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连

2018-11-12 17:04组稿海燕文学月刊社
延河(下半月) 2018年2期

组稿:《海燕》文学月刊社

大连文学概述

大连早于1945年就解放了,解放后受前苏联文学的影响较深,1954年1月便创办了《海燕》文学月刊。1980年代《海燕》在国内文坛声名鹊起,邓刚、达理、孙惠芬、素素先后从这里走上文坛,邓刚、达理先后获得全国中短篇小说奖,素素、孙惠芬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

20世纪90年代以来,比较活跃的小说家有老藤、津子围、陈昌平、于永铎、王金杰、李月峰、张鲁镭等;散文创作主要以素素、宁明、李皓为代表,后继乏人;大连诗群近年来被诗坛所瞩目,宁明、颜梅玖(玉上烟)、李皓、苏浅等已跻身国内一线诗人队伍,并且带动了一大批青年诗人和诗歌爱好者;文学评论由学院派评论家张学昕领衔,在国内占有重要的地位。可以说,大连文学与大连在东北的城市地位极为匹配。(文/老雪)

抗联姜同志

于永铎

迁坟给补偿,迁出一盔政府补贴5000块钱。这个消息像起了大水一样,沿着青云河直冲了下来。很多人家都被冲了个人仰马翻。那一阵子,青云河两岸东一撮,西一撮,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

不久前,接到老叔的通知,说轮到我们这一片了,让我们立即回去迁坟。我们兄弟都赶紧放下手中的工作,从各地赶回。老叔老婶已经安排好了,算好了吉时,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每盔坟包前,都摆上了旌,还请了一个老道诵了经文。然后,我们就跟着磕头,跟着将父母先祖的骨灰收敛起来,大声念叨着,搬家了,搬家了,你们别害怕呀。

不得不说,政府的迁坟政策,还是很人性化的。很多乱葬岗都腾了出来,准备建工业园区。有人算了一笔账,土地流转这一块就增加了30个亿,能直接带动上百亿的投资。光这一项,就为青云河两岸的经济发展留足了后劲儿。而且,当地政府也很讲究鼓励原则,并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搞强迁,搞得怨声载道。文件规定:每迁一盔坟给5000块钱补偿。

老叔说,这下可好,许多无主的坟都成了香饽饽,人们都争着要那5000块钱,就争着当孝子,结果,洋相百出,都有打破头的。

为此郁闷的还有我的同学,人都叫他姜老猫。姜老猫喝了几杯酒,就找上门来诉苦,拍着胸脯嚷,操,他们说俺大爷不是俺大爷。

别看他是酒话,没几句,我就听明白了,他爷当年有个拜把子兄弟,也姓姜,解放初,就搬过来依附他们家过日子。家里小辈的都管叫大爷。时间久了,就真的像亲大爷一样对待,做什么都不分里外。

粗算一下,姜大爷活到现在也该有100岁了。

这位老爷子无儿无女,死后就葬在青云河镇,葬在姜老猫爷爷奶奶的墓旁。后人也没拿他当外人,该祭的时候也祭,该拜的时候也拜,逢年过节,从没少过礼数。这次迁坟,安置大爷的坟理应是姜老猫的职责,5000块钱的迁坟费理应是他老猫得的。

万万没有想到,动迁前的一天,老爷子的亲侄孙突然就冒了出来,动刀动枪的,硬是说,他大爷不是他大爷,是他大爷。谁看不明白?谁听不明白?争来吵去的,还不是为了那几个钱?

老猫的大爷是个掌鞋匠,从我记事那天起,就记得他总是坐在街头的墙角下,五冬六夏的,没完没了地掌鞋,无论什么样的破鞋,到了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就换了新颜。

我很早就离开了青云河镇,对掌鞋匠的印象不深,能记住的是他肚子上有块吓人的疤瘌。掌鞋匠说,是拼刺刀的时候被小日本给挑的。他只是这么一说,大家也只是这么一听,都没当真,都不把他当正常人。只要遇到不平之事,掌鞋匠就会发一阵疯,放下手里的活儿,跑到街里,搂起衣服,指着肚子上的疤瘌开始骂,什么难听就骂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听不得,就连有脸面的老爷儿们也臊得慌。

一般来说,带“长”字的都怕他,怕他的一张破嘴,怕他肚子上的疤瘌。小孩子们喜欢热闹,虽然也怕他的破嘴,也怕他肚子上的疤瘌,可是,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小孩子知道他骂的是大人,是带“长”的。小孩子就围着看,看他的肚子,那条疤瘌像长脚的长虫,紫红紫红的,在他的肚子上盘旋。

掌鞋匠骂人的时候,我父母总要撵我,让我躲远点。我父母私下里说这老头儿历史不清,好像是抗联的,又好像是山林队的。

我爸还进一步解释:如果是抗联的,就是自己人,如果是山林队的,就是凶恶的土匪。

按照我爸爸的推算,掌鞋匠更像是凶恶的土匪。实际上,许多人都这么怀疑,甚至明里暗里已经把他视为敌对分子了。掌鞋匠不服,掌鞋匠总说自己是抗联的,他却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自己是革命同志。早年,还说崔庸健同志可以为他作证,人们就笑,那可是朝鲜的第二把手,有能耐,你去找他来?掌鞋匠就恼,就拍着肚皮,连声骂着,操操操。后来,就不提崔庸健了。再后来,干脆就闭上嘴,不谈这码事了。你若逗他,老爷子,你有当抗联的证据吗?他就会气鼓鼓的,斜着眼睛瞅,那眼神,匕首似的,一般人扛不住,对视一会儿,都能被刺瞎了双眼。有淘气的,还问,老爷子,你有当抗联的证据吗?问急眼了,掌鞋匠就会突然掀开衣服,指着肚子上的伤疤说,这就是证据,里头还有小鬼子的弹片。

这个说法听起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连民政局的老杨都信了,还打算替他写申诉材料。老杨是个善良人,更是一个热心人,老杨看不得英雄流血又流泪。老杨想帮帮掌鞋匠。假如掌鞋匠肚子里真的有弹片,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老杨说什么也要让老爷子享受国家的政策待遇。

按理说,这就算遇到贵人了,有了老杨相助,掌鞋匠苦卑的前途就算透亮了,好运在朝他招手。

掌鞋匠似乎并没在乎人家的好意,也不注意收敛自己的脾气,依然我行我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遇到不平事,该出头还是出头,该骂人还是骂人。结果,他就得罪人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传说中的现世报,说来就来。

青云河镇医院请了一位专家来为掌鞋匠验伤疤,专家一眼就认出了他,掌鞋匠面相峥嵘,让人难以忘记。有一年,为了一个女病人,掌鞋匠曾去县医院里骂过这位专家,说他草菅人命,说他丧尽天良。专家记仇,一直记在心底里,这回,就草草地给定了案,说掌鞋匠肚子上的疤痕是阑尾炎手术留下的。

民政局的老杨还要努力一把,又是递烟,又是劝茶,让专家再仔细给看看。专家手抖着,指着疤痕,都懒得再说一句话。专家让老杨自己去问掌鞋匠。老杨半信半疑,转着弯儿刚问了几句,掌鞋匠就秃噜嘴了,掌鞋匠说,1956年的确做了一回阑尾炎手术……

话没说完,老杨就蹦了起来,那脸黑得像打鬼的钟馗。摔门就走了。

掌鞋匠笑了笑,那张脸就变了形,专家后来说,那简直就看不得了。专家送掌鞋匠一个外号——鬼见愁。

掌鞋匠91岁生日那天,姜老猫的媳妇买了生日蛋糕,还在蛋糕上插了9根蜡烛,让老爷子吹。老爷子憋足了气力,一口气灭了9根蜡烛。全家人都挺高兴,都说老爷子上辈子一定是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了。

掌鞋匠高兴,连吃了两口蛋糕,突然就嚷,操!肚子疼啊。汗珠子就像下雨似的顺着额头往下淌。姜老猫没敢耽搁,就连夜把他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去拍片吧。这一拍片不要紧,肚子里就发现了一个弹片,一头嵌在肝上,另一头和胆囊纠结在一起。

老爷子当夜就死了。

咽气前,乱指着身子嚷疼!

姜老猫发急,就搡驳他,你到底是心疼,还是肚子疼?老爷子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肚子,似乎也搞不清到底哪儿疼。再问,老爷子就挺了,就硬了。死的时候,眼睛睁着,胳膊擎着,手指指着胸口和肚子之间,似乎想做出一个最准确的判断。

迁坟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公墓人很多,香火缭绕。我刚在父母墓前祭拜过,就要离开的时候,姜老猫来了,姜老猫非要拽着我去看他大爷掌鞋匠的墓。让他郁闷的是,他大爷掌鞋匠的亲侄孙为了抢走5000块钱的迁坟补偿。竟然拿出了一份证据,证明老爷子是抗联的。

这个消息别说姜老猫受不了,连我这个不相干的旁听者都是万分震惊。我想不明白,这家人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来作证呢?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姜老猫赌一口气,把政府给的迁坟钱全都给了对方,只要求把老爷子的遗骨留下,对方也没客气,揣着钱就走了。

我猜想,悲剧的最合理的推理是因为掌鞋匠这辈子脾气不好,他骂的人肯定海了去了,得罪的人也肯定海了去了,甚至还有他的至亲骨肉。因为得罪的人多,掌鞋匠才落得了这样的结局。姜老猫对我的推理显然是不认同的,他坚持认为,老爷子一辈子没为自己骂过人。让他骂的,都是该骂的人。姜老猫把我领到了一块向阳的墓前。

墓碑上写着:“抗联姜同志”。

吃苍蝇

王金杰

老毕一大早就赶到局里,急匆匆直扑牛科长而来。

哟,来得够早哇!什么事儿,说!牛科长沏着茶随口道。

老毕便跟牛科长窃窃私语。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头发支楞八角,像从鸡窝里钻出来似的。

牛科长玩味地倾听,一边狡黠地笑着,小眼睛快速眨动。我说老毕啊,你可得弄准成了,别净想着立功,此事非同小可!牛科长庄重得像牦牛。

你就把心放肚儿里吧,我老毕办事一向有根儿!老毕自信地拍着胸。

牛科长缓缓点着头,拍了拍老毕肩膀,你稍坐片刻,我找局长汇报。刚要出屋又回头道,小郑,找把梳子给老毕梳梳头,整得像鸡巴野鸡似的,哪有点儿保卫干部形象!

我从抽屉里摸出梳子递上,老毕接过梳子对着镜子猛梳。然而,老毕的发丝就像干草似的难以驯服。我当即翻出发蜡往手上摩擦,就势往老毕头上一通蹂躏。这下果然管用。老毕嘿嘿笑着。

你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老毕笑嘻嘻道。

警校刚毕业,我眨巴着眼,你是哪个村的?

海驴岛的。

哦。

牛科长疾步如风地折返,刚好大付前脚后脚地跟进。牛科长递来眼神,我赶忙把门关上。牛科长清清喉,宣布开会。牛科长小眼睛扫视一圈儿,从胸腔里迸发的声音威严而有力度:经请示局长同意,今天半夜执行任务!最近一段时间,海面上经常发现反标,好象是空飘儿过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此外,海驴岛还响起了可疑的电波!老毕提供的线索非常及时,你小子看来真要立功了!牛科长微笑着瞅着老毕,老毕点头哈腰着。咱们现在分工一下:老毕,马上回村安排蹲坑地点;大付,将桑塔纳油箱加满;小郑,到办公室领手枪子弹。

夜色阑珊万籁俱寂,海涛轻吐着梦的絮语,大家悄然摸进海驴岛村。那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秘密接头暗号照旧的情景,让我感觉就像从事地下工作似的。风吹着老毕跟稻草人似的,僵硬指挥着桑塔纳隐蔽在场院,继而引领我们躬身来到蹲坑地点——牛棚。牛科长脸色难看,大脑闪回文革受难的遭际。

我寻摸了半天,没有比这更好的位置了!不但视线最好,而且便于隐蔽,只好委屈诸位了。老毕习惯性嘿嘿着。

看来只好如此了。谁知按下葫芦起了瓢,人安稳了牛躁动了。一干生人突如其来侵占地盘,牛群难以接受喧哗骚动。这时,牛科长罕见地慈眉善目,像老太太撅着嘴嘟嘟囔囔,又像家长呵护孩子逐一爱抚。嘿,天下老牛真是一家子,牛群舒坦之余趋于平静。

跟着学艺吧小郑,姜还是老的辣呀!大付不失时机地旁敲侧击,抑或是婉转地恭维一下上司。

我在牛棚呆过,熟悉牛的脾气。牛科长轻松得意地解释,又滴水不漏地平衡左右,大付你是半路出家,小郑可是科班出身,是局长派来实习的,后生可畏!

