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

2018-11-14 02:16
山东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荒野萤火虫小哥

明 心

1

父亲将一盒火柴递给我,顺手将房间的灯拉灭了,他用手轻轻推动火柴盒屉柜的另外一头,一线蓝莹莹的光亮徐徐划破黑暗,我屏住了呼吸,那线形的光在轻微的屉柜运行时发出的“嚓嚓”声中,像阿里巴巴宝藏的巨门“咔嚓咔嚓”打开一角,山洞深处宝石璀璨的光芒,从远处投射到了门边,清幽、温暖而神秘。一只扁平的虫子两根发丝般的触须首先探出来,接着乌黑的身体半截弯折了出来,父亲又迅速把它推回去。我只能用一只眼睛半迷着凑近,那是一个多么润泽、光亮而静谧的小世界,它像摇曳着烛光的宫殿。小黑虫的长尾延续着貌似坚硬的腹板,那是无声的行板,它小小的身体能量似乎只能全部供给尾尖的那点光亮,就像美人鱼用全部的身体财富换来一双行走的脚,而将自己置身于哑言的世界。

这就是萤火虫,我终于拥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萤火虫,连日来的不快一扫而空。

右边隔壁的段家,三个孩子,我和老三同年级不同校,我提早一年读书,他留了一级,大我两岁。段家小哥不会读书,四肢却极其灵活,每当听到“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脑海里就会浮现他的样子。夏日里粘鸣蝉,爬树捉金虫、螳螂和蝈蝈,他是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王,也是孩子们整个夏季精彩生活的领头者和缔造者。他家是单职工,将来顶职只能解决一个孩子,于是,段师母对孩子管束很严,无奈在读书上,他家孩子一个比一个愚钝。考试结束,试卷或者成绩单发放的时候,就能听见他家不断传出斥责和打骂的声音,那是不变而恒久的续曲。

住在平房的邻居,大人们之间喜欢也便于攀比。好胜的母亲总是将衣服洗得发白,晾晒在公共区域的钢丝绳上,让那些常年潦草洗涤后,显示出不掉的暗黄物质的他人衣物黯然失色。她用肥皂粉刷洗鼠灰色的水泥地板,让每个角落都纤尘不染……她在左邻右舍的夸奖声中收获极大的满足。

那日,她从段家小坐回来又把我领了过去,她让我毫无防备又无可违逆地,以表演般的流畅,当场背诵了整篇课文,之后告诉段师母,那是我一个早晨就轻而易举的结果。段师母大声地呵斥着满脸憋得通红的段家小哥:“快背一天了,两段还结结巴巴”。母亲高姿态安慰几句后,领着我回家。我的背脊分明感到段家小哥不满和愤懑的目光。我不安且惶恐,他对我是如此慷慨,将自己家中分配给他的煮红薯、无花果偷偷拿给我,在捕获的金龟子背部的T状横向裂纹中,用细线勾勒绑紧后交给我。我牵着飞舞的金虫,它以细线划出的半径,以我为轴心,在我飞扬的裙边荡漾出的圆弧之上,复制出一个更大的金光闪闪的圆。

母亲不知是与段家师母哪次暗中较劲中,落在劣势,却把我推到了前台,作为扳回局面的工具。在他家门关上以后,我清晰地听到了细竹丝抽打在皮肉上清脆的声响,那是段家师母用来教育孩子的器械。抽打之后,轻者皮肤细微隆起,重者皮开肉绽,尖锐的痛觉后,还遗留耻辱的印记,这样的抽打不伤筋骨,却能让受领者终身牢记。

母亲在她认为我不听话时,偶尔用打毛线的竹针,有控制地戳我的手背,凹陷下去的点反弹后有轻微的隆起和红肿。我在事后的抚摸中,像触碰摩尔斯电码般,去解密母亲那句口头禅“都是为你好”中深藏的玄机。只有一次我撒了至今看来无伤大雅的谎,她让我朝家中张贴的毛主席画像跪下去,我坚决不从。于是她借来了段家的武器。她只朝我的小腿肚子上抽了一记,我就跪了下去,那令人抽搐的痛……

