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

2018-11-14 02:38
山东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思想者大雁祖父

赵 丰

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思想,这是大脑天生的职责。

譬如,我是从河里的石头缝缝蹦出来的。童年里,祖母不断地用这样的说法向我灌输我的来历。渐渐长了几岁之后,大约是五六岁时,我就有了刨根的念头,蹦出我的那条河、那块石头在哪儿呢?

祖母接受了我的问题,带着我看沣河,指着它说:就是这条河。我问:那块石头呢?祖母带我下河,开始了艰难的寻找。我依然记得,那个寻找过程很漫长。祖母东瞧细看,就是找不出一块适合我出生的石头,因为沣河的河床里铺满又细又柔的沙子,很少有石头。末了,祖母终于看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指着它说:就是这块。我仔细瞧,果然上面有道裂缝,我应该就是从那儿蹦出来的。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它的裂缝,想着我从那儿出来时,它会不会感到疼痛呢?

我让祖母把那块石头带回家,想做个永恒的纪念。但是后来,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了。由此,我失落了很长时间。

再后来,到我七八岁时,在周围大人们的言谈说笑中,我开始质疑起祖母来。小镇的大街上常常会走过一些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一脸幸福、旁若无人地穿过大街,回到她们的家,丝毫不理会小镇人的目光。

我恍悟,人的起初就是在女人的大肚子里寄存着,然后从身体的某个部位蹦出来。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祖母不断地运用乡野思维教导着我。她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圣旨。对于祖母的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质疑。然而从那时开始,我再也不迷信她了。

我一直在想,祖母为何要骗我。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至今。

从那时开始,我俨然成为了一个思想者。

关于人的起源可以追溯得更远。流行的说法是,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大致的进程为:猿人类、原始人类、智人类、现代人类。具体的情节是:约6500万年前,一颗宽度为16公里的陨石撞击到了位于今天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上,从而结束了以恐龙为主导的物种的灭绝,而原始哺乳类动物逃过劫难,历经漫长岁月而存活进化。再到了3300万——2400万年前,猴子变成猿,开始了人类的起源。

猴子怎么会变成猿,猿又怎么进化成人,这其中必定有一个疼痛的转折。在这个转折过程中,一定是思想起了作用。猴子和猿,除了生活还是生活,而人除了生活,还要思想。这是本质的区别。

作为思想者的人,不应该忘记了自己的祖先:猴子和猿。

无论人如何伟大,其生命也是脆弱的,比苇草强大不了多少。人的伟大不在于身体和生命,而在于思想。正如法国哲人帕斯卡尔所言: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

有时,我坐在泥土之上,捏着一棵小草的叶或茎,想着这就是我的生命吗?如此脆弱?如此弱不禁风?我如果不学会思想,那还不如化身为一棵小草。

起风了,如同思想的影子。我把手里捏着的小草插入身边的泥土里,如此可以减轻我随手拔下一棵小草的罪恶感。

不一样的河流

上班的路,回家的路,被我重复了无数遍,似乎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是老模样,但仔细观察,总是有新的细节出现,就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那样: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哲学家的本意,就是努力将人引向思想的轨道。面对赫拉克利特的句子,我不能熟视无睹。点燃一支烟,静静坐着,揣摩它的含义,终于弄清了这句话的意思: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诞生哲学家的地方,一定会有河流,或者湖泊。水过滤过思想的杂质,是那种清澈的、流动的水,漫延过哲人的思想,激荡起哲人智慧的火花。只是,我至今不知道赫拉克利特家乡有着怎样的河流,遥远的空间和时间阻碍了我的想象,留作了永恒的谜。

我在思索着赫拉克利特的思维方式。无疑,他使用的是抽象思维中的上升性思维,是从个别的事物的经验中,通过分析、综合、比较、归纳,概括出具有一般特征和普遍规律性的思维。他坐在家乡那条河流的岸上,看着河水的波纹,草木的出芽,鸟儿的飞翔,鱼儿的游动。那不是偶尔,而是常常。他发现,这些物象每天都会是不同的样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常常,它会皱起眉头,闭上双目,人生的诸多疑问,云雾一般缭绕着身心,水一样在意识里流淌。由于过度思考,他坐在河流旁的样子,就近乎痴呆。

赫拉克利特为自己构筑了一条适宜生存的河流。在这条河流里,他自如地呼吸着,自由地思想着,没有船只,没有航帆,没有人烟,有的只是扬着翅膀,贴着水面飞翔的鸟儿,还有在水里畅游的鱼儿,以及被风吹起的水的涟漪。水边有芦苇,他坐在其中,抚摸着苇草,和鸟儿、鱼儿尝试着精神的对话。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的思维异常活跃。忽然,在水的涟漪里,他捕捉到了一句经典的句子。于是,他冲出芦苇丛,高扬双臂,迎风在河床上奔跑、呐喊。

