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巫山

吴佳骏

冬日的巫山水汽弥漫。

那水汽，形成一层薄纱，裹住夜，裹住月，裹住树，裹住山，也裹住我这个刚刚抵达巫山的疲倦的旅人。放眼望去，依山而建的县城错落有致，明亮的燈火忽闪忽灭。人走在整洁的街路上，像走在一个远古的梦境里。这个梦境也被水汽和白雾所笼罩，它是如此的迷人。风从长江边吹来，吹过黑夜的肌肤和城市黯淡的灯火，落在我梦境的边沿。像一枚黄叶，穿过冬日的梦境，落在季节的边沿。风和黄叶，都是时间对巫山的纪念。

我独自在江岸上静静地走着，像那条船在江面上静静地走着。我和船都沉默不语，我们都负载着各自不同的重量和乡愁，在黑夜里赶路，去寻找黎明的曙光。船在河流上往返，我在记忆里回溯。夜寒冷又漫长，我站在巫山的江边，茫然四顾。江对面的山奇险而高耸，形成一张夜的帷幕，将我的思绪挡住。我不想再在外面久呆了。我到巫山，本不是来悲冬的。只因巫山寂寥而幽美的夜色感染了我，才使我有了这番遐思和冥想。

回到酒店的房间，我很想尽快入睡，把刚才的游思隔绝在睡眠之外。可我越想睡却越睡不着，暗夜的寂静放大了我的清醒。窗外偶尔有汽笛声传来，像一声嘹亮的鸽哨，惊动了冬日的沉寂。我躺在床上，时间的指针在滴答滴答地响。午夜正在逼近，屋外的寒气更重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寒冬夜行人”，留宿在异乡的客栈。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我只是午夜里的一盏渔火，或电台里传出的一阵歌谣。后来，还是在一首台湾民谣的反复安抚之下，我才终于进入梦乡。

醒来，已是次日早晨。白天的巫山是与夜晚不同的。昨晚的梦境早已烟消云散，而我那些不着边际的冥想也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水汽也消散了。天地一片清明。这是个冬天里少有的晴日。太阳早早地露出笑脸，将光芒洒向河面。水波一浪连着一浪，仿佛整条江都铺满了黄金。我坐着游轮，在滴翠峡上徜徉。两岸的山崖壁立千仞，抬头仰望，我看见山在山之上，宛如云在云之上。那些山形状各异，是自然界雕刻出来的杰作。右边的山，比左边的山颜色要深一些，斑斑驳驳，那是岁月走过留下的痕迹。我凝视着山壁上的图案，我以目光抚摸它们，我一下子生出了幻觉。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苍鹰，在山的上空翱翔和俯冲。那崖壁上的每一个图形，都是我用翅膀拍击出来的梦想。山收藏了我的梦想，也就收藏了一个弱小生灵的眼泪和欣悦，搏击和长啸，悲歌和苍凉……

游轮缓缓地向前移动。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阳光照不到我，只能照到山的顶端。那顶端，我看不见，只能猜测和想象。我想象阳光如何使山有了高度，想象山如何使阳光有了柔情。我还想象，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临巫山的时候，那些山该是怎样的生机勃勃；而当暮晚最后一抹晚霞从巫山消失的时候，那些山又该是怎样的孤孤单单。我一直坚信，巫山的群山是因为阳光而获得了永恒，就像巫山的水是因为群山而获得了灵性。

山是大地最寂寞的、最坚硬、最智慧的部分，它们从地心深处拱出，其目的就是为了触摸太阳。太阳是大地的梦想和希望。地层之下的生活太荒凉，太沉寂，太暗淡，太幽闭了，需要有光来照耀。这很像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暗角。如果那个暗角长久得不到光明的临照，就可能发霉，潮湿，乃至病变，最终成为一个死角。故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经常晒晒太阳，把心窗打开，将光线引入心房。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温暖，感受到活着的美好和意义。

阳光继续在山顶跳跃，它形成了另一种高度，比山更高。这高度，你只能体察，却不能丈量。游轮越朝里走，溪流面越窄。我感觉自己走入了一条地缝之中。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我把自己放逐到了一个无人之境。这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想到了很多的事。这种濒临绝境的感觉是生活中常有的。爱情、事业、写作、生命，都会面临绝境，像我乘坐的游船，进退维谷。有时，假如我们意志坚定，咬咬牙，挺一挺，或许尚可绝处逢生。但更多的时候，你都只能面壁浩叹，徒唤奈何。这便是人活着的困境。在滴翠峡，我再一次感到了畏惧。人在自然面前的畏惧，在命运面前的畏惧。山兀自立着，水静自流着。我伫立于船头，感受到深刻的孤独。我的孤独，是否也是山的孤独，水的孤独，时间的孤独，和天地的孤独呢？

从滴翠峡出来，已是正午。吃过午饭，游轮驶入了巴雾峡。巴雾峡比滴翠峡开阔，山也没有滴翠峡险峻。我刚才恐慌的心稍稍变得平稳了一些。峡谷两岸，满山的红叶盛放，仿佛在这条溪谷里，刚刚举行过一场集体婚礼。崖畔上的每一株红叶，都是爱情馈赠的胭脂。那些“胭脂”涂抹出一张巨大的红绸，将连绵起伏的山崖罩住——罩住山崖的寂寞和欢喜，冷酷和热烈。我从山崖下走过，我见证了山崖那一瞬间的幸福。我知道，这山崖的幸福来得太不容易了。幸福也是分深浅的。有的幸福来得太快，朝云暮雨，所以转瞬即逝。这样的幸福是浅薄的，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而有的幸福却需要四季持续的守候，才能换来一生的辉煌和宁静。这样的幸福是深刻的，甜蜜的，温馨的，它的内里包孕着时间的窖藏，等待的福祉和守望的初心。

我又想到了孤独。爱的孤独。没有孤独的爱是虚幻的，没有爱的孤独也是虚幻的。只有懂得在爱中享受孤独，或在孤独中享受爱的人，才能通向爱的圆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孤独，也就没有爱。爱得越深，孤独就会越深。红叶爱上了巫山，实际上是爱上了巫山的孤独。红叶不会表达爱，它只能默默地绽放，把孤独绽放成爱的颜色。这种颜色，巫山是懂的，心疼的。但山不说话，只流泪。整条长江，都是山流出的眼泪。或许是红叶不想看到山那么痛苦，才在每年最寒冷的季节，盛开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可哪曾想，就是这短短的绽放，却使山背负了永久的情债。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薄暮，太阳也收了它那最后的光线了。水汽重新聚拢，凝结在船舱玻璃上，有一种氤氲之意。我走回舱内，再次向山崖望去，那满山的红叶还依稀可辨。游轮系缆靠岸时，我好想随手摘一片红叶，放入水流之中。我想让这枚红叶，带着山的眼泪去流浪。流向远方，流向未来，流向每一个晨昏，每一个冬季，每一个心魂所在……但我到底没有这样做。我怕我那一厢情愿的轻妄之举，会使红叶即刻凋零；像一滴露珠，破碎在季节的草叶上，只剩下梦想破灭之后的忧伤、彷徨、空虚和绝望。

入夜，房内悄静，没有一点儿声响。我撩开窗帘，只见一轮硕大的明月挂在天穹。月亮之上，夜色浩茫，无涯无际；月亮之下，一个旅人，独倚凭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