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外一篇)

2018-11-14 10:06戚佳佳
辽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炒米师傅

戚佳佳

家乡好的吃食,大多是为了过年。为着一个过年,绞尽脑汁地想着关于吃的各种花样。似乎所有的吃食专是为着赴一场与年的约会。而独独炒米不同。

春芽萌动,万物复苏,阳春三四月份,杨柳依依之时,下秧之后,有一段等待秧苗长成的间隙,村舍间会时不时地飘来炒米的香味。在这香味里,大人孩子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经过年后一段漫长时光的食物贫瘠期,终于又可以吃上炒米了。

炒米是请专门炒米师傅炒的。还是过年时的那个炒米师傅,不需要再商榷报酬多少,只需知会一声,约定日子,炒米师傅必定会应约而至。乡里人讲究,对于一诺千金的遵循,早已是约定俗成的。

日子到了,炒米师傅提着足有手臂长的大铁铲和专门用来炒米的黑沙,走村串户,从河那边坐摆渡船过这一边来。炒米师傅不管到了谁家,那种炒米的香味,就仿佛一股潮,能把整个村子淹没。

约好炒米的人家,事先把准备炒的糯米淘洗干净,用水泡酥、捞出、控干,放在米萝里,专等炒米师傅登门。炒米师傅不需要催促,到了约好的时辰,他自然会准时到来。

炒米是技术活,臂力要凶悍,火候也要旺。父母亲事先会在灶膛里堆放上枯树枝、木柴,以备在炒米时派上用场。一通熊熊大火,把锅底烧得赤红一片。炒米师傅把泡发的米倒进锅中,同时也把黑色发亮的沙子倒进锅里。

就看那炒米师傅抡着他的长臂大铁铲,在大铁锅里左冲右突,上下翻飞,一会儿功夫,炒米和黑沙就搅和在一起,均匀掺杂。黑白分明,黑白相映,仿佛无常两兄弟一般。它们相互交融,紧紧依偎在一起,难分难舍。已经很难分辨哪是白米,哪是黑沙了!

站在锅灶旁的我,寸步不离,鼓胀着红扑扑的小脸蛋,扑闪扑闪着微醺的双眸,似醉非醉之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锅炒米与黑沙间的生死之恋。只见,那大铁锅中的米,忽而上忽而下,上下翻飞,左右腾挪。小小的米粒,一点点地变了颜色。

沸腾的铁锅以及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禾,把一个原本冷寂的锅屋变得热情似火。在锅堂口的母亲,时而端坐添柴禾,时而又起身垂手恭立于锅灶一旁。母亲和我和炒米师傅,和锅屋内的每个人都一样,脸红通通的,眼睛也红通通的。每个人的头发上都飘出了一缕白白的,朦胧的雾气,锅灶内的火足足地能把锅屋内的空气烧沸。

每抬手间,触碰到的,都是那滚烫的热气。寒冬腊月的天气还好,若是逢到春暖花开之时,一屋子不舍得离开的人,便个个满头大汗。后来听父亲说,我方才了悟。炒米师傅带来的黑沙,不是一般的沙子。它是由海水搬运而来的矿物质碎屑。这些黑沙和炒米搭配,增加热量,又可以把热量向米均匀渗透。在高温炙烤下,有些米会被烤焦,有些米却又不一定能熟。掺杂了黑沙的米,在大火炙烤下会渐呈淡黄,至焦黄就可以完美出锅了。

在细筛子的滚动下,黄澄澄的炒米,似一个一个走失的孩子看到了家的方向,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滚回了自己的家。而在这个家中,有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们相互陪伴着。虽然最后都进入了我们的肚腹,它们却不是孤独的。总有一些炒米陪着,你挨我,我挤你的。

其实,做一粒炒米也是幸福的!至少,总有另一颗炒米相伴着。

小时候喜欢把布衣口袋里塞进满满的炒米,那是每天出门前必做的一件事。待到出了家门,与小伙伴们一边玩着过家家,一边用一只小手往口袋里掏。然后搁唇边,反手倒入口中。喷香锋翠的炒米立即熏透了唇齿,令唇齿留香。

母亲会把炒米系在一个薄膜口袋里密封,一大口袋的炒米,一时半会是吃不完的。我们偶尔会在黄昏里泡上一碗炒米,有时也会在早晚的稀饭里掺杂一点。有了炒米的掺和,喝一碗水,吃一口稀饭,都是香喷喷的,至极的享受。

炒米是庄户人眼里最廉价的辅助食品,糯米是自己家田头种的。吃起来方便易行。家人到地里收种庄稼的时候,可以顺带着炒米、水壶和白糖。等到晌午或者黄昏时,饥肠辘辘的农人,或栖于田埂,一屁股坐在绿莹莹的草芥上;或就着一捆麦秸,稻稞坐下,于青天白日之下,一碗糖水泡炒米下肚,水米交融,在空寂的腹中游走,那该是何等的惬意!

干活劳作的农人,总是以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去细化他们粗糙而又忙碌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理念会跟随着每一个乡里的人。即使某一天走出去,对于生活会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力和持久力。

我对于一粒炒米的想念,也合乎了这样的心性,恒定,持久!

