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老鸹窝

2018-11-13 03:02张弘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哥俩二爷寡妇

张弘

太后,不是皇帝的娘。

太后是坐落在大山深处,有着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

太后三面都是山,那碧绿的山,好似几面屏风,翠色欲流地竖在太后面前。如坐在井底的太后,简直就是镶嵌着的一块碧玉,绿的发疯,绿的直逼你的眼睛,只要弯腰捡块土坷垃,掰开,揉碎,随意撒到宣纸上,便散发出一股淡远的馨香之气,且显出一种古朴的色调,别有一番墨韵,活脱脱地就是一幅水墨画,且省涂省抹。这在太后人的心中,那滋生的不是一种绿,而是幸福的种子。

太后最出名的就是光棍特别多,庄子西头的符进禄都四十岁了,至今与名字不相符,不但没有加官进爵,享受荣华,而且依然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无疑这辈子是要打光棍,当绝户头了。

符进禄像太后的土坷垃一样老实巴交,三脚也踹不出半个响屁来,他儿子十八岁那年娶了邻村黎庄的黎家姑娘,成亲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俩胖小子,他便安安稳稳,高高兴兴地当了爷爷。符进禄好酒好菜招待村里的葛先生,希望他能下下功夫给俩孙子起个好名字。

葛先生酒足饭饱之后,掐准俩胖小子生辰八字,按照辈分给起了响亮的名字:老大叫符天时,老二叫符天财。葛先生捻着白花花的胡子对符进禄说,你这俩孙子命硬,好在时辰占的好,你家里头该时来运转交好运了。

这俩娃的爷爷符进禄,实际是爹的堂伯父,因为爷爷是绝户头,才遵循祖上规矩过继他堂弟的四儿子给他当儿子。这过继的儿子头胎就得了俩大胖小子,这还不预示着要兴旺发家吗?

太后人管乌鸦叫老鸹。这里老鸹特别多,漫山遍野都是,但平时不大容易看见,它们是作为一种征兆存在的,老鸹窝年年春上从南方成群结队回到太后,就预示太后吉祥,风调雨顺。

掏了老鸹窝,有官都不做。先人一句箴言,太后人竟将滚滚红尘中的云云雾雾看透了。太后人虽然清贫,却也循规蹈矩,数百年来,男丁满十岁这日,都要和族人一起祭天盟誓,熟背老祖宗的训示。

天时天财哥俩满十岁那天,天刚麻麻亮,符进禄就开始忙活起来,把准备好的祭天盟誓的祭品摆在村头两颗几百年的大树下。这两棵大树西边的那棵是古槐树,东边的这颗是榆树,两棵大树长得极旺,已经紧紧地摽在了一起。枝干纠结,树叶搭衬,你拉扯我,我扶持你,你搀着我,远看像一棵,近瞧才是两棵。正在两棵树交接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老鸹在这里垒窝安家,老鸹窝比磨盘还要大,老鸹年年回家,太后人年年风调雨顺。两棵大树高出村子一大截,撑起了太后的半个天,在方圆几十里以外,看不见村子却先看到了树,看到了磨盘大的老鸹窝。如此招眼的两棵大树,成了太后的标志,成了太后族人祭天盟誓,婚丧嫁娶的风水宝地。百年以来,凡太后有大事,村民们都习惯地聚集到两颗大树底下商议,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把这两棵树当成了保佑神。

太阳走到正南方,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候,太后族人,朝着太阳跪倒在两颗大树下,跪倒在苍天之下,跪倒在老鸹窝跟前,跪拜在太后列祖列宗的灵位前。祭天盟誓的主角符天时符天财哥俩,着一身祭服,在太后族长的搀扶下慢慢走上祭台上,和族长一起面对祭品神圣地跪下。三扣九拜大礼过后,太后族长、符天时符天财哥俩一起焚香,鞭炮齐鸣。太后老少轮番祭拜后,族长站起来,对着族人,朗声宣誓:“今太后老老少少,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昭告太后先人,以保佑我太后,年年风调雨顺,物产丰厚,吃穿不愁。今率太后族人,祭奠神灵,祭奠祖宗,不忘族人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生为太后人,死为太后魂,严守祖宗古训。”

族长宣誓完毕,带领族人齐声背诵老祖宗的训示:“不焚林而捕,不打瘸腿物,不逮怀崽婆,不伤鸟兽王。”

太后人祖祖辈辈常念叨,五十年出个教训,一百年才形成规矩。所以,无佛无官的太后人把这些规矩看得很重,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戒。庄严的神龛子上的祖宗牌位,拜得,但摸不得。

符天时符天财哥俩十三岁那年,大闹蝗虫,嫩绿滴水的庄家被蝗虫啃得光光秃秃,只剩下孤孤独独的杆子,最终是颗粒不收,立冬过后,全村没有几家的烟囱是冒烟的,饿死了不少人。这俩小子命真的很硬,饿着肚子却也能壮壮实实地直往上窜,眼看着长成大小子。爷爷符进禄逢人便说,我家那俩孙子的两张臭嘴实实在在地吓人,乖乖,天生就是一对吃不饱的主。为此,符进禄全家得省着吃,稍稍稠一点的东西全都塞到他们的肚子里,不到半年的工夫,高兴有了后的爷爷符进禄,最终在高兴和满足中被活活地饿死了。

看着俩孩子一天天地长高,眼见俩孩子能顶事,本该高兴的爹这时候倒是心慌了。他和孩子他娘盘算着,说,孩他娘,你一下子生了俩小子,我这一辈子的任务你一下子就揽去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就是得给他俩盖两间房子,让他们能说上媳妇。

