斫不进,只留白印。但制作成功率仅一半。我们熟知的英雄秦琼、程咬金、尉迟恭,他们常用武器均为槊。

枣树寿。北宋汴梁有单将军庙,其内有巨大枣树,苍然成景。单将军即单雄信,勇冠当时,其所用神兵槊唤作“寒骨白”,为他十七岁时斫枣木亲手所制。单将军北宋时享国家祭祀。

曾有南方朋友问,什么树可以代表北方?我答杨树,一种最常见的行道树。某日我忽然醒悟,枣,才是可真正代表北方的暴烈的血性的树种。它素朴,坚忍,耐寒忍渴,不惧大风酷暑。其花如米,其枝布刺,其果如血。在刹那间,我宛若望到武夫子关羽通红的面庞。

我还应该告诉那位南方朋友:在后稷故里,那些苍而不老的枣树,那些遒劲的枣林。一棵棵枣树如一支支大槊,插入晋南丰厚的大地深处。风起,云涌,枣林恍闻铁马踢踏嘶鸣、冷兵器猛烈撞击之声。

6.河伯之怒

——壶口瀑布

水变化如龙,如《易经》之”易”本身,它同时具有冷静与激烈、温柔与暴虐的力量。所有的农耕文明均可视为河流文明,神话中尼罗河、印度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都是女性形象,人以“母亲”称之,独有上古的黄河之神是男性。

至少万年以前,黄河已形成海洋水系。上古神灵中,共工、颛顼、鲧、禹都与黄河有关,伏羲与神秘的《河图洛书》,仍然与黄河有关。

人们敬畏它不可测的力量。商代就有了祭祀黄河之神的庙宇。据可考记载,春秋时期,各方国的诸侯,把自己亲生女儿献祭给黄河,后改为其他女性。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原本该有或甜蜜或悲伤的爱情,该成家生育子女,却被盛妆后置放在漂于河中的席子上。她心中有怎样深重的恐惧和无助?河水冰凉迅速漫上,浸湿她坐在席子上的腿。她倾入浪中,尖叫被水折断,乌黑的头发飘散在水面上,只有一瞬,一切消失了。河水平静或湍急,卷着漩涡而去。它若无其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希腊神话中珀耳修斯那样的英雄,去救被献祭的女子。在更久远的时间里,英雄后羿曾搭箭射中河神——他是为救某一个幸运的女子吗?然而在暗黑的夜晚,月亮也浸没于河水之中。

人们惊恐地,尊称黄河之神为河伯,从王者到黎首,都向他下跪,向他祈祷。据说他是一位白衣男子,白袍边缘化为水波。他偶尔以白龙的形象隐现于浪中。

河伯在壶口暴露出最可怕的一面,冰冷而狂暴。天地震骇,人的思考中止,它不由分说地卷着人的思绪前往不可知处。这里可能是中国大地上最凶恶的水,浑浊,勇猛,势不可挡。宛如噩梦中的景象一般,河水岩浆一样翻滚、撞击,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以赴死的勇气自高处跌落。空中水流仍咆哮着撞击、抢夺,跌落水底的大力使它们飞蹿溅起,细小的水雾弥漫在空中上方,极远处干涸的河床上的石头皆被水雾蒙湿。下落的浊浪翻腾着,相互撕咬着,滚滚而去,无以数计的浊浪闪发寒白的光,让人想到正在攻击的锋利獠牙。

孔子曾欲入晋,途闻赵简子铸刑鼎,在黄河渡口叹息回车:“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这是关于时间的“逝者如斯夫”式的悲伤。他没有踏上晋国土地、没有见到黄河最壮阔的壶口就很快离开了。春秋时黄河比现在浩大得多。孔子在卫晋交界的渡口所见的黄河,未知是何等的浊浪滔滔。又有叫古冶子的壮士来晋国,过黄河时大雨骤至,船几欲倾覆,波涛滚滚,一只巨鼋忽然舒头,咬住船上驾车的马拖没入水中。众皆失色。古治子拔剑跳下与巨鼋搏斗,在水中斜行五里、逆行五里。已上岸的人们久不见古冶子踪影,惋惜说:“古冶子死了。”忽见水面流红,古冶子左手持鼋头,右手挟马尾,燕跃鹄踊而出,仰天大呼,河水倒流三百步。众人惊以为河伯显身。