牛科长既像是抬举,又像是试探着深浅。我虽然是警校毕业,但刚刚踏入社会,阅历还非常肤浅,要论实战论经验,你们都是我的老师,我一定好好向你们学习!我谦逊老实回道。

牛科长嘿嘿笑着,小眼儿眯眯着,很开心的样子。等实习结束了,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还回到咱们科来,我老牛热烈欢迎!

怎么可能回咱们科?局长肯定早有打算,说不定委以重任呢!大付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倒使我感到隐隐的敌意。他好像非常忌惮我来这个科,生怕我一不小心阻挡了他的前程。

牛科长拿白眼斜楞着大付。

到哪儿还不是出力干活!我故作轻松道。

于是,在牛科长的急切敦促下,老毕有板有眼地陈述案情——

海驴岛村有一对古怪的老伴,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村民们老死不相往来。除非遇到红白喜事,老头出面打点一下人情,老婆跟下蛋鸡似地整天趴窝。哎,最近一反常态隆兴起来,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一到周末天蒙蒙亮,老头老婆就悄悄出门了。老头骑着车子驮着老婆,一头扎进村后头的苞米地,直到天墨黑墨黑才回家!那片苞米地高过人头连绵成片,这对老家伙既不打怵又不害怕!而且,老头老婆从头到脚一身黑,就跟穿夜行服的飞贼似的。村民们发现了几回,我一直盯梢来着。至于他们何去何从干了什么,现在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联想到最近发现的反标电波,他们的行动实在是可疑啊!

这对老家伙什么来头?都有什么社会关系?牛科长蹙眉追问。

听说解放初期搬来海驴岛,无儿无女,好像有什么海外关系吧。老毕若有所思回道。

苞米地里有土路吗?大付进一步探问。

倒是有条羊肠小道,曲里拐弯的。

小道一直通向哪儿?大付不懈问道。

嗯,应当通往县城公路。

别鸡巴应当,说得肯定点!牛科长不耐烦了。

肯定直通……县城公路!

现在还只是嫌疑,有什么证据没有?我直言不讳问道。

老毕眨着眼摇首,继而信誓旦旦,我敢断定必有隐情,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判断事物必须复杂化!最近海驴岛发现反标电波不能不令人惊觉,我相信,老毕作为保卫专干还是有辨别能力的!牛科长瞪着小眼,谈吐铿锵。

牛棚臭气熏天蚊蝇扎堆,牛群半夜倒嚼摇尾驱蝇。老毕撕开纸包分发香烟,大家大口吞吐喷云吐雾,我无法回避索性同流合污,呛得直咳嗽赶忙拿手捂,生怕咳嗽声惊扰了四邻。大付言传身教如何吸烟,我小心模仿果然受用。

风云将残月雪藏了,黎明时分最难将息,连海的梦呓都消停了,大家禁不住打起瞌睡。唉,气味刺鼻,蚊蝇叮咬,搅扰着大家你拍我挠,想打瞌睡又谈何容易。嘿,还是牛科长老道,悄然摸出袖珍酒瓶,有滋有味抿上几口,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大付嚷着讨要呷上大口,又将酒瓶塞与我掌心,我毫不犹豫灌上大口,哦,好浓烈好辛辣……今儿晚上真是开斋,又是吸烟又是喝酒!

深蓝的云漂白着淡化,水洗出微亮的光度。

天色都放亮了,怎么还不现身?我急不可待逼问道。

别急兄弟,再等等看。老毕额眉紧蹙,强装笑颜。

天空隐隐传来呼噜般的闷雷,想那雷公不愿起床嘟嘟囔囔。这下坏了,要下雨了,目标还未出现,情况肯定有变。大付也忍不住嘟囔。

老毕一时缄默垂首,自怨自叹着晦气。

哎,快来看!一直沉默的牛科长,目光犀利发现目标。

老毕定睛一瞧,欣喜颔首,正是、正是!

透过管中窥豹的视野,一幅鲜活的画面直扑眼帘:老头穿着肥大雨衣推着车子在前,老婆擎着纸伞挽着提包紧随其后。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出门。目标的确反常,风雨无阻,我行我素,疑点上升,准备行动!牛科长凛然说道。

大家各就各位,一一掏出手枪。

一阵强风袭来,大付迷眼了。他手捂着眼,快帮忙呀!老毕便帮忙翻眼皮。

牛科长双目炯炯僵凝不动,大风早将老婆的纱巾掀启了。那感觉,犹如拉开的雾幔裸露奇丽的山水。

科长,该出发了!我轻声敦促。

科长全然不曾理会,好像被什么猛然击中,痴痴呆呆犯傻,目不转睛张着大嘴,轻轻嗫嚅着什么……

牛科长,怎么了?大付凑了过来,同样讶异不已,真神了,是像啊!当然,理智敦促着他叮嘱道,科长,咱们该出发了。

出发……等等!牛科长警醒过来摆了摆手,小眼眨巴着急中生智道,趁着老头老婆不在家,咱们进去搜查一番,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证据。

大家于是摸到老头老婆家,像调皮的孩子鱼贯地翻墙头。牛科长宝贝真多,竟又亮出万能钥匙,门将军缴械放行。都听好了啊,咱们只有十分钟,抓紧分头搜查!牛科长命令道。分工来不及了,大家各找位置空档。就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特工别动队,大家目标明确地将居室、外屋、仓房搜了个遍。然而,除了井然有序、清新整洁、温馨浪漫的印象,硬是没有发现什么疑点。要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里间居室那镶着瓷砖拴着铜锁的炕柜上,一架大半导体收音机吸引了牛科长的眼球。他拿在手上玩味研磨着开启转动着,立时,一阵吱吱啦啦尖锐刺耳的调频声音响彻!哎,就是这个动静,没错儿,我大老远都能听见!老毕惊讶叹道。Voice of America !半导体播出了外语。这是美国之音广播!英语我并不陌生,毕竟我是英语课代表。果然不出所料哇,竟然偷偷收听敌台!老毕瞪大惊奇的眼,兴奋得意地一拳砸在掌上。大家面面相觑。我不置可否。牛科长将半导体放回原处,当即命令出发,否则追不上了!

你刚才说,真神了、是像啊,什么意思?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我,好奇地悄声套问驾车的大付。

大付抿嘴一笑,无可奉告。转而恭维道,你是干警察的料儿!

海驴岛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色桑塔纳在村级公路上颠簸行驶着。

大付透过汽车反光镜,看出牛科长闷闷不乐,于是故意打趣,我说科长啊,那娘们儿够漂亮哈?要不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撬过来算了,正好给我们当嫂子!

净他妈瞎扯,咱们是在执行公务,别把界限搞混了!牛科长嗔怪道。过了一会儿,又局促不安挪动身子,竟然拐着弯儿套问,哎老毕,那老两口好像不是一般人哈,家里有文房四宝有西洋乐器,肯定是受过教育喝过墨水!而且,从外屋发现大盆猪皮我敢断定,他们非常讲究保养,因为常吃猪皮美容年轻!怪不得那女人白净苗条,人老珠黄居然风韵犹存!哎老毕,那女人叫啥名字?年龄到底多大了?以前从事什么职业?

……老毕摇头晃脑,却没了下文。

要你这样保卫顶鸡毛用哇?一问三不知!牛科长登时火了。

我跟大付忍俊不禁。

海驴、海驴,我是海狼,听到请回答!对讲机传来局长的声音。

海驴收到,海驴收到。牛科长回道。

情况怎么样?

目标已经出动,我们正在跟踪。

是否需要支援?

暂时不用,足以应付。

好吧,好吧。

天空淅沥着小雨,像是点滴着猫尿儿。车子转眼来到岔路口,眼前是茂密葱绿森严罗列的庄稼地,羊肠土路犹如舌头伸向黑洞的喉咙。

为了掌控局面,咱们分头行动。我和老毕开车绕到大路口守侯,大付和小郑徒步穿越羊肠小道。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小心隐蔽跟踪追击。一旦发现疑犯犯罪,当场实施抓捕!牛科长下达指令。大家无声地颔首。

牛科长启动车子上路,我跟大付钻进苞米地。

哦,绿意葱茏密不透风的苞米地,一晃好多年没有出没其中了!记得小时候,苞米地是我撒欢的后花园,伙同农家孩子一道,疯跑藏匿,掰吃甜杆,烧烤玉米!印象最深的一次: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在苞米地中央的水井洗澡,站在井台上忽然望见一辆马车载着水酒在马路上缓缓驶过,小伙伴们一核计决定奇袭!于是光着屁股钻出苞米地,瞅准机会抢掠水酒就跑,马的嘶鸣将昏昏欲睡的车老板喊醒,车老板发现水酒遭掠却是不见人影,于是拎着马鞭子破口大骂……时空跳跃转换,如今,因一对可疑的老家伙竟然重返苞米地!真是今非昔比呀!穿行其间,整片的苞米地反倒有些阴森可怖,密密匝匝似埋伏着奇兵的方阵,而任何天大的隐密都有可能裹藏……我俩注意观察动静,手心紧紧攥着枪柄。

一路疾走如风,一路风平浪静。

终于,我憋不住好奇探问,你刚才开玩笑啥意思?牛科长为啥神态失常?

你没听牛科长称那老婆为女人吗?又是白净苗条又是风韵犹存!我在牛棚里仔细端详了,那老婆跟牛科长夫人还真相象!你是没见过啊,牛科长夫人漂亮,还是一个贤妻良母哪,拿牛科长那是百分百地好!牛科长肯定是看见那老婆,情不自禁跟夫人对上号了,一时沉浸难以自拔。大付头头是道分析着。

牛夫人怎么了?我不懈追问。

嗨,死得惨哪!大付表情扭曲,沉痛讲述——

牛科长这个人做事太认真,一不小心得罪了黑社会老大!这是一个五毒俱全无恶不作的家伙,被牛科长强行逮捕一枪毙命!这一下捅了马蜂窝,黑社会弟兄发誓让牛科长陪祭上路!他们通过内线打探外线跟踪,发现牛科长每天清晨在家门口取奶,于是在奶箱里埋设了炸弹。这一天,牛科长办案很晚清晨贪睡,夫人不忍心叫醒他,就破例亲自去取奶。结果轰隆一家伙,身上零件全都细碎……牛科长眼巴巴看着夫人替自个送死,他这个罪犯的克星却毫无拯救的力量,心如刀绞大病一场……

凶手查到没有?

查到了也法办了。只是牛夫人身遭不测,半边天永远塌陷了!唉,一晃好多年了,牛科长一直没有再娶,谁提亲他跟谁急!

怪不得呢……我对牛科长油然而生敬意。

我和大付一路疾行,边聊天边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却没能追赶上目标。难道老头老婆疾走如飞,或是发现我们躲起来了?

对讲机响了,是牛科长!目标走出苞米地,火速赶到大路口!

我和大付撒丫奔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哦,终于看见桑塔纳了!

真他妈奇了,我俩年轻力壮又跟急行军似的,居然没能撵上目标!难道那老头老婆长了翅膀会飞?大付喘着粗气抹着臭汗。

哎,真让你说着了,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那速度就跟飞似的!穿越这么一大片苞米地,老头驮老婆根本没下车!真他娘开了眼了!牛科长不无钦佩道。老毕赞许地点头。

他们去哪儿了?我环顾县城公路,目标一片虚无。

放心吧,他们跑不掉的。不能跟得太紧了,以免打草惊蛇。保持一定距离,不紧不慢叼着。牛科长心中有数,胸有成竹。

快到十字路口了,牛科长猛然加速。啊,果然看见目标了!真是一幅奇异景象啊!那老头套着雨衣轻快地驮着老婆,如风一般飕飕地刮着。蹬了这么久不但不显疲累,而且越发给力后劲十足,那腿力那速度简直就跟运动员似的,而且刹车绕车灵便自如。如果用一个词儿形容,我想到了健硕二字。那老婆一袭黑衣裳头缠白纱巾,形成强烈反差对比之美。她一手擎雨伞一手把后座,那稳稳当当悠哉悠哉的样子,仿佛走马观花雨中赏景似的。

哎老毕,那老头以前干吗的?是运动员出身吗?身体素质太棒了!牛科长描摹着老婆,好奇地扯起老头。

……老毕摇头晃脑,仍然没有下文。

要你这样保卫顶鸡毛用哇?一问三不知!牛科长老调重弹,再度讥讽。

我跟大付相视而笑。

海驴、海驴,我是海狼,听到请回答!对讲机再度鸣响局长的声音。

海驴收到,目标已抵达县城,正停靠县医院。我们将实施贴身盯梢,查明情况立马报告。 牛科长赶忙汇报。

好的,要注意和院方配合。

明白,明白。

目标停泊在县医院门口。老头老婆下车,老头脱下雨衣卷起,老婆拎着雨伞坐垫,二人鱼贯进入大厅。我和大付快速跟上,他们正于门诊挂号。牛科长和老毕直奔二楼居高临下,待到他们上楼再尾随其后。他们径直走进了妇产科,老婆在门口优雅地抹下纱巾。牛科长看得真切细致,瞠目结舌张大着嘴巴!……天哪,太像了!堪称奇迹,莫非夫人再世……

一只绿豆蝇萦绕着老毕,嗡——嗡——嗡——,旋转起舞飘来荡去,如此聒噪讨厌就像牛科长他妈的损人的数落!老毕心浮气躁挥手驱赶,嘴里嘟嘟囔囔,要你这绿豆蝇顶鸡毛用哇,嗯?!要你这绿豆蝇顶鸡毛用哇,嗯?!他追撵着挥打着,一时快活上瘾忘乎所以……绿豆蝇惊慌逃窜大起大落,心想今儿个倒血霉了,咋遇上这么一头倔驴,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眼瞅着无处藏身体力透支,命悬一线情急之下,绿莹莹的小脑袋奇异探测出美妙的洞穴,啊哈,天不灭我,就是它了!那绿豆蝇扇动着蝉翼般的翅,忽然一个攀升俯冲,一头扎进牛科长那阔张的大嘴里。

我和大付正好上楼,看得真切,大叫一声牛科长!

