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之上或流年之下(组诗)

2018-11-13 20:28江南梅
天津诗人 2018年1期
关键词:旅人露珠一朵花

江南梅

风:在水一方

好了

我已经回到起点

你不必回头,不用慵慵懒懒地

复述后来的细节

你还是岸上的陌生人

隐匿在无名丹青里,饮酒,或者送别

我未知的命运里

尚不知你命定的存在

若时光是一条河

我不介意在一瓢水里死去

而你,要学会以讹传讹:

“多么遗憾

那个病入膏肓的女子,我还来不及认识”

是的

“在水一方”,自从迷上这个词语

我就再也无法

谈一场《诗经》以外的恋爱了

雅:与子同袍

兄,依然的冬日,安好?

自从别后,日常愈加寥落

读三五句书,写蝇蝇小字,在一条直线上来去

有人无人,总习惯跟自己说话

你可以想见的

之于粉蝶流萤,轻罗团扇,抑或撒娇扮痴

各各别家的风月

那么年年春色,干我何事?

只偶尔借了时空的棋枰

与你来一场虚拟搏弈

眼底无江山,胸中无成败

你怎么落子都构不成乌江

我的围追堵截里,彼此尽皆生路

于此,你当全然知晓

我所设计的战争,非君子于役,乃与子同袍

兄,你告诉我,如果不借东风

我们该如何穿越到

那没有功利只有游戏的乐土呢?

颂: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而君子无酒

那时,我们举杯,以茶相敬

三月的阳光不浓不淡

正如我们的相见不悲不喜

风景正好处,连称呼都彼此省略

这是极致的奢华

你我千里万里的奔赴,原只为

这云淡风轻的相对一坐

今夕何夕,君子在侧

一盏茶尚温着,天就已经亮了

此后,怕是云中雁断无人传书

转身即是江湖

冷暖的消息,唯有游鱼知道

人说江南是一道悠长的堤岸啊

他年你若路过

我会记得,折断最后的一枝杨柳

赠你

还是那枚月亮

还是昨天的那枚月亮

只是更圆了一些,更亮了一些

只是它照见的故乡

更遥远了一些,更模糊了一些

还是去年的那枚月亮

只是更陈旧了一些,更沧桑了一些

只是它照见的母亲

头发更白了一些,皱纹更深了一些

还是仰头看见的那枚月亮

只是更熟悉了一些,更亲切了一些

只是它照见的往事

更年轻了一些,更珍贵了一些

还是低头想起的那枚月亮啊

只是更凉了一些,更静了一些

只是它照见的流水

带走的故事更多了一些,带来的日子更少

了一些

暗香,以及下午茶

此刻。城南的草木

都在烟雨里了

水色江南,有秋天的风

摘下一两朵小菊

我的杯盏,都是东篱的气息

而你在远远的那头,静静地赏闻

这是多好的光阴

乾坤不张不扬,安然在一盏茶里坐定

别人的江湖,亦经不起花瓣的沉浮

我们顾自端壶,续水

将南北,铺成一张宣纸

有雁影划过,谁的心事落墨成章

想起易安的兰舟。问:

如果我现在出发,你还在岸上么?

