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岸上

2018-11-14 06:11林森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苏阿黄

林森

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为了岸上的好生活出海冒险;后来是为了回到大海上,才忍受岸上生活的平庸。为什么海洋比陆地更吸引他们?他们在海上经历了什么?曾经手持更路经、历练于惊涛骇浪的水手,能否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保全自己?

岸上

午后三点半,老苏搬着条凳到家门口不远处的木麻黄林中,开始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木麻黄林里吹过来的海风,裹着浓重的腥臭味。这种味道好像能腐蚀一切,海边人家的门窗,若非擦拭上厚厚油漆,就会在其摧枯拉朽之下,锈迹斑斑。有的人锁上房门离开半年,回家时,阳台、窗口的防盗网就会在手掌的揉捏下,碎成满地锈渣。唯一能抵御海风侵蚀的,只剩下海边生长的植物,尤其是木麻黄。木麻黄在海风的梳理之下,针叶根根分明,好像是浮动在空中的有形光线。老苏的工具不复杂,不过是木工用的小斧头、凿子等,加工对象是一块木麻黄树的老根。两年前的那场超大台风,让靠海的地方满眼狼藉,风过后他走在残枝断干的木麻黄林里,内心滴血。一棵被风连根拔起的木麻黄树绊倒了他,爬起后,他望着那团盘根与错节,心有所动。几天后,他借来锯子、斧头,把老树根截断,找来两个后生,抬到院子里放着。老树根在院子里放了快两年,他还没动手,在此期间,他买了木工工具,在很多小玩意儿上练手。真正对老树根动刀,是在大半个月前——他觉得,可以开始了。

他把交错的根须全都除去,剩下光滑的木块。他学会了用铅笔、量角器、尺子等,还开始画图——那是一艘船的造型。他想把那艘记忆中的船,以缩小的方式,用一整块树根雕刻出来。他并不急于完成,每天在这片树林里的时光,是独属于自己的。阳光仍然猛烈,海面吹过来的风是有重量的,但从此时到傍晚,风会越来越凉快。他刻几刀,就停下来,抽一根烟。收拾回家之时,地上丢了半包烟的烟头。他其实很少坐到暮色起,而是在接近五点左右收拾整齐,到镇上的茶馆里喝杯下午茶。镇子和渔村挨着,是海南岛上最著名的一个渔港,多少年来,一代代“做海”的人,从这里扬帆航向广袤的南中国海。穿过村头往北就是港口,但他步子很急,不敢多看那个他离开、回来无数遍的海港。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到海上去了。

茶馆里人声鼎沸。说话的人为了压住杂音,只能把声音喊得更高——人人都在嘶喊,却连对面的话都听不清。老苏还是听到了一些,大概是关于这座小镇的。小镇近些年已经完全变样了,早先那个落魄、凋敝甚至可以说被某种悲伤笼罩的港口,显示出某种进发、昂扬的新面貌,高楼快速建起,还修建了海洋工艺品一条街,引来不少游客。街角那家店,据说生意最好,老板早已是千万身家了。但有人觉得发展的速度还不够快,还得提提速——提速最好的办法,是得到上级部门的重视。

其实,镇里在出方案时,问过老苏意见的。他在会场听着,只是听,一言不发,被问急了,就说:“我不出海多年了,脑子又坏,这些东西,哪懂?”后来证明,他的沉默让他保留了一些脸面——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渔民阿黄,中气十足地提了几十条建议,条条言出有据,没一条被采纳。最终的方案,是北京一个文化公司的三个90后设计师拍着脑袋做出来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出《海贼王》和《加勒比海盗》的气息。但不管怎样,这镇子算是焕然一新了。各级领导在镇上的行程,通过电视、报纸、网络等媒体的报道,把镇子推到了全国人民面前,给小镇带来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领导考察之后,镇里尊重阿黄,给他写了一封信,感谢他为小镇的发展建言献策。阿黄把那封信甩在老苏面前,脸变成了彩光灯,各种颜色交替闪耀。老苏说:“阿黄,消消气,你也活这么久了,气还这么大?该提的建议你也提了,人家感谢信也給你写了,你还气什么?吃茶,吃茶……”

“我们这些人,就该死在咸水里,不该留下来见这个!”阿黄再拍桌子。

“吃茶,吃茶!”

阿黄不作声了。

老苏年轻时出海,和阿黄从未同船过,但他听过阿黄的勇猛之事。阿黄的水性好到在海里就正常、上岸就发晕,他曾说过,把他四肢捆绑丢到海里,他仅靠耳朵根、舌尖划水,也能安然无恙回到渔村。但阿黄却是同一辈人里最先走下渔船的,五十五岁一过,就浑身不适,海风一吹便骨头痛——据说是他泡在水中的时间过长,寒气侵入了骨头深处。这事也让阿黄在同辈人面前抬不起头,凭什么那些家伙比我在船上多待十几年?他还变得神经敏感,一看到别人低头说话,就觉得是在暗中嘲笑他,脾性愈加暴躁。一暴躁,身上一些关节就发痛,又得压抑着,压出一肚子闷气。他是一名自恨没有死在海中的好水手。

阿黄去木麻黄林里看过老苏的雕刻。他前前后后细细看了十多分钟,越看眼睛越发红:“你在刻那艘船啊?你在刻那艘船啊……”老苏取出一根烟点着:“你能看出是哪条船?渔船不都长一样嘛!”阿黄摆摆手:“哪里一样,不一样,我知道的,你刻的,就是那条船。当年要不是我运气好,生了一场病,没赶上出海,我也随着这船,死在南海了……我该死在海里的……我觉得我是偷生的人,这些年都是偷偷活下来的。晚上睡着,骨头缝里,海风直接穿过去,把人都打散了……”

老苏拍拍阿黄的肩膀:“这真不是给你刻的,我哪知道你心里想着啥,我给自己刻的。闲得慌,手不动一动,人就傻了。”

阿黄也拍拍老苏的肩膀:“你还会刻这好东西,我也有一件宝贝,藏着没给任何人看,来来来,你跟着我,带你去看看!”

“不去,不去。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海里

“出海的人,永远不能喝酒,否则你总会在醉后淹死在水里。”——数十年前,老苏的父亲在老苏上船之前,已经无数次这么警告过他。老苏当然是懂得水性的,他三岁的时候,已经能独自在海面划游,在大人们的笑声中玩潜入水中又浮起的游戏。这不算啥,哪个渔家孩子不这样呢?但近海划游与登上渔船出征远海,是两回事。出海,是男人的事,岸上是属于女人的。风浪和厄运,被男人的身躯挡住,女人们则要面对难熬的等待和寂寞的无眠。

出远海之前,老苏所有关于海的记忆,都跟黄昏和月夜有关。

黄昏是酸楚的。通讯不发达的很多年里,等待是唯一的联系方式。女人们每到黄昏,就会在岸边的木麻黄树和椰子树下遥望大海,希望铺满黄金的水面上,出现一个黑点。黑点逐渐变大,变成她们的男人以及船舱里的鱼虾。这样的等待,有等到的欢喜,也有颗粒无收的失望——有时是绝望,出海的男人和那艘船,永远留在某一次风浪里了。月夜则是欢腾的。当月夜下有人,说明渔船已安然回来,女人们悬着的一颗心,暂时回归原位。渔获从船上被卸下,在月光下,鱼虾蟹闪耀着奇特的光泽。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月光穿过鱼虾的身体,散发着晶莹的光。这是小孩子的节日。

老苏十三岁第一次上船。父亲是在出海的那天早上,才告诉他这个消息的——若提前告诉,怕他过于兴奋,睡不好,影响在船上的状态。船离开岸边的时候,老苏陷在兴奋里,不去看岸上老人和女人的挥手。船驶向碧蓝深处,兴奋很快化为乌有。四望全是一样的,只有水天,只有单调到花眼的碧蓝色,航向掌握在父亲手里、心中。船行半天之后,老苏已经把该吐的都吐出来了。船员上前帮他捏肩捏背,被父亲喝止了:“才刚开始,后面两个月都要在水上,怎么受得了?让他吐!”