天时他娘说,是该准备盖几间房子,眼看两个孩子大了,到了该说亲的时候,改天你把那几棵树放倒,放在大塘里沤几个月,这几天你就去和族人说说,秋天换点秫秸上房笆,换点茴草苫房,这事就别耽误了。

农村的人家有三件大事最累:犁田钯地种庄稼,和泥垒墙盖新房,相亲过红娶媳妇。爹心疼俩孩子,稍微重一点的活,他从不让俩儿子碰手。他常常想让俩儿子干活会累,累了就会耽误长个子。盖房子虽是为他俩说媳妇,但还是不让他俩出力到地里拉土坷垃,舍不得让他俩担水和泥,也舍不得他俩锄泥脱坯,更舍不得他俩去打夯、垒墙、上房笆,盖房子的这些重活全部被他一个人扛下来。

有左邻右舍见到就问,天时他爹,你怎么不让天时小哥俩帮你一起盖房子?

他總是笑呵呵地说,他俩还小,正长个子,干不动。再说了,俺一个农民就是地里的一块土坷垃,一天不到地里滚滚,身子骨就痒痒,腿弯子就会生锈,肩膀子就长野草,就连吃饭都不香,睡觉都睡不着。

三间土房上好了梁,天时他爹骑在梁头拿秫秸苫房笆,挤着挤着秫秸的时候,忽然眼前一发黑,嗓子一痒,“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手脚一软,从梁头上掉下来,瘫倒在泥堆里,浑身抽搐,嘴唇发紫,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喷,他想使劲咬住牙,不让血往外喷,但没有半两力气,张着的嘴怎么都也合不上了,最后那血竟变成一股血柱从嗓子里直射出来……

孩子她娘慌了神,她哪见过这阵势,吓得坐在地上大哭,他爹,你醒醒,不要吓唬我!他爹,你醒醒,不要吓唬我!不要吓唬我啊!

天时他爹硬撑着对孩子他娘说了句话后,还没一袋烟工夫,一个大活人就断了气。

死了男人的家,女人的天就塌了下来,塌下来的天,还得女人一个人扛着。

第三天,符寡妇请村里的几个男劳力埋了男人,再请人给新房苫好屋顶,这样一折腾家里的粮食也就全折腾光了。符寡妇的男人死了,她的天就塌了下来,她感到自己的天,比别的死了男人人家的天都要重,自己想扛住这个天,不压着二个孩子,真的太难太难了。

符寡妇常说,去他的,人活着就不能被尿憋死。于是刚刚给孩子他爹烧过五七,就锁好老屋新屋的门,穿一件破衣裳,将脸往下一拉,带着符天时哥俩到山东逃荒要饭去了。

她领着两个孩子讨饭,常常要赔笑挨骂吃苦受罪求爷爷告奶奶下贱地受欺辱,但符寡妇只一门心思地一个人顶着,决不让两个孩子去赔笑挨骂吃苦受罪求爷爷告奶奶下贱地受欺辱,不能让孩子活得不像人,要让他们有个男人样子。

符寡妇心疼她的两个孩子,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先找好落脚避风防雨的住处,哪怕是一间茅草庵子也罢。她交代两个孩子,让他俩在那里等着她要饭给他们吃。要是要的多,就会有自己一口吃的,要是要回的饭不多,她就得先紧两个孩子吃,自己忍着饿。符寡妇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无怨无悔地去实现她男人临死前的一句话,默默地去承受她男人的全部心愿,即便成了老寡妇,也要维护好老符家的这一門根脉,把天时天财哥俩有模有样地抚养成人。

一转眼,天时天财就出落成大小伙子,这哥儿俩长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宽背熊腰,一样的圆脸高鼻字,一样的长腿大脚,一样的粗胳膊大手,他哥俩是天生的干重活受大累的模样。符寡妇看着这哥俩站在一起,就好比两座大山,那个心里着急得比她男人临死前还要心慌,她常常看着哥俩发愣,看着这哥俩琢磨着,我一个寡妇人家,哪家的闺女能看得上我这要饭的孤儿寡母呦。符寡妇不但急在心里,也急在行动上。一天,符寡妇回到娘家,当着大哥的面对她大嫂子说,我大嫂子,你看,你的两个外甥都不小了,我这孤儿寡母的,也没有什么路子,你的路子宽,就给我家天时或天财说门亲事吧!

大嫂子本来就是一副热心肠的人,这些年也做了不少的媒,想想就说,他大姑娘,你还别说,真的有一个合适我俩外甥的。我娘家有一个远门的侄女桂枝,小时候发高烧,家里没有钱瞧病,就留下点傻乎乎的残疾,正是该说老婆家的时候,可是几个媒人给她说了几家人家,男方家都嫌弃桂枝有点憨憨的,都不愿意,所以到今天还没有说到婆家,他大姑娘,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去跑跑腿。

符寡妇一听,哪敢怠慢地应承道,他大妗子,我没有意见,你俩外甥肯定会愿意的!

几天后,符寡妇娘家大嫂到她家来,看俩外甥不在跟前,很含糊地对她说,他大姑娘,我回娘家一提把桂枝说给天时或天财这事,你说那远门侄女他娘怎么说?

符寡妇问,她怎么说的?

我那远门子嫂子,呸!就她那个死老婆子,说什么就你那寡妇大姑子,就她家?还带两个儿子,穷得屋里连老鼠都没有,我这憨闺女不能过去受罪。符寡妇大嫂子又呸呸几下说,我说了一大堆他哥俩的好,也没能说动那个死老婆子,不就是一个憨闺女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俩外甥还看不上呢?就凭他哥俩的那长相,什么样的闺女找不到!