向晚

等到风平息了

我就会走下山冈

像一只被牧童遗弃的叶哨

隐入黄昏的草丛

而现在,花朵芬芳

所有的植物还在向天空生长

山下的炊烟

像牧人的鞭子

正赶着田间劳作的人回家

命运啊,当你的鞭子高高举起

我会像一只羊,保持沉默

或者像一棵风中的小草

尽量把头低下来,再低下来

转身,是因为有另一朵花在开放

这是唯一的选择

转身的一瞬间

身后那朵花,就已开到了目光尽头

夏天是高于春天的台阶

而我要比春天更低

我要退回到当初的抱紧冰雪

是的。目光有时也很拥挤

甚至会让一朵花开错方向

而我如此卑微

我的体温只够一滴露珠温暖

绝尘而去的光阴啊

就像你与我擦肩而过的握别

就像一棵小草对天空仰望

然后矮下身子

让另一朵花尽情开放

史铁生

我并不曾见过

这个专职来人世生病的人

我所见到的

仅仅是这个人,一把自我疗伤的文字

生了几十年的病

从青年病到中年,又从中年病到老年

这种病那种病,多得数不清

他的身体

像一只装着鸡尾酒的玻璃杯

那些在暗处燃烧的火焰啊

看起来那么美

疼痛,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现在好了

杯子碎了,病痛逃遁

剩下“史铁生”三个字,散发着消毒药水

的味道

是生命疼痛的证明

也是一张,活向精神的处方

我想,哪一天

我也得去地坛走走

看看那个人离开后,地坛露出来的空隙

究竟会有多大

看看黄昏里回应母亲呼唤的

会是什么样的孩子

如果恰好在那里,遇见一个

坐在轮椅上沉思的男人

我要不要冒昧地

上前去跟他打个招呼呢?

只是这个问题

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好

致一位女诗人

冬天来了

真好啊,每一片叶子

都会尽量缩小自己的欲望

风行其上

冷漠地抚过,所有嚣张的脸

这多像命运的手掌

轻轻扬起

一切就低下头来

我们开始说起温暖

不厌其烦地

但那是一件挑剔的时装

我们不合格的身体,怎么也穿不上它

爱情,原来总是不符合最初的想象

唯有伤痕,一直被描摩到极致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死神来了

又转身走了

而我们仍然需要,使劲地美丽

仿佛一朵冬天过后的花

毫不介意地

再开一次

我们相遇过了,我们依旧孤单

——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

你从哪里来?

你究竟行走了多久?

旅人啊,这丝绸般柔软的夜晚,

我看见你的鞋沾满泥土,你的双肩,

担着薄薄的秋凉,

而你的面容,如此充满忧伤和安宁。

这就是远方的样子吗?

我所永不会知道也永不能抵达的远方,

我曾千百次地想象,

为此,我常常想把体重,

减轻到如一朵流云。

而此刻,你悄无声息地将远方带来,

仿佛原野,辽阔而沉默地,

将绝望说出。

就连山岗,就连森林,

就连你发上沾着的那颗小小露珠,

都是带着体温的礼物。

唯有星星多么固执,它退到了无限之外,

唯有风充当起竖笛,骗走我的双手,

旅人啊,如果我注定欠你一个拥抱,

就让我的眼睛长成一棵树,

从此四面八方,追寻你的方向。

今夜,我看见了你的泪水,因为我也在流泪,

今夜,我看见了你的孤单,因为我也正孤单,

这花质的骨头,月质的情怀,

这流年一碰即碎的相遇和别离。

旅人啊,我原本就是驿站,

整个一生,只为等待与你唯一一次的,

擦肩而过。

像一万个春天站在一起——李斯特钢琴曲《爱之梦》第3首

多好啊,从黎明开始

从晨曦羞涩的红晕开始

从露珠玲珑剔透的小心思开始

从先于邮递马车得得声的鸟鸣开始

请把脚步放轻一点,再放轻一点

请在花朵们睁开眼睛之前

将你的唇贴上我的额

请对着天边最后一颗将要回家的星星

说:你爱我

然后快一些,再快一些

把这相遇和相爱的奇迹撒向流水

让它们离开德国,离开匈牙利

离开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

让它们成为整个世界,成为

永无止境的未来

是的,我怕来不及

我怕这一生太短,还没有爱完就必须死去

我怕这一生太长,我还爱着你却已经不爱

“本来没有什么恶意——

却有人含泪分离”(注)

我怕没有来世

我怕来世里再也找不到你

就这样吧,亲爱的

从清晨到黄昏,让我们用末日之心

来完成这一场爱情

像初次相遇也像最后告别

像婚礼也像葬礼

像一万个春天站在一起

我们是花开得最美的那座坟墓

深埋着一声绵长的

爱之叹息

注:李斯特《爱之梦》第三首是根据德国诗人弗莱

里格拉特(1810-1876)的诗歌《尽情地爱》而作

曲的。此句来自《尽情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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