那个夏天,段家小哥捉了很多次萤火虫,放进了形状各异的玻璃器皿中。铁路小学边上有一个玻璃厂,厂区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废品堆放地。我们很多孩子都去捡拾过烧制的废成品,那些废品在我们眼里,就是晶莹剔透的百变的宝贝。

他在傍晚乘凉的时候,炫耀似的提着莹火虫玻璃灯,一群孩子围着他。隔着不远的距离,我看见萤火之光透过玻璃,照亮了周围每一个孩子的眼睛,夜色被剥落得七零八落。多想凑上前去仔细看看这些发光的小动物,它们在夏夜制造最轻盈和梦幻的童话。它们从草丛和树林中飞出来,就像被施放的烟火,又像海棠花次第开放。它们和星星在天地间完美地对称着,明灭间遥遥问候。

我的脚步一点点挪过去,而段家小哥后脑勺似乎长了眼睛,他很快重新制造一个等距离,不远也不近,我只能远观而不可近玩。一个不会背书的孩子,却深谙让人垂涎的法则,让你望而不得、心痒难忍。那顿抽打也打断了那个夏天我唾手可得的乐趣,他的冷漠和孤立,让我活得冰冷而无趣。

2

清晨醒来时,赶紧推开枕边火柴盒的抽屉,我的萤火虫已经死了。晨曦打在它黯然无色单薄的躯体上,半球形的双眼看不出睁闭,辨不清悲喜。带领身体飞行的柔软的鞘翅收拢覆盖其上。曾莹光闪闪的尾端与其他的腹板,没有任何差别,

常有话说“人死如灯灭”,我感觉萤火虫之死才是真正灯灭了。我自责,肯定是被活活闷死的。在那个清晨,幼小的我,人生第一次,面对着死亡带来的由衷的悲伤。生命的脆弱与易逝的感伤,第一次清晰地植入了我的官能。

很多年后,父亲离开了我,我哭至昏厥。那样的悲伤似乎从一个遥远的时空,模糊地承袭而来,它是微小的,潜伏在身体深处,经此犹如海啸般爆发。人每次悲伤的量级不同,但身体反应的根本是雷同的,那是心被堵住无以言说的痛。父亲走后,我曾告诉自己,这样的悲伤,人生以后不要再有。我们避免不了各种各样的伤痛,唯有精神的强悍可以逐渐对抗。

临睡前我不肯把火柴盒交给父亲,并把盒子的抽屉留了一条缝,我希望那幽绿的一线光芒,能陪伴和照亮我的梦境。可是父亲说,它会沿着缝爬出来爬到我的耳朵里,堵住我的耳朵,以后一只耳朵就听不见了。这让我神往并害怕。

父亲经常帮我掏耳朵,麻酥酥的很是享受。向来认为可以将耳朵放心交付掏挖的人,才可称之为亲人。锐利的耳勺,在脆弱的耳朵面前,一招就可以致其残。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才会裸露并交付身体和内心最为脆弱的部分,就像很多年以后,我养了两只狗,它们在与我熟悉之后,放心地将柔软的肚腹向我敞开,求得舒适的抚摸。

我也帮父亲掏耳朵,轻轻地,浅浅地。我看到巨大的耳廓后幽深而弯曲的耳道,禁不住遐想,那耳道通向哪儿呢?应当通向心脏,因为老师常说“用心听讲”。在肉眼无法抵达的身体内部,从心脏出发,听觉拾级而上,最后延续至耳廓。声音反向行之,最后下沉至心脏。它们互相在黑暗中捕捉、触碰、融合,于是,风声雨声读书声,骂声哭声叫喊声,才会声声入耳入心。

如果萤火虫真的可以沿着我的耳朵,照亮声音的路途,那该是多么美妙和敞亮,那就像灯火通明的螺旋式的舷梯,我沉默黑暗的腹腔,将在那一夜通透和璀璨。

但父亲的话又让我纠结,如果萤火虫真的爬不出来了,怎么办?它堵住了狭窄的通道,我真的失聪了该怎么办……最后,我还是关上了火柴盒。那个小小的火柴盒,那个见证过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飞升至天堂的盒子,最终成了萤火虫小小的棺椁。它在星光灿烂的寂静之夜,点燃自己,为自己悄然举办了一场华丽的葬礼。