父亲不理在船上打滚的他,只顾观看太阳,对照着手中的罗盘,有时会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那本纸张灰黄的小册子。那么多年了,识字不多的父亲,已经能把册子上的文字背下来了,可海上航行,马虎不得,还是得拿出来印证一下记忆。小册子上,写着这片海域所有的秘密。翻滚到肚子疼,翻滚到口腔泛酸、泛苦,翻滚到无力呻吟。父亲还是不理他,也不让船员过去。

傍晚时,海面平静,有人给父亲换手,父亲把罗盘交到那人手中。父亲下到船舱里,用毛巾沾染了一点淡水,递给他。他接过毛巾时,手是发抖的,可他眼中的恨意并未消减。父亲淡淡地说:“要出海,这一关得熬过去,谁也帮不了你。海风吹了一天了,你用毛巾擦擦脸、擦擦裤裆。风咸,不擦要烂掉。”握着父亲递过来的湿毛巾,他发抖的手抬都抬不起来了。父亲伸手扶住他的后背,用力在他肩膀一捏,又抢过毛巾,盖在他脸上。毛巾掀开,好像揭开了一层厚厚的海盐面具,脸上一阵凉意。父亲把毛巾塞进他裤裆,他挣扎而起,呕吐到一动就肚皮刺痛,也不管了,推开父亲的手,自己擦着裆部——淡水少,不能洗澡,这是唯一要优待的部位。

这一趟出海,父亲没给他安排捕捞的活计,只任他在船上不停地呕吐,只任他学会在海上的第一件事——习惯晕船。

岸上

老苏生了两男一女,女儿是老二,嫁到别的县去了。老三读完大学,没有回海南岛,留在上学的那个城市,成了市民,虽然时不时会在电话里说想念家里的海鲜什么的,但他每年回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他的小孩已在那个城市读幼儿园了,老苏也只见过一回,语言也不通——终究和自己、和这片海没什么关系了。距离最近的是大儿子,就在镇上经营着一间铺面,卖的是砗磲贝加工成的工艺品,还和海水相关,但他已经不出海了,只是从人家手中进货、卖出而已。海上的生活太辛苦,老苏自然不愿儿孙们再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想到祖先多少代人以海为田,儿子这辈却远离了,老苏还是涌起一阵阵怅然。父亲从祖父那里接过《更路经》和罗盘,后来传给自己,自己要递出时,眼前空荡,没人接手。

大儿子在镇上建了四层楼,叫他来一起住,热闹些,他说:“住不惯。”倒也不是住不惯,只是老家若是没人看着,几个月后回来,家里的一切估计全都锈为粉末了——只有人的目光,能保护家中一切物品抵御海风的侵蚀。

这一天,大儿子到木麻黄林里找他,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着他把一天的雕刻任务完成。望着那一地煙头和被挖下来的碎屑,大儿子默默地帮着父亲搬椅子、锯子、斧子。

老苏问:“有事?”

“不就是想回来跟你喝两杯嘛!爸,你不愿到镇上跟我们住,我不放心你。”大儿子笑了。

“别绕弯弯。”

大儿子不再嬉笑:“爸,你也知道的。还是那事,正式通知已经下达了,砗磲不让卖了,我的钱全压在里面,若是这些货出不了手,我下半辈子全丢进去,也还不了人家的钱……”

“当初我就跟你说过,这东西不能卖,你偏不听,怪谁……”

“谁料到会这样?当时镇上的店铺都卖,也不是我一家。何况当时镇上也是鼓励卖的,一艘艘船远赴南沙、西沙,把砗磲捞回来,有厂子加工,我们不卖,别人也要卖啊,发财的人多了去了。前两年上头领导来,镇上不也还卖着?若不是你当年挡着,我早点进去,早赚到大钱了。我进去太晚,你看,才搞了一年多,又说不让捞、不让卖了,这不搞死人嘛。”

“砗磲是海底的灵物,你们捞上来卖,这是什么?出海的人,不干这种事的,你们……我早讲了,这事不能持久的。”

“爸,这时再说这个,没用了嘛,我就是想把损失减到最小。”

砗磲加工产业在镇上发展了四五年,大批人以此为生,镇里也曾出了相关规定鼓励砗磲加工产业的发展。可最近,省内出台了《珊瑚礁和砗磲保护规定》,要求两个月后,禁止对南海砗磲的开采、加工,这使得兴盛了四五年的小镇,陷入一片哀号。禁卖时间快要到了,那些囤货多的,忙着要把货出手,买家手头捏着钱,就是不愿说个爽快话,砗磲价格一路下跌。老苏的大儿子看着堆在库房里的货,倒数着禁卖的时间,急出了通红的双眼和满口腔的溃疡。

“你想怎么办?我又不认识什么老板,哪有本事帮你把东西卖出去。”

“爸,其他的事,你别管。有个记者朋友,姓宋,他听说你是老船长,通过朋友找到我,想来采访采访你。我知道,妈过世后,你现在越来越不愿见人——连我们这些子孙都不想见了——你也不愿谈那些船上的事,但我不是没办法嘛。宋记者说了,他认识一些想收砗磲的老板,你就配合他做一下采访,他认识的人多,后面他给我介绍点生意……”

“就是说说话?”

“就是说说话!”

宋记者在三天后来到渔村。大儿子安排他跟老苏相见后,就急匆匆返回镇上去了,有人打电话给他,说要去看货。宋记者三十多岁,矮墩墩的,几个相机挂在脖子上,简直要把他压趴下。腰间的包里装满各种镜头,显得更矮了。他说:“您忙自己的,我先拍拍照。”老苏只好在木麻黄林里,雕刻着自己的那艘船。在老苏的雕刻下,船的造型已经显现,他正在专注的,是那些细节,他要刻出船身上的纹理和气息,他还想刻出海水在渔船上留下的斑驳感。宋记者把相机镜头靠近木船,拍下了木屑飘落的画面,也拍下老苏对着木船的凝视。宋记者对构图有着极端的敏感,他甚至觉得,是老苏的目光而不是刻刀把这艘小船雕刻成型。宋记者拍摄新闻图片,也拍摄一些永远上不了报纸的图片,他觉得,老苏是一个让他不断摁下快门的拍摄对象。

老苏一根烟接着一根烟,脸藏在烟雾后面,宋记者拍了不少他嘴角叼着烟的照片。忙了有半个小时,宋记者说:“老苏,可以拍拍你的罗盘和那本书吗?”老苏把烟头丢到脚下,鞋底一划:“你是我儿子带来的,我就直说了,罗盘你随便拍,那本书不行。你们采访有纪律,我们渔民也有纪律。不是我们小气,确实是上面来过一些领导,告诉我们,没有采访介绍信的,不能给看。我们的渔民在南海活动千百年了,这些书是我们在海上活动的证据,不能乱传。”宋记者说:“我理解的,这是我的记者证,你看看,这次下来得急了一些,也没想到会需要介绍信……”老苏说:“那,不好意思了!”宋记者着急了:“你看……老苏,我答应了,给苏伯介绍些生意的,我这次来,并非我个人的事,是省里的日报,要做一期关于南海主权的专题报道。你也知道,有的国家近来跟我们在南海闹得厉害,我们拍你这本书,是要在报纸上登出,是宣示主权的正能量行为,不会拿来乱搞的。”

老苏就沉默了好一阵说:“我信你。但得答应我,不能全拍。封面封底你可以拍,其他的,就不行了。”宋记者慌忙点头说:“好。”老苏站起身,朝院子里面走,宋记者跟在后面。院子很大,侧边小点的房子是祖屋,里面供奉着牌位。老苏时间多,又是闲不住的人,这间祖屋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祖屋高处是神龛和牌位,下面是八仙桌。老苏并没有直接去取他的罗盘和经书,而是取了几根线香,燃点起来,插在八仙桌上的香炉里。老苏拜了几拜,念念有词,这才走到八仙桌前,从腰间取下钥匙,插进八仙桌侧面的一个柜锁里。拉开柜子,抱出一个木盒子,老苏说:“出去看。”

木盒子摆放在院子里的条凳上,呈黑褐色,已经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木头了,外面刷了一层光亮亮的天那水,用来防潮。木盒并没有锁,把盖子揭开,里头还垫着一层布。布掀开,就看到了一本纸张脆黄的册子、一个古旧的罗盘。老苏正要把册子和罗盘取出,宋记者说:“等等,我这样拍一张。”罗盘有一个盖子,打开后,一个圆盘被“甲寅艮丑癸子壬亥乾戌辛酉庚申坤未丁午丙己巽辰乙卯”瓜分为二十四块,黑褐色的罗盘上,字刷着白色的油漆,指针随着罗盘在老苏手心的抖动,不断变化着方向。册子则是以毛笔字抄就、手工订成的一本书,这本书装订得不平整,书脊以一根早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线穿透、捆紧。纸张脆黄,甚至有点黑褐色——任何老旧的东西,好像都不得不被黑褐色掩盖。书的页边也有些翘起,封面上三个字歪歪扭扭——更路经。

宋记者拿着相机的手有些抖:“这东西,怎么用?”老苏指着罗盘:“罗盘上这二十四个字,代表各个方位,每个字之间的经纬度是十五度,转一圈是三百六十度,是整个地球,行船都要靠这个指引航向……哎,不说这个,现在没人用了,现在都用卫星导航了。这本《更路经》,得结合罗盘来用,上面记载着南海上的各个礁盘、暗沙和岛屿,记载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和方向。我们以前出海,都要依照上面的记载,算好船的速度和方向,海上茫茫,得绕开礁盘和暗流;风浪来了,得依照这本经书上的记载,找到最近的小岛来躲避……总之,若没有这两样东西,出了远海,即使全程风平浪静,也会迷失方向,没法返航……唉……不说了,不说了,你拍,你拍。”老苏随手一翻,展开《更路经》的一页内文。他话一多,就忘了刚刚跟宋记者强调过的只能拍封面封底的话,宋记者赶紧摁下快门。

老苏展开的这一页,用毛笔写着:

自大潭过东海,用乾巽驶到十二更时,驶半转回乾巽己亥,约有十五更

……

自三峙下石塘,用艮坤寅申,三更半收

自三峙下二圈,用癸丁丑未,平二更半

自三峙下三圈,用壬丙己亥,平四更收

自猫注去干豆……

这一行行犹如天书般难解的文字,让宋记者头昏脑涨,他收起相机,掏出纸笔,说:“老苏,你讲些在海上的遭遇吧。听说你经历过各种惊险,跟我随便讲点什么,我写下来,一定很吸引人。”

“讲什么?”