牛科长使劲干咳着,满脸憋得紫涨,表情扭曲难堪。

对讲机再次鸣响,牛科长有口难辨,忙将对讲机递与大付。

海驴、海驴,我是海狼,情况如何?

海驴收到,情况不妙,牛科长吃苍蝇了,是保卫老毕喂的!大付环顾左右一语双关,且坏坏地一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在打滚子啊?打滚子是当地盛行的扑克游戏,通常违反规则称作吃苍蝇。

不是啊,什么时候还打滚子?!反正……牛科长真吃苍蝇了!

我马上赶到!

还傻逼似的楞着干吗?还不快送科长看急诊!我火气顿生,似呵斥犯人一般,敦促老毕跟我一道,搀扶牛科长进急诊室。

牛科长一把推开老毕,只容我一个人搀扶。

怎么会吃苍蝇呢?又不是打滚子玩!医生哂笑着查验,继而正色道,苍蝇卡气嗓儿了,需要马上手术!

我眼冒火星瞪着老毕,老毕面色土黄搔头蹲下。

警车由远而近,局长大驾光临。大付陪伴局长上楼,身后跟随便衣警察。我在急诊室门口恭候,局长拽着我一道向前进。局长在我和大付的保驾下,径直推开院长办公室的房门。便衣警察分散布控。

局长亮明身份说明来意,院长表态积极主动配合。首先,派外科主任免费为牛科长做手术。其次,请妇产科主任来院长室问话。

妇产科男主任如期而至,局长单刀直入询问那老婆病情。

主任温文尔雅娓娓道来。那老婆患了妇科病,是不久前查出的。我要求每周必须前来诊治,她非常准时风雨无阻。

紧接着,我跟大付提出一系列质疑:为啥大清早穿越苞米地?为啥两个人要一身黑打扮?老头健壮如牛骑车如飞,老婆不动声色斯斯文文,这两个人从前是干什么的?家中有文房四宝西洋乐器,并利用半导体收听美国之音,这两个人什么背景什么来历?

主任摇头晃脑嗤之以鼻,感觉荒唐可笑吹毛求疵。这些统统跟我无关,我本人毫无兴趣!作为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只负责给患者治病!

公安局既然这么重视,局长亲临全体出动,说明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一定要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和意识,我们一定要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我说同志啊,重视业务忽视灵魂,小心犯错误啊!政工出身的书记兼院长,当即给主任上了一课。

好。即便有一万个正当理由,我也可以假装聊天套问,可谁又能保证,人家跟我掏心掏肺!主任蹙眉凝神,面露难色。

经过局长院长商议,决定派我乔装出面,配合妇产科长一道,巧妙周旋探明底细。

主任引领我来到了妇产科,并自然得体地将我引荐给老头老婆。此时我的身份是海外医疗机构来此实习交流的,此时我的行头整个换了个人似的: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戴着金丝边眼镜,外罩一件白大褂。How are you ? 我故意用英语问候。How are you !想不到老头老婆同时回敬英语。我故作惊讶状,想不到二位老人家会说英语,不简单哪!年轻的时候学的,技不压人,忘是忘不掉的。老头笑呵呵道。感觉非常熟练,好像一直说来着。我进一步套问。不瞒你说,我俩闲来无事经常对话,所学必有所用嘛。老婆自然大方说道。趁着科长给老婆查验处置,我悄悄观察着老头老婆。老头身材高大精神矍铄,虽说额头上拓印了皱纹,但是面部棱角非常显明。老婆略显发福风韵犹存,一双明亮的大眼满含温情,倒使我想起一位老电影明星。我一边给老婆沏上一杯茶水,一边温文尔雅继续着话题。瞧二位老人家外观形象精神气质,一看就不是寻常草根啊,优雅脱俗!我来中国大陆有一段时间了,在这个年龄段里,像二位老人家这样确属罕见!我竖起并晃动着大拇指。老婆笑起来很好看,一双眼眸里盛满了柔情,捎带着一对小酒窝儿。年轻人,你很绅士很可爱,一看就不是中国大陆教育出来的。主任最清楚不过了,老婆把目光投向主任,我不能生育没有孩子,如今又得了讨厌的妇科病。主任会意地点头。老婆又把目光转向我,不知怎么地,今天看到你备感亲切!彼此彼此,今天看到二位老人家,使我想起了我们的长辈。我赶忙接话附和。嗯嗯,我不妨倚老卖老一把,咱们叙叙旧唠唠家常。老头站到老婆身边,关爱地叮嘱道,别耗神累着了。没关系,今儿个高兴,你也坐着听。老婆兴致盎然,一边慢慢地喝水,一边述说着心曲。

老头老婆生于北国富豪人家,两家交往走动可谓世交。俩人青梅竹马,又考取了同一所大学。学生时代的他俩,郎才女貌比翼齐飞,无论是教室操场还是图书馆小剧场,无数好奇艳羡的眸子追踪着他俩。他喜欢体育,是学校自行车运动队队长,参加过全国性自行车赛事。她钟爱文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参加过全国性书画大展。他们每天沐浴着阳光,像花鸟一样恣意绽放和脆鸣,在长辈投来的关怀的目光中,一颗心与一颗心近得不能再近。他提出骑行天下,强健体魄,阅尽祖国大好河山。她积极响应,甘愿同行,并做好了各种准备。他们于是备好行囊,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从家乡江城出发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他们骑行来到滨城海驴岛村时,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将他俩撂倒了。幸亏当地村民及时发现加以拯救。躺在火石海草搭建的简易窝棚里,沉睡的他俩慢慢地苏醒。一种死而复生与感激涕零,让他们相拥着嚎啕大哭。然而,更加令人猝不及防的是那来自人间的暴风骤雨。就在他们骑行南下的时候,他们的长辈家眷因家庭出身遭遇了一场浩劫。哦,惨不忍睹……唯有他俩置身事外逃过一劫!等到他俩重返家园的时候,已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幸有家人通过好心的邻居,为他俩遗留了一小笔财富)!啊,寻死觅活,欲罢不能;苟活赖活,从长计议。俩人透过泪光咬牙切齿做出决定,重返危难时刻救赎了他俩的海驴岛!就这样,他们从大江流向了大海,从喧嚣都市退居僻静小岛,从此隐姓埋名,安身立命……洞房花烛之夜,俩人朝着家乡方向叩拜起誓。一个说,请家人放心,既然来到了海驴岛,我俩要想驴一样坚韧地活着!一个说,乌云不可能总蔽日,总有云开日出那一天,希望有朝一日能与海外的亲人团聚!日月盈昃,潮起潮落,他们在原始的村落过着理想的生活,以返璞归真恬淡从容的心境诠释着生命存在的意义。晴天的时候,他们相伴着海鸥的飞鸣沿着海岸漫步健身。退潮的时候,他们身穿着喜爱的黑色衣装,全副武装着帽子口罩手套水靴,在近海一带悠悠地赶海,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阴天的时候,俩人足不出户,收听广播练习口语,以文养心吟诗绘画。他时常骑上自行车穿越苞米地,从县城购回生活及文化用品。他们就这样回归自然,逍遥自在,怡然自得地颐养天年。他们没齿不忘救命之恩的当地渔民,时常接济直至送终……

当着局长院长的面儿,我极力客观冷静地陈述,尽管此刻我心绪不宁。

局长、大付和我告别院长室,步履沉重地在走廊上行走,竟眼睁睁看着老头老婆蝴蝶般轻盈地下楼,然后驻足站在窗前,眼睁睁看着老头驮老婆悠然消逝在人海……

时断时续,急诊室飘漾出牛科长惨烈的吟唤……

小郑,把老毕给我叫来!局长脸色阴沉,目光寒冷。

我楼上楼下乱窜好不容易找到老毕。老毕垃圾箱一样埋首在犄角旮旯。

老毕,你小子能耐啊,喂苍蝇是把好手!不但喂了牛科长,连我也一块喂了!你说说看,今天的损失算谁的?啊,警察还他妈有脸吗?!局长掐着腰斥责道。

局长,我……知错了,可我本意……是好的。你不是开会强调: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吗?!老毕一脸羞愧,硬着头皮辩解。

放屁,那是他老人家强调的!局长焦躁地环顾着,今天就这么算了吗?啊,你打算怎么办?局长横眉冷对,目光如剑。

我……赔偿。老毕怯声怯语。

谁要你赔偿了?你趁多少钱呀,你能赔得起吗?啊!局长并不领情嗤之以鼻,看来另有所指答非所问。

大付眨着眼笑嘻嘻提醒道,老毕啊,好好领会领导的意图,今天咱们全体都吃苍蝇了,可以说赔了夫人又折兵,但这件事决不会轻易画上句号!

还是大付聪明!老毕,再给你一次机会,竖起耳朵听好了:除非圣贤,只要是人都有过错,不管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局长挥斥的手顿住,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难道那老头老婆后腚就没粑粑?我真就不信了!你好好扒拉扒拉,啊!局长意味深长道。

哦,明白……我一定……好好……扒拉,扒拉……老毕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脑海霎时滚涌出那鲜活刺激的画面:他夜半偷窥老婆如旱厕时,眼球塞满了完整裸露圆润白净的大腚。

我忽然反胃,恶心想吐……

大礼花

王都

赵传歌:“社会并不需要我们这样病态的人,但我们却十分需要一个病态的社会。”

不喜欢暖冬,这样暧昧的温度,让人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躁到着火点,与周身空气轻轻地一摩擦,便可以燃烧,将自己火烧火燎得只剩下一堆骨灰,暖冬的风再轻描淡写地鼓鼓腮帮子,我就可以从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球上,恶狠狠并静悄悄地消失了。

不妙,我开始恐慌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琢磨得顿顿吃不好,晚晚睡不着,琢磨得黑眼圈爬了上来,双颊陷了进去,琢磨得一头乌黑亮丽的发,好像跟地球引力约定好了似的,簌簌地脱落。百般纠缠的头发甚至将下水管道堵住,黑洞样的下水眼儿里发出老人咳喘的声音,鸡皮疙瘩快要顺着胳膊爬到头皮上了。我双膝跪地,头拱进洗手盆下,忍受黑暗与缺氧的双重挤压,将水管子拔下来,徒手抠了三分钟才算通畅。估计是脑袋充血时间过长,当我起身的时候,眼睛一黑差点儿就厥了过去。于是,不管是化学还是物理反应,也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反应,总之那红孩儿水土淹埋不灭的三昧真火的火种,在我心房的土壤里深深地扎了根,并冒出了血红色的芽。

我握起拳头,虽眼看不见,但我知道此刻太阳穴一定已经青筋暴起,如同那狂蟒遁地游走时,地面隆起的蔓延到无尽远方的黄土包,让人光是见着那不平坦就开始双腿发酸发软,心脏都为之坠落。

“我要宣战!我赵传歌要让人们看到自己的真心!”