我小小的心脏之路,真的被萤火虫堵住了,生疼……

父亲带着我去平房的尽头泥地里埋葬它。路过段家时,段家纺织石棉的声音已经开始响起来。段师母为了贴补家用,在家里承接了纺织石棉的活计,双手经过固定的袖套,伸向一个透明的玻璃柜子,在里面汇合,像纺纱一样纺织石棉。双脚轮流踩动玻璃柜底下的木制踏板产生动力,像踩动风琴踏板一样。玻璃柜里面浑浊肮脏,那是石棉飞絮缭绕的结果。它们还经常从密闭性能不够完善的柜子里飞出来,段师母经常咳嗽,估计跟长期吸入了这些石棉纤维有关。她常常对自家的孩子说,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在家纺织一辈子的石棉……

随着纺织声音越来越响,段家后窗又飘出很多石棉飞絮,白色的,晃晃悠悠,随着风吹向我们追逐我们,在泥地里,像降临了一小片悲伤的雪。我朝向天空回望,恍惚间,那些絮状的石棉纤维,在阳光下晶亮,像极了在日光中飞行,为我的萤火虫送行的萤火虫队列……目光落下时,我看见段家小哥朝向我,远远地默默地站着。

3

目睹我失去一只萤火虫的悲伤后,段家小哥不再捕捉萤火虫。但我们之间仍然陌生得像不相干的路人,从前他在我面前表现出的谦让与豁达,从那以后全部遁了形。

在此之前,他曾召集几个铁路子弟回家商议,如何对付不远处市染织厂的子弟时,把我关在了门外。在此事上,他认为我是一个身份可疑、血统不纯的孩子,放着硬件条件一流的铁路小学不读,被母亲送去市里读书,与另外一方成为同校同学。我发誓不会告密,但仍然成为有待于鉴别的对象。被关在门外的我,像被打上了“甫志高”的耻辱标签,羞愤之中,我将他们脱在门口的凉鞋拖鞋全部踢到了门口青石板下的阴沟里,然后一口气跑回家,躲在门背后。我在门缝中看到他们踮着脚,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板上四处寻找……段家小哥对于我毫无含金量又斯文扫地的还击,报以理解和宽容的微笑,并打消了其他孩子找我理论的念头。

还有一次,我家和段家篱笆比邻的地方,段家种下了一棵无花果树,果树长势很快,几近参天且硕果累累,绿色的果子裂开肉红色的小嘴展开诱惑,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曳极尽召唤,它的果肉比香蕉更为清香和润滑。每到夏季收获时,段师母总是挎个菜篮子,将剪下的果实给邻居们分一些,她在给予中稍稍找回“孩子不争气”中失去的尊严,剩下的平均分给她的三个孩子,这也是那个年代他们家零食有益的补充。

每当果子趋近成熟,段家人总是一个个地数,每天数。我甚至猜想,段家小哥那点数学水准估计刚好被他用来数数,难怪他也每天乐此不疲,数得连鸟都不敢啄食一个,数得我连掉在地上的果子都不敢去捡。

那次同学来家玩,看到篱笆间几乎冒犯到我家地界的果子,垂涎之后彼此怂恿,最后我在东道主的责任和热情驱使下,在靠近我家篱笆这边的几颗果实或者游离于清点之外的侥幸心理之中,最后将手伸进了竹篱笆的缝隙。竹片被岁月磨损之后,仍然有锋利的侧身,抓握果子的拳头不敢松开,手的回程受到严重的障碍,竹片刮蹭得火辣辣的,手背手臂一片殷红。艰苦卓绝的努力换取的果实确实特别香甜,然而很快就被段家人发现,我红肿的手是确凿的罪证。段家小哥很快站出来,承认是他偷摘的,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之后他定量分配时减掉的果实,被提前预支了我和同学的腹中餐。

段家小哥在课堂和书本层面缺乏的定力与智慧,在其他领域都有了弥补和超常的呈现,动作敏捷并有着领袖般的号召力。他的朋友均不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在朋友中很好地隔离了尴尬的短处,他从不提及考试的结果,也从不诉说自己挨打挨骂的原因,有人追问了,他会轻描淡写说他的母亲脾气太坏便转移话题。他像一个草莽出身的将军,加官进爵后,努力屏蔽自己的出身和来历,即便知道,那也只是个大概,模糊的认识就像毛玻璃一样语焉不详,不明就里,这也足以让他怀着一种安然的心态,用另外一种优势来轻易地掩盖与粉饰。他喜欢成为一种中心,并享受被人微微仰视的感觉。