古勇士这种如黄河纵横万里一般的气概,如今,也消失了。

7.历山之巅的赤豹

——舜王坪

人神共居时,舜耕于历山,至今山顶被称为舜王坪。巨大的高山草甸,其间一道深痕折曲延伸。人们相信,那是舜以大犁划就。山顶大雾忽焉而起,对面不能見人,揉眼时雾已散开。侧旁巨石磊磊如小山,被几千年的风吹得呜咽。它们像极了城堡,又或者原本便是城堡,风又将其收回为石头。天晴时山顶极目,尧舜禹稷等神灵生活过的地方悉收眼底,我们宛若看到,古晋国表情肃穆的祖先,正敬拜伟大的神灵。或者他们也曾登上山顶,心中激荡与我们今日相似的情怀。

丛林中,隐秘闪烁的猛兽之眼,曾映见他们身影。

舜耕作时,人民纷纷追随他,三年后他所在之地,有了城的繁华。那么他一定有圣雄甘地那样的品质。而在我的时代,民间已无伟大人物,具备如此惊人的影响力。

但舜首先有悲苦身世。他不断受到父亲瞽叟迫害。无人引导他,他在自证自悟中成长,最终成为自己的父亲,以及众生之父。

舜相貌奇特,眼睛双瞳,有一个叫象的弟弟。现代一般认为,叫象的弟弟,象征舜驯象以为农耕。那是林莽起伏、猛兽遍地的时代,气候比现在温暖。山下是古唐国,传为尧最初的封地,至今仍有村名叫尧都。尧时期以制陶著名,这个村以制作砂锅闻名。多少年来,村所在的县的坚硬而干脆的方言,被他县称作“砂锅片子”。这可能也是此地人民的品质。

西周初年成王的弟弟虞受封于此,他成为晋国始祖。史书记载虞的勇猛,曾在狩猎中杀死一头犀牛。这侧证了虞时代——三千多年前自然环境情况,有森林草地,大泽遍地。当然,有老虎。

晋国在晋文公重耳时崛起于天下。他为何叫重耳,是因耳朵有异于他人吗?由舜之重瞳到晋文公之重耳,历史平添了许多神秘气息。重耳同样历经磨难。他被迫流亡诸国十九年,归来时白发苍苍。然而他接手后的晋国,迅速成为春秋时的霸主。在与楚国的城濮之战中,晋军拉战车的马用了三千匹,马披着虎皮冲锋,惊得敌人战马四散而逃。

那么这虎皮,是来自历山吗?

少有人知道,今日山西省城太原的省政府所在的位置,北宋时仍然是晋文公重耳的庙。古老晋国的国都最初便在历山之下:翼城。追随重耳逃亡诸国的贤人悉为翼人,其中有介子推。他后来卒于烈火之中,而天下为之举寒食数千载,至今不休。一人之死,之义,贯穿了民族的生存史。

另一人直接与史有关:秉笔直书、创立史官直笔传统的董狐。今存村名为良狐村。荡气回肠的赵氏孤儿故事,主人公程婴家乡也在此,叫程公村。

超级大国晋国后来崩裂,成韩赵魏,在战国七雄中占有其三。强秦席卷而至,晋国的辉煌归于没落。但勇士、贤者、智者的故事仍然世代传唱,犹如老虎死而不亡、回荡游走在丛林中的魂魄。

华北虎于今不存。历山最近的一次关于老虎出没的记录,是在1970年阴历十二月十二日晨。中条山舜王坪药材厂厂长见一只老虎在啃食扔在外边的牛骨,遂操土枪击中虎腿。虎逃走,地上留一摊血。后有人在雪地上经常发现虎的爪印。

今日仍有专家坚持认为,历山所属的中条山系可能有虎。依据是中条山为华北最大的原始森林,其间有令人胆寒的七十道混沟,极易迷路,从来没有专家进去系统考察过。

中条山是中国华北豹最集中的地方,则无异议。华北豹一般称作金钱豹。山民们相信,豹是山神的附属兽,进食有规矩,并非随时想吃野兽就吃。月圆之夜,金钱豹常在登上历山之巅的舜王坪啸叫,山民说,那是豹在不能进食的时候喝风。

2000年4月26日凌晨,太原市动物园一只金钱豹咬断三根钢筋蹿出兽笼,游荡在城中,最终来到坡子街菊子巷的棚户区居民家里。幸而未伤人,动物园紧急捕捉了回去。

一年多以后,我才知这豹子来自历山,是我老乡。被抓到动物园只有一周,它咬断自己三颗牙逃出。无人知道它最终下落。这只是一则当年的新闻,十七年以后,豹子在笼中渐渐变得深思熟虑的愤怒、在黎明前黑暗里闪亮的眼睛,以及在城市中的孑然孤行,依然在我的记忆和想象中延伸。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玄武,晋人。作家,诗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散见于《今天》《十月》《人民文学》《诗刊》《花城》。入选百种以上选本。获奖若干。著述十余种,新著有《种花去》《物书》《更多事物沉默》等。创有纯文学公号“小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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