“什么都行。”

“渔民嘛……就那样,有什么好说呢?”

老苏把《更路经》和罗盘重新放归盒子,抱进祖屋锁住。八仙桌的抽屉关住的瞬间,老苏脑子里电光石火,闪过一些片段。1950年之后,老苏刚刚上船不久,那时基本不去南沙,而随着船在西沙和中沙捕捞作业。二十多年以后,响应国家战略的需要,他踏上了前往南沙的征途。南沙的气候比西沙、中沙更加变幻莫测,需要船长有真正过硬的技术。老苏带着船员,以一本《更路经》和老罗盘,躲过一次次生命中的劫难。当时的老苏和船员,每发现一个小岛礁,就做一件事:捡起岛礁上的石块,垒成一座小小的“兄弟庙”,烧香祈盼顺风顺水,行船平安。祭拜兄弟庙之风,始于明代,其時有渔村一百零八人出海遇难,渔村之人便在海边建庙祭奠,既为招魂,也是祈愿。这一百零八位“兄弟”的亡魂,在渔民们的纪念之中,逐渐变成了渔民们的保护神。岛礁小而荒凉,不像在渔村里,可以把庙修得高大气派,甚至在庙门上写下“孤魂作颂烟波静,兄弟联吟镜海清”的对联。几块礁石垒成的小洞,便足以安放渔民们的恐惧与不安。若是登上的是被别国侵占了的岛礁,老苏还会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木牌插下,上有大红油漆文字:“中国领土不可侵犯。”来年再登岛,木牌往往不见了,只好把字刻在礁石上。下回再来,刻了字的石头,同样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海风、海水磨光还是被别国的人丢了。那些年里,捕捞不仅仅是捕捞,也是凭着一股中国人的热血,在自己的海域巡游。数十年的海上生涯,他被抓去越南蹲过监狱;也曾登陆某个小岛后,被岛上的外国驻军拿枪顶着肚子;他甚至在海上遭遇过某国士兵的持枪扫射,当时他冷静地指挥船员以装着大米的袋子堆在船舵边挡子弹,让船员躲进船舱,他依靠对罗盘、《更路经》和风向水流的谙熟于心,掌舵闪躲,没有让船员成了新的“兄弟亡魂”。他和穷凶极恶的海盗有过生死搏斗,当然也曾遭遇淡水箱破漏,喝自己的尿解渴救命……这些记忆重叠、堆积、纠缠,在祖屋里的这一瞬,搅成一团糨糊。

老苏走到院子里,宋记者递过去一支烟:“讲讲出海的事嘛!”

“出海?”

“是啰,现在跟以前条件不一样,以前出海,很辛苦啊。”

“世上哪有不辛苦的事?对了,你知道不?以前我们出海,遭遇了不测,要怎么办?”

“遭遇不测?指什么?

“唉,到底是年轻。渔家每一次出海,都走在生死边缘。风浪大了,连人带船,都找不到痕迹了,硬生生,全部吞没了,丝毫不剩啊。”

宋记者脸色严峻,取出录音笔,调到录音状态。老苏继续讲:“死在风浪里,倒还省事。有人死了,其他人找到他的尸体,水路那么远,把尸体运回来,那才叫辛苦。船在海上航行多天,尸体就摆在船上,又热又潮,腐烂得很快,你说,要怎么运回来?”

宋记者嘴角泛酸,胃里在翻滚。

“得用盐腌。像咸鱼一样,把海盐覆盖在尸体上面,吸收水汽。从不晕船的船员,也会被臭味熏得胆汁都吐出来……”

宋记者手一抖,录音笔掉落地上,他没去捡,用双手捂住嘴巴,也没能捂住胃里翻涌上来的腥臭,录音笔被秽物覆盖了。宋记者不知道录音笔坏了没有,但他知道,不用录音笔,他也会清楚地记得老苏讲出来的每个字。

海里

从初登船到真正自己掌舵,老苏用了接近二十年。如果不是一场意外让父亲瘸了右腿,这个时间还得往后延迟。经过最初的不适期,适应船上生活之后,老苏去了别的船当船员。这是渔村的规矩,父子兄弟不能同一艘船出海,以免遭遇不测的时候,全家灭绝。在别人船上的那些年里,每次在岸上,父亲紧紧叮嘱,让他背熟那本《更路经》、学会看罗盘。对他来讲,学这两样东西比在海上晕船呕吐还难受。但又不得不学,这也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更路经》版本不一,却都是各个船长的珍贵私藏。父亲手头这本,传了几代了,已难以说清。在渔村的很多传说里,最初的《更路经》还与明朝的郑和船队有关,他们相信,下西洋的郑和,曾因为一场风暴,停靠在渔村,尝到了渔村最鲜美的鱼虾,并留下了一部最初的《更路经》。之后,一代代的渔村先民,用一次次惨痛的代价,完善、增补着这部小册子——这是一部附着无数海上亡灵的册子。

一位船长,不仅需要掌舵,也是一个记录者,随时记下海上发生的一切。航行路线附近的水况、最新发现的鱼群位置、岛礁的位置……甚至云层也是观测的对象。云天的变化,很少记录在《更路经》上,那是出海人一种口口相传的骨血经验。白天,可以通过瞭望水面的颜色来判断海水的深浅,判断附近是否有礁盘——有礁盘的水要浅一些,日光下,是一种翡翠蓝;没有月亮的夜里,那些经历了生死的老船长,通过云层的反光来分辨岛屿、珊瑚礁以及水下的鱼群。对于老船长来讲,每一次出航,也是验证和矫正《更路经》的过程。

父亲出海多年,在一次大风暴中,他完整地把所有船员带回来了,甚至连捕捞到的海产,也没有多少减少,但是,他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他严阵以待,顶住了无数次海浪的迎头碰撞,但一次的不留意,他的腿瘸了。伤好之后,父亲萌生退意,老苏很不理解,因为父亲虽然有些微瘸,但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影响并不大。父亲很坚决,他说:“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情况,但我知道。这一次放过了我,我再下海,就回不来了。”父亲立即下船,不再掌舵,家里的船交给了老苏。

老苏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摆平了自己、船员和那片海域。他指挥着航线,不仅关系到能不能满载而归,还关系到一船人的性命。在之后的好多年里,他的船大多数是满载而归的,但总免不了有失落的时候,白忙一个月,船舱空荡荡。最大的损失,当然是有人把命丢在了海里。比如说,那一次疏忽,老苏船上最好的水手曾椰子,就把命丢在海里了。看到曾椰子的身体浮出水面,船长老苏才想起父亲无数次的告诫:“出海的人,永远不能喝酒,否则你总会在醉后淹死在水里。”一直到多年以后,老苏还为此惭愧和自责。

当了船长的老苏,一直严禁船员带酒上船,但还是会有一些船员悄悄塞着一点,当夜色笼盖,舌尖舔两舔,躺在船板上,遥想茫茫大海尽头处渔村里的家人。若没一点酒,很多人会在咸腥的海风中,洒下饱含盐分的泪滴。

那日,天已亮,曾椰子跟老苏招呼过后,就带着氧气瓶潜到水中去了。在下水之前,老苏闻到了一丝米酒的味道,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水花溅起,曾椰子已在水中了。这一带是海参出没之地,而海参是此趟出海最重要的目的。老苏不停地盯着手表,希望曾椰子在氧气用尽之前浮上来。老苏等到的,是曾椰子抽搐、扭动的身体,在海面上翻滚。老苏和其他船员把他捞上船来没多久,曾椰子就断气了,眼耳鼻甚至肌肤,都渗出鲜红的血。这般死法,突兀而让人惊骇。老苏没来得及细究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就得在船员六神无主的哭声中,想好怎么把曾椰子的尸体运回渔村。

船员的作业都停歇了,他们只要看一眼曾椰子的惨状,就忍不住剧烈地呕吐。老蘇让人把捆在曾椰子身上的氧气瓶脱下,解开他的衣服。又让船员到舱里取来淡水,他一点一点擦拭着曾椰子渐渐变得僵硬的尸体,一边洗,一边扇自己的巴掌——他想起了曾椰子下水前闻到的那丝酒气,想到了父亲持续多年的告诫。父亲那么多年的苦口婆心,也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洗净身体的曾椰子,比下水前瘦了一圈——老苏已经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干净衣服换上,曾椰子总算有了点人样。天气炎热,在往渔村赶的过程中,要怎么保存这具尸身,成了最大的问题。船上有装淡水的桶,可太矮,没法把那么高的曾椰子装进去。最后,老苏让船员把一艘挂在渔船上的小船抬上甲板,把曾椰子放了进去。再把海盐取出,覆盖在曾椰子身上。海上作业,时间久,有些鱼没法活着运回到岸上,每艘船都备了大量的海盐,用以腌鱼。曾椰子就像咸鱼一样,被盐覆盖在小船上。老苏让船员用铺在船上睡觉的木板,把小船盖住,曾椰子就像一具木乃伊,被封住了。再取来绳子,把木板盖住的小船死死捆住,防止一丝丝的泄漏。本来应该烧在某个海礁上祭拜一百零八兄弟公的线香,插在小船上,被海风吹拂,烧得很快。