而这次我面对面的压迫,让他的短处那么确切地现形,他在我面前一向营造的自信感觉,瞬间萎缩,在他的朋友圈中,我无形中成了他出身和来历的证人。与其说因为挨打产生愤懑而疏远我,恰切地说,是因为他一时找不到再与我相处时合适的姿态和位置,而我对母亲的要求不折不扣的执行,这与他来说,是一种无声和变相的背叛。我们之间形成的互相帮助与爱护的默契与格局,遭受到来自于我这一方突如其来的严重损坏。他的自尊心在受挫的同时,情感也遭受到了同等程度的伤害。

段家小哥哥,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从前,当时我们都太小,小得没有能力准确而恰如其分地支配我们所有敏锐的感觉。是的,我承认,在流畅的课文背诵中,在看到你难堪和狼狈的样子时,我仍然坚持着最完美的表演,这不仅仅来自于母亲的压力,也来自于内心小小的自得与虚荣。你基于对我的熟悉和了解,用魔法瓶般的萤火虫之灯,让童话活生生地再现,却让沉浸在于童话书本的我,在一步之遥中望而却步。虽然我们纯洁并肝胆相照,但我们幼小的心灵,却避免不了争锋相对的较量。我们像一面镜子,彼此照见了,深藏于人性中,与生俱来的恶。

可是,长大了又如何,每个人只是熟悉了支配和隐藏的伎俩,于无声处更见惊雷,笑语晏晏的背后到处刀光剑影,我依然怀念金子般的童年,虽然世上没有足金。段家小哥哥,我们是曾经的两根刺,在微微的痛觉中获得彼此的认识和成长。

时光的流逝让对抗逐渐松懈下来,只是都骄傲着,拉不下这个面子。

我们关系的转机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来到了,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那一天,是1980年最为平凡的一天。那一年,我10岁。

4

物质的匮乏,轻微的贫苦,反倒激发人们生活的仪式感,像等待过年一样等待着一场电影,像期盼亲人一样期盼一个货郎担……物以稀为贵,生活中适当的物质、时间的留白,让念想如墨影凝聚,让人倍加珍惜一丝一缕,一蔬一饭。

当肉类已被素食主义摒弃,速度让天涯不再遥不可及……还有谁会在一场等待中,进行诗意的心灵耗损?还有谁会对“所见既所得”的所有给予高度的重视与尊重?物质的丰足会在一定的程度上,减弱理想的光芒和精神的成长。

从城市东北角的铁路新村,前往420工区的厂矿有两条路,像眼睛的两条眼线,“上眼线”距离长,是宽敞的大马路,“下眼线”是被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但距离缩短。两条眼线所包容之处,是一片野花和荆棘接天漫地的荒野。

每年夏天,420工区家属房前的空地总会放几场露天电影。影讯像候鸟归来的信息,通过风或者洋流带来的雨,漫过那片荒野,准确抵达我们耳中。我们身着节日般的盛装,如赶集般,太阳尚未落下,就成群结伴从“下眼线”扑将过去。放映结束时,再从“上眼线”回来。大人叮嘱夜晚别走小道,那儿有蛇、毒虫,和藏在荒野曲线间被遗弃的坟茔。

铁路礼堂的电影优先于那个城市所有影院,但我们更神往隔壁工区的露天电影,这类似于食堂吃饭和郊外野炊的区别:幕天席地的座位更为自由和随意;自带的板凳或路边捡拾的石块抢占的位置,能收获得胜者的优越;两面均可观赏的荧幕,让主情节的讨论之外,就右手执枪还是左手拿筷等细节之间,再滋生愉快的争执;毫无遮拦的风,吹向用绳子牵系的宽大银幕产生的褶皱,让人物的脸或者手变形,这又带来意外的喜剧……一场露天电影从讯息的接收到电影结束,都带给我们隆重的喜悦。

