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有点学者化

2018-11-09 05:04卜键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43期
关键词:齐河沙皇大使

卜键

再回来说受命访华的戈洛夫金大使。他出身于世代显宦的贵族家庭,却有一位似乎没有担任过公职的老爸,一个喜欢读书思考、旅居西欧的潇洒贵族。不知道那时是否已有了签证制度,边界与国际的管理显然很松散,以沙俄为例,军队和政界都不乏外国人,晋升为大臣、将军的不在少数;也有大量俄国贵胄或文人流寓国外,长期不归,戈家老二即如此。书生老爸、再加上一个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卢梭的亲自点拨,造成戈洛夫金的学者化倾向。他会处处摆出领导的架势,也会打几句官腔,会轻信和偏听,但本性单纯,爱较真,对上层乃至沙皇都敢于实话实说,颇有几分可愛。

被任命为赴华大使后,戈洛夫金迅即进入角色,利用各类档案梳理俄清关系史,着重研读了《尼布楚条约》,阅读远东尤其是黑龙江流域的史地文献,做了大量笔记。5月10日,他就黑龙江通航问题提交了一份很长的报告,指出“帝国臣民沿该河自由航行,始终被认为是一件意义重大之事,因此,这个问题究竟有什么好处,又有什么困难,进行可靠的评估实属重要”,报告的要点为:

航行:该河的某些地方河岸陡峭,水流湍急,入海口一带深度不详,鉴于法国航海家拉彼鲁兹曾为北面的沙底浅滩阻挡,可知大型船只难以通过。

居民:河两岸的原住民为清朝管领,历来向清朝缴贡,只有濒海与库页岛的少数部族不归其管辖。

划界:《尼布楚条约》对黑龙江上游以注入石勒喀河的格尔必齐河分界,而向下200多公里处的阿马扎尔河又名大格尔必齐河,有争议空间;下游滨海一带尚未最后划定,1727年签订《布连斯奇条约》时清朝使臣曾要求沿山脉向北,经过长久谈判仍旧搁置。

谈判可行性:过程将极其艰难,且“肯定徒劳无益”。

战争手段:俄方在那里的军事集结和补给很困难,而“中国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集结起10万人马”,故不可取。

建议:派出两支考察队,一支顺江而下,一支由入海口逆流而上,弄清楚相关情况;加大力度发展对鄂霍次克和堪察加的陆路交通。

结论:“仅仅着眼于阿穆尔河(黑龙江)的航运是危险的,也是不明智的。”

这份报告实在不能说是靠谱。上游划界在两国条约中极清晰,有大清界碑在焉,还要鬼扯什么格尔必齐河的“大”“小”之别;下江和库页岛的部族早已在清朝统辖之下,每年定期缴纳皮毛税;而清廷调集军队的能力也被夸大,第一次雅克萨之战的3000水陆将士,就令朝廷大费周章。戈洛夫金的报告是呈送恰尔托雷斯基的,但显然没能说服这位与沙皇关系亲密的外务大臣。在为清朝出具的大使全权证书上,清晰写着“阿穆尔河全程自由通航”的要求;而恰氏所拟训示的第三条,即“阿穆尔河的自由通航问题”。7月6日,沙皇对戈洛夫金正式颁布训令,通航黑龙江仍是重中之重,曰:

俄罗斯帝国驻清朝大使戈洛夫金

阿穆尔河发源于我边境附近,流入堪察加附近的鄂霍次克海,朕以为只有该河有可能为该地区创造充足财富。为此,你在前往北京途中和到北京后应尽量详细查明,船只是否能沿该河驶到鄂霍次克海,可使用什么船,是海船还是平底船。如果你了解到该河确可通航,则应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这一目标,想一切办法说服中国政府,促其允许我国船只在阿穆尔河上航行,每年数艘亦可。(《十九世纪俄中关系:资料与文献》第359页)