有路人经过,以为他在发神经,或者干脆就是个神经病患者。

哲人,在世俗者的眼里,无论行为还是语句,都是非正常的,神经质的。

思想者的痛苦,没有几个人知道。

就如德国的尼采,会在都灵的大街上抱着一匹瘦马的头,抚摸着它身上的条条鞭痕失声痛哭。他在想着:为何人和马不能和谐相处?思想过后,他发疯了。

把思想悬挂在鸟儿的翅膀上

我所说的鸟儿,可能是一只麻雀,也可能是一只大雁。麻雀生存于人类的屋檐下,躯体上一目了然的是生活的影像。大雁高飞于苍穹,在我的意识里是精神的旅行。

我把思想悬挂在麻雀的翅膀上,满脑子都是生活的思考:年迈的父母需要怎样的照顾,年幼的孙子如何才能快乐、健康、智慧的成长,吃些什么,才能治疗我的脂肪肝,每天走多少步,才会有益健康,如何减少那些无聊的应酬而又不得罪朋友,怎样才能不让自己日渐空虚,怎样才能战胜渐渐衰老的生命恐惧感,当不再为吃饭穿衣忧愁的现代生活中,这些就是生活的内容。幸好,我阅读到了一部书,是十九世纪美国作家、思想家爱默生的《怎样思考,就有怎样的生活》。他告诉了我很多生活的诀窍,譬如:节俭是你一生中食之不完的美筵;凡是有良好教养的人有一禁诫:勿发脾气;知识是治疗恐惧的药;意志引人入坦途,悲伤陷人于迷津……宛若一个生活的导师,爱默生教导着我如何应对生活,走完自己的人生。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麻雀飞向高处,把麻雀理解为实用主义者并非是贬义。麻雀懂得生活的重要,如果没有生活,活着就失去意义。所以,它在觅食,它在建造更安全的房子,它在谈情说爱,它在生儿育女……

可是,我仍然看到了麻雀们生活之外的情形。譬如说,它在一个树枝上伫立,它在乡亲们的院落里盘旋,它在阳光下叼琢自己的羽毛……这些细节,麻雀们无数次地向我演示着。具备了许多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磨砺,我终于知道,那就是麻雀们精神世界的表露。

以我的意念,麻雀在树枝上静静的伫立,它是在思想;在乡亲们的院落里盘旋,是在感恩;在阳光下叼啄自己的羽毛,它是在审美。一种最普通的鸟,无论是生活,还是精神,远比人类想象的要丰富得多。夕阳、明月、昏鸦、老树、屋檐、炊烟……麻雀的精神,会不会穿透这些自然的景物,上升到一个别致的境界?这些,我真的不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低自己做人的姿态,让思想伴着麻雀的翅膀在低空飞翔。

有时,我的目光会离开麻雀,仰视天空高处的大雁。

大雁是出色的空中旅行家,每年春分后飞回北方繁殖,秋分后飞往南方越冬。在深秋的风里,它们从老家西伯利亚一带成群结队、浩浩荡荡飞到南方过冬。第二年春天,经过长途旅行,它们回到西伯利亚产蛋繁殖。

小时的晚秋里,会听见大雁的叫声,抬头,果真发现大雁在空中飞翔。祖父对我说:别抬头看。可是,我往往难以抵挡大雁的诱惑。祖父不在身边时,我就止不住仰天拉长脖颈。

一直不能理解,祖父为何不让我抬头看大雁飞翔。及至中年,祖父才向我讲述了他做过的一件伤害大雁的事。祖父与祖母刚结婚那年,他在化羊峪那面山坡上种谷时,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雁,带回家用绳子拴在窗前。夜里,又飞来了一只雁,两只雁叽叽嘎嘎讲了一夜的话。清晨,祖父看见两只雁脖子缠绕在一起,绞死了,祖父高兴地说:“一对呀,正好一锅煮。”是祖母,拦住了他。祖母在祖父种谷的那面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将两只雁合葬了。

祖父在向我讲述这件事时,语调里饱含愧疚。

我渐渐明白,祖父不让我抬头看大雁在空中飞翔,不仅仅是因为对大雁迁徙生活的同情,更在于年轻时曾经伤害过大雁的内疚。他的目光,无颜面对大雁。

苍穹是心灵的影子,大雁深悟其妙。比大雁更有思想的人类,也常常在无际的苍穹和遥远的地平线上,探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摸索自己心灵的影子,把内心风景的影像投射到身体之外。在宁静、旷达的风景中,一些人看到了人类的本性,抑或,还有生命的本质。身体之外的物象,是他们心灵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