符寡妇听大嫂子这么一说,那个眼泪啊,唰地就流到嘴角,死的心都有,心想寡妇的命苦啊!寡妇想说一床媳妇咋就那么难啊!

天时天财哥俩大了,这哥俩都懂事,知道心疼娘,怎么都不忍心看着老娘一个人受累。哥哥符天时聪明伶俐,但性情悍暴狡黠,长这么大就没有能让他憷头的事,他跟老娘在外面要饭这三四年,看出社会上的一些门道,亲自动手做了一副货郎担子,到城里打一些针头线脑发卡味精糖精之类的日用品,整天挑着货郎担子,摇着拨浪鼓,十里八乡,走村串户,好歹赚点活钱。而弟弟符天财显得笨手笨脚,但他的性情憨厚温和,不多说也不不少道,对娘的话哥的言从不走样地照做,特别是对太后的规矩不走样地传承着。

天时天财他哥俩都争气,货郎担的小生意做得好,私留地的庄稼长得也壮,一家三口没有吃闲饭的,小日子就算慢慢地缓过气来。日子刚刚好一点,符寡妇又想着办大事,这件大事就是给俩儿子说媳妇。

符寡妇刚刚托媒人张罗着给俩儿子说亲,就赶上了秋涝,整整三七二十一天的大雨,太后里里外外变成一片汪洋大海,看样子这大雨会不会下个七七四十九天谁也说不准。雨停后,山东那边的灾民就一拨接一拨地涌来逃荒。一天一对父母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逃荒到了她家门口,符寡妇用一篮子红薯换了那个十五六岁的闺女。

第二天,闺女的爹娘和符寡妇以及太后的族长在一起吃顿饭,就算给孩子成亲,这个家在符寡妇的操持下算娶了一床媳妇,盘算着快要当奶奶了,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那天晚上,符寡妇和太后族人反复商量,最后符寡妇把天时和新媳妇往堂屋里一推,把门一关,对着天时说,天时,你要好好待你媳妇,别亏了她,娘睡觉去了。说完,抱一抱麦瓤子到锅屋里,在锅门前的地上打个地铺当床,就和天财睡觉了。天时和新娘子一番亲热后,他坐在炕沿,越想越不是滋味,怎能把娘和弟弟撵到锅屋里,睡锅门前的地上呢?于是冲了出来,到锅屋把娘和弟弟拉到堂屋的炕上睡。

新娘子尽管很瘦,那是没吃的饿瘦的,不是有病才瘦的。到了符寡妇家才吃了几天饱饭,一身的精神劲立马就提上来了,你看那小屁股翘得老高老高,胸脯也挺挺地,小脸蛋白里透红,清清秀秀地挺招人喜欢。符寡妇出门站在太后人面前,心气足足地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高兴模样,见人便夸儿媳妇懂事,孝敬她,但符寡妇在儿媳妇面前始终过意不去,让这水灵灵的儿媳妇一天到晚跟婆婆和小叔子挤在一个炕上,不算一回事啊!她心里盘算着,得在西边再接出一间屋子,得给天财说个媳妇,她这一辈子的大事就算圆满了,也对得起那死去的没有福气的男人,对得起老符家的先人,更对得起太后人的老祖宗。

天时和天财这哥俩长得牛高马大,个个像小老虎,他们别的没有,但有的就是一身的蛮劲,干多重的活都不觉得累。他们一家说干就干,哥俩拉土、和泥、脱坯,很快在屋的西边又接了一间屋子,从山墙中间打一个门,跟原来的老房子连在一块,就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子,这样也像个家的样子,从此一家四口也不在一个炕上睡觉了。

半年以来,符寡妇一直是一顺百顺地过着日子,儿媳妇也很争气,肚子一天天见大,那个高兴劲十足。就在符寡妇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她的高兴劲却被给天财说媳妇这件事给搅黄了。她四处托媒人给天财说媳妇,最终连一个说成的都没有,心里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心里犯嘀咕,我家天财不赖啊!怎么就说不成呢?太后人个个厚道老实,天财也没有得罪谁呀,也没有哪个人跟着扒豁子呀。说一个不成,说一双没戏,这样一来太后村的茶余饭后,田间地头,几个女人往一块一凑就来了闲言碎语,这个神神秘秘地说,天时天财哥儿俩就是共娶一个女人,那个有鼻有眼地道,天时和天财是一个月一换,那寡妇真的有一手,让哥俩都尝尝女人,还有的长舌妇更是说,我早起都看过不知多少回了,他们是这三天早上天时从东屋出来,那三天早上看到天财从东屋出来,他们一定是商量好的,三天一换。符寡妇的孙子符满仓满会跑的时候,太后人背地里说,你看那满仓长得像天时,有的说我看满仓那孩子长得最像天财,反正是谁的都一样,都是符寡妇的孙子,我们操得那份子心啊。又过了两年,符寡妇又得了二孙子符满屯,紧接着得了孙女符满荣,太后人的闲话就扯不清,可乱了套了,都说天时天财这哥俩真不愧是双胞胎,就连干那种事也讲兄弟情分,来一個二一添作五,都不吃亏,你看看那满仓保证是天时的种,而满屯的憨憨的神态就随他叔叔天财?再看看那丫头满荣是随天时呢还是随天财呢?越看越是觉得满荣的模样都随又都不随,看来看去还是随她娘的多。