船全速返航。

封不住的尸臭开始渗出,起先还很微弱,后来则是汹涌而来。所有人都吐了,连喝水也变成巨大的折磨。五天四夜的漫长航行,船才回到渔村,当眼前的碧蓝中冒出椰子树和木麻黄的一线绿色的时候,老苏松开船舵,轰然倒在船头——他这几天几乎没有闭眼过。

上岸后,尸臭味几乎在他鼻孔里萦绕了一个多月。而后来很多年里,每逢压力大,老苏就做着变成曾椰子的梦……在那个梦里,氧气瓶压在老苏的身上,潜入到十几米深的地方,所有的肌肤、血肉都挤压着骨头,或许,是早上的那点酒,让他失去了往日的警惕,只专注着眼前的海参。他忘了,氧气瓶已经快要用完。当呼吸开始急促,他慌乱了,忘了要缓慢升起以卸掉沉重的水压,而是一转身,匆匆往水面上射去。这一浮太快了,浑身每寸肌肤上的水压顿时消失,造成体内压力比体外大得多,血管爆裂,鲜血渗出……

曾椰子只死了一回,而老苏则在梦中,一次次这么死去,又活过来。

岸上

一个十字路口就把这个小鎮的格局划定了,所有的铺面都沿着十字生长。在统一的风格之下,每家店铺都花尽心思摆放各种器物以吸引游客的目光,有的摆放着一只巨大的船锚,有的则摆放着一堆珊瑚礁,有的甚至把一艘木板深黑的小船斜放在门口……在砗磲生意无比热闹的时候,总有游客摆着各种姿势,在店铺门口立起剪刀手拍下照片,传到朋友圈。而此时,店铺依旧,却由于少了游客的光顾,平添了萧条慌乱之感。老苏大儿子的店铺在东街的中间,他找来一块石头,在上面刻出一个罗盘的模样——照着老苏的罗盘来刻的——取了一个颇为霸气的名字“望海楼”,立即有了一股在海上指挥若定的气势。

儿子的店铺半掩着门,老苏没有在儿子的店面前停留,而是直接到了阿黄家。阿黄因为下船早,也是渔村里较早搬到镇上的人,由于先发优势,他家占据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处于镇上唯一的十字路口处。阿黄当年买下的地还不小,他的房子除了铺面之外,还留有很大的一个院子。阿黄的房间在后院,即使闷热,窗子也紧闭着——阿黄已吹不得海边过来的风。他瘫坐在房里的沙发上,还裹着一条薄薄的被单,面前摆放着功夫茶的茶具,已经泡好了颜色金黄的茶水。

“会享受啊你!”老苏说。

“我倒是想到茶店里喝,跟人聊聊天,但哪出得了门?风一吹,鼻涕跟水龙头似的。我这病,那么久了,吊针打了好几回,也不见好……”阿黄的鼻音很重,声音沙哑。

“你这样了,还能喝茶不?”

“我不喝,泡给你喝的。我喝水。”

“我自己来,不然你传染我。”

“也不是你想传染就能传的。”

老苏拿起一小杯,一饮而尽,茶水已经没有那么烫了。阿黄等了多久呢?茶水是不是一遍遍凉透,又一遍遍再添?阿黄又裹紧了身上的被单,身子缩到软沙发里面去:“过来的时候,看到镇上那些铺面了?”

“看到了,好多都清空了。”

“谁说不是呢?那些砗磲生意,我总觉得做不长久。千年万年的砗磲贝才能玉化,就这么拿来加工卖了,也是罪过啊……”

“生意人只认钱,哪懂得什么是海?我那儿子,我为这事,才不想搬去跟他住。看着那些砗磲被加工成那样卖掉,心疼啊。”

“……唉,老苏,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个事。这事我也犹豫了好久,我自己做不来,得你一起才行。我知道你这些年不愿意跟人打交道,不喜欢抛头露面,但这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事,有时也是不好推掉……”

“镇里找到你的?”

“不仅仅是镇里,还有市里,据说省里领导也很重视。刚才也说到的,镇上这些店铺不让卖砗磲,这不也是好事吗?你也不想看着南海被这么挖吧?可是,不让卖了,镇上这些人,包括你儿子,他们干吗去呢?大家总要吃饭啊,那么多人,总不能说把店铺关了就完事。有些人得分流回渔船上,也有些人得引导去做别的事,上面想在镇上发展旅游,今年渔季开始之时,想举办一个开渔节。上头问来问去,也找不到人来主持开渔节的祭祀仪式,我倒是很有心参与,但很多东西,我也不懂,我没当过船长,手头也没有一本经书和罗盘,这活儿,我是做不了的了,得你来啊……”

“阿黄,你有热心我知道,但那种场面,我哪里把握得了?还得是庆海爹才行,我哪懂这些……”

“庆海爹不都走了三年了嘛,去挖他尸骨来主持吗?”

老苏也哑口了。庆海爹还在时,每到开渔之前,渔村的人都会提前商量好祭拜的程序。海风灌涌的港口上,聚满渔村老少。锣鼓敲响,祷词念出,人人都点香烧烛,祭拜大海,也祭拜那些丧生在大海中的人。很多年里,庆海爹都是那个事无巨细、把握着一切流程的人,他比老苏大十几岁,是南海上最好的船长。他被当作最好的船长,并非他的船渔获最丰,而是数十年中,他的船员从未有一人把命丢在大海之中。甚至有人传说,那都是因为庆海爹熟悉祭海之俗,能够和那些海上亡灵交流,每当风暴与危险将至,他都能提前获得信息。依靠手中的《更路经》、罗盘和船舵,他把船驶出一条曲折隐秘的线路,避开了风浪,毫发无伤地回返岸上。庆海爹宣布不再继续担任船长的时候,还曾在渔村引起一阵动荡,少了这么一位定海神针式的人物,村人就慌乱了。还好,每年的祭海仪式,庆海爹还出席。庆海爹过世前五年已经行动不便,换他的儿子来主持,村民的向心力便弱了很多。庆海爹一死,仪式等于取消了,各家只在出海之前,各自烧香点烛、轰炸一下鞭炮,算是走了一下过场。

“庆海爹儿子不还在嘛,那套流程,他懂……”老苏说。

阿黄哼哼冷笑:“提那败家子?他倒是懂得照着念,但他眼中只有钱,每件事得多少钱,那是丝毫少不得的,哪请得动他?……何况,那年他为了钱,硬要把罗盘和经书卖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人,哪还能找?”

“这事,应不下来,我这人,话都不会说。我还是刻刻我的木头吧……”

阿黄把裹在身上的被子一抖,滑落地上,他站起来:“老苏,我这身体若还可以,我还想撑着试试,硬着头皮上。实在是没办法了,开渔的时候,我还能不能站直都不好说了。我们这些老的,走的都差不多了,你不应承,还有谁啊?”

“真不行……我再想想……”

老苏告别阿黄后,还没回到渔村,就在街角处被大儿子接到了他家里。当时他脑子一片混乱,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儿子从店铺里冲出来,把他往自己店铺里面拽。店铺的货架已经接近清空,地板上一片混乱。不同的袋子里,有的装着砗磲手链,有些则是打磨光滑的整块砗磲贝,还有一些是完全没有加工过的大贝壳——有些人爱在家里摆这原生态的贝壳,说那是自然的味道。几个小工忙得一团乱,绑好的袋子,分别移到店铺里的不同角落。灰尘沾满了整个店铺,老苏简直无处下脚。往店铺后面走,也是一片慌乱。这些海里的宝贝,曾让这个小镇无比热闹,此时却让整个小镇陷入慌乱。

大儿子很高兴:“爸,宋记者跟我说了,说你那天很配合。他的文章写得很好,你看,报纸也登出来了。你还没看到吧?”他从柜台抽出一张报纸,递给老苏。柜台上堆着五六寸厚的一沓报纸,都是同一期的。这是省报的一期特刊,介绍渔民与南海的故事,展开的第三版上,老苏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他捧着经書、罗盘的画面,被毫不吝啬地排了三分之一的版面那么大。还有一篇文字,是关于老苏的采访,介绍了他的一些经历。老苏脑子一蒙,平日里,在报纸上出现的都是大领导、大老板,自己一个渔民,被排了这么一张大照片,到茶馆里遇到熟人,还不得被天天挂在嘴边议论?老苏立即把报纸合上了,实在不敢看报纸上的那张老脸,更不敢看记者的文字。

到了楼上坐下,儿子笑呵呵说:“爸,那宋记者是很有本事啊。他回去之后,打了个电话来,说他问到省里砗磲研究会的一位副会长,是一位书法家,也是个大老板,他胃口大,说我这里那些品相好的货,他都能拿下。你也看到,店里乱成那样,就是要把货分好,他中午要来看货。”

老苏松了一口气:“挺好嘛,麻烦解决了。”

“是很好,是很好。其实,钱也是压在那些品相好的货里,那些差的,不值几个钱,只要这批货一出,就算是缓过来了。爸,你也在店里待着,别着急回去了,晚上咱们父子好好喝几杯……”

“我哪是喝酒的?”