事情要从我得了20多年的“起床不忿综合症”开始讲起。

腊月十九天未亮,右眼皮就踩着我爸砸房门的拍子,旁若无人地弹跳,简直即刻应验了老人所说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我爸的野蛮暴力让我的起床气无处可发。让我想想怎么来形容?不怕粗俗地说,这个道理就如同憋屁一样,憋回去总是容易积压成病的。不过,脑子里纵使千军狂啸,万马奔腾,嘴上还是得及时回应一声:“起来了!”。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总有那么一点自我安慰的嫌疑,但终归是凝聚了先人智慧和心血的古训,我盗用一下也不为过。

是了,今天是鞭炮到货的日子。凌晨六点钟,我便将自己丢置于暖冬那虚情假意的阵阵阴风之中,眼巴巴望着马路尽头,咒骂着送货的大东赶快死到我面前来。我爸眯着一双完完全全的单眼皮,一会儿看看车来的方向,一会儿回头欣赏自己挂的条幅,像琢磨名家字画似的,满意得直砸吧嘴儿。

我家的鞭炮生意做了十年有余,在当地也算是叫得上名的老店。街坊邻居先不说,就连农副产品批发市场的小老板们,也要千辛万苦地穿过好几条街,来购买我家的鞭炮。就为这年终岁末的一刻,我们家这一年的蔬菜、海鲜、粮食甚至是调料都会得到多多少少的好处。

卖海鲜的“小嘴儿鱼”(海鲜贩子张来顺,因嘴小肉厚并时时撅起,得此外号)特别热情,每次我爸去买螃蟹,他都会挑选新鲜肥美的螃蟹奉上,当着我爸的面,“偷偷”扔进去几只大螃蟹,我爸拦着他,他会说:“哎呀瞧你大哥,想偷给你几个还被发现了。”卖蔬菜的孙大爷还不认识我的时候,竟然老眼昏花地招呼我“大姐,买点儿啥?”此事令我非常不悦,后来熟了,孙大爷每次都往菜兜子里硬塞一把香菜,估计是在向我忏悔。卖馒头的王阿姨就更客气了,她蒸的馒头味道好,面多实诚,所以买的人多需要排队。不过我就另当别论了,每次都在艳羡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到窗口,还胆大包天地和王阿姨寒暄几句才舍得走。总之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在互惠互利,实现着共赢。

送货的大东比我大两岁,并且高出两个头,但无论是情商还是智商,都比我差了好几条街。我和我爸大开着仓库门,已经等了他将近一个半小时,每次接电话都说马上了,快到了,结果连个汽车尾气都没见着。我爸的烟抽了一根接一根,叹的粗气一声比一声长,我的双脚冻得不知道跳了几段踢踏舞。

等大东把货送到,帮忙搬进仓库之后,我得想法子“报答”他。

又过了15分钟左右,大东的货车终于扭扭捏捏地拐进我们的视线,那磨磨叽叽的劲儿,活像个双眼皮樱桃小口的大姑娘。

大东跳下货车,跑过来跟我爸解释说:“叔,不好意思啊!路面有冰,没敢开太快!”

我想反驳他,造什么谣呢?气温天天零上,怎么结的冰?你结一个我看看,以为自己是拥有冻结魔力的艾尔莎女王吗?

我爸说:“没事没事,安全第一!来来来,大东啊,先歇会儿抽根烟!”我爸真是将一辈子的客气都双手捧送给了外人,时至今日,我和我妈都疲于了抱怨。

“哟,传歌也来帮忙啦?”大东抽了一口烟,转过脸跟我套近乎。

“切,”我翻了一个白眼送他作见面礼,“我不干鬼干啊?找鬼推磨还得给钱,我爸才不做那赔本儿买卖呢!”

“怎么和大东哥说话呢?”我爸用手指头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肩膀,超疼,他练过一阳指!我和我爸的关系就像总也过不了磨合期的新车,都二十多年了,还是相看生厌。

“哟,大东哥!一年不见怎么看着更英俊了呢?这一年发大财了吧!看着比去年富态多了呢!”

“行了行了,我可受不起,我去干活了!”大东连连摆手,扔掉烟屁,然后结结实实地踩上去,确认没有半点火星。

“禁止烟火”在做鞭炮生意的人眼里,就是圣旨。

我爸和大东将货搬进仓库,我照着清单点货。

隔壁发廊的红姐路过,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张曼玉的“青蛇”从电视里走出来了,嘴巴跟抹了蜜似的说:“哎哟,赵哥,您真能干!这男子汉跟我们女人就是不一样,简直没法比哟!”

我爸瞅着红姐傻呵呵地乐,大东也偷偷地瞄着人家的前凸后翘,嘴角情不自禁地牵起来。

忙活了一上午,仓库的卷帘门终于关上了,那一刻,我心里简直炸开了一朵小礼花!

“大东啊!在叔这儿吃完饭再走吧!”我爸挽留大东,但我知道,他只是客气客气。

“好啊!正好陪叔喝点儿酒!”大东咧开嘴笑,露出微微发黄的虎牙。

我看见我爸吃瘪的表情,强忍住笑,像大东这种“沾边儿赖”的人怎么可以跟他开这样的话头?我爸一定是累糊涂了。

眼看着酒瓶见了底,我瞧见我爸心碎的模样,想起五岁时在动物园和他走散,他都没有露出如此悲痛欲绝的表情。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儿,我自然要帮他了。我说:“大东哥啊,你喝两口解解馋就行了,想进局子里去吗?”

大东不舍地放下酒杯,扬着炮仗纸一样红的脸,笑笑说:“忘了我得开车了,不喝了不喝了。”

酒足饭饱,大东放下筷子说:“叔,我劝你啊!明年就别捣腾鞭炮了!”

“为什么呀?”我爸的浓眉微微地皱了起来,筷子在半空静止,而我也少有地聚精会神起来。

“叔你不知道吗?现在都开始限制放鞭炮了,说放鞭炮污染空气,制造噪音,又炸伤人啥啥的,更重要的是,有些专家说雾霾都是放鞭炮引起的!”大东激动地用手指敲击着饭桌,继续说:“去年咱这儿就黄了好几个营销点,今年又多了几家撤走了。现在社会舆论太厉害了,动不动转发量就上百万,太影响生意了,我觉得不出十年,鞭炮这个东西就得消失了!明年的话,我可得寻摸别的营生了。”

“放屁!”我爸尝试着瞪起他那小得无药可救的双眼,将筷子拍在桌子上骂道:“过年不放鞭那还叫过年吗?还能过得了年吗?不把年关放在眼里,就等着大祸临头吧!”

“叔,你咋还咒人呢?”大东打了个嗝,给我爸添酒,我爸刚想拿起来喝,被我手快一步将酒杯抢走。

“什么狗屁的专家?”没喝到酒,我爸更觉不忿,“放几个鞭炮就雾霾了?鞭炮都两千年历史了,雾霾才几年?前段时间就说是汽车尾气的事儿,后来还不是辟谣了?人家说得多好,汽车尾气那点儿污染就像在小区里放了一个屁,不用扇就散了!怎么不报一报那些超排量的工厂?油罐倒了流进海里又算谁的?害得老子多长时间不敢吃海鲜,不敢下海游泳呀?”

“可不,前段时间还诬赖人家南方人熏腊肉呢!”我也不介意添点儿油加点儿醋。

吃完饭,我爸让大东在店里睡了一觉才放他走。

我没有忘记“报答”大东。大东的货车刚开出去不远,车厢里响起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回响与震颤。是了,我趁大东和我爸不注意时,扔进去一根点燃的双响炮,不算大,是以前老爷们儿敢拿在手上玩的那种。货车一个急刹车,过了好一阵,脸色惨白的大东才哆哆嗦嗦地将头探出车窗。

“赵传歌!你他妈要死啊!”

我爸抄起笤帚追着打我,要把我活劈了似的,他骂道:“看我不打死你!他货车禁火你不知道啊?炸死他咱家还活不活了?你给我回来,你别跑!”

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没办法,我是天蝎座啊!

打十岁起,我的寒假便贡献给了这些五颜六色的炮仗。我可以一眼分辨出正品和仿货,知道正规厂商都有那些,造仿货的厂子藏在哪里。我可以背出烟花的所有种类和型号,甚至详细形容出每一个燃放时的样子。但是我对它们并没有什么感情,有的只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熟悉罢了。

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当大家都窝在家里,合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时候,我不得不待在阴冷的半地下室里,迎来送往着各式各样的面孔。任由飞扬起的火药粘在手上,附在脸上,等晚上回到家里,皮肤烧得火辣辣地疼。放寒假之前还可以拿出来显摆的纤纤玉手,过后便惨不忍睹,经过一年的修养才刚刚恢复,就不得不再来一次摧残,年复一年。不过,这些都是毛毛雨,当我看见那一叠叠粉红香香的钞票,即便再多怨言,也都随风而逝。

现如今,社会舆论令我们生意受损,原本老老实实做着小本买卖的我们,无辜成为公众抨击的对象,沦为众矢之的。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到我们面前,一脸“你能奈我何”的嚣张嘴脸,不禁令我的银牙紧咬,铁拳紧握,让我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智慧女神与幸运女神总是会眷顾我赵传歌,黑暗的夜总会过去,黎明休想蒙混过关 。

腊月二十二,晚饭后,我爸在看新闻联播,我妈和我各自玩着手机。

突然,我妈激动地坐起来,用指甲重重地点着手机屏幕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个老雷,这还算是朋友吗?明知道咱家做鞭炮生意,还在朋友圈转发什么爱护环境,少放鞭炮!这不是存心气我吗?”

我头也不抬地劝她做人要大度。

“你前几天发朋友圈揭露注水猪肉,不也影响老雷的生意吗?”

我妈不乐意了,她质问我说:“你到底跟谁一伙呢?”

“我当然和正义一条战线,明明就是你不仁在先,就别怪人家不义在后。”说完,我和我爸的头凑在一起,窃笑作一团。只有在挤兑我妈的时候,我爸才会和我联盟,稍稍和谐。

“说真的,朋友素质不高的话,朋友圈不看也罢,因为你会越来越趋向朋友圈的平均水平,甚至偏下。”

我妈说不过我,气得脖子瞬间粗了一圈,她把手机潇洒地摔在茶几上,手机在光亮的玻璃面上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为了让她心服口服,我重拾起她的手机,点开朋友圈说:“我现场给你的朋友圈辟谣,你就知道自己看一天的朋友圈,会接受到多少错误信息了。”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滑动,眼睛迅速地搜索关键词,难得将大学老师教授的“泛读”技能用了上去。

“那,这一条,68岁老人独自上街,被犯罪团伙用迷魂药骗取身上所有现金,提醒广大亲朋好友,看好自己家里的老人、小孩……”

“这有什么问题?这不好心提醒我们注意安全吗?”我妈牛气哄哄地打断我。

我摆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遗憾地说:“问题在于,这种所谓的迷魂药,只会出现在武侠片里,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官方辟谣好久了妈!”看着我妈逐渐瞪圆的眼睛,我补刀说:“你的朋友圈居然还在转发这种消息,可见是有多么落伍了。”

“怎么可能,刘姐她妈前段时间还被拍了,掳走了金项链呢!”

我淡然一笑,问道:“妈,假如你因为贪小便宜,被骗走更为贵重的东西,你会承认你当时是清醒的吗?”

“呃……”我妈好像卡了一根鱼刺在喉。

“再看看这条,别再被没有文化坑害,牙膏底部是黑色条要马上扔掉,不要相信大牌!今天知道还不算晚,牙膏底部是绿色条表示纯天然成分、蓝色条是纯天然加药物、红色条是天然加化学,而黑色就是纯化学成分!啧啧啧,这个,你信了?”

她冲洗手间努了努嘴说:“前几天买回来的牙膏,就是这么挑的呀。”

我扶额:“真败给你了妈!牙膏底部的有色标示是用来定位和识别的,并非什么成分好不好?这个也已经官方辟谣了喔!”

“啊……”我妈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真的假的?”

“还有这个,这个更离谱,属龙的今年有一难,为家中属龙的人祈福!”我把自己的手机点开,摆弄了几下递过去,“你看看这个!”

我妈一边看,嘴里一边念叨:“属鸡的今年有一难,为家中属鸡的人祈福……”

“看下一张图。”我说。

“属狗的今年有一难,为家中……”

我打断她说:“后面还有十张图,别一一念出来了。”

“天呐!这朋友圈以后还能看了吗?”我妈懊恼地将手机还给我,一脸失望透顶的样子。

“我还只是随便看看呢!所以别怪我说你,朋友圈也只能骗骗你们这群单纯的欧巴桑,你们……”我顿住了,因为有一座灯塔,正在我的脑海里闪亮起来,光芒万丈,照耀天海。

我激动地站起来,吓了他俩一跳。

“干什么?你诈尸啊?”我妈捂住心口。

“我知道怎么让咱家生意好起来了!真的,我真的想到了!”我的声音比平时尖利许多。

“什么好办法?”他俩少有的不约而同,我爸更是正式到关掉电视机,坐直了身子听我说话。

“既然有不在少数的人相信朋友圈,那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来宣传呢?”

“我以为是什么好主意。”我爸顿时失去了兴趣,他拿起遥控器打算继续看电视,被我一把夺过遥控器拍在了桌子上,我继续说:“当然了,就凭我们这些贩夫走卒的朋友圈,谁也不会看,看也不会信,但是有一个人的朋友圈,所有人都会看,所有人都会信!”