在太后,哥儿俩娶一个老婆的不算稀奇,还有的一家哥儿仨、哥儿四个只讨一个老婆的呢。符寡妇对那些闲言碎语听多了,以她的脾气不会真在意那些茶余饭后的老婆舌,她知道天下哪有寡妇不受气的,何况自己一个寡妇带大二个儿子,日子过得还不错,那些害红眼病的人不是常说,我带孩子要饭那年月要到哪里就和哪里的男人好,回到太后了还和哪个哪个睡觉,要不她一个寡妇还带着两个儿子,日子怎么能过得那么有钱?反正说多难听的都有,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日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歪,爱怎么说就这么说去,反正我不管哪个是哪个的孩子,天时天财都是一个老子一个娘的亲哥俩,总之肥水没流外人田,总比你们娶不上老婆,一辈子打光棍,断子绝孙强一百倍。符寡妇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提着心,因为天财这几年根本就没有说媳妇的意思,她看得出,天财喜欢他嫂子,甚至比他哥天时更喜欢他嫂子。符寡妇每每看在眼里,每回哥哥和嫂子生气吵架的时候,天财就不再对哥哥充满敬畏和百依百顺了,他总是和嫂子站在一头,和哥哥挣得脸红脖子粗。符寡妇知道大儿子天时的犟脾气,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犟种,天时在村里不可能没有听到闲话满庄子飞,只是他忍着罢了,就怕哪天他忍不住了,急了眼拿把斧头劈了他弟弟天财啊!

天财还没有等到他哥哥天时拿把斧头劈他这一天,天时却被别人拿杀猪刀捅死了。天时在逃荒要饭的时候做点小生意,他眼看着有生意可以做,赚钱的机会到了,就到淮源城里买了一些杂货摆在太后村口的两棵大树底下卖。

天时有一手绝活,就是炸泡条馓子。他的泡条馓子炸得远近闻名,因此十里八乡有行奶堂礼的,都会来天时这定做泡条馓子。一天,天时在大树下做小买卖的时候,来了几个外地人,说是要定他的泡条馓子,说好明天一大早,天麻麻亮的时候来大树下取馓子。天时连夜将馓子炸好后,他和衣打了一个盹,看看东边的天有点泛白,就没有惊动家里人,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挑着炸好的两大篓子的馓子出了门。可是天亮的时候,村里的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到符寡妇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符寡妇说:“不好了,不好了,天时被人家捅死了,就在大树下,肠子淌了一地都是。”

等一家人跑到大树下时,一摸,天时的身子都凉了。他的弟弟天财守在哥哥尸体旁边,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像是被吓傻了。天财被吓傻与不傻谁也说不清楚,但是被吓哑巴了倒是真的,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天财就再也不说话了,和谁都不说话,就连他娘和他嫂子也听不到他说话,符寡妇和他嫂子确信天财真的哑巴了。

一生好强的符寡妇,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活生生的天财变成哑巴的打击,竟然一病不起,不到二个月的时间就撇下天财、大儿媳和几个孙子孙女撒手撵大儿子去了。

傻不拉挤的天财长这么大从没有主过事,更没有当过家,这回先是闷闷地埋了哥哥天时,不过俩月又紧跟着葬母,渐渐地竟然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脸上的水沟不知道长了多少,整天勾着头,脸也不洗头也不剃,那头毛长得比女人的还要长,脏兮兮地披散着,挡住了大半个脸,青天白日的也像活鬼一样地吓人。太后人见了都心疼地说,天财咋就这样了呢,真是毁了这家人家了。

天财嫂子虽说是女人,但对家里遭此大的变故,也硬硬地撑着。她不但要带好几个孩子,还得照顾小叔子,小叔子疯疯傻傻地,只要他嫂子不在就要惹事,不是吓唬邻家的孩子就是拔邻家的庄稼,但天财只要有嫂子带着,就会老老实实地听话,除了不会说话以外,家里地里的活都能做。夏天打麦子扬场的时候,免不了会有一些麦子落到他那乱蓬蓬的长发里,要是赶上淋一场大雨,他的头顶上一定会长出壮壮的麦苗来,惹得孩子们编了一段话传唱:“傻天财,疯天财,头上种小麦,小麦黄了添麦柴。”

天财傻有傻的好处。面对太后人,无论别人怎么看他,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也不管别人怎么逗他,甚至别人怎么笑话他,他吓唬小孩或拔人家庄稼的时候,不管别人怎么骂他,甚至拿棍子夯他,拿土坷垃砸他,他完全是没有任何的反应,也没有任何的表情,还和原来一样地木呆呆的傻乎乎的。太后人真的不知道是天财的耳朵真的聋得听不到了,还是他听到了故作深沉不理会他们?你要说天财傻吧,他还真不像是完全的傻,你要是说他是疯子吧,更不像是完全的疯,该吃饭的时候知道回家吃饭,该下地干活也知道下地干活,嫂子做饭他也知道抱柴火烧锅,吃完饭后也知道刷锅洗碗,喂猪喂鸡的细活也能做。天财只要一没有事做的时候,最喜欢到村口,坐到那两棵大树底下发愣。

一到夏天,天财常常睡在那两棵大树底下,可能是图得凉快吧。自从天财疯了以后,村里没有人敢怎么了他,太后人淳朴,大家都念他是个疯子,也都由着他胡来,但他唯独对他的寡妇嫂子和太后的族人,一直是恭恭敬敬,百依百顺,听话得很,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和他们对着干。天财那寡妇嫂子也是个要面子的女人,更是一个有良心的女人,他对这疯叔子那是真的好。一是怕村里人说闲话,二是她念着天财没病的时候对她的好,所以她每过个十天半月的,就烧上一大锅热水,叫天财把衣服脱掉洗,叫天财洗澡,每隔一个月,剃头六来了,就拉著天财去剃头,逼着天财从头到脚收拾一通。