“那就待着,吃点马鲛鱼。爸,你就在这儿吃完饭,我开车送你回去。”

马鲛鱼……老苏吞咽了一下。海里的东西他吃了多少年,马鲛鱼是永远吃不腻的,那种鲜味,能掩盖所有的烦恼,从舌尖溢散全身,瞬间把人包裹在风平浪静的海水里。老苏有时候也会想,出海那么危险,一代代人把命丢在水里,却还要去,其实和这水中之物的味道关系极大,当舌尖触到一块煎得略微焦黄的马鲛鱼,所有海上的历险,都那么值得。

马鲛鱼……平静的海水……人泡在水中,轻轻摇晃……

老苏只能答应下来。

二楼的阳台,可以看到街面,东边不远,就是港口,渔船正在那里停靠。目前是休渔期,但离开渔已经不远,很多人已经在作着各种准备。儿子把二楼阳台改成了一个喝茶的地方,吹过来的风,让老苏有些打哈欠。他翻开报纸,从大标题里可以看出,这期特刊全是和南海有关的。近些日子那个与中国相邻的国家,在南海上折腾不已,在国际上发起了什么南海仲裁案,省内报纸搞了这么一期特刊,也是在宣誓南海的主权。特刊从专家、官员、收藏者到渔民,都进行了采访,讲述了南海的不同侧面。由于自己被刊登在第三版,老苏没太有心情去细看报纸,他叠了叠,塞进口袋,心想,他娘的,还用得着证明吗?不说别的,我们一个小渔村,这些年就有多少人葬身在这片海里?我们从这片海里找吃食,也把那么多人还给了这片海,那么多祖宗的魂儿,都游荡在水里,这片海不是我们的,是谁的?

书法家穿着一身中式衣服,脸很圆,手腕肥嘟嘟,左手戴一条粗大的砗磲手串,颜色通透而乳白;右手则是黄花梨手串,深褐色的斑纹鬼脸,好像还会眨眼。这些珠子都很大,可在他肥硕的手腕映衬下,显得很细小。书法家低着头,每个袋子前都蹲下来,细细看着里面的货。作为收藏者,他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现在这些店家慌乱出手,正是低价进货的好时候——禁止交易的规定很快生效,但那是对公开买卖的店铺的要求,真正好藏品的交易,都是私下里进行的。他藏品量惊人,但他从不嫌多,当然,他只收真正的好货。他不时从每个袋子里挑拣出一些次品。书法家挑好后,立即叫来他的司机,跟老苏的儿子一起清点货物,列出清单。书法家拍拍手上的尘土:“宋记者的采访,我看了,写得好,故事感人。我想见见你爸,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老苏的儿子笑了起来:“刚好我爸就在楼上,平时他在渔村里,今天刚好在。我叫他下来。”书法家微微点头,不一会儿,书法家就看到满脸铜锈色的老苏。老苏的褐色上衣,塞进黑色的裤子里,腰带有一些脱色。老苏的头发很稀疏,额头光亮,从额头左侧到下巴处,则布满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痕,他的手背犹如长满毛刺的老树根。书法家伸出右手,老苏犹豫了一下,把他斑驳的手,握上了书法家肥滑软嫩的手掌,感觉到书法家的手抖了抖,老苏赶紧把手松开、缩回。

书法家笑着说:“我看到你的采访了,很佩服,想认识认识你。”

“呵……”

“那报纸,我买了很多份送人了,这期报纸做得好啊。”

“呵……”

“我今天来跟你儿子要货……”他指着那些被他挑选过的袋子,“那些,我都要,这货,值不少钱啊。我跟你们镇上不少店家都是老朋友了,他们都急着出手,都在找我。宋记者极力推荐了你儿子,我确实是佩服老苏你,在我们的海上出生入死,维护了我们的主权……我是专门到你儿子这里来要货啊……”

“呵……”

“感谢……感谢!”老苏的儿子在一旁说。

书法家收起笑脸:“老苏,我是直白人,不绕弯子,这次,除了跟你儿子进货,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是。我这人,爱收老东西,连当年古代沉船的海捞瓷都不少,我这次来,就是想找老苏你,能不能把你手头的东西转让给我?”

“我这人,哪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瞧得上的?”老苏挠挠头,左脸那些斑痕一跳一跳的。

“我想要你手上的《更路经》跟罗盘!”

老蘇愣住了,回头看看他儿子。儿子表情紧张,眼睛充满祈求,手捏成拳。老苏尴尬地说:“这东西,不算有多贵重,眼下出海,是用不上了,可这是从我爸、我爷爷、我爷爷的爸……一路传下来的,这东西现在到我手上,哪能卖了?”

“老苏,我知道!你看,我这不是跟你儿子做了很大一笔生意嘛。他目前遇到困难,需要出手这些货,我帮他收了那么多,你看……”书法家指着那一个个袋子。

“爸……爸……”儿子喊了两声,把老苏拉到一边,指手画脚,低声说着什么。老苏只是摇头,他儿子头上的汗不断涌出。

“这样吧!我干脆点,老苏,你只要愿意出手,价钱好说,你自己开。另外,我也不挑了,你儿子剩下的这些货,我也给他全拿了。这样,你儿子立即资金回笼,想做点什么,也就宽裕了……”书法家的这句话,把老苏的儿子也惊得愣住了,他唯有看着父亲,不停地使眼色,就差跪下去了。

老苏长叹一口气,说:“你跟我儿子做生意,我感谢你。要是别的什么,卖了也就卖了,但这两样东西,也不是自我手上才有的……”

“你看,你看,老苏,你也是不好讲话,你留下这东西,以后也不是要传给你儿子吗?”书法家指了指老苏的儿子,“你以后也是要传给他,他也是能做主的,现在出手,能把他的资金全都救回,他也能赶紧做别的事情去,这不是挺好的事嘛。你这……”

“爸……”儿子抹脸,汗水淋漓。

老苏的语气愈加生冷:“以后我死了,他要卖,是他的事。实在不行,我死前烧了。”老苏脸色黑沉,知道今晚的煎马鲛鱼是没得吃了,迈步跨出店铺。

“老苏……老苏……”书法家喊着,老苏并不应承,他只能转头对着老苏的儿子,“你爸这么不好说话。我想,你还是去做做他的工作,这些货,等你谈定了,一起算吧。我先去老曾那店里看看,他也给我留了些货……”

海里

天色还没暗透,海面上出现了海螺大小的漩涡,白天波澜不惊的海面,此时变得怪异。老苏的心中紧张起来。这是大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可这是十二月底啊,春节已经不远,这一趟之后,很快就要返航过年了,这个月份,按常理讲,是不应该有台风的。渔船的位置,在永兴岛、西岛、浪花礁之间,老苏心里很快作出决断,准备前往面积最大的永兴岛避风。船员中有反对的,说老苏太过胆小,这个月份哪会有台风?这一片海域,并非只有老苏的一艘船,从海南岛来的不少船只,最近都聚集在这片海域。这片海域,前些时候有一艘外国的大轮船经过,触礁沉没了,满满一船的货物,全洒在海里,附近知情的渔民们很快围聚过来打捞,反而没再去留意鱼虾。白天,各艘船散开打捞货物;夜里,亮着灯,各艘船一起停靠在附近一个小小的岛礁。

一看到水面起了漩涡,老苏喊起来:“大家也看看,是不是要起风?”

各家船长都走出船舱,细细观看水面,脸色凝重。

老苏说:“我看风是要起,这里太小,风要来了,怕是没处躲,还是得提早去永兴岛。”

老苏让船员起锚,掉转船头,朝永兴岛的方向而去。20世纪70年代以前,大多是木帆船,而此时是1973年了,大多是机船,发动机带动船桨,哗啦啦打着水花。七八艘渔船,也跟随着老苏的船,一起前往永兴岛。渐渐黑起来的海面上,一串亮灯的船队,像一条在海面上流动的龙。

“老苏!老苏!”声音来自一艘逐渐靠近岛礁的船。

老苏缓慢把船停下,那艘船也慢慢地移靠过来。那是一艘新造的大吨位渔船,船长是位中年人,前些时候,那艘船才从渔港下水。那船长老苏也是认识的,两艘船基本上同时出发,沿着相同的航线,但大船速度快,比老苏要早抵达这片海域。

“老苏,去哪儿啊?”对面船高,中年船长的声音压下来。

老苏指着海面:“水面奇怪,怕是要来风浪,去永兴岛躲躲!”