“是谁?”我爸的眼睛里死灰复燃,如我所愿。

我自以为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山人自有妙计,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我妈一定是为了之前的事情报复我,所以打击我说:“别装可爱了,真恶心!”

我懒得理她,现在可没有闲工夫与她贫嘴,因为我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人们看到自己的真心,告诉他们,别把自己想象得太漂亮,大家都是一样的丑陋呢!

来吧!看看人们到了最后,到底心倾何处?

恰好我妈他们都关注了一位算命大师的公共账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谓首战告捷。她说她每天都会看大师发的朋友圈,根据大师的建议来安排每日事宜,有时候准到可怕!但对我来说,准或不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大师的人气如何。

如我所愿,这位大师名声在外,粉丝无数,阅读量更是多得惊人。越是这样,我越是兴奋,我已然看见,有一朵大礼花,正在心中炸裂,并灿然绽放!

我决定一鼓作气,第二天便动身寻找这位大师。我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不介意变成“人肉夹馍”,终于找到了大师的住处。一条长椅上坐着两位中年妇女,头碰头靠在一起,正嘁嘁喳喳地聊着无所谓的话题。我的头瞬间就痛了起来,她们就是那种被按下了开关,唠叨起来没完的女人,我得等到猴年马月?

不行,我得另辟蹊径。

大师的助手是一位30岁出头的女性,她走到我面前,优雅地说:“不好意思,看来今天大师有些忙,您坐着等等,我给您倒杯茶。”

我忙客气说:“不用了,谢谢!”然后走近助手小姐,小声告诉她:“我来找大师还愿,不会多久,可以插一下队吗?”说完,我露出装钱信封的一角。

助手的双眼瞬间明亮起来,甚至闪到了我的眼睛。

“哟!您就是昨天预约的那位呀!等会儿里面的人出来,您就进去吧!”助手小姐的音量徒然增高,坐在长椅上的两位妇女明显不悦,但也无话可说,我可是“预约”过的。

十几分钟后,门开了,里面走出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长椅上的妇女连忙追问她们:“怎么样小姑娘,算的准不准?”

其中一个女孩子乐颠颠地说:“以前的事算得可准了呢。大师说我今年桃花运特旺,都是好桃花喔!而且啊而且,六七月份会有真命天子出现呢,简直不敢相信!”

恶毒如我,哪能听不出来“简直不敢相信”后一句应该是“像我这么难看的姑娘还会有人喜欢”。

两千五百只鸭子抱成团,我不敢多做停留,急忙起脚救赎自己的耳朵。

一进屋,我便被满天神佛震撼到了。大师屋子里供奉着姿态各异的佛像,几百双佛眼盯着我,令我不敢迈步。

还好大师善解人意,和蔼地说:“请坐吧!”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道明来因,然后将厚厚的信封恭敬地推向大师,万分虔诚地请求道:“大师!拜托了!”

大师鹤发童颜,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色泽美得不可言说,她缓缓开口:“我看小姑娘你颇有佛缘,赠你几道平安符吧!”

平安符什么的,我可并不在乎啊!

“这个……”我的视线落在信封上,大师果然是善解人意,她的声音好听得就像潺潺的清泉,她说:“放心吧!小姑娘你这么有诚意,一定如你所愿。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我一路风尘回到家中,衣服上依旧染着大师家里好闻的檀香味。

大师守信守时,翌日便发布了一条朋友圈,题目是:“新年开运上上妙方,爆竹迎岁好事成双!”

大师果然是大师,不愧为大师!一夜之间,她就可以根据天干地支,生肖五行,给人们一个不得不燃放烟花爆竹的理由,并且字里行间滴水不漏。我通篇浏览一番,发现文章太过专业,自己什么也看不懂。但心中萌生一个念头,那就是大师说的好有道理,就跟真的一样。

我恳求大师列出不同的套餐,提供给不同需求的人,她果然照做了,这令我欣喜万分,感恩戴德。

譬如求财套餐,特等的组合是燃放“88万头鞭炮”和“3寸88发礼花”,二等三等头数发数减少,以此类推,给有钱人和穷人更加适合自己的选择,非常人性化。再例如求官求学的就燃放“50万头鞭炮”和“3寸49发礼花”,如果求官又求财,那么就两个套餐一起放,方可达到最佳效果。另外还有求身体健康、求婚姻圆满、求早生贵子等花样迭出的套餐,简直天花乱坠,想象力多到溢出来。

效果自是立竿见影,从第二天开始,进店人数激增,我爸忙得大汗淋漓,脑袋瓜儿都冒着热气。我和我妈的雪地棉鞋尖泛白,脚汗居然突破层层阻碍见了天日,神奇至极。

往年怎么也要过了大年三十才可以回本,这才短短几日,腊月二十七那天就把本钱赚了回来。而客流量最大的二十八、二十九和三十,就要开始纯赚了,想想都激动万分。

大东被我爸叫来补货的时候,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年的生意会如此红火。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笑面如花地递给他一包中华烟。大东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竟然害怕我给烟做手脚,好一顿安检,才向我道谢。

临走前,大东装模作样地感慨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晚上,我妈点着几摞砖头厚的百元大钞,点着点着,嘴角的弧度越放越大。

她说:“卖猪肉的老雷今儿个来了,拉了一车的鞭炮回去呢!我开她玩笑,说你不提倡环保吗?这得污染多少空气呀?你没看见她那个脸,臊得通红啊!我看她下不来台了,心一软就没再难为她,怎么说以后还得去她家买猪肉呢。她说她儿子明年六月份高考,得好好给他放炮轰一轰,一旦给轰上大学了呢……”我妈“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好像谁放了一挂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小鞭儿。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户,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暖冬,这才领悟到暖冬的好意,因为天气暖和,人们才乐意走出家门放鞭炮,才会来我们店里消费。

窗外开始热闹起来,刺鼻辣眼的烟蛮不讲理地涌进屋来,我爸命令我赶快关窗,我却并没有照做,因我正在等待——那一朵遮天蔽日的大礼花。

送餐员

杜玮

五月的大连,桃花盛开。浪漫之都,到处充满着诗意。

下午两点,阳光透过白色纱帘柔和地洒落在厨房的灶台上,此刻病愈后的我正坐在餐桌旁喝着刚刚煮好的咖啡,同时看着尼采的《偶像的黄昏》,看到第一章的第33个格言:“幸福所需要的东西很少!一支风笛的声音。没有音乐,生活就是个错误。德国人甚至想象上帝也在唱歌。”

嗯,我也有同感。对于我而言,能手捧一本书安静的阅读就是一种幸福,能喝一杯咖啡或清香的绿茶也是一种幸福,甚至我觉得能健康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突然,手机上的微信跳出一条信息:安安姐,明天下午我休假,4点半请到中山广场友谊商城北辣五月火锅城,欢迎安安姐届时光临!原来是清源发来的。

我旋即回复:都谁参加啊?他说还有两位老师。我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爱请人吃饭,不去吧,不给面子,去吧,于心不忍。

冯清源,一名地地道道种地的农民。两年前因为儿子大学毕业在大连工作,为了能跟儿子在一起他带着老婆从黑龙江省明水县白店镇跑到了大连,到了城里他通过老乡的介绍去一家饭店干起了送外卖的活。

每天从早上9点一直工作到晚上9点,送一单他能收入两元,一家三口在西岗区租了一套很小的住宅,一个月房租需要一千元。而他一个送外卖的收入才过三千元。但是,他却整天乐呵呵地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城市里,一天爬无数次楼梯送着快餐。

就是这样一个每天为生活而奔波的人,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一名诗人。因为出生在农村,家境贫寒,家里没钱念书,天资聪敏的他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回家种地了,但是他对诗歌却有着刻骨的热爱。

认识冯清源是在半年前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几个文友参加区图书馆的文学讲座活动,活动结束后一位大姐说晚上一起聚聚,说是有一位文友请客。然后她把冯清源拉过来给我们大家一一介绍。他中等身材,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干体力活的人,脸庞棱角分明,有些沧桑,黝黑的脸色使他那一口白牙格外突出,他说话时脸上的笑容像孩子一样。

当天我们一行八人来到了一家小饭店,他很熟练地点完了饭菜,大家很是惊奇地问他怎么这么快,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说因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饭店送外卖的,所以对于小饭店的菜品非常熟悉和了解。当酒过三巡之后,清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机备忘录里的诗歌,给在座的文友们看,诚恳地请教着。

那次饭局后的两三个月里我一直听说他隔半个月就会请文学圈的诗人们喝酒,而且一如既往地都是每次拿出手机把自己新写的一些诗给他眼中的这些老师看,而这些人中真正辅导他的其实寥寥无几。有几位大姐甚至直言劝他不要这么傻地请别人喝酒了,劝他说你挣得都是辛苦钱,干嘛要这样白白地浪费在这种形式上呢?

但是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清源都憨厚地地笑着说没事,不就是喝点儿酒吗,这不算什么。

我在三月的时候替一家诗歌民刊组稿,毕竟是近水楼台,首先就想到了我们区作协的文友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给清源发一组诗,通过微信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后,他特别兴奋,一再表示感谢并把一组诗歌发给了我。之后的四月份我生病,就没有参加文学圈的活动,到五月初杂志出版了同时杂志社一并把我组稿的这几位诗人的样刊都快递给了我,我通过微信一一通知了他们。这不,今天清源发的这个邀请就是要答谢我,我之前已经跟他说过不用谢,都是我举手之劳。但他还是坚持,因我生病这个饭就一拖再拖,他跟我一再说是为了庆祝我身体康复而要请客的。

就这样,第二天下午我4点20分提前到达辣五月火锅城,清源早已等候在哪儿。另外两位文友还没有到,我们就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边喝着菊花茶边聊着天。

令我感到惊奇地是就是这样一位朴实善良的农民,他的儿子当年高考竟是黑龙江省文科状元,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大连一家外资机构。孩子现在已工作两年,付了期房的首付。

我很好奇地问清源,你老婆为什么不找份活,而在家里闲着呢。他说因为老婆过去跟他吃了很多苦,身体也不大好,儿子不希望母亲出外再辛苦找活了,而清源也是这个想法,希望老婆每天给儿子做早晚饭就够了。他认为自己的身体非常健康,每天骑着电动自行车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楼上楼下地跑,他感到很快乐。他有些兴奋地跟我说现在每送一单已经收入六块钱了,有时一天能送四十个单,现在一个月能收入五千元左右,他特别知足,除了给老婆的钱以外,他还可以留一些请文友们吃吃饭。

每天晚上9点下班,回家后偶尔喝一瓶啤酒,然后夜深人静时他开始写诗。在冬季他写着:窗外的雪/下得真的不大/我渴望一场大雪/把我失望后的沮丧/在一场暴风雪中/深深埋葬……;春天桃花盛开,他写道:桃花又红了,我依然没有交上桃花运……

当我们聊得正兴致盎然时,另两位文友到了。清源要了一个鸳鸯锅,并点了几瓶啤酒。

我们四人愉快地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清源因为心情愉快竟然喝了五瓶啤酒,大家说差不多了,咱们该撤了。清源起身快速买单,然后我们从火锅城出来。

这时街道上早已华灯高照,流光溢彩。我们走到友谊商城正门,那两位文友向道路对面的公交站台走去,我和清源是一个方向,我打车正好可以捎着他。因喝了五瓶啤酒,清源说他需要方便一下,我指了指身后的友谊商城,他进去了。不一会儿他出来后笑着跟我说,安安姐,现在才8点,我请你去星巴克喝咖啡吧!我说好啊,但是必须是我请你。他不答应,坚持说咱说好了,别进去后撕撕巴巴地让人家看着不好。

我和他走进了友谊商城里边的星巴克,站在收款台前服务生问他喝什么,他双手扶着柜台回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说要一杯拿铁,他说那我也要拿铁。两杯拿铁56元,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堆褶褶巴巴的钱,都是10元一张的,数了6张递给了服务生,服务生找了4元的零钱给他。

我俩选了靠近大玻璃隔断的座位坐下,很快服务生把两杯咖啡送过来,我问清源加糖和奶吗,他笑着说必须加糖,多加点儿,要不太苦。我往他的杯子里加了两小袋糖,随后又加了两小盒的奶。他用咖啡勺搅拌后,一小勺一小勺地往嘴里送着咖啡,然后兴奋地跟着我聊着他写诗歌的经历。我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安静地看着他,听他大声地诉说着。他的声音很大,我想提醒他小声说话,但看了看只有两三位客人在喝咖啡的同时低头看着手机。转念一想:不打断他了,让他说吧!

不到一个小时商场的广播响了,原来商场9点钟要闭店了,我们于是起身离开了星巴克。站在街边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位,清源坐在我身后,他继续跟我聊着,说等他儿子有了女友,结婚后他就领着老婆回黑龙江的老家,回去继续种地。我说大连气候可比黑龙江那边好多了,你们就在大连生活多好啊!他说我父母都在老家呢,现在他们身体还好,但是过两年他们也都老了,我必须回去照顾他们啊!

