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上

2018-11-06 05:09陈蔚文
中国经济报告 2018年6期
关键词:吴哥窟杜拉斯湄公河

陈蔚文

这是让人想不起《情人》的湄公河

杜拉斯的湄公河

“我现在有一副面容衰老、布满枯深皱纹的面孔。可它却不像某些容貌清秀的面孔那样骤然沉陷下去,它依旧保留着原来的轮廓,只不过质地被毁坏罢了。我有一张被毁坏的脸庞。我还能跟你说些什么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这个形象在整个渡江的过程中一直存在着。”

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情人》中的第一节,是从这一节,“湄公河”几个字改变了它的词性,从一个地理名词转向一个文学的修辞,爱情的修辞。

再之后看了电影《情人》,梁家辉主演,“讲述一位法国少女与中国阔少在西贡发生的凄凉动人的爱情故事”,只记住了梁家辉风流倜傥的白西装和少女的法式平顶帽。电影把小说版《情人》浓缩成了一个很通俗的故事。

2018年2月15日,中国的大年三十,我从柬埔寨的暹粒飞到胡志明市。飞机降落已是夜晚,降落前一刻,从弦窗望去,地面灯火之璀璨令人惊讶,那大片的光芒,壮丽的城市之光!因为飞机飞翔角度的关系,地面的灯火如翻转过来的巨型闪钻飞毯。

胡志明市,一个听上去很严肃很官方的名字,它是越南最大的城市和工商业中心,地位相当于中国的上海,但我还是愿称它为西贡。“西贡”,这个词才符合它的气息。

“我在西贡一所国立寄宿学校里住宿”,仍是《情人》第一节中的。

1892年,杜拉斯出生在越南。直到18岁她离开越南,回巴黎读书。在西贡,她遇见一个大她12岁的中国男人李云泰,老家在辽宁抚顺,祖上来越南经商发迹。他幫她家渡过经济难关,她亦钟情于他,两人有过一段缱绻时光。但他家坚决反对,给他安排了抚顺的妻子。他们因此分开了。杜拉斯去法国念书,临别那天,他赶到码头送行却不敢近前,“她从那些手势中认出了他。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痴呆地站在那里,没做任何动作。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仍然望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最后,连车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大地也消失了。”

多年来她缄口不提这段情事。直到1984年,70岁的她才在小说《情人》中予以披露。据说1971年,李云泰和妻子曾去巴黎,不敢见杜拉斯,但忍不住给杜拉斯打了一个电话。杜拉斯一接电话就听出了李云泰的声音,她后来在《情人》中写到:“他给她打了电话。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他说:我只想听你的声音。她回答:是我,你好。他有点发慌,跟以前一样胆怯,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也立即认出了那中国音调。他说他和过去一样,他仍然爱她,他不能停止爱她。他爱她,至死不渝。”

1991年,李云泰病逝。杜拉斯闻讯,老泪纵横。“我根本没想到过他会死。”她停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沉浸在回忆中。

“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的渡轮上横渡湄公河的日子。”一年后,她写了一本新书《北方的中国情人》。

湄公河,主源为扎曲,发源于中国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于越南胡志明市流入南海,干流全长4909公里。湄公河在中国境内被称为澜沧江,下游三角洲在越南称之为九龙江。

此刻,我站在一条浑浊如泥浆的狭窄细流面前,河上泊着一只只漆着鲜艳蓝色的木船,据说小木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水叶”。

这就是湄公河?似乎与想像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妈妈曾经对我说,我一辈子再也看不到像湄公河和它的支流这样美丽、壮观而又汹涌澎湃的河流。这些河流注入大海,这些水乡的土地也将消失在大海的胸怀之中。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坦土地上,这些江河水流湍急,仿佛大地是倾斜的,河水直泻而下。”杜拉斯不是这样描写湄公河的吗?