“哈哈哈,老苏,出海多年了,哪听说过十二月有台风的?也太胆小了。”

“满船的人呢,哪能开玩笑?海上找吃的,不靠赌气,不靠胆子肥,得小心啊。”

“老苏,这气我就赌一把!”那艘大吨位船立即加速,把老苏的呼喊抛弃在海面上。

对渔民来讲,永兴岛是茫茫南海中最安全的地方。它的面积足够大,有渔民在岛上盖了临时的房子,也有部队官兵驻扎在这里。从永兴岛上岸之后,船员都分散住到那些临时搭建的房子里,老苏听到了船员们的埋怨。船员在牢骚中睡着之后,老苏还在翻来覆去。他踱步到小岛的岸边,观察着水面的变化,他更把目光放长,希望能从海面上看到有一点渔火出现。那渔火一直没有出现。

风终于起来了,在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候,原本轻拂的风,显示出了猛烈的气势,海浪开始翻滚,不断击打着岸边,抛锚定好的渔船也被浪拍打得噼啪作响。雨的到来要缓慢得多。先是洒下一些小点,大半个小时后,倾盆大雨才追赶过来。老苏不能再在岸边待着了,他回到屋子里,浑身已经全是水了。因岛上缺少水泥和砖石,这些房子都用木头搭建,覆盖着铁皮、油毛毡,在风雨中有随时被刮走的感觉。撑了没多久,这些房子全被掀垮了,渔民们匆忙到岛上的水产公司的加工房躲避。因为返航回海南岛比较遥远,这家国营的水产公司把加工部门设到永兴岛上,方便捕捞之后,就近加工,再运输回海南岛。这些加工房把钢管打进土里,要牢靠得多,可仍然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晃晃。

渔民们聚到一块儿,也没说话,安静地听着外头的风雨交加。

“唉,还好我们躲上岛来了,还好……”终于有人从哪个角落说了一句。

“那艘大船,回来了吗?”

又都沉默了。

暗黑之中,有人压抑不住,抽泣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没怎么睡好,天色发白之后,呼噜声才相继四起。

这场罕见的冬季台风,竟然刮了整整三天。其间最大的风浪有十多米,巨浪吞没着一切,连这永兴岛好像也不安全了。在这三天里,每逢风小一些,老苏就要冒雨去岸边查看渔船,他担心锚和绳子也没法拉住他的船。

台风过后,天空如洗,一切恢复平静,岛上一片狼藉。老蘇决定休整两天再出海。有些渔民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出海收拾还在风浪里惊慌失措的鱼虾。水产公司的渔民出去后,第一天就有了收获,竟然捕获了好几条大鲨鱼。老苏出海,从未动过捕捞鲨鱼的念头,听说那些海中霸王被拉回永兴岛的时候,老苏也跟着躲风的渔民去围观,还吸引来了一些岛上驻扎的士兵。捕获的鲨鱼有六头,有大有小,很显然,这些鲨鱼在被射伤之后,再被粗大的网捆住,拉到永兴岛,已经全都死去了。它们巨大的身躯,还是把老苏给震撼了,浑圆的肚子像打满了气。

老苏穿着拖鞋,走到沙滩边上,伸腿踢踢那些鲨鱼的肚子,鲨鱼弹性很足,把老苏的脚打滑到一边去。人都围拢过来。加工人员脸上笑开了花:“先挑一头最大的看看,吃了什么东西,肚子这么圆!”锋利的大刀划过,把鲨鱼肚子剖开。猛烈的腥味有着巨大的推力,把围聚的人给推开了。刀继续划开,划开鲨鱼的胃,有圆滚滚的东西掉出来,也有条形的东西掉出来,浓烈的腥臭味更加强烈了,围观的人又退缩了几步,有人受不了这强烈腥臭味的刺激,就蹲下来呕吐。加工人员皱起脸来,他用长刀推了推那圆滚滚的东西,滚动了几下。

尖叫声响起来:“人头!”

是人头,正面朝上,脸上黏着鲨鱼胃里的黏液,可没被胃酸化完的样子,还能看出那是一张人脸。那人眼睛暴凸,瞪着所有围观的人。

尖叫声此起彼伏,老苏也再次往后退。那加工人员也吓得手中的刀掉落了下来。大家这才注意到,刚才掉落的那些条形的东西,是人的手脚。

——这些鲨鱼,是被人喂饱的。

在大家的惊慌失措中,围观的士兵们主动上前,接过刀,把剩下的几条鲨鱼也都剖腹了。无一例外,鲨鱼肚子里,全都是人头与残肢。

士兵清洗那些残骸后,老苏和船员从还没被腐蚀殆尽的四个残破的人头中,隐约辨认和猜测,应该是那艘大吨位渔船上的渔民。那艘船上可是有着三十多人啊,马上又要过春节了……所有的渔民都号哭出来。

哭声是永兴岛的另一场台风。

岸上

那一天风小,阿黄想下楼走走,刚上街,就摇摇晃晃,昏倒在地。家人叫来了救护车,先送到了市里,还没办下住院手续,市医院就联系了省医院,直接送到了省城。省医院正好有京城专家前来坐诊,把阿黄浑身检查之后,给他家人做出了“不建议手术”的诊断。阿黄把家中儿女叫来,儿女都唯唯诺诺,阿黄绷着脸:“是不是癌?”沉默,等于说出了答案。阿黄说:“待在医院有用吗?”又是沉默。阿黄说:“回去吧,医院里味道重,我待不惯。”是肺部的问题。得知阿黄是老渔民之后,医生貌似很确定地说,可能是当年海上捕捞,长期在水中憋气,对肺部造成了很大的损伤,应该是老毛病了,不过是到了现在,才集中爆发了。

阿黄有个女儿嫁到广东,夫家很有钱,她从广东飞回之后,强烈要求把阿黄送去广东就诊,说岛内医疗技术不行,得到广东的大医院。她在医院里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数落了一番,说他们纯粹是舍不得钱,又说既然这样,医疗费就由她出。她的话惹得一家人在病房里争吵不休。阿黄冷冷地喊了一声:“不去广东了,我要回家!不是钱的事,我不想被割成碎肉。硬要叫我去,我就从这病房窗子跳下去。”阿黄轻描淡写中,藏着斩钉截铁。医院开了止痛药之后,阿黄回到镇上来了。阿黄家离镇卫生院不远,阿黄就待在家里,由卫生院的护士上门给他换药水。

老苏来看阿黄的时候,他正斜靠在一个厚厚的枕头上,手臂上扎着吊瓶——自医院回来之后,这药水每天都要输送到他的体内。他曾抗议说不打了不打了!可汹涌而来的剧痛,要把他撕成碎片,他不得不让针头扎进体内。剧痛的袭来,会让阿黄有一种在海水中挣扎的窒息感。很多年里,他在海水中作业,穿梭如游鱼,那种摆动身姿的自由,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大海而不是陆地。他当然也遇到过在水中快要溺亡的时候,还不止一次,浑身扭动、挣扎,却毫无用处,逐渐陷入更深黑的海底。阿黄曾想,千万种死法里面,溺亡在海中,一定是最惨烈、痛苦的那种。因病而带来的剧痛,若不靠止痛药压制,阿黄就得一次次经历溺入海水的绝望——他得依靠止痛针,一次次从水底返回岸上。

老苏捏了捏阿黄的右手,没有任何反馈的力道,只有穿透掌心的凉意。

“我就该死在水里。”阿黄嘴唇动了动,老苏得静静地听,才能听到那浑浊、带着粗气的话。

阿黄惧怕着海水,又渴望着死在水中。

老苏摇头苦笑。

阿黄忽然想起什么:“老苏,那事,你答应下来了吗?”

“什么事?”

“开渔节的祭海啊……这些年……呵呵呵……”

“这事,我答应不下来啊!”