太后人瞅着小寡妇对天财那么好,于是村里的人茶余饭后就有了闲话,几个长舌妇挤在一起瞎聊的时候,聊着聊着,她们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扯到小寡妇和疯叔子身上去了。你看那小寡妇对他疯叔子那么好,多半是因为那回子和她睡过,心疼她。他婶子你说的对也不全对,小寡妇啊,她才多大?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她能不想?你也别看天财疯了,说不定和他嫂子厉害着呢。再说了,小寡妇跟她疯叔子总比跟外人知己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的甚至在大树底下当着天财的面照样说这些闲言碎语,完全不把天财当作一个能听懂的人,或完全就没有把天财的存在当作一回事。

村口那招眼的两棵大树,成了太后的标志,百年以来,凡太后有大事,村民们都习惯地聚集到两颗大树底下商议。就说那回子小日本来村里抢粮食、国民党抓壮丁、八路军要住在村子里、共产党带着全村闹土改、成立人民公社以及后来把生产队的地承包到一家一户,也就是凡太后有大事,哪怕是太后人的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人们都习惯到那两棵大树下商量。大家都清清楚楚地记得,直到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运动,太后村也遵照党中央的要求,在生产发展上追求高速度,以实现工农业生产高指标,要求工农业主要产品的产量成倍、几倍、甚至几十倍地增长,在全党全民大炼钢铁、大办铁路、大办万头猪场、大办万鸡场在这样的目标和“没有干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口号指引下,太后人和全国人民一样,大胆解放了思想。太后村也紧跟形势办钢铁厂,不几天太后人在田间垒起了小土炉,就炼起钢来了。顿时,田野间的小土炉星罗棋布,火光冲天。太后人也和全国人民一样,在一夜之间似乎都变成了符天财,说疯又不疯,说傻又不傻,因此,对那两棵具有太后标志性的大树的态度也在一夜间也全变了。生产队长可是一个大炼钢铁的积极分子,他站在村子中间喊话,说全体劳力都听清楚了,有大锯的扛着大锯,有斧头地拿着斧头,马上到大树下集合。不大一回的功夫,太后的壮劳力耀武扬威地来到村口那两棵大树下,呼啦一下子就聚集了一大帮人,他们按照生产队长的指令,要放这两棵大树去烧小土炉炼钢铁。

这个时候,符天财看着这么多人拿着家伙,他明白他们要放树,那树上的老鸹窝就要遭殃了。睁眼看看他们,然后依然傻乎乎地流着鼻涕靠在大树上闭目养神,这就让那些来放树的人没有办法下锯下斧头。生产队长和一帮积极分子一看符天财这样子,那还了得,太后村社员全都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正红红火火地大炼钢铁,怎么能让一个装疯卖傻的人阻挡我们太后村社员解放思想,阻挡我们太后村社员“大跃进”的步伐,阻挡我们太后村大炼钢铁的目标。生产队长气愤地说:“不行,我们决不让一个疯子破坏人民公社的大好形势!”

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几个积极分子一拥而上,他们抱头的抱头,搂腰的搂腰,拽腿拉胳膊的,三下五除二把天财抬起来,高喊“一——二——三——”就把符天财扔出两丈远,摔得符天财嗷嗷直叫,鼻子流血,脸擦破一大块皮。就在这时,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符天财似乎在嘟嘟囔囔地说:“去你的,俺们农民只管种好自己的地,大炼钢铁是城里工人的事,工人的事有工人去管,农民吓掺和啥子!”生产队长和积极分子们十分震惊,都转身瞪眼地看着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符天财的嘴没有动弹一下啊,眼皮耷拉着歪歪地坐在地上抹鼻子上血,再说了,就算符天财能说话了,他怎么也不会说出那种话来,那几句话可是有学问的人才能说出来的大道理啊。

在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人民公社万岁那个年月,全国人民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赶超英美”和响应毛主席号召“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干的精神”等这些精神感召下,太后村的男女老少都疯魔癫倒,人人都成了神经病,哪里还管是谁说的或说了什么,有两个人急不可待地扛着大锯拉开架势对着槐树就下手了,刚刚下大锯,就听得“嗷嗷”地嚎叫,那叫声都不像是人的叫声了,“哐啷”大锯摔到了地上,其中一个拉锯的人右腿大腿根子鲜血像水枪一样直往外喷,一块肉吊在腿上。

这时,生产队长和那些积极分子才意识到大锯根本就没有锯到槐树上,而是锯到了他的右腿大腿根上!你说说,这可是邪了门啊,大锯怎么就单单锯到大腿上呢?他们两个明明是朝着树身下的锯,旁边还那么多人,都眼睁眼地清清楚楚地看着锯齿绝对是挨着大树的啊!疯狂的积极分子们个个都拼死命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看疯子符天财,奇怪的是,人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疯子什么时间又跑到大树底下,而且还是眯缝着眼稳稳当当地坐在哪儿,像没有事一样。