眼前狭窄拥挤的河道里,船只来来往往。撑船的多为女人,包着头巾,戴着口罩,皮肤常年在炽热阳光照射下变得黝黑。

与杜拉斯的描述惟一相同的大概是河岸边模糊不清的草木,疯窜着。

河面阳光如雾。迎面而来的船上,一位只戴了头巾的女人露出秀气面孔,她长得颇像《大宅门》里饰演香秀的谢兰,清秀中透着一股倔劲儿——在如此炎热的天往返撑船,对男人来说都不轻松,更何况是女人。而这是她们赖以为活的生计,没有一股韧劲儿是干不了这活计的。

这是让人想不起《情人》的湄公河。

惟一的一点文艺调子是许多船上都放着一瓶野花,用罐子装着,生机盎然,像是那些女人的写照。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是杜拉斯的名言,她也是这样践行的。

杜拉斯在《物质生活》中写道:“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感到舒适合意的地方住过,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我愿意留驻的地方,我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地方,大概不是现实意义上的。她还说,“也许直到生命结束,我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接受了这种命运”。但无论如何,杜拉斯的一生在他人看来并不孤独,她最后一位情人,年轻的杨·安德烈亚,陪她走完了82岁的人生。

炽热阳光下,撑船女子熟练而用力地划桨,一记又一记。许许多多为生计往复奔波的女人,她们的青春和人生中伴随着骄阳和这一条条“水叶”。爱,之于她们会是什么?或者,恰恰就是肌肤之亲,恰恰就是一蔬一饭?而非不死的欲望,更不是英雄梦想。

崩密列与高棉的微笑

到柬埔寨暹粒,来看吴哥窟。

有多少人是因为电影《花样年华》而对吴哥窟有了向往?我是其中一个,这部改编自香港作家刘以鬯的《对倒》的影片讲述了一个关于迁徙的爱情故事。电影结尾,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在吴哥窟对着树洞说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以草封缄。在故事发展到吴哥窟之前,导演王家卫插进了一个镜头:1966年,法国第18任总统戴高乐访问柬埔寨首都金边。这一历史事件标志着柬埔寨殖民统治的结束。

有一句选自小说《对倒》的台词:“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确凿的历史事件与个体命运的隐秘缥缈交织在一起——“花样年华”远去了。那个树洞,藏着周慕云的秘密,也藏着人性的种种隐秘。

从暹粒住的酒店到崩密列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阳光普射,室外温度三十四五度。导游说,这个月份算暹粒较凉快的季节,四月份更热。

崩密列,是一座小吴哥窟式的寺庙,名字的意思是“荷花池”。这座寺庙位于吴哥窟古迹群以东40公里,建造这座寺庙最初所用的材料是沙岩,很多建筑都已经损毁,而且很难再复原。正因未被修葺,它才有了比其他景点更引人之处。

眼前的崩密列和之前网上看到的图片一样,倾颓的墙体和瓦砾,不过在阳光下并不显得荒凉。这里游客不少,他们穿着花色不一的民族图案裙或裤,都在当地买的,有个年轻人还把一条裤腿扯成了不规则的毛边状,时髦而怪异。成群结队的游客们已不允许任何一个车辆可以抵达的地方荒凉了。

在我眼中,一块好看的石头并不比钻石逊色,朴拙而不乏灵性。体量大的石头构建在一起,又是另一种美,如眼前的石柱、石庙,那种沧桑感与自然相得益彰。随处可见裸露在外的树根,盘虬交错,甚至绵延数十米,如形状各异的蛇。七头蛇是柬埔寨的图腾,不少地方有七头蛇、九头蛇的图腾雕塑。

坍塌的石块,从颓丧中升腾起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机与神秘光辉。仿佛每个角落都有隐形生长着的野蛮力量。

“内战中,这里曾是红色高棉某位将军的最后据点,周围都埋有地雷,易守难攻。最后空袭把这里炸得面目全非,石堆下面的森森白骨都重归自然了。”