阿黄猛地坐直,就要从床上翻身下来。老苏按住阿黄:“你坐下,你坐下,起来干吗呢?”阿黄不理他,伸手去抓挂在床头一个铁架子上的药水瓶。阿黄的手一伸出,浑身就抖动如电击。老苏只好一只手扶住阿黄,一只手取下药水瓶。阿黄摆摆手,往阳台边去。阳台外,日光猛烈,海风也很大。阿黄拉开门,有风灌进,他的抖动更加剧烈,老苏害怕他会摔倒。阿黄靠着阳台的栏杆,老苏只能扶着他。

小镇的街巷上烟尘滚滚,人人貌似很慵懒,但很多人都因为禁卖砗磲的最后期限即将到来而手忙脚乱。不仅仅是店家,镇上的有关部门也很茫然,禁令来得很突然,与这个产业有关的数千人要分流到其他地方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大儿子到渔村里找过老苏几回,没怎么说话,就静悄悄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刻那树根。老苏不说话,他也就不说,站到暮色将起的时候,他转身离开。老苏知道大儿子的心意,知道大儿子内心的焦躁和无奈,知道大儿子没能开口提出的那个要求……可他能怎么做呢?真的要把《更路经》和罗盘卖给那个书法家?若不卖,那堆货砸在儿子手中,儿子一朝欠人家一屁股债,今后怕是父子也没得做了。

阿黄的脸色愈加蜡黄,他的气息是不规律的:“大家靠海吃海,但现在没人祭海了,大家都信仪器,不信仪式。一门心思只想着钱,渔村没有了……没有了……”老苏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不说,他拍拍阿黄的肩膀。刮过来的海风越来越大,怕阿黄身子承受不住,老苏把他强拉回房间里。

老伴的坟墓离渔村不远,却是一块背着海风的地方,老苏心烦意乱时,会到那里坐坐,想一些事情。慢慢算下来,出船那些年,老苏一年中没多少时间见到老伴的。女人不能上船,是渔村多年的习俗了,因为女人上了渔船,导致渔船如何出事的传说,从未绝过。年轻时,出船一两个月,颠簸劳顿倒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对女人身体的渴望。白天还好,在水中、烈日下搏斗;夜里,躺在船板上,星光满天,船随风轻晃,体内的欲望都被摇出来了。每次船回渔村,老苏和其他男人一样,在船头看到岸上的女人之后,内心的焦灼和渴盼达到了顶点。但,还得先把所有的渔获卸下船,再洗一顿痛快的淡水澡以后,才开始在女人身上驰骋。女人也憋久了,好奇地问起老苏海上的遭遇,老苏顾不上回答,只是横冲直撞,女人淹没在老苏的狂风暴雨之中。年纪渐大以后,需求少了,老苏会花很多时间,说起海上的遭遇,激起自己女人的阵阵惊叹与尖叫。每次到了最后,女人总会在一阵哭泣中睡去。睡去之前,女人会讲到她在岸上的担惊受怕,讲到她如何照看家里到处野的孩子。老苏知道,在岸上的女人,并不比出船更轻松。

有一回,掌舵期间,老苏的手抖了抖,一股莫名的感觉从水中渗入他的体内。他没跟任何一个船员讲这话,他还需要把他们安全地带回岸上。返回之后,他内心和当年瘸了腿的父亲一样坚决,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老伴:“以后,不出海了。”老伴说:“手抖了?”老苏点点头。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大海养人也埋人”的话,手发抖,就是海上的亡灵给他提了醒。回到岸上,他和老伴之间的话多了起来,他一次次说起数十年在海上的各种细节。在这样的讲述中,他不断重返大海之上。这样的重返,随着老伴的过世而结束了。床头空出,老苏每夜睡觉都少了说话的人。

从船上退下来之后,老苏的渔船在渔港边搁置了许久。儿孙都不再出海,不再经营船上的捕捞,老苏想把船售出去。渔村里,并不好出手,最后,是另外一个县的一位海鲜店老板买去了。并不是买来捕捞,而是变成了移动餐厅。海鲜店开在海边,有一些包厢在岸上,也有一些包厢在一些渔船改成的船上,客人点餐之后,渔船离岸,在水上摇摆着,客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吹着海风,有种天上人间的错觉。

船卖出去后,老苏有一次思念那艘船,悄悄跑了几个县,找到那家海鮮店,寻找自己的船。海鲜店有三艘船可以开出去当包厢,外面都涂上统一的靓丽油彩,挂着一盏盏灯笼,老苏辨认了好久,才找到那艘曾很熟悉的船。看到渔船变成了这模样,老苏内心悲凉,想转身离开,却被那老板拉住了,非要让他上自己那艘船看看。老板给这间包厢取了一个名字——老船长号。老板让人把船开动,带着老苏转了一圈,老苏越来越难受,竟然有些晕船,让赶紧靠岸,低着头就走了。

他没再去看过那艘船。

他后来一直后悔把船卖给了海鲜店老板,他宁愿把它放在岸边,让它在海风中坏掉。

海里

从船上退下来之后,老苏也上过几次船的,都不是远海,只是那些在近海的小船,早上出去,傍晚便会回来,他就是到船上过过瘾。船家撒下渔网之时,他便在一旁看,要前去帮忙,船家也不愿意,怕他手慢,耽误事。船家倒是会问他意见,哪片海域鱼虾多一些,他观察了一下方位和波纹,指着一个地方,船家便在那里下网,果然拉网的手觉得沉甸甸的。

船员忙着网鱼之时,老苏有时也会取下一个救生圈,绳子绑在胸口,跳进水中游泳。船员也不理他。渔村的人都水性好,谁有时兴趣来了,都会到水里游一阵。老苏双腿划动,仰着头,看着日头强烈地射在水面上,光线刺眼。他总是用仰泳,双手双脚缓慢地踩水,便会浮在水面上。这是最放松的时候,手脚酸了,还可以抓住救生圈,连踩水都省了。游累之后,朝船上招呼一下,便有人丢下一个软梯,他顺着梯子爬到船上。上船之后,他打两瓢淡水冲冲身子,把身上的盐分勉强冲掉。

但那一回之后,再也没有船家愿意让老苏上船了。那次,他踩着水,浑身越来越舒坦,就抱住了救生圈。还是觉得很舒坦,他竟然有了昏昏欲睡之感,他想着睁开眼睛,可更大的困倦压合着他的眼皮,他双手竟然松开了救生圈,人就朝水里潜去。耳鼻一淹入水中,他就有些惊醒过来了,可他却并没有立即浮出水面。日光照射进海里,离水面四五米处都可以看到,可更深处的碧蓝,一无所知。幽深的水底在一瞬间,强烈地吸引了他。他主动往深处潜去。胸口绑救生圈的绳子阻碍了他,他竟然拉松了绳结,继续往深处去。身上的水压越来越沉,呼吸也越发急促了,老苏很清楚,继续往下,就会永远留在海里了。他明明知道后果会怎样,可海水更深处,还是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眼前不再是碧蓝的水,而是闪亮的光,是金碧辉煌的海底宫殿。

无数已经消失在海上的面孔,就在那宫殿里欢迎他。站在前面的那个年轻人,没看错,是曾椰子。那个当年浑身毛孔冒血,被用海盐腌回渔村的水手。老苏想,曾椰子当时是不是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才越潜越深呢?曾椰子身边那一群人,应该是那次冬天风暴里葬身鲨鱼肚子的那些,站在前面的,就是那个中年船长。他还是一脸傲气,那年的台风和鲨鱼,并没有把他的傲气吞下去。老苏的父亲,也在。父亲本来是死在岸上的,怎么会也在呢?但那不是他,又是谁呢?父亲紧盯着他,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戚。他想起父亲过世之前,曾留下遗言,让把他的尸体烧成灰后撒进海里,老苏并没有遵照父亲的话来做。把父亲埋进墓地之后,老苏倒是把父亲的衣裤等烧了,撒进海里。此时父亲为什么是那样的神情呢?他是在怪罪自己吗?

更多的面孔,是他见所未见的,甚至有很多位穿着古代衣服的,那是传说中的一百零八兄弟公吗?海底的宫殿有光,光是黄色的,还会变化,变成橙色,接着变红变紫。那些光不能看,一旦直视,便目眩神迷。晕眩让他更想睡了,可他奋力看着眼前这些人。这么多人拥堵在宫殿的门口,是在欢迎他吗?身上的水压、鼻腔里水的堵塞、体内的缺氧,并没有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详。他继续朝宫殿潜去,快速扑向那变化中的光。

可他没法潜了,他的两只手臂被抓住了,他本能地扭动起来。一扭动,辉煌的宫殿消失了,宫殿里的人也消失了。安详也消失了,只有缺氧的痛苦,他浑身扭动,直至昏厥过去。

醒来后,已在船上。

是船上的两个年轻人救了他。船上有人看到老苏脱开胸口的绳子,立即报告了船长,船上水性最好的两个人,立即绑着绳子跳到水中救人。船上的人看着两个年轻人钻进水中,每一秒都那么漫长。当三人浮出水面,船上人赶紧拉收绳子。老苏被压出满口满口的海水,才醒过来。船长一直在船板上跳:“老苏,你这是要害死我,你这是要害死我……老苏,你说,你跟着我的船出来,却把绳子解开,是想干吗?你不想活了,还要把我一船人也都拉下水吗?老苏,你……”老苏又能说什么呢?他一言不发,他也不明白刚才怎么就鬼使神差就要往深处去。刚才眼前所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老苏坐起来,海风吹着,他觉得冷了,日头猛烈,但寒冷刺入骨髓一般。船长用力跺脚,高喊:“回去!”