他说,安安姐,其实我来大连能认识你们这些文友对我来说是非常幸运和让我感到幸福的。我就是以后回老家了,我还会继续坚持写诗的。

这时我突然感觉有一丝咸咸的东西由我的眼角滑到了嘴边,这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这个磊落有担当的男人,这个对诗歌充满敬意的男人,他本身不就是一首诗嘛!

“圣地”归来

君珍

“你们要守我今日所吩咐的一切诫命,使你们胆壮,能以进去,得你们所要的那块地,并使你们的日子在耶和华向你们列祖起誓、应许给他们和他们的后裔的地上得以长久;那是流着奶与蜜之地。”

— —《圣经旧约》

很久以来,一直悄悄地把对那块“应许”之地的向往搁置在心里,像对待一个不真切的美梦,既然没有实现的可能,不如暗自体味、欣赏。却没有想到,一个意外的机会,竟让这个夙愿瞬间实现,那份窃喜至今摇曳在心里,不时散发出沁人的芬芳。

以色列,一块流淌着奶和蜜的地方……当你站在八福山的山坡上,面对加利利湖一望无际的水域,当太阳将所有的光芒全部倾注于湛蓝的地中海,当死海的熠熠之光盈满你的眼帘,那一刻,你分明看见了,那片满眼的、盈盈的“蜜”和微沸的“奶”,就在那里,在空气中弥漫着历史的沧桑,永不泯灭地警示着每一个灵魂:任何一个民族,都不能丧失主权,只有拥有自己的家园,才有民族的尊严。

以色列之行收获巨大,需郑重感谢同行的一对老夫妇,他们像一脉温泉,将旅途中如烟的温情升腾,使人性中散漫着的那些温暖、善良的因子,弥香全程,更仰仗他们游历中的态度、精神、学养、品味和课题式的跟踪,让我能如此深刻地洞察犹太民族灵魂的真正模样,触摸到以色列国家血脉的真正温度,得以将他民族自觉意识强大的震撼力,嫁接到我们当下的生活、心态、意识中,唤起潜藏在骨子里,对人性更入骨的思考与选择。

选择游历以色列的人,都有借助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文化的肩膀,抵达现代文明殿堂的夙愿。但是,时间有限,如若不是心中氤氲着历史的“芳香”,既便手持“地图”,也是一个“迷路”人。因为,这里历史古迹的文化含量太多、太重,若蜻蜓点水、囫囵吞枣,寡淡无趣也辜负了“应许”之地的神圣,可若锱铢必看、精雕细刻,又没有那么多充裕的时间。所以,取舍便成为最大难题,矛盾中用给自己下一个“应允”,让纠结变成再次启程的藉口,遗憾之心方得到些许的安慰。

此文谈及的古城、古迹、事件,都是最能代表犹太民族、以色列国家历史、希伯来文化发展轨迹、脉络等重要节点性历史事实,清楚了解他们的渊源,便能对犹太民族的历史,以色列国家的起源、发展进程等问题有一个宏观的了解。

耶路撒冷的“冷”

穿越近万公里的路途,就是为了一睹这座三千年古城的“真容”,了解三教圣地今昔盛况,所以,放下行李,未容喘息,便急不可待地站在了耶路撒冷面前。

放眼看去,这座由乳白色巨石围建的三千年古城,在凛冽的寒风中,像一个威严、清冷的壮汉,巍峨、强悍中透着隐忍、包容,磅礴、壮观中又蕴含着些许的孤寂、静寞。它饱经风霜的表情,在冬日的落阳中,散发出“铁锈”般生冷的气息。那冷,让人不寒自栗,让人清醒、自抑;那冷,发自肺腑、源自骨髓。它将我逼退几步,用距离拉开思考的纬度。

是的,耶路撒冷怎能不冷?!那冷,源自它绵延了几千年的历史肌理,源自千年巨石上斑驳的长矛剑痕,源自新巴比伦铁骑践起的腥风血尘,源自蒙古人的无情的刀光剑影……如此噬骨的寒,怎能让耶路撒冷不“冷”?!

曾几何,历史上除了中国之外,历代国王大军奔向这里的脚步,没有一个不带疯狂和残忍,没有一个不带着毁灭的贪欲,他们刀起刀落的残暴、荒诞,也没有一次不将犹太人送入绝望的地狱,没有一次不让他们求生的希望降到尘埃。但身体的灭亡,却催生了灵魂的永生,“哭墙”、“苦路”,便是孕育在苦难里的“种子”,成就着犹太人的希望,也成就了全世界追求和平、自由的希望。

耶路撒冷古城,是犹太人首位国王大卫的杰作,其数丈高、绵延几十公里的城墙,抵挡了外族人无数恶意的进攻,成为保护城内居民的首个壁垒。欲了解古城的全貌,登上高高的城墙,将城内景致一收眼底,不啻为最好的选择。

果然,当我们站在城墙的最高处,便看见了锡安山金色大殿最美的身姿,它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着伊斯兰教最神圣的光泽。

城墙的走势西高东低,由雅法门分别向两侧延伸而去。雅法门,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上门框的城门。据说是当时的统治者,为了讨好德国人,将门上方的墙信全部拆去,以保证德国信使高大的依仗队能顺利进城。所以,当你站在雅法门的门前时,会看见世界上一个最不像门的门。

城墙的高度,基本高于里面的大部分民宅,与城墙平衡、或高高耸立的建筑,是城内大大小小的千余所教堂。每当旭日东升,薄雾笼罩,宣礼曲响起,整个古城的上空缭绕着悠远、绵长的宣礼曲……那一刻的耶路撒冷,简直美到了极致,周身氤氲着圣洁、高贵的宗教气息。

雅法门右手边是大卫王的宫殿,这个靠着自己勇猛、智慧,多次击败异族入侵而盛名的国王,对自己的生活也极其用心,尽管历经了几千年风霜的洗礼,宫殿里已经处处是残墙断壁、破石损柱,却仍然可见剧院、美术馆、桑拿等奢华生活的陈迹。大卫王宫殿内每晚上映的“以色列挽歌”,堪称一绝。历史以投影的形式,直接呈现在古老的石墙断壁上,犹太人砥砺前行的艰辛身影活灵活现……现代光影技术,将人们送进时光隧道,在穿越历史时空中,感受犹太民族悲苍的过往……悠哀的音乐结束、光影消失,游人仍然静坐在黑暗中,品鉴往昔岁月余韵。

耶路撒冷古城墙,供游人游览的东、西两段城墙加起来,有二十多公里,我们用去了3个多小时的时间,才紧凑地将城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瞭望台、出击口、休息垛简单游览了一圈,虽然艰辛,却感慨颇多。城墙之路狭窄而陡立,五步一台,四步一阶,不肖一刻,便腿酸腰怠,但也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因为,中间没有下城墙的路,前方路途遥远却充满希望,回头没有惊喜心智也不甘,咬牙前行是唯一出路。走完全部城墙后,整个人已经举步维艰,饥肠辘辘。为了犒劳自己的坚强毅力,我们坐进一家情调上好的餐厅。

餐厅温暖如春,窗外寒风凛凛,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忽然觉得,耶路撒冷用“冷”的姿态,透析着一种新态度,是以色列人历经沧桑后的一种淡然与通透。

“哭墙”不衰

哭墙,是以色列之“眼”,它见证着犹太人几番生死变迁的始末。在犹太人眼里,“哭墙”是他们唯一能与“神”最直接交流的地方,是心中的圣地,是心灵的归属与再出发之地。世界上所有犹太人,都会汇集到这里,所有犹太人的历史,又都从这里走向世界。

“哭墙”之所以神圣,因为它是两代圣殿的遗址,书写着犹太人遥远而繁盛的辉煌,也记录着以色列不堪回首的屈辱。它是首个犹太国国王大卫之子所罗门建的所罗门圣殿(第一圣殿)的一部分。自从耶和华供奉在圣殿后,圣殿便是犹太人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公元前586年,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攻陷圣城,圣殿被毁,城内三千多犹太上层人士,被赶至新巴比伦地区(现在的伊拉克)。被迫迁到那里后,他们被剥夺了使用希伯来语的权力,致使希伯来文化沉寂近五十年,直到波斯皇帝巨鲁士灭了新巴比伦后。巨鲁士对被迫迁居在此的犹太人报以同情的态度。说,你们愿意就可以返回自己的家园。犹太人成群结队地返回耶路撒冷后,倾其所有精力做了两件事情,重建圣殿和着手编写圣经,耶路撒冷进入第二圣殿时代,此时的“残墙”成为第二圣殿的一部分。

饱受流离之苦的犹太人,深深了解一个民族丧失主权、精神无力、文化没落的灾难性结局,回归家园后,他们举全国之力,一边重建圣殿,一边用希伯来文撰写《圣经旧约》。重建圣殿,是重塑民族的精神佳皋,撰写《圣经》,是想用文字记录下民族发展的历史进程。彼时的那两个举动,对犹太人意义及其重大,那是重拾民族自尊、重建民族文化的壮举。当时参与书写《圣经》的人,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他们秉持着对民族、宗教的无比虔诚之心,将书写民族历史视为自己的殊荣和幸运。他们每每遇到书写“神”字时,必定洗净双手,以示恭敬;遇到书写“耶和华”三个字时,必定沐浴更衣,以示其虔诚、庄重,他们要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传递着一种态度:犹太民族的历史是用鲜血、生命、尊严书写的,犹太人也必定会倾尽身心之力爱之、护之。那些有形的圣殿,可能会面临历史的各种考验,但无形的历史圣殿、犹太人绵重的思想、文明发展史,将以文字、文化的方式,在世界精神文明发展历史的留下浓重的笔墨。

公元70年,罗马大军攻陷了耶路撒冷,为了显示自己的神威,他们将圣殿犁为了平地,残存“哭墙”再次陡立风中,哭泣民族苦难。从此,犹太民族开始了两千多年,没有国家、没有主权,在全世界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总理本古里安,向全世界宣布了以色列独立宣言,1967年,犹太人彻底结束了几千的流亡生活,重新回到了这块“应允”之地。经过几番洗礼的“哭墙”,被重新垒建成现在的样子,不仅成为世界各地犹太人,哭诉自己流亡之苦的精神家园,也成为世界各族人民,缅怀犹太人历史的重要地点。

“哭墙”又称为西墙(是圣殿西侧的一段墙),左边是男墙部分,右边是女墙部分。进入男信徒进入男墙区前,需在带头上小帽,以示对神的尊重。女信徒进入女墙区前必须穿戴整齐,遮发、不露脚,以示虔诚。“哭墙”缅怀区内,供有大量不同文字的《圣经》,方便全世界信徒祷告。一些信徒,手持《圣经》,备着水、食品,整天在此,与神交流。

游人进入该区前,需经过严格的安检。大量持枪军人在安检口、游览区执勤,随时随地对可疑人士进行盘查甚至搜身。也有便衣警察和管理人员,随时出现在你身边提醒你不合乎规定的行为,或者指着你正在闪光的相机督促你快点离开。

我们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徘徊在“哭墙”周围,任自己完全徜徉在纯净的信仰时光中,体悟那些虔诚信徒们凝重、痴迷的状态,看着他们抚摸圣墙、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灵魂与之化为了一体,精神从未离开对祂的依傍。

“哭墙”,啼出的是民族的悲愤,留下的是民族精神再出发的动力。如今,任犹太人的脚步广行天下,而一旦心念唤起,足尖所向之地,必定是“哭墙”的方向。

“十字军”的“胜利”

1095年,地中海附近的拜占庭帝国,受到突厥人的袭击,国王阿里克赛一世,向西欧的天主教教皇乌尔班二世求救。此时西欧早已垂涎地中海沿岸富庶的一切,便借“匡正”的名义,带着军队迈开向东的脚步。因军队佩戴“十字”标示,史称的“十字军”。1096年,“十字军”开始了长达两个世纪的东征。

“十字军”东征围攻的第一个城市就是耶路撒冷。那一天耶路撒冷上空的哀号声,一直绵延至今……十几万伊斯兰教徒的性命,丧失在“ 十字军”快意的屠刀下,“哭墙”见证了耶路撒冷第三次被屠。“十字军”东征的历史长达两个世纪,历经八次大规模战役,但只有对耶路撒冷的围攻,夺得了胜利。可是,那是怎样的“胜利”啊?!