生产队长又气又恨,站在大树下面气壮如牛地咆哮着:“有谁不信邪?就把大树放倒,我到公社给你报劳模!”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生产队长终于喊出来一些不信邪的积极分子,他们接受用大锯的教训,于是决定用斧头砍。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像害了红眼病一样疯狂地上前连拽带拉把符天财弄到一边,符天财像没有感觉的一样被他们推攘着,好像连口气也不喘。那几个不信邪的积极分子,往两个手心里吐了几口口唾沫,双手合在一起搓搓了,铆上吃奶的劲,抡起锋利的斧头朝东边的榆树砍下去,奇怪的是,人们听到的还是“嗷嗷”地直嚎,其中一个人的左手的大拇指齐着虎口被剁掉了,掉在了地上,一转眼一个老鸹叼起那人的大拇指一飞冲天……

接连发生两起意外,彻底地激怒了生产队长和那些大炼钢铁的积极分子。生产队长在现场做动员报告,鼓动大家砍树炼钢的积极性,他情绪激动地说:“今天砍倒这两棵大树,咱们用大树炼的钢铁,能造三颗大炮弹,都打到台湾去,一炮打到蒋介石的床上,一炮打到蒋介石的锅台上,一炮打到蒋介石的茅厕里,让他睡不上觉,吃不上饭,还拉不上屎,咱们就解放台湾了!”积极分子们义愤填膺,他们举着拳头,喊着口号,一副不砍倒树决不罢休的气势。

生产队长和大家一商量,说:“既然大锯斧头放不倒它,那大家就上树上用斧头菜刀一根根地砍树枝,砍下的树枝照样能炼钢,等树枝砍光了再砍树干,我就不信能放不倒!”

生产队长给大伙重新鼓足了勇气,七八十来个青年,手拿家伙开始往树上爬,他们爬到一半,几个人就感到脸上脖子里被淋了湿乎乎又臭又腥的东西,他们仰起头这才发现两棵树上爬满了蛇,成千上万条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蛇,那些蛇有的缠在树枝上,有的倒挂在树枝上,吐着芯子,张着嘴,流着口水,哩哩啦啦地洒到地上。还有两条特别大的蛇,身子缠在两棵大树的树干中间,张口吐芯,阴气森森的,够吓人的。

大炼钢铁的积极分子们,一看这阵势吓得呼啦啦倒退几十步,有几个胆子小的吓得当场跪倒。恰好在这个时候,大概有上千只老鸹悲惨地叫着飞来,老鸹们也不怕树上的蛇,只管落在树上,不一会的工夫,大树的枝枝杈杈上落满了黑压压的老鸹。听到那些老鸹的叫,人人都感到揪心,如末日的临近……此时大树底下鸦雀无声,这回再没有人敢挑头要砍树了。

当大家伙定住了神以后,再从远远地看那两棵树,却发现疯子符天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大树下面,脑袋倚着树身好像又睡着了,有一条大蛇的头就趴在他的脑袋上。这时候就有人说,那些毒蛇肯定是疯子符天财弄来的。没过几天,人们就发现那两棵大树的树皮上长出一种黄乎乎黏糊糊的透明的东西,粘到手上洗不掉,时间一长了手还会烂,会流脓,但疯子符天财的手却不会沾着那种黏糊糊的东西,太后人都说神了!真的神了!

积极分子们放树的事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并且越传越神乎,越传越离奇,越传越值得相信,从此,就再也没有人敢碰那两棵树,更没有人敢对那两棵大树动歪心思了。不知不觉地,太后村再也没有人欺负疯子符天财了,相反地,太后人还给他升了一辈分,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喊他符二爷,再也没有人叫他疯子疯子的了,就连之前的闲言碎语也绝了。

从这后,符二爷的疯病也好了,好了的符二爷堂堂正正地和嫂子过上了日子。方圆几十里地的百姓对太后村口的那两棵大树,口口相传得神啊,家里有谁头疼脑热的,不远几十里都要来求大树看病,更让人们觉得神奇的是,凡是来看病的人,符二爷不推辞也不问病情,不管三七二十一,爬到树上顺手捋一把树叶子,折断一枝树杈,抠一点老鸹窝的粪土,让他们带回家,用树叶树杈和老鸹窝的粪土在一起熬茶喝下,病人喝了这不三不四的茶水,病还真的就好了。很快就在远近传开了,越传越奇,逢年过节竟有人来给这两棵树上供。如此一来,太后人更把这两棵大树尊为神树,是太后的保护神。只因如此,符二爷还是在两棵的大树下面搭了一间小屋子,他自己说是守树看老鸹窝,也是从这以后,符二爷开始喂鸟、训鸟。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下跑的,都能被符二爷训得服服帖帖,但从不掏老鸹窝。老鸹窝是太后村的魂,是太后人的香火和根,是作為一种神明来供奉的。

也是从那次放树炼钢铁后,太后人就感到十分自豪,因为他们村有两棵几百年的神树,树上垒个不知年的老鸹窝,磨盘大小,形如奥运会的鸟巢。更让他们自豪的是这两棵神树和老鸹窝的粪土能治病,神奇。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更是感到做一名太后人是自豪的,村口的那两棵古树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年轻人还知道,娃抓周这天,能吃山龟炖光腚老鸹的富贵汤,这娃将长命百岁,富贵传家,人丁兴旺。尤其是太后村口大树上老鸹窝里的光腚老鸹最为灵光。

十里八乡的人家,有谁不巴望着自家娃抓周能吃到富贵汤?但百十年来,乡亲们的孩子抓周,没有谁家的孩子真正拿村口老鸹窝里的光腚老鸹做富贵汤的,都只是梦想罢了,真正敢打太后老鸹窝里光腚老鸹主意的,只有加积镇的富豪李十三。前年夏天,李十三的孙子要抓周,就找到符二爷的孙子符四鸿说:“四鸿,你爷爷不是在神树下看树吗?你要是能掏到老鸹窝里的光腚老鸹,我给你五万块钱一对。给!这是一万块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四万的辛苦费。”