那日影讯《保密局的枪声》,一部已经在铁路礼堂放过几场的电影,但我们仍然为之雀跃,为开学做准备的一双水红色的凉鞋让我足底生风。段家小哥恰好领着几个大朋友坐在我之后一排,电影结束,他的朋友拍拍我邀我一起走,段家小哥在不远处看着我,若有所思,又默不作声。快开学了,对抗也该结束了,我离开我的同伴,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们被领向了“下眼线”,漆黑的紧靠着荒野的“下眼线”让我顿步,但已无从选择,我的同伴已经消失在“上眼线”的拐弯处,那边的灯火也远了模糊了。我提醒走大道,段家小哥说人多不怕,抄近道更先到达。我释然,离开课堂,他就是一个英雄,他带领我们穿越一条黑暗的荆棘小道,将会带来冒险般的刺激体验。素来怕黑的我被一种神秘与兴奋所激励,加快脚步走到了五六个孩子的中间。

浓黑的夜里,一队孩子像勘探队走进森林,慢慢趋近并探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草木的气息,浓烈扑面而来,像巨大的黑洞霎时将我们吞没。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之中,两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几乎没有人说话和讨论电影剧情,只是摸黑着往前走,适应黑暗后的注意力,正打算从自身游向四周,忽然一声呼哨声划破寂静,这难忘的呼哨声像电影里胜利撤退的号角,随之一阵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已远去。我的叫喊才吐露一半就被自己吓吞回去,呆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并认领了被遗弃于黑暗的结局。

这是一场即兴的蓄意报复,是段家小哥消除余恨的手段,他素知我在黑暗中的胆怯,恶念陡起,让我从一场游戏的体验跌入真实的困境。

恐惧铺天盖地而来,我瞪大了徒劳的眼睛不敢前行,也不敢后退,就像被段家刑具抽了一记,只能绝望地蹲下去,抱紧自己。那一刻,我哭得不声不响。

多年来,受惊、害怕、受屈、郁闷之时,我都会下意识抱紧自己来减压。我逐渐明白,这是一个精神自我保护的姿态,是婴儿蜷缩在子宫里的姿态,是人天然寻求安全,渴望回归母腹的姿态。

5

每个孩子都曾经被黑夜和孤单恐吓。母亲天赋的讲述故事的能力,使夏夜乘凉增加了趣味性,她的“鬼”故事深深植入我的脑中,并强烈脸谱化,一个漆黑无人的旷野提供了它们出场的舞台,即便俯首闭眼,也能感觉有比夜色更黑的影子迫近,甚至带着微微的鼻息。捂住耳朵,于无边的寂静中仍析离出可疑而古怪的声响。我像溺于水中央,回头是岸,前面也是岸,但抵达岸边的路程均凶险莫测;又像坠崖落到一半被树枝勾住,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化为压断树枝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样的无助和绝望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以后的人生陷入同样的境遇时,就会想起少年时这片漆黑的荒野。

一点光亮从我眼前掠过,接着又一点,不断有点点锐利的光从蹲着的我的眼前闪过,它们像飞溅的火星开始触燃我蜷缩的知觉,慢慢站起身将知觉投向远处更远处。萤火虫!成群结队的萤火虫!从荒野深处喷薄而出,那儿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蜂巢,被人惊扰之后倾巢出动,四处飞舞;又像天使垂怜,撒播种子一样向荒野撒播着点点光明。

月破云影。月光温柔笼罩荒野,沉睡的草叶和花朵如梦初醒,从浓郁的夜色中挣脱出来,显出朦胧的泛白的轮廓。众多的萤火虫,像身着隐身衣的掌灯者,将荒野漫游成灯河。它们像猫头鹰或者蝙蝠,昼伏夜出,阳光普照不需要它们锦上添花,而黑夜深沉它们用微光来温暖点缀这个世界,万物无不顺应自然规律与呼应。它们用磷火之光觅食求偶,以清露和花蕊果腹,它们集群但无声,出没于水泽和荒野,轻盈潇洒舞蹈,以微小的光汇聚成波澜壮阔,令人心醉神迷的海洋,像默片时代的电影画面一样。

荒野无声召唤,就像饥饿者被面包蛊惑,迷途者被星辰指引。我跟随几只飘逸过来又折回的萤火虫,进入了荒野的腹地。虫鸣、清风、花影,烛火般的摇曳飘忽的萤火虫。一切天籁都变得澄明,一切影像都充满诗意和童话色彩。萤火的光亮带给我勇气和安静的力量,我与荒野融为一体。