开头的两个“附近”,词义模糊,却也清晰呈现出什么叫强盗逻辑。下面还说到如果黑龙江不能通行航海的大船,则请求允许俄国在江口建一个商品基地,以便存储和转运,也可谓用尽心思,算无遗策。

进入西伯利亚之后,戈洛夫金即多方搜集有关黑龙江的信息,向恰克图派出先遣人员打前站时,也要求“尽可能搜集阿穆尔河、该河的所有支流及与该河毗邻地区的情报”,“在我们进入中国之前,应为宫廷准备好一份有关阿穆尔河的备忘录”。而听到克鲁森施特恩正率“希望号”勘察库页岛和测量黑龙江河口,然后又驶往广州,他显得忧心如焚,生怕激怒清廷,影响自己完成使命。戈洛夫金向沙皇紧急奏报,指出俄国舰船贸然出现在黑龙江口与广州,都极有可能导致与清朝谈判的中断,并反问:“如果某个国家根据条约在我帝国边境设有两个贸易点,而自由进入我港口的请求又屡遭拒绝,现在却突然出乎意料,在未得到陛下同意的情况下便闯入港口,陛下对这样的行动是否会满意?是否会认为自己不仅有权把这条船赶走,而且还要在享受此类特权的所有贸易点都中断一切关系呢?”虽然当时两国都是君主专制,但俄廷的君臣关系明显要开明许多,设若老蕴敢对嘉庆帝如此反诘,至少是一个“大不敬”之罪。

戈洛夫金对清廷关于黑龙江的立场应说判断无误,这是一个提不得碰不得的敏感话题。只是由于清廷在下江尤其黑龙江口毫无设施,“希望号”的侵入测量根本不为所知。倒是沙俄使团引起清廷的密切关注,在戈洛夫金一行抵达伊尔库次克和恰克图之际,各种传言已满布库伦和北京,关键点仍在黑龙江,“说俄国使臣将力请清政府允许俄国船只在阿穆尔河航行,并沿这一天然界限划定俄中边界”。大清君臣对这个使团的强烈不信任和反感,也许与此相关,可戈氏并不清楚,还是满脑子建功立业的热念。

此行出使大清,这位学究气很浓的大使写了很多信,分别给亚历山大一世、恰尔托雷斯基、克鲁森施特恩以及蕴端多尔济等人。他的使命虽没有完成,能力也受到质疑,留下的信函却颇有史料价值。其中有多篇关于黑龙江的长文,既有一以贯之的认识,也有感情和态度上的变化,值得一读,且应集中在一起综合研究。这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也懂得因应之道,清方要求对使团人员大加删减,他便让多列夫上校率一个测绘小组前往尼布楚等地,巡察边防并测绘黑龙江源头的地貌。他还正式向亚历山大一世提议实地踏勘两国界山外兴安岭,写道:

臣觉得沿斯塔诺夫山脉所进行的、由涅尔琴斯克至鄂霍次克海的考察,能集中实现所有的预期,并第一次把这种预期同战胜困难的丰功伟绩结合起来。人类的足迹还从来没有踏上过这片土地,新的科学宝库定能在这里开启。……您的慷慨将成就许多有趣的发现;绵延2500余俄里的帝国疆界,其状况我们至今一无所知,了解它和确立它将会给我们带来重大的利益。

斯塔诺夫山脉,即外兴安岭,《尼布楚条约》规定的中俄边界,即由格尔必齐河溯源而上,沿该山山脊迤逦向东,直至鄂霍次克海。戈洛夫金写得激情澎湃,写得天真烂漫,使团中也有与他一样充满激情的植物学家和测绘专家,表示愿意去完成这项注定会无比艰辛的考察,但未得到沙皇批准。

给他的理由是这项考察难度太大,没有一两年难以完成。而实际的原因呢?怕是沙皇和他的大臣心心念念仍在于据有黑龙江左岸,从来不情愿以外兴安岭为界,读了戈大使的这份迂夫子报告,当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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