知道了这段崩密列的历史,眼前的倾颓之美变为一种“文艺不能承受之重”。

导游小叶是华人,祖父辈来到柬埔寨。皮肤藜黑的小叶是一个三岁女孩的父亲,性格颇内向,他之前是日语导游,这几年因中国游客猛增,改做中文导游,他有个哥哥也在金边做导游。小叶普通话说得相当费劲,以至于有一次我要求他别说了,唱首柬埔寨的歌吧。小叶大方地唱了,挺长的一首歌,听不出曲调,像念白。唱完他翻译说是首情歌,有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但女人拒绝了他,男人忧伤地出家了……歌曲的原唱是柬埔寨20世纪70年代一位著名歌手,死于“红色高棉”时期的大屠杀。

“他是最棒的歌手,谁都比不上!”,说话慢吞吞的小叶此时语气相当坚定。

我没听清这位歌手的名字。后来查资料,“尤尔奥拉朗原本生活在法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选择在祖国正处于风雨飘摇的1974年回柬埔寨当歌手。他的歌大多描写生活小事,红色高棉掌权后,奥拉朗从此下落不明。估计留过洋,搞‘帝国主义音乐,满脑子‘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奥拉朗应是红色高棉最先处决的对象。”

我不知道小叶说的最棒的歌手是不是尤尔奥拉朗,也许不是。

在“红色高棉”三年零八个月的管治期,柬埔寨估计有40万至300万人死于饥荒、劳役、疾病或血流成河的迫害等非正常原因,被称为20世纪最大的人为灾难之一。

这一切终于过去了,台湾作家蒋勋在《吴哥之美》中写道:“在战乱的年代,在饥饿的年代,在血流成河、人比野兽还残酷地彼此屠杀的年代,他们一直如此静穆地微笑着。我静坐在夕阳的光里,在断垣残壁的瓦砾间,凝视那一尊一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面向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微笑面容。他们的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爱恨,超越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传递给后世。”

他描述的是巴戎寺中那49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佛像為高棉人的形象,个个面带笑容。

到巴戎寺时是下午,举目所见,皆是丰富且生动的石雕,题材包括古代战争、寻常百姓的生活百态、自然风光等。整个寺庙以佛教教义的须弥山(世界的中心)为概念而起造。中央拔尖、磊磊环堆如同玉米外型的高塔,代表须弥山,四面城墙象征喜马拉雅山,城墙与第二层建筑之间的环沟空地,代表大海。

寺内最著名的当属那49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据说是建造巴戎寺的神王阇耶跋摩七世的面容。上挑的丹目,鼻若悬胆,嘴唇向上深深弯起,额冠上有精细的雕刻纹饰。穿行佛塔间,你总能看到佛像含笑的面容——你讶异于这大堆粗砺石头构建而成的笑如此柔软,慈宁。“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笑都祥和,圆满,无忧无惧。

这是令吴哥窟蜚声世界的“高棉的微笑”。

让“高棉” 蜚声世界的还有一个带前缀的词“红色高棉”。据柬埔寨历史资料收集中心报告,他们在全柬170个县中的81个县进行了勘察,在9138个坑葬点发掘出近150万个骷髅。法国学者吉恩·拉古特发明一词“自我屠杀”,用来形容红色高棉。

两个“高棉”,不同的前后缀,一个象征残酷的历史,一个指向静穆的信仰。

从残酷走向静穆,这中间是尸横遍野的硝烟,历史的代价未免过于沉重。

1998年柬埔寨才彻底结束内战,如今在外来游客看来如此落后贫瘠的土地,其实离硝烟散去还不算太久。

如今,它能以和平的面目静候游客们的到来,去参观它的文明古迹与风土人情,已属不易。

为着一个多少有些浪漫的理由来看吴哥窟,感受到的却是那一座座石雕背后的厚重景深,乃至忘记了看看哪个树洞有可能藏着周慕云的秘密。

一直想联系导游小叶,问问他那首情歌的原唱者,那位最棒的柬埔寨歌手的名字。这个名字,理应被更多人记住。

(作者为媒体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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