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 刀

高乔乔

那群人提着枪，吼着尖细刺耳的话。他们的靴子踢踢踏踏地踏过五孔桥村的土路,飞起的尘土让人想起村子里的驴，也是这样踢踢踏踏地在土路上踏过，并发出高亢的叫声。

“鬼子来扫荡了！”村民纷纷奔走相告。

这几个月，刘世矩带领村民忙里忙外，绞尽脑汁，终于把在这个村庄存放的五十多万斤军粮全部藏了起来。不少人家的地窖再挖了一道，原来的地窖放些米糠白菜，堆几个地瓜蛋子，把粮食藏进更深处的地道；屋后的草垛、新培的粪堆下，再刨上一尺半土，便能看见藏粮的暗门；猪圈棚窝，驴槽底下,都挖了坑埋了缸，缸里盛满了军粮。

这日，不时有摔砸锅碗瓢盆的声音与鸡飞狗跳的动静混在一起。村民们先是提心吊胆，看着那群人最终搜不到什么只抓了一些鸡鸭，又如释重负。

但这似乎只是个开始。军粮很多都是夜间水路运来，还有一些靠车拉驴驮，目标很大，很容易走漏风声。日伪军早就确信五孔桥村藏有大量军粮，扫荡却几乎一无所获，就气急败坏地抓了刘世矩。

是一个星光惨淡的夜。被绑在刑架上的刘世矩眉头紧皱，身上靛青粗布衣衫绽开的裂缝下布满或新或旧的伤痕，他此时看起来狼狈又肮脏，却有皎洁的月光如舞台上的聚光灯般洒遍他的全身，照出他脸上几天来未损分毫的决绝。

刘世矩疲惫地睁了睁眼睛，恰好看见两名日军在夜色中搬着一个长条缓慢地走近，他们移动的样子像是一只螃蟹，很是滑稽。于是,刘世矩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两个人一挪进屋子立刻“咣”的一声把那个长条扔到了地上，又立刻被溅起的尘土沙粒迷了眼睛，涕泗齐出。两人愈发气急败坏，看上去更加滑稽了。刘世矩的眉头愈发舒展，笑得大声了一些，并没有在意月光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长条映出了寒芒，想提醒他什么。

鬼子不怀好意地走向他，熟练地撸下挂在刑架的绳头，从后面猛踹一脚，手脚依然被缚的刘世矩便结实地摔在了地上，一些砂砾划着他裸露出的皮肤，产生尖锐的刺痛，又立刻在身体传来的仿佛筋骨断裂的疼痛下被抵消。

他吐了一口嘴里进的沙子，感到了喉头的腥甜。他努力眨了眨眼睛，眸中落到此前同样被摔在地上的那个长条——那是村头的那口铡刀。刘叔、李嫂、顺子、虎妹都在那上面铡过草料，刚刚还让鬼子出了糗。想到这里刘世矩不由生出一股亲近感，忍痛咧嘴笑道：“你也看不惯，想迷瞎他们的眼……”

他的话被一阵怒骂打断——即使他们不说中文时他并不能听明白，但表达愤怒似乎没有语言的限制。与此同时他被拎起来，按向那口铡刀，他用尽剩余的力气将身子向一侧歪，堪堪避开了底座上的尖刺，但还是被粗粝的木茬和铁刺划过脖子上的皮肤，留下了几道血痕。

与前几天一样，他们又操起蹩脚的中文，开始逼问他军粮的下落。不同的是，身体似能感受到上方铡刀刃的寒意，刘世矩感到从未距死亡像此刻这样近。他自问还不畏死，竟也本能地战栗了起来。这令两个鬼子认为自己的恐吓终于有了成效，于是他们假惺惺地将他扶起，脸上努力堆出客气的笑：“刘先生，只要您配合，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听到这话，刘世矩更加一言不发，脸色也愈发难看了。他觉得自己被最看不起的人轻视了，对他们虚情假意的嘴脸感到恶心。两个鬼子发现还是撬不开这家伙的嘴，又一次把刘世矩推向铡刀。

“上一次，也有一个这样的村子，也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中国人，我们只好当着大家的面把他们活着砍去了手脚，绑在大树上；第二天砍去胳膊，第三天砍去双腿……”刘世矩最听不得同胞遭受残害，对鬼子的惨无人道早就恨得牙根发痒，当那轻佻刺耳的腔调、血淋淋的字眼，在他的耳边苍蝇一样嗡嗡叫时，不仅没有令他生出一丝怯懦反而点燃了他的怒火，他奋力一挺脊背，想痛骂这些没有人性的鬼子一番，可是连日不眠不休和严刑拷打已经把年过半百的他折磨得十分虚弱，他怒目圆睁，刚要张口就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还以为这小子真是铁打的，看来……”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把刘世矩踢到一边，随手拎过旁边的水桶泼过去。在凉意的刺激下，刘世矩半睁了一下眼睛。紧随意识恢复的是汹涌而至的钝痛，他集合全部意志对抗这些钝痛的攻击，感到脑袋胀得像碾砣一样大，并嗡嗡作响。一张丑陋的脸在他眼前晃动，把“军粮”“哪里”等字眼蛮横地砸向他的耳鼓，他稀薄的意识抓住了这些字眼，便在昏晕中用仅剩的气力咬紧了牙关，稍稍掀开的眼皮也重重耷拉下来。蹲在他身边的鬼子盯紧着他的脸，此刻扬起一只手向扶着铡刀的鬼子做了个诡秘的动作。

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他感到呼吸困难，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动，眼前金星飞舞，“嘻嘻，嘻嘻，刘叔，你铡的草好看，像过年玩的滴滴金！”小时候他就喜欢蹲在牛棚里，看刘叔和刘婶在小油灯下铡草料，铡刀是崭新的，刘婶是崭新的，年轻的刘叔利落地压一下铡刀，碎干草便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打一个漂亮的旋儿……他艳羡地看着刘叔，想着什么时候能亲手摸摸铡刀，大人们从来都不让他靠近……

“看来……”他们再次把他踢下了铡刀。

天边的朝霞躲在乌云后，影影绰绰地露出金红色的边。

再次醒来时，浑身几乎被裹成粽子的刘世矩看见的不再是穷凶极恶的眼睛。

——被戴上大红花听表扬的时候，刘世矩笑得有些勉强。村里的孩子有最为纯净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的心灵，刘世矩嘴角的一丝僵硬落入了他们眼里，他们便争相叫着：“粮食一粒都没有丢！”“我们都好好的呢！”“鬼子都被八路军赶跑了！”

透过极为热烈的掌声，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铡刀的木槽和铁皮都黑得发亮，里里外外透着憨厚朴实，旁边还有几捆猪草。他真想过去摸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