炒米糖

炒米糖与炒米不同,算是炒米的延伸和拓展。被稀释的红芋糖粘着每一粒炒米,又加了炒熟的花生仁,香喷喷,脆生生,好吃极了。

不过,吃炒米糖,不像吃炒米那样容易。由于制作上颇费周折,又要花钱买食材,增加成本,吃起来方便。老老少少都喜欢吃,顺手拿出一个,嚼得嘎嘣嘎嘣响,甜而不腻,色香味美。

因为好吃,做的又不多,物以稀为贵,逢着过年,好不容易折本做一回,大人们便很少舍得吃一块。即便是这样,没几天功夫,半口袋的炒米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今天去几块,明天缺几块的,还没等年正儿八经地来到,炒米糖已被蚕食瓜分得所剩无几。剩下零零碎碎的披着黏糊糊一般的糖稀炒米,一撮一撮,东倒西歪地仰躺在口袋底。

原是为过年准备,却并未等到过年的炒米糖,纯属嘴头食,来的千辛万苦,走时却漫不经心。在我尚且幼年的时候,家里对于炒米糖还无力承担。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父亲母亲面对着我们四个小馋猫,常常只能唉声叹气。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仅仅依靠几亩薄地,还得依赖雨水的丰泽,气候的平和,才能得来的收成,以此养活一家老小,还要供我们上学,一分钱对于当时的父母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

每当村子里飘荡着炒米糖的香味,父亲会抽出一支劣质烟,蹲在墙根下,默默地点燃。而母亲坐在门内,用力纳鞋底。他们不说一句话,只有麻绳穿过棉布的“滋啦滋啦”的响声在空气里回荡。冬天的雪后异常寒冷,冷风飒飒的屋堂,“哗啦哗啦”舞动的老刺槐,洞悉着他们焦灼、无奈的心。

在吃炒米糖终于不是梦的时候,我已长成一株细柳的模样。我以我麦秸杆的体魄,在新年将至的腊月里,无限神往地期待着香香甜甜的炒米糖!

庄子里,起先是甜味忽从东边吹过来,忽又从西边吹过来。在房前屋后磨蹭着,打着盹,不忍离去。我们的涎水被勾引了出来。于是,我们就七折八摸地出了家门,经过东家爷爷,西家奶奶的门前时,由不得地放慢步子。还从眼角斜睨一下屋内,恨不得一脚跨进屋子里,满足自己的企图。或者老天有眼,安排一出好戏,在我经过时,他们正好看到。那样,不出所料,必然会分得一杯羹,几块大小相同的炒米糖便在半推半就中收入囊中。

大概正因为我们得的恩惠太多,父母亲咬咬牙,跺跺脚,豁出去了。他们开始筹划着做糖了。制作炒米糖,得先去集镇购买红芋糖,炒米早先备下。在制作的那天,先是把硬生生又甜腻腻的冷凝着的红芋糖挖进铁锅里,以小火熬制至稀如糖水,再倒入炒米、花生仁。食材齐全后,父亲更得用劲地抄铁铲,不适闲地拨弄铁铲,看上去比那个炒米师傅炒米时还要用力。红芋糖又黏又沾,你用力搅它一下,它又会用力拽你一下。红芋糖就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而且父亲是依靠大脑里的一些模糊记忆,又掺杂了一些自己的想象,依葫芦画瓢,凭感觉制作糖,更是不易。

一趟糖制作下来,虽是寒冬腊月,父亲已经气喘吁吁,脑门上全是汗粒。

当炒米和花生都均匀分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时,父亲就把他们盛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桌子是专为了做花生糖而放置在锅灶旁。父亲用木质的锅盖,在平堆着的还是一盘散沙的裹着红芋糖的炒米花生上使劲地碾压。偶尔也用锅铲把松散了的逃兵,往一块攒。被压的炒米花生,因为红芋糖的渐渐冷却,越发的沾黏在一起。

当终于板结,一个锅盖形状,有二三十厘米厚的炒米糖便基本完成。最后,只有刀能让它们按制作人的意图成为方方正正的模样。

久站一旁的馋猫,对于制作成了的花生糖早就迫不及待了。从父亲手中接过炒米糖,填入口中,何其的美啊!

可父亲却来不及往自己口中放一块糖,便又继续忙着制作炒米糖了。我从侧影里看父亲密密匝匝的胡须,汗涔涔的。

那是一段让人无限神往的年轮,尽管单薄凄惶得如同一蓬乱糟糟的杂草。那时,总会有期盼,期盼的或许压根也实现不了,然后就成了泡沫一般的梦。

我的青春,带着那样的梦,半分闲愁,半分哀怨地过来了。想着那一双瞪大的清澈的眸子,想着那懵懵懂懂的忧伤,想着那一口口不及下咽的涎水,想着那漂浮在村舍上空的香味,便自个地醉了。

那是让我们无法释怀、难以忘却的味道,如陈年美酒,愈是久远,愈是甘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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