符四鸿大专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到南方去打工,守着家里的几亩薄地,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收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一听说掏两个光腚老鸹就给五万块钱,心想五万块钱散开摆满满一屋子。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动手,因为他时刻牢记太后族人的族训:“不焚林而捕,不打瘸腿物,不逮怀崽婆,不伤鸟兽王。”太后的规矩不能破。但符四鸿想来想去,想到自己的婆娘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他不禁愁眉紧锁:接生,喜八,满月,抓周,我们山里人来往大,哪样马虎得了?哪样不要花钱?再说我符四鸿还有一张脸呢!靠自己种的那点地,从土坷垃里哪年哪月才能扒到五万块钱啊,没有钱怎么应付婆娘生孩子呢?越想越觉得钱是好东西,越想越觉得钱不能没有,符四鸿看着李十三手里的一打崭新的一万块钱,还有事成之后的四万块钱,他狠狠心,咬咬牙,决定违背太后人的良心,破一破族人的规矩,应承下来,说:“李老板,我看在你爱孙子的份上,我就破一次族人的规矩,冒天下之大不韪,冲着你的真诚,我就干他一回,给你弄两只光腚老鸹,让你的孙子喝上富贵汤,让这娃日后长命百岁,富贵传家,让你老李家人丁兴旺。”说着符四鸿接过李十三手中的一万块钱,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和李十三握了握手,说:“后天一大早,我一定把两只光腚老鸹送到你家,你准备好剩下的四万块钱就是了。”

李十三最担心的事就是怕符四鸿拒绝,这下可好了,心里乐开了花,满口应承:“四鸿,你就放心,我李十三为人你是知道的,我要是失信,天打五雷轰,后天我一手交钱,你一手交货,这成了吧。”

符四鸿坚定地说:“李老板,你就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符四鸿战战兢兢地到爷爷的小屋里,吞吞吐吐地央求符二爷,说:“爷爷,我想去……想去掏老鸹窝……”。

符二爷一听,腾地站起,把手中的酒杯猛摔地上,说:“你个小龟孙羔子,老子都怎么教你的,忘了俺太后人的规矩了吗?你敢去掏老鸹窝,难道反了天了不成?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才怪,你要是敢去掏老鸹窝,你婆娘生下来的娃,也不能姓符!”

符四鸿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爷爷,憋闷了半晌,才说:“爷爷,昨天我拿了李十三李老板的一万块钱定金,我婆娘要生孩子了,家里没有一分钱,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爷爷,你看,定金我收了,那总要想办法把这事糊弄过去吧!”

“呸!呸!就几个臭钱!你也敢闷着良心,竟敢去坏太后的规矩,看老子不砸死你才怪!”说着,抓起菜盘向符四鸿砸去。

符四鸿一看这阵势,像兔子一样,一溜烟跑了。

深夜,符四鸿悄悄起身,离开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村子。

他将刚掏出的两只光腚的小老鸹放在篮子里,趁星夜,朝李十三家走去。

“掏了老鸹窝,有官都不做。”符四鸿想起这话,就忍不住笑了,体会到先人这句箴言的分量。

李十三的孙子抓周那天,符四鸿喝得不算多,却醉得很凶。一觉醒来,浑身上下异样地沉重。迷迷糊糊的他,只听哐啷一声响,抬头一看,爷爷站在门口:“你这个龟孙羔子,坏了祖宗的规矩,从今天起,你不再姓符,爬出符家,滚出太后!永不得踏进村子一步!”

自从孙子符四鸿被赶出家门后,符二爷把家就彻底地搬到古树下,终日守护这棵古树和老鸹窝。

在符二爷的看护下,这两棵大树再也无人敢去损坏一枝一叶,它们相安无事地枝繁叶茂,老鸹依然在窝里繁衍。

这两棵大树成了一道远近闻名的风景,每年来参观的人不断。符二爷总会对来参观的游客讲一些有关这两棵大树的故事,是一个个带有传奇的故事。村人渐渐发现在大树的身上多了用刀子刻下的一些人的名字或到此一游的字样。有的还把自己的名字用墨水涂染起来。因此这两棵大树至今通身刻满了各种字迹,给树身平添了一些不和谐的污迹。

2000年的春节过后,太后人突然发现,村口的这两棵大树一夜间在树的中间长出一个老人模样的图案,细看这两个老人,东边树上长出的像老头,他双手合十,慈眉善目,耳垂过肩,胡须过膝,盘腿打坐。西边那棵树上长出的老人像个老婆婆,和蔼可亲,头顶绾一发髻,正对着东边老头笑着。太后人这下可有说头了,传言神仙显灵,下凡来保佑太后年年风调雨顺,子孙昌盛。

神仙这样偏爱太后,太后人就更加守护百年来的规矩,除此之外,太后人又多添一个规矩,无论村里的男娃女娃周岁这天,大人都要带着娃来搂一搂这两棵大树,摸一摸树上的两个老人,让娃的脸紧贴树上的两位老人脸,让娃们把大树的神奇和长寿的福气搂进娃的身体里,让娃们的心地和老人的心地一样善良,以便娃们长成漂亮的大闺女和壮实的小伙子,将来有出息干大事,赚大钱发大财。太后人始终不会忘记在男娃满十岁生日这天,照样遵循祖训,在族长符二爷的主持下和族人一起祭天盟誓,熟背老祖宗的训示:“不焚林而捕,不打瘸腿物,不逮怀崽婆,不伤鸟兽王。”

村里出去打工的后生越来越多,传奇的大树被后生们传播得越来越远。他们还拍了几十张照片,尤其是树上的两位老人,后生们选准角度,拍出来的照片像真人一样。他们图文并茂地发到各大网站上,点击数和转载率出奇的高,尤其是那文字让网民看了头发都直直地竖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什么都值钱,只要是远古的东西,哪怕是烂了的饭碗都有人想法子买去倒卖,何况是两棵十分传奇的几百年的古树呢?

