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库存知识与记忆的重新编码

2018-11-13 01:46徐旭
东方艺术·大家 2018年9期
关键词:里尔克海德格尔家园

徐旭

“人已经永远堕入了用他自己的工具所设下的陷阱中,不能自拔。”

上面这段文字,是海德格尔在谈论里尔克诗歌时所写下的话语。在海德格尔诗学中,“语言”,是一把至关重要的入门钥匙。海德格尔认为:语言绝非是“工具”或“武器”,它应是行走在归家之路的人类可诗意栖息并可遮风挡雨的家园。既是家园,它就应被人们倾心尽力守护与爱护。然而,在列宁与斯大林的语言观中,“语言”这一能指的所指却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既然如此,那么在谈到里尔克的诗歌时,海德格尔为何又把“家园”降低到了“工具”的地位呢?其实,上面那段话,或许正是海德格尔为了反对极权主义语言观而不加引号的一次批判性言说罢了。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大地上短暂的存在者,人正因错把“家园”当作了手中的“工具”,所以才堕入到了自己所设下的“陷阱”中而不能自拔。

人类社会自从有了王权或专制制度以后,语言,事实上就已从“家园”蜕变成了“工具”;权力,则已变成“工具”所设下的语言陷阱的控制者。关于这一认知,我们只要从图书馆或书店的书架上任意抽出一本文、史、哲、法等学科的读物,即可轻易获得印证,故此,本人不必展开讨论。

如果硬要找出一个典型个案来检验本人上述观点是否准确的话,那么,我们就以青年艺术家郭志锋的个人阅读成长史为例来作一番审视好了。

郭志锋未及成年之前,就已饱读过各种用汉语书写的“正规”文史出版物,只是到了而立之年后,他才借助伴随着本时代一起来到古老的中华帝国的另一种价值观,对此前曾经眼过的那些“经典名著”作反向与反复的重新阅读与思考。这样一来,他便逐渐洞悉出了那些曾塑造了他青春时代世界观的大量文学文本或图本表层叙事话语背后所掩盖着的深层叙事话语,即通过感性的历史叙述來铺设一条通往人类终极目标的必然道路的,或日一种毋庸置疑的历史观念之奥秘。此奥秘的发现,既与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有着密不可分的因果关联性;同时,也更是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类型的中国艺术家基于个人阅读经验而大胆自我否定的必然结果。

若干年过去后,郭志锋干脆把“危险的阅读”这个汉语短语,作为了他的一个系列行为艺术作品的总标题。今天,我们在这个展览现场看到的这些装置艺术作品,则是郭志锋对其大脑库存的那些与历史叙事相关的知识和记忆予以重新编码的另一类收获。

任何一种知识系统,都是寄生于语言与语言的物化载体——文字符号之上,并朝着时间的未来维度滋生出来的。历史,从来就被人们根深蒂固地视为知识大树上的一根粗壮的树枝。谁掌握了历史知识的生产权,或者说历史的书写权,即意味谁就控制了一个国家或族群对昨天的历史予以叙事的资本;同时,亦掌握了对未来时间规约方向与道路的命名权。海德格尔认为,语言的作用之一,便是给万事万物予以命名,使得它们能被我们所言说,并被抓住。未有语言之前,天地一片混沌;当语言沦为权力的“工具”之后,万物则被扭曲,甚至被遮蔽。

倘若我们从这一观察角度出发,重新踏上阅读之路,那么,在任何一个正典的历史叙事文本中,我们必将赫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

在文本的实际著作权人身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匿名的作者,他如风似影一般遍布于文本的话语结构深处。“他”,就是二十世纪后半叶卓越的批评家韦恩·布斯所指称的“隐含的作者”。这一隐形的作者,才是各时代正统历史叙事文本的真正书写者,即某一时代各种社会权力的立法者与统治者。他才是历史话语结构的编码者。

由是可见,所谓历史,它只不过是历史的胜利者依照他们的权力意志和对历史未来走向的意愿所刻意编织出的一类知识符码体系罢了。

洞悉出了历史叙事编码的隐秘,并不意味隐秘就能天然的以观念性的形态呈现到当代艺术作品中去;换言之,隐秘的发现者能否依照艺术表达的内部规则,然后将其发现结果成功转换为既能受人关注,更能产生巨大震撼力的艺术作品,这还得经过作者独创出一套具有原创性的编码程序才行。而对已被编码的对象予以重新编码的过程,则正是对一个艺术家的智力与想象力的高低予以挑战和检验之所在。

“在我们的文化中,人被塑造成各种主体”(注:福柯语)。权力也正是通过对历史的建构,或者说虚构这一有效途径,才最终达到了对世界的遮蔽,对未来的操纵,对被奴役者(主体)的身体与精神世界予以双重形塑之目的。郭志锋通过这些装置艺术作品,既实现了对其大脑中所库存的知识与记忆予以重新编码的目的,也印证了克罗齐的那句经典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更重要的则是,郭志锋利用他的这批作品机智地戳穿了一个被权力虚构并向大众予以“慷慨”许诺的未来天堂之巨大谎言。

当我一遍遍凝视郭志锋这批作品中那些被强力,或者更干脆一些说,那些被暴力所挤压或捆绑而高度变形的柔软物品,以及那些虽被一层层书籍碎片所覆盖但却仍能暴露出其本来形状的物品时,里尔克的那首著名的短诗-《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言语》,仿佛从天边随风向我耳畔飘来:

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言语。

他们把一切说得那么清楚:

这叫做狗,那叫做房屋,

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局。

……

躲远点:我要不断警告和反抗。

我真欢喜倾听事物歌唱。

你们一碰它们,它们就僵硬而喑哑。

你们竟把我的万物谋杀。

写在《物读——郭志锋视觉作品展>开幕前夜2018年7月11日于嵩山唐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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