据说,对自然之美极为敏感的意大利诗人但丁,常常沐浴着秋风,登高欣赏大雁留在蓝天白云下的影子。他发现大雁的组织纪律性比任何一类鸟都要严明。他在想象那排列成“人”字形的雁子是飞行在悲壮的还乡路上,还是赶赴一个庄严的葬礼?悲壮和庄严,这正是但丁心灵的影子。他的心灵如雁一样,永远在路上行走,沿着柏拉图——基督教——文艺复兴这样的路线,去寻找他的精神家园,完成人类的不朽之作《神曲》。

有雁飞过,这纯粹是一幅景象么?但丁矗立在高处看不到大雁飞翔时,就在心灵中描画大雁的影子。这种描画是他超越时空,心灵突破的艺术杰作,是人类精神殿堂的绝唱。一旦将自己灵魂的影子附着于一群大雁身上时,他的精神境界才能达到一个至高的所在,才能俯视理想的王国。

受但丁的影响,我也喜欢秋雁。在我生命的纵深地带,驻扎着对它深深的虔诚。

在生活的空隙,我会执拗地在高空搜索大雁的影子,试图把思想悬挂在它宽大的翅膀上,让它带我完成一次次的精神穿越。

我要去哪儿

常常,行走着,我就迷惘起来:我要去哪儿?明明是走在上班或者回家的路上,却疑惑起自己的去向。前不久外孙闹肚子,女儿让我去药店买一种蒙脱石散的药,可我不知在想什么,走了半个小时,又折返回家。女儿问你买的药呢?我醒悟过来,急忙又出门。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生命进程中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妻子知道我的毛病,常常是隔一会儿就给我打个电话,再三提醒。家务是小事,在工作中就是大事,会让领导不放心你。这一不放心就麻烦了,工作了几十年,总是原地踏步,得不到重用,更谈不上升迁。

有次,单位的领导交给我一张表让我去县土地局办事。事情很简单,就是签个字盖个章。土地局是在城南的,我向南走了十几分钟,在体育场门口碰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撞到了一个行人。两人吵了起来,相互指责是对方的责任。其实,被撞者身上并无大碍,不过是擦破了一些皮,可他就是不依不饶,非要骑车人赔偿他几百元钱。我站在一旁看,想着就是这么小个事,骑车人道歉一下,或者被撞者放高姿态,这事儿真的不难解决。我也是多嘴,劝说双方相互谅解。我的意思是退一步天高地阔,让三分心平气和。谁料我越是劝,两个人越来劲,被撞者还说我多管闲事。我落了个脸红,尴尬之下就忘记了去土地局,看两人还在纠缠不休,我索性选择离开,向县城的边缘走去。我是想找个在空旷的地方思考人与人争斗的意义。在田野里转了一大圈,一个多小时,才想起了领导交办的事情,匆忙去找土地局。这一折腾,就是两个多小时。办完事回到单位见领导,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接过我手里的那张表,扔在了办公桌上。我想编个理由解释,可他根本不容我开口,挥挥手让我走。后来,我才晓得,他见我迟迟不回单位,他又急着用那张表,以为土地局那边为难我,就给土地局长打了电话,土地局长去下边一问,下边的人说没见我过去呀,领导这才上了火。

除了写作,我的日常思维总是很难集中在某件事上。思维的散乱,由此带来许多的误会。在街上碰到熟人,甚至是很要好的朋友,正和人家说着话,思想就开了小差,忽然琢磨起某个哲人的某个艰涩的句子,或者找到了困扰了我很久的某篇文章的结尾,就连声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了。熟知我脾性的人当然会谅解,笑着看我的背影远去,可是一般人就难以接受,以为我清高瞧不起人家,以后再见我就板着脸不愿搭理。有时,因为想着某个问题,我会中断生活中的某件事,譬如忘了关闭做完饭的天然气灶;给热水瓶灌了开水,却忘记了盖上塞子;至于“骑驴找驴”的笑话,在我身上更是屡见不鲜。起初,家里人以为我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唠叨着催促我去看医生。后来见怪不怪,家里人只好为我多操一份心。

羡慕垂钓者的那种静心,应朋友之约也去钓鱼,可是十分钟过去了,鱼儿还是不咬钩,我的思想就开小差了,目光虽是盯着水面,但鱼儿上钩了,我却无动于衷,最后连鱼竿儿也被鱼儿拖下水,那一定是条大鱼。朋友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说你想啥呢?那么大一条鱼啊!钓鱼,真的不适宜一个思想者。鱼儿,遇到思想者,也真的是幸运。

做一个思想者,总是要历经痛苦,这是无法避免的。让我放弃思想,做一个生活中的完人,很难。不过,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就是我,这独特的那一个。如果有来生,我依然会选择在思想的轨道上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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