村里的能人符玉魁自小就想发财,这几年在南方打工也没赚到钱,心里总有些不甘。

符玉魁上初中的时候说,一个人的想法很值钱。那时候没有互联网,他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奇妙的想法中,仿佛那已经是银行里面的现钞,就等着他去拿,拿不到就去抢,管他犯法不犯法,有钱就是爷,有钱就能雇到小鬼来推磨。

后来上大学,渐渐地觉得想法不过是石头与石头撞击产生的火花罢了,随便碰一下就有。虽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首先你得有燃料。本来可以从山鸡变成凤凰,哪知从他那一届开始,大学毕业國家不包分配,毕业后要自己找工作,原本到手的燃料没有了,星星之火点燃不起来,还哪能燎原呢?他不免有许多的失望。

大学毕业,他到南方应聘到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那时候,符玉魁就开始专研互联网技术,他觉得这个就是可以引爆世界石油矿的核能。暗想只要懂了编程之道,掌握了科技这第一生产力,那么改变世界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何况改变自己贫穷的状况呢?

再后来,他拼命地工作,离职,创业。技术对于他来说已经可以说不再构成障碍。什么海量用户数据,什么千万动态PV,就算称不上精通,至少也理清楚了武功套路。一时间,他感觉金光大道已经铺就,已经看到前方的沙漠绿洲。

可惜在大部分时候,人们都没这么好运气,所以只能出卖自己最值钱的东西来换取更好的生活,换来崇高的名誉和地位。

符玉魁常说,读的书越多,挣的钱也可能越多,因为知识是种值钱的东西。女人长得越漂亮,当明星的希望就越大,挣的钱也可能越多,美丽的容颜和性感的躯体,往往比知识还值钱。范曾随意涂鸦一幅画,卖几百万;一把顾景舟的破壶能卖上千万;一件乾隆时期的瓷器也值几百千八万。古就是价值,稀罕就是金钱,名气就是资本。

符玉魁每天在网上溜达,突然眼前一亮,有了,老家村口的两棵大树在网上这么火爆,发财的机会来了。

老天要你在网上发财,你不发财都难。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替你发财,只有你自己才能替你发财。他瞄准了网络,于是将请来的摄影师带回家,将两棵大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个遍,然后写了一篇十分煽情的传奇文字连同几十张照片往网上一发,打起村口两棵大树的注意来。

一天,符玉魁带着一个大胡子回村,他们俩在村口的大树下指指点点,人们还以为是符玉魁的朋友来参观大树的。

终于有一天,符玉魁带着大胡子和一帮人正要砍树的时候,老鸹窝里的两只老鸹,呱呱地叫起来。不一会工夫,一群又一群的老鸹从四面八方飞来,黑压压一片,呱呱地叫声充满了太后,充满了山谷。它们落满了两棵大树,有的在空中飞,有的在人头上飞,符玉魁还被老鸹啄破了脖子。

老鸹一叫,符二爷醒来,拄着龙头拐杖出来,一看这阵势,就问,你们要干什么?

砍树卖!符玉魁说。

畜生!反了天!竟敢砍树?符二爷龙头拐杖捣着地,怒喝一声。

是上面的指示,也是村里共同决定的!我是为大家发家致富才卖树。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这时候老鸹们黑压压地罩得太后像傍晚一样,呱呱地大叫,听起来怪瘆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符二爷,风水先生说,这两棵大树挡了太后人的财路,砍了卖,几十万块钱,大家分。

兔崽子,干作恶的事,就不怕遭报应?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不信这一套。别管这么多,砍!符玉魁挥挥手。

大胡子的一帮人抄起家伙,动手砍树。

要砍树,就先砍了老朽,否则,谁也别想动它。符二爷两臂张开,如仙鹤一般,背靠大树说,谁敢砍一斧子,我这把老骨头,就和他拼了!

这时,老鸹们像发疯似的直冲下来,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死死围住,一个也跑不掉。大胡子那帮抄起家伙的人的头上身上湿漉漉的,臭烘烘的,有的还被老鸹琢破皮肉。也正在这时,万里无云的空中咔嚓一声雷响,在天空划出一道口子。

眼看到手的三十万块钱,说什么也不能被搅黄了。符玉魁抡起斧头就砍,顿时,大树流出像血一样的汁液。

突然,符二爷如鹰一般,扑倒符玉魁,用尽最后一把力气,死死地按住符玉魁,老子和你拼老命了,就是死,也不能让你砍树!

突然,符玉魁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符二爷一看,符玉魁的伤口粘到了大树流出的血一样的汁液。

快!按住他,撬开嘴,慢了就没命了!

符二爷摸出小瓶,将瓶中之物倒入符玉魁的嘴中。

此时,大胡子商人震惊了,握着老人的手,不知怎么才好,蠕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但他终于恭敬起来了,叫道,符二爷……

那些老鸹们,又呱呱叫了一阵,飞走了。

符二爷看着被砍伤的树,又看看缓过气来的符玉魁和大胡子商人,嘴一撇,竟然哭出了声,两行泪水顺着雪白的胡子滚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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