“十字军”一个军官写给教皇的信中,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骑马走在城内,尸体遍布街巷,血染马腿到膝。仅在一个寺院避难的一万多伊斯兰教徒,当场便无一幸免。教皇读者那封带着血腥气的信,不寒而颤。这场由救援引发的“匡扶”战争,以“正义”的名声将耶路撒冷血洗,也再次使犹太人沦落为背井离乡的难民。

今天回视“十字军”东征事件的始末,会理智地认识到,那哪里是一个孤立、单纯的“援助”事件,它分明裹藏着统治者对宗教、政治、财富的拳拳野心,暴露的是教皇荒诞、暴虐、贪婪的真实面孔。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教皇面对“十字军”屡战屡败的窘境,竟然用更加荒诞的行为给自己恶行开脱,组建儿童“十字军”——成年人罪孽太深,上帝不降福予他们,儿童圣洁,可以夺取最后的胜利。于是,成千上万的孩子被逼拿起长矛,加入战争行列。可想而知,这些天真可爱的孩童,面对成人的铁矛利剑,该遭遇怎样悲惨的命运,于是,大量孩子被杀、被俘,甚至被贩卖、被凌辱、被奴隶。

战争的余虐,波及可能是一个城池、一个民族、一个宗教,但人性贪欲的恶,已经演变成了文化、历史,乃至整个人类、自然的灾难。

离开耶路撒冷时,我选了一盘《宣礼曲》CD,想把它写入灵魂,也想把“哭墙”、“苦路”的真谛,涅磐成精神的家园,以纪念耶路撒冷——这块我灵魂深深倚偎过的地方。

冬有信

李翠英

Q君:

天气真冷了。

凛冽清寒。

有朋友在微信发了一条提示:今天比昨天更冷。恰巧看到,急匆匆把裙子收起,换上厚裤子,厚大衣。

出门才发现,清晨的阳光是多么具有欺骗性,它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些日子,连包也不带了,把钥匙、手机、乘车卡都塞在大衣口袋里,觉得这样的行走真是简单而轻便。

每天走的路线固定而单一:家、学校、单位;单位、家。如此反复,一天天过去。就连中午最常去的也不过是办公楼一路之隔的小广场,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已经在这个小广场一个人走了三个秋冬。

阳光真好啊,天蓝的有些让人心痛,几朵白云悠哉游哉地逡巡,也不知道冷。

皂荚树的叶子落得早,已经一片也不剩了,只有黑漆漆的枝干旁逸斜出,迎着这初冬少有的蓝天。银杏还好,半树金黄,锦缎一般,在阳光下舞动。另一半落在草地上,层层叠叠,到底还是有了秋冬交替的样子。忍不住翻越树篱,小心翼翼沿着树篱边缘,怕踩到叶子们,怕惊吓到他们。

一片片银杏叶,静静地躺在绿地里,一层层,像纷至沓来的信件,有前天、昨天、今天,还有刚刚写好没有邮寄出去的。

寂静,热切,落寞,惶恐,像初恋的人,彼此多么不确定啊,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句话,一个小动作,都逃不过敏感的心。那才是最美好的时刻吧,内心柔软,多汁,像这秋末冬初柔软的柿子。

说起这个季节的柿树啊,总是让人温暖。

柿树是寂寞的,从春到秋,守着一树碧绿,守着一生寂寞,眼看着杏啊、桃啊,樱桃啊,葡萄啊,苹果一个个都脱颖而出,只有它还在坚守。哪有什么“柿柿如意”?你看,叶子都落了啊,柿子还在枝头。

落了叶子的柿树,像一个哺乳期的女人,头发一点点脱落,稀稀疏疏的,婴儿却越来越圆润呢。

枝头上沉甸甸的红,经了霜才好,经了霜才能去掉涩,慢慢就甜了。像中年吧,中年多多少少是经了风霜的,有了柿般由涩到甜。

时光会尽其所能摧残你我,一如寒风会把秋末最后的姹紫嫣红卷走,一步步走向衰老和凋谢。尽可能地绽放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走自己喜欢的路,既然无法跨越,逃离,就接受,热爱。

说起柿子,就闻到街边烤红薯的味道。一定是那种铁皮桶装着木炭,用推车推着卖的烤红薯才够味。

早晨送了孩子上学,走在风里,远远地就有甜甜的香气飘来。顺着香气走,看到一个中年妇人,黑漆漆的手把烤好的红薯从炉子里拿出来,放在桶边。

看到我,她咧着嘴笑:“大妹子,来一个吧。”

我犹豫再三,还是摇摇头。说心里话,我害怕她的“黑手”,尽管知道是因为炭和红薯油的缘故。

渐渐走远,香气却怎么也挥不去。不知何时起,变得矫情起来,原本我也有可能是那个种红薯的人。

人各自有自己的归宿,各自有自己的欢喜与悲哀。对别人来说,这都不重要也很卑微。

最近陆续收到一些书,一本本翻阅,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轻轻翻开一本,把脸埋进去,墨香晕染,瞬间泪顺着脸颊滑进书页。

想起小时候,每到发新书,总会捧起语文课本一顿狂嗅,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书香”。

现在依旧改不了这德行,每得一本书,还是会闻一闻。老了老了,不堪一击。

幼时无书可读,贪恋到恨不能窃书,甚至把从同学处借来缺页破损的小人书一点点修补好,就等着对方说“不要了,给你吧”。如今算是有了买书的钱,却饥不择食。

看着手边的书,是对方为我而选,每一本都细心地照料到我的阅读习惯。有些已经有了阅读的痕迹,透过这些似乎能够窥探到一个人隐秘的心事。一个人的书很容易暴露这个人内心最隐秘最柔软之处,所以,书不能外借,也不要擅自闯入他人的书房。

与书有关,就离不开人。

两个气息相同的人,会互相激发互相成长。在一些人面前,我们熄灭内心的火苗,长久低靡沉睡;而在另一些人面前,就会被激发苏醒。和气息相同的人一起,不会觉得自己变差,只会让彼此更好,埋在深处的火苗会被重新点燃,灿烂。真正的情感,是需要为对方考虑,而不是总记挂着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意愿。

“当你看这一株树。并感受着它的宁静,你也会变得波澜不惊,因为你开始与它有了深层次交流。在宁静中,透过宁静,你会发现自己与感知的对象融为一体了,这种一体感就是真爱。”埃克哈特•托利在《当下的力量》里如是说。如今,我得到的这本不算晚。每本书来的都有自己的时机,书与人,人与书,同样是一种机缘。

已经是农历九月二十八了,残叶无多。

时光惊雪

李秀英

进入三九的第一天,天地间纷纷扬扬飘起了一场大雪。站在楼上,透过玻璃窗户眺望,触目之处全是银装素裹。一朵朵洁白轻盈的雪花,在天地这个大舞台上,恣意飞舞,如同一只只蝴蝶在一株艳丽的花朵前盘旋。远处的山峦被雪包裹起来一个一个放在了天边。房檐堆砌毛茸茸,没有裁齐的边痕,楼顶、树冠、塔尖全都胖了起来。汽车盖子上留下梅花般的印痕,地上有了深深浅浅、东倒西歪的脚印。2018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如约而至。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晶莹剔透的雪花了。我推开窗,北风呼啸着卷入,片片雪花轻抚脸颊,丝丝寒凉,却有些许柔媚漫过心房。伸出手掌,接住几片雪花。然而,雪花落掌即化,只带来一股淡淡的清凉。细细体味雪花落在手上的冰凉,顿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光阴从来不等人,如这纷飞的雪花,转瞬即逝。我常常责怪时光走的太急,那么多青葱岁月,杏花微雨的时光,一不小心便走成了恍然如梦。多少深情岁月,聚散离合,只留下一寸一寸的凉。

中午时分,雪终于停了。想起了小城里的向应公园人工湖,此时,该是风烟俱净,一片银白吧?于是,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戴上围巾帽子,独往人工湖赏雪。雪后的人工湖,真是美到了极致。湖中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湖面上雪花一片弥漫,天和云、和树、和水,上下一片白茫茫。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栈桥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湖上三四个人在嬉戏。岸边的松树,挂满了洁白的雪花,绿白相间,光影斑驳,犹如绿叶间绽放着白色的琪花。公园中还有一些落叶的树木,当雪花落在这些枯枝上,呈现的是另一种美,宛如朵朵琼花在枝头摇曳,玉骨冰肌,妩媚绽放。一个人沿着人工湖的栈桥慢慢行走,边走边用手机拍照。就喜欢这种野旷天低树的感觉,一个人的凉,一个人的雪花,一个人的脚印,深,或者浅,都随心。一个人踏雪,四周一片静寂,没有声响,只有脚踩在雪上扑哧扑哧的声音,那种感觉,就像鲁藜在诗中所言:万物还在沉睡,只有我,是最初醒来的人。

一个人看雪,可以看出天地的大喜悦,也可听出独自苍茫来。

犹记得唐朝刘长卿曾写过一首咏雪的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诗中说的是旧时柴门村落的风景。于我则是真实可亲。

儿时的乡村,大雪每年频频光顾,有时落上几天几夜,也不停歇。那时的天也特别冷,常常是三天一小场,十天一大场,很少碰到一个月没有下雪的时候。乡村的雪通常伴着无边的夜色从天而降。有时一家人正坐在炕上吃饭,突然外面起风了,朔风扬起长鞭抽动树枝咔咔作响。要不了多久,一片片凌羽状的雪花就簌簌地落在院子里。大雪封门,围炉夜话,单调的乡间日子因一场雪的款款而来变得格外温馨。一个个昏黄的窗棂里弥漫着闲适的光亮,憨憨的火炉开出温暖的花,男人们卷上纸烟凑在一块喷云吐雾,或是打扑克、看纸牌、编条筐,女人们一边做针线一边唠家常,或织毛衣、剥花生、烤红薯。炉子上烧着开水,滋滋冒着热气,孩子们则沉浸在大人的故事传说中如痴如醉。

晨起,不用母亲叫唤,自己穿了花棉袄,早早起床。窗外玉树琼枝,洁白无瑕,鸡窝、猪舍、院墙落满了积雪,瓦檐、树枝上挂着长短不一的冰凌。有时大雪堵住门口无法出门抱柴,就得慢慢地推门,让它渐渐透出缝隙,直到能伸出笤帚,一点点地掘开雪。返回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跺脚,抖掉沾在棉鞋上的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圈里的猪、笼里的鸡,渐次从慵懒的梦境里醒来,甩甩身上的泥,抖抖背上的毛,从蛰伏的乡村日子里缓缓走出,沿着雪后的素雅和清新,一路抵达静默的麦秸垛,或蹭痒或觅食,排遣着郁积了一个冬天的苦闷。

雪后的乡村,是孩子们的乐园。那一片冰雪的世界里,有红装绿裹的孩童,在晶莹的冰层上追闹嬉戏,尽情地滑翔。那天真无邪的笑容,那忘乎所以的欢乐,是一幅意趣盎然的生活画卷,舒展着他们飞天的梦想。那一次次追风逐云的冰上舞蹈,是孩子们在广阔无垠的天际间,忘我沉醉的飞翔。打雪仗、堆雪人,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了。迎着凛冽的寒风,伸开冻红的小手,在地上抓一把雪,在手中捏成一团,朝着小伙伴的身上抛过去。雪团碎开的一刹那,自己身上也被雪团袭击,于是欢声笑语便顺着东北风刮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雪逐渐厚重起来,小伙伴们便在房前屋后,用铁锨铲些雪堆积起来,渐渐就成了人的模样。再找来两个瓶盖作眼睛,插上胡萝卜作鼻子,贴上一小片红纸作嘴唇,活生生的雪人就立马呈现在人们面前了。

一场雪足以让时光在村庄游走的步伐慢了下来,让尘世的浮躁变得踏实,让粗糙的生活变得精致,让沉闷的日子充满了欢笑。那些素日里静默守在村庄一隅的寻常景致,连同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孩子们在雪地里你追我赶的嬉闹声,都被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隐没在岁月深处,却留下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时光惊雪,来去无痕。昨日的一切,都随着那场大雪,渐行渐远渐无声。唯有雪中的光阴,却在泛黄的时光中书写着铭记。望着眼前的大雪,我很想知道那片黄土地上黛瓦青墙的人家,现在是否已经被雪覆盖?那缕炊烟,是否会顺着那根烟囱,在村庄的上空弥漫,一如我当年回家的情景?