天使在灿烂的星空俯视,荒野是“双眼线”中柔媚而明亮的眼睛,璀璨的星子落在眼睛里是明明灭灭的萤火,我是天使在瞳孔中的投影。这是我一直深藏于心的秘密,并给予我长久的伴随和激励,再逢如此这般的命运困厄,也能被自己内心的天使最终拯救。

一道雪白的光柱快速晃动,划破了梦境一般的幽静,段家小哥焦急的呼喊和破碎的脚步声让我回到现实,惊恐又一次攫取了我,狂奔之中一只凉鞋落在了草丛深处。段家小哥尚不坚实的背脊成为我泅渡的船,他背着我穿梭于萤火虫缭绕的小道,我帮助拿手电筒,我们无声的和解了。魔法瓶中的萤火虫、从火柴盒中飞升到天堂的萤火虫、引领我畅游灯河的萤火虫都飞过来,我索性关了电筒,让萤火虫照亮我们的归途。

“捉几只放到瓶子里?”

“不,让它们自由地飞。”

“那以后经常带你来看萤火虫”……

6

下一个暑假来临时,我用拙劣的手法涂改了成绩单,数学试卷的漏题,让连续三年半的第一和双百戛然而止。想象母亲用以炫耀的资本被打折的尴尬和恼怒后,我用橡皮擦就着唾沫充当了涂改液。显而易见的涂改痕迹,让我制造的另一个试图掩盖的谎言,成了一个欲盖弥彰的笑话。双重的“罪恶”促使母亲告到了学校,我被取消了夏令营的资格。

段家小哥的期末成绩,让正在纺织石棉的段师母的怒不可遏已经失去了新鲜感。稍稍长大的段家小哥不再忍气吞声,他打开房门又用力关上的声音透出明显的不耐与反抗,激怒了原本只打算停留在骂人阶段的段师母。她艰难地从纺织了几个小时的石棉纺车上撤下来,来不及揉一揉酸涩的腿,就朝门外追了出去。段家小哥已经跑过我家,奔向夕阳。他母亲追了几步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追上,顺手从邻居厨房的窗口拿了一把菜刀朝前扔去,夕阳依然炽烈的光线让其视线昏茫,但刀准确落在了段家小哥的后腿上……我母亲说“真下得去手,伤口跟小孩子嘴巴似的咧着,白森森的骨头都看见了”。段师母大哭:“我没想到真的砍到了,我看不清楚,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呀”……

我们坐在荒野的一块小高地上,萤火虫漫天飞舞,浓密的月光,稀疏的星光,萤火的幽光,这些都是没有被使用过的光,互相堆叠映射出,纯洁而原初的世界。

“真想变成萤火虫,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长大了,我们就自由了。”

“我妈说我没出息,长大只能在家纺石棉。”

“老师说,萤火虫一生非常短暂,但一到晚上就努力发光,我们每个人都像渺小的萤火虫,都会发出自己的光芒。”

后来我们搬离了平房,分开了。我回去过那片荒野,已被开拓成楼房群,萤火虫不知撤离到哪去了。

多年以后的一个晚上,我搭乘火车去远方,在车站碰到了段家小哥。他顶职后是站台上的一个扳道工和信号员,他高大而腼腆,寒暄中羡慕我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回首时,他站在暗处手执信号灯,照向远方,一明一暗,像极了一只闪着荧光的萤火虫,向远方发出微弱的信号……

后来他成了城市下辖小站的站长,娶了温柔的妻子,过着幸福的小日子。而我辗转在大城市中,貌似安稳内心却常常流离。

在三百多米高的城市建筑中,看落日为另外一幢高楼进行短暂的加冕,当王冠跌落到浩荡的黄浦江,它的金辉渐渐陨灭。地上的灯次第亮了,一个个,一串串,一层层上浮,像无数朦胧的萤火,它们像跌落的金辉幻身出来,在大树和叶丛中飞升……

段家小哥哥,我们都在尘世的荒原,我们都是萤火虫,散发出微小的、属于自己的,短暂而恒久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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