颜梅玖的诗

白鹭

雨轻轻地滴落着

歇停的汽车

落满了湿漉漉的枫叶

这大自然的婚车

多么完美。穿过一条小路

我走向熟悉的小河边

这里生长着大片的木槿

透过木槿叶子的空隙——

一只白鹭,站立在河边

优雅,曼妙

它脱离了集体

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

它的自在真美

此刻,我们在同一条溪水边站着

我眼前只有一团雪白的光

我悄悄退回原地

我不想惊扰它,我需要一条

更狭窄的小路

春天和许多事情一样

那二人坐在山顶上,沉默了很久

像两块很难移动的石头

身边的草茎,轻轻摇晃

杜鹃花正盛,春风又一次把她们点燃

山脚下,碧蓝的湖

像一颗奇异的斯图亚特蓝宝石

它嵌在深山里,伸出溪流去远方

“亲爱的”,那男子一遍遍擦着那女子的眼泪,

“哪个人的一生没有一些委曲求全”

“譬如那湖,你看,那么蓝,那么静

它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忍耐”

无奈的话,饱含狡黠

那女子望着山下的湖

渐渐趋于平静。哦,四月

春风浩荡,林间万物青翠

风吹动的花和她们的影子

轻抚着人们的脸颊和内心

她把手心交给他

他开始教她认识芥菜,车前草和蒲公英

清明之诗

坐在南方的山坡上

我看着一朵向北方飘去的云——

它慢慢掠过田野。爸爸

今天,它会替我捎去给你的口信

春天来了

南方的田野里

到处都是蒲公英,马兰头和荠菜

爸爸,我摘了一束野菊给你

今天的天气真好

空气里满是青草的香气

一个戴着蝴蝶结发卡的女孩

在她爸爸后面一直噘着嘴巴呢

农民在山坡下种植毛豆和番茄。那一年

我拿着铁铲跟着你在院子里种土豆

四月的黄昏,那是哪一年——

我九岁还是十岁?

三叶草

在校园的南侧

几棵紫薇树下

突然冒出了一蓬一蓬嫩绿的三叶草

它们群居在一起

叶片肥硕,腰身柔软

三片心形的叶子

有着初恋般的心跳

每次路过,我都会耽留

那肥沃的绿,在乍暖还寒的初春

给人带来满心的喜悦

很多次,我都想把它们带回家

我相信这样的心,一定会改变我的命运

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它们

在春日的微风中

轻轻晃动

当一只山雀在我头顶飞过

又一只山雀,在我头顶飞过

宁明的诗

海边

一条吃力地爬上海滩的渔船

多想告别几天漂泊的日子

卧在沙滩上

晒晒太阳,歇一歇脚

那些在船舱里劳作的人们

宁愿每天比喊着号子的马达更辛苦一些

他们在用一张网与鱼群打赌

看看被捞起的日子,是否都很幸福

鱼,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价

也听不懂商贩们窃窃私语地讨价还价

闯入网中的鱼,似获得一种宠幸

却更像是遭遇一场量身制作的阴谋

几个冬泳的人从船边走过

颇像几条漏网的大鱼

我担心,他们脱在岸上的鞋子

一不小心,就会被偷袭的浪花彻底打湿

甚至,不由分说地抱走

在皮口港

不是所有的港湾

都情愿收留,一条搁浅的船

柔情的海风,推来推去

也没把佯睡在岸上的大船晃醒

一条不敢下海的船

在海鸥的眼里,就被视作一幢建筑

它与海的关系很微妙

虽然近在咫尺,心却离得很远

当我离开码头的时候

整个皮口港开始摇晃起来

我猜想,一定是一道道暗涌

让这条渐行渐远的船,开始动了心

相逢,总是比一朵浪花绽放得更短暂

一次不打招呼的相约

比起那些山盟海誓的礁石,更能让人

坚信这片海的深情

云一听到风声,心神就乱了——

一会儿疾步行走

一会儿又迟疑不决

分分合合,像情人更像是冤家

一路上寻不见风的影子

只听见,风对一些晃动的树枝

或一群固执的高楼

怪声怪气地品头论足

有些风是挡不住的

行色匆匆的人们,用臃肿的衣物

企图抵抗藏在风中的冷

终是躲不过,这把被风玩得炉火纯青的快刀

风,大都没有常性子

一阵风刮过,眼前仍将是一副老样子

让我深感惭愧的是,风走后

心头的那一丛草,依旧摇摆不止

李皓的诗

元月卅一日戏说月亮

你伤害了我,月亮

我送给你的

可是一百五十二年

难得一见的

超级月亮

几乎用尽了我一生

最大的气力

而你,却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会儿红月亮

一会儿蓝月亮

让我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把你送给月亮的时候

你就成了另一个月亮

我把你当作红月亮的时候

我就是蓝月亮

初亏的时候

到底是什么遮蔽了你?

食既的时候,是我

食甚的时候,是你

生光的时候,还是你

而复圆的时候,只能是我

我把我当成月亮的时候

月亮是一根刺

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是蓝颜色

还是红颜色

终究是虚晃一枪

没有一个月亮

能分得出青红皂白

伤害就伤害吧

我喜欢一个人

对着短命的星空

抖出白昼

长长的水袖

11月11日清晨戏作

你们把今天叫做光棍节

我们把今天叫做空军节

你们在谈论各种廉价商品的时候

我们在谈论各种型号的军用飞机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站在道德的高地

我们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可以忽略柴米油盐

就像这个早晨,有人和我谈论昨天的征文大赛

到底有没有奖金,主办方一直讳莫如深

我觉得这样的交流很接地气,我开始琢磨

被当评委的我,是否也该多少有点评审费

这样想时,我就觉得自己真像个光棍

兜儿比脸干净,见利忘义,见钱眼开

可是我终究没去跟主办方交涉,我觉得

作为一个曾经的空军战士,站位总得有些高度

这一切与情怀无关,与三分薄面有关

当面子矮了下去,一介文人尚不及一根恶棍

平安夜于宁波与战友赵兵小酌

当这个洋节被国人抵制了

夜晚才显得格外平安

小酒馆是嘈杂了些

打烊也早了些

但这并不妨碍往事

把我呛出眼泪

你讲得多,我讲得少

在宁波方言里

你的东北话

显然很少像今夜这样

有用武之地

五瓶本地产啤酒

为你润喉,也为我的眼窝

补充了水分和养分

来自舟山群岛的小海鲜

已经索然无味

我看得见你眼里

年少时的刀光剑影

当一切都宁静下来

你帅气的大眼睛

还是那么传神

亲情,友情,爱情

都不能使你垂泪

但你柔软的心

把江南最冷的夜晚

搅得七零八落

你的黑色皮夹克,与午夜

迅速缝合起来

但我中年的视线

却被恰到好处地解开

没有了风纪扣的春天

此刻正卷土重来

孙甲仁的诗

白色恋人

在札幌 不可能不遭遇白色恋人

在一张老式的木桌前

我们开始甜蜜的体验

许多许多年前 在某个冬季

两个比我们更老的人

就这样体验过

现在我们也该如此

那时候天是白的 雪在飘

地是白的 雪覆盖了一切

鬓发是白的 他们的手中

那块奇异的甜品也是白的

这样的天地人和特别的味道

昭示着生命相伴的美好

现在 我们和更多的我们

也自然如此啊……

在札幌森林美术馆寻美

知道我轻易不来

我来了之后

枫叶的脸就红了

白云清泉什么的

也尽显优雅清丽

但我更想寻找的是

东山魁夷以及他的艺术

这时候面含红晕的枫

羞涩地对我耳语——

东山魁夷正在别处

与一只水鸟一道

——听雾

在千岁川之畔

据说冬季是你的最美 而我

提前来了 不为千岁川 以及

上游的石狩川和支笏湖 不为

田园诗的薰衣草、波斯菊、向日葵

不为满山正红的秋叶

不为暑条三兄弟和白色恋人

不需要考量季节 我只想在

这个叫北海道的地面上走一走

看看这里天空、海洋和田野的颜色

数日前小金的导弹

两次在这儿的上空呼啸而过

尽管我不是大国政要

但也很上火 作为一个地球人

我得在渡边淳一失乐园之侧

先设一个论坛 讨论一下诸如

战争与和平 地球的美丽与脆弱

以及人性善恶之边际等等

我知道我在思考的时候

上帝在发笑

而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所有美丽的风景

都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

季士君的诗

斜塔

那些人试图用一座塔的倾斜

来纠正天空的倾斜

他们是徒劳的

至于这座青砖垒砌的塔

为何会一倾再倾

是大风的吹动

还是一层层乌云的压迫

史书并无记载

史书往往述而不作

但不包括那些被砖雕上的花纹

所装饰的典故

站在地上的部分是塔的宿命

埋在土里的是宿命的基座

塔的四周则散布着

各式各样的参照物

与斜塔比较

一些垂直的事物令人生疑

事实上

每个人都手握

一段倾而不倒的岁月

每个人都心怀年久失修的冲动

而我们唯一能做的

就是扫净落叶

从倾颓在地的石碑上

找回被磨损殆尽的文字

奔跑的山川

这些起伏的山峦

已经在东北平原

奔跑了上亿年

已经成为气喘吁吁的老者

再也跑不动的群山

现在就停在我的面前

让我和它一道看着

一条溪流继续奔跑

与山上的石头相比

那些水太年轻了

年轻得忍不住

要向远方流动

从峡谷深处涌出的溪水

用越来越急促的脚步

追赶着落日

并且在追赶之中

与另外一些奔跑的溪水

汇成一条大江

大路朝天的诗

我的心里有无尽的白雪

(一)

性格鲜明的北方人

心里都有一个冬天

背景是雪

底版是雪

这个季节如何狂风暴雪

也不会有人打伞

(二)

在野外冻死的人

常会脱光了衣服

像婴儿回归了胞衣

(三)

只有血才能和它对应

血是隐秘的河流

它是无可捉摸的气息

是从冷里长出的热爱

让我想起母亲 外祖母

让每人想起各自的原点

(四)

它不是手术刀片

它化在眼睛里

化在心里

在南方

不可治愈

隐隐地疼

(五)

它的上面永远是阴霾

再上面永远是阳光

它最大地发挥主观的成分

(六)

雨是分行的文字

它只能是狂草

让山舞银蛇让原驰蜡象

奔向地平线的外面

它不是雨丝的隔栅

它有无限的疆域

(七)

它让红色触目惊心

它掩盖刀枪和逃遁的足迹

它让棱角变得柔和

覆盖在死亡之上的银狐大氅

坚持和平和温情

(八)

它和黑色不可调和不可混淆

但只有它们才能形成我们的眼睛和太极

截然分明是我们设计出的安全线

相克相生是运转着的世界

(九)

留白

乌鸦飞过雪野

列车上

我指给同行的王老师

你看

乌鸦多么像一滴滴的墨汁

洒向雪野

那翻飞的乌鸦

可以用狂草

写下

挥洒自如的诗句

我在字里行间走一走

也能变得很干净

白瀚水的诗

在雪中

我们走过的世界,黄金屋,星雨城

一只猫在屋顶

一只猫的记忆里我是

雪的颜色——我和你沿着可能存在的脚印

向路的尽头走去

雪继续落下。洁白与植物衍生的宿命

笔直的被照亮的身世

从出生到现在,我们是语言的载体

在灯光里歌谣以我的名字开始,以你的名

召唤出星阵

灵魂的摆渡人

我读出声音的未来。闪烁的星河。谜语

一部分朝着花期前行

在色谱中浓烈的寓意和甜美:蜂蜜般浓稠

雪落在我们身上如同落进回声的墙

如梦令

一场大雪仿佛敞开消失的我

从一个生活场景跳到

另一个场景。星河。像菱形的空白交叉

我分裂成不同的我:雪上有另一种菱形

与静态的事物交叉

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故事

我像静态的雪留在镜中

街道和旧房子留在下雪的天空

公园的冰面上,过去一年

形似低温筑成的牢笼。我怀疑自己

还能否坚持理性

我凝视湖水——倒影中有我不能忽略

的身体。野草。渐低的宿命

大连点点的诗

门外

有战争,远方的马队,正策动着长风

裹我。即刻束手就擒

我的伤口不算少,只有门外的亲人

肯在之前的伤口上,再一次帮我撒盐

我信,时间暂时给我们放了一条生路

我信,小不忍则乱大谋

雪事或其他

出太阳了。风已止

刚才的雪,挂在树枝上的

有高挑的奢望

大部分卧在地上,安静地白

枯花萎红,不落瓣

摇曳时也有假想的荡漾

我最爱的鸟,始终是麻雀

有的在雪泥上印小爪

有的在电线上秀翅膀

扫雪的老人,因为无事可做

浑身充满了力量

刘丽芳的诗

玉米

你垂落的胡须

稀稀疏疏

拖出来的却是饱满的金黄

层层叠叠的外衣

需要春的掩埋

夏的雨水

直到秋的味道

才能成熟

镰刀把你拦腰截断

我用手棵棵数着你的岁月

分离你们拥抱的对方

晾晒、收笼、装仓、封存

装玉米的仓库

有着它自己时光

也有我的年华悠扬

一茬玉米 一茬龄!

窗外

黑夜抛弃了白昼

它紧紧地拥抱着万家灯火

星星和月亮

是天空的装饰品

一日日的年轮

在黑白交替中

读出了人间真情

年轮上的印记

是我们脸上的皱纹和白发

不知不觉中

梦想已经一动不动

能走动的

只是我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