那一回之后,老苏再未有机会出海——所有的渔船,都拒绝他的靠近。一个惯于水上生活的人,只能远远看着渔船,再也难以登上。

他只好用一块树根,刻一艘独属于自己的小船。

岸上

大儿子躺在床上,右腿绑着绷带,呻吟不断。儿媳妇跟大孙子,都在旁边看着。绷带里是跌打损伤的药,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绷带上,有一团一团的污迹,那是血凝结后颜色可疑的污块。老苏来到儿子家,看到这景象,问道:“怎么回事?”大儿子闷着头,不作声。儿媳妇推了推大儿子的手,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儿媳妇憋不住了:“还不是欠人家的钱欠的,再过几天,估计这腿都要给卸下来了。”大儿子的头更低了。接到孙子电话的时候,老苏已经大概问出了什么事。那些积压在手中的砗磲,让儿子最近资金周转出了问题,追债的人多了,就有人在夜里堵着他,来了一顿拳打脚踢的警告。最近镇上这类事情越来越多,尤其是之前陷入困境而去借了民间高利贷的。

大儿子猛抬头,喊:“你跟爸乱讲什么讲?出去!”

儿媳声音更大了:“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这不是事实吗?”

孙子也说:“妈,你少说两句。爷爷都清楚,我跟爷爷讲过了。”

她仍旧没有放低声音:“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当时人家那老板要把这些货全部收走,要不是爸不肯把那个……出手,事情早解决了。我们何至于把这堆废物压在手上?”

大儿子抬头猛瞪着他老婆,想说什么,却又把头低下了。

老苏坐到儿子床边,摸了摸儿子腿上的绷带,儿子发出些微呻吟,老蘇问:“医生怎么说?”

“也没什么,皮外伤,擦擦药膏,休息几天就好了。”

老苏点点头:“那些货还是没人收?”

“有收的,价格很低。”

“我倒打听到,有些人开始按住,不出手了。他们说,现在砗磲不让捞,以后肯定价钱还会更贵,面上说不让卖,只要是好货,私下里卖给藏家,估计没法查,价格也有保证。”

“爸,话是这样说,但我耗不起啊。还有,万一有人举报呢?主要是,我现在手头空了,外面债务追得紧,要是手松,我也就任那些东西丢那儿就是……”

老苏沉思良久,伸手拍拍儿子受伤的腿,站起来,盯着上了高中的孙子:“你跟我回家一趟,我把东西给你,你带来给你爸。”

“爸,那是……”大儿子有些哽咽。

“人最重要。要是人都没了,留着那东西也没用。卖给懂行的人,可能保存得比留在我们手中还好。《更路经》比人活得长,我早想清楚这事了。”

老苏昂着头走出去了,他孙子盯着父母的脸,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儿媳妇一直眨眼,床上的伤号点点头,孙子才跑出去。儿媳跑到二楼的阳台外,探头看着她儿子和老苏走远,兴奋地跑回丈夫身边:“这下成了。”

他把脸藏回床角。

她埋怨道:“要早听我的,也不至于那么麻烦,不至于拖到现在。你一会儿就给那个书法家打电话,东西早点给人家送去。早点把钱抓自己手里才是正事……”

他的脸仍旧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伸手摇晃着他的肩膀:“这事……总算……”

“少废话!”

“什么?”

“滚!”声音撕心裂肺,带着哭腔。

一直劝老苏去主持祭海仪式的阿黄,并没有见到祭海仪式。老苏把《更路经》和罗盘交给孙子一周后,阿黄就忽然从家里消失了。家人在早上去看阿黄,发现了他床上空空的,还剩一半的盐水瓶放在枕头上,针头滑落到地上,人已经不知去向。全家人四处找寻,并没发现任何踪迹。去派出所报了警,镇上不少人也都出动,还是没找到。派出所人员问阿黄家里人,他行动不便,又是半夜出门,你们竟没人发现?家里人哑口无言。

老苏听到消息时,并没有多大的震惊。他悄悄到了海边,对着起伏的潮汐,燃点香烛,对着大海拜了拜。永远有波浪不断涌上,又立即退去,所有的痕迹,在水的面前都是暂时的。阳光泛着金黄色,把海水映照出不同的蓝,靠近沙滩处的水是泛绿的,越往深处,越变得深蓝。沙滩边,长着一排排野菠萝,接着是一排排椰子树,再远一些,是木麻黄林。很多年里,这里都是很热闹的。翻晒、缝补渔网的人,在夕阳下留下剪影,再被夜色覆盖。

天色亮得花眼,老苏眼前却仿佛一片漆黑。就像当年瞬间就感知到曾椰子是怎么死的那样,老苏也理解了阿黄独自离去的心情。自己不是也要扎身潜水,去往那个海上亡灵的宫殿吗?老苏好像清晰地看到,昨晚后半夜,阿黄在思前想后的内心搏斗之后,终于义无反顾拔掉针头。下定决心的他,有着回光返照的镇定,有着最佳水手的充沛精力,他躲开家人的一切眼目,悄悄走出房门,穿过小镇的街巷。他悄悄解下一艘无人注意的小木船,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大海更远处划去。月虽不圆,但月光铺满海面,小船沿着水面上的月光之路划远。最后,阿黄这位当年最优秀的水手,翻了一个身,投入了海水之中。一直念叨着应该死在水中的阿黄,不愿在一场绝症中变得人模鬼样,就钻进大海,寻找那些把身体和魂魄都留在海水中的伙伴去了。

老苏又想起当初阿黄说有好东西给他看,他没去,那是什么呢?是那艘他给自己准备好,要划出去的小船吗?老苏让阿黄的家人在附近的海域搜寻一下。阿黄的家人半信半疑,却也没了法子,到处打听有没有哪家人丢失了小木船,却只得到一阵阵的摇头。不少年轻人驾着船在渔港附近的海域搜寻了两天,也没有任何结果。倒是有人发现了半艘破旧的船板,离海边也不远,集中人力搜寻了半天,水性好的人还带着氧气瓶扎入水底,毫无痕迹。所有的搜寻都徒劳无功。虽然还没放弃希望,但阿黄家的人,已经准备好依照渔村的习俗,像安葬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一样安葬阿黄。

祭海仪式在小镇的渔港边举行。

砗磲的禁售令已经生效,镇上的店面清空了。有的改成了卖烟酒的杂货铺,有的改成了小饭馆,也有的准备改装成民宿,更多的店铺则还空着,店家尚没想好要经营什么。开渔季来临,市里准备把开渔节打造成一个旅游节,邀请了不少游客、媒体和上级的领导。小镇上人山人海,老苏从未见过镇上这么热闹过。一想到还要表演,穿着长袍的他,浑身的汗就淋漓而下。附近的渔船全部聚集在渔港这里,排好了队,只等着开渔节之后,千帆竞发,往南海而去。老苏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出海阵仗。当年开渔也是多艘船一起出航,可哪有眼前这种政府部门组织的这么声势浩大啊!

渔港边搭了一个主席台,彩旗飘扬,围聚的人带动了无数小生意的到来。主席台前拥挤不堪。十点半,仪式开始了。先是领导讲话,大概讲了今后将如何以旅游带动小镇的渔业发展,如何让渔业成为小镇旅游的新特色,还计划推出近海捕捞的旅游项目,由旅游公司出面打造,游客可以随渔船出海,体验真实的海上生活。当然也讲到了,要如何引导小镇转型……后面很多话,老苏没听进去,也听不懂。按照安排,领导讲话之后,就轮到他了,他在后台,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脚都是发抖的,在海上突然遭遇台风,他也没这么紧张过。他朝旁边的工作人员一招手:“给我拿点白酒。”工作人员有些纳闷,以为仪式需要用到,赶紧跑步去买。老苏接过白酒之后,拔开瓶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气上涌。从不饮酒的老苏,为了制服心中的惊涛骇浪,咬着牙把怪味吞了下去。

领导讲话完了,主持人喊了一声:“开始!”

老苏拍了自己两巴掌,拍出两口酒气,终于安定心神。他缓缓走到主席台前的红布旁。此时,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所有的紧张已经没有了,老苏手中捧着两张纸。在此时,老苏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老苏,而是过世的庆海爹——他走路的样子,都有点像庆海爹了。老苏点点头,有人给他递上一个话筒。老苏高声喊道:“祭海仪式开始!”声音在人群中回荡,那么多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海风摇晃着渔港上的船帆和主席台周围的彩旗。老苏道:“各家船长,上前领香。”各家船长走到老苏边上的祭坛边,各自领取了一支线香,按照此前排好的位置,前后站定。

老苏喊道:“念《祭海文》!”

船长们低头作揖。老苏念道:

海南省某某市某某镇,叩请恩光香河主众宗亲、五姓孤魂、一百零八兄弟。

山川银露,男女神畅,保佑祖国领土、海洋完整。

渔民远到三沙生产,求财财到,求利利来,好人相逢,恶人走背。

东方财源到,西方财源也不停,南方财源广进,北方财源接接来。

利禄宏开,生产安全,蚌盒变珠宝,渔乡笑呵呵。

兄弟公保佑渔民精神饱满,满载而归。

子孙给尔祭海仪式。

出海生产!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老苏带领所有船长,向着大海的方向跪拜。场边有些渔家的人,也跪了下来。这篇祭文,并非传自庆海爹,而是老苏按照庆海爹当年祭海的零星记忆,加上自己想的几句话,找来村子里稍懂文字的人,写了下来,也不管是否通顺,先念了再说。

《祭海文》念毕,老苏喊道:“念《除妖文》!”

所有船长仍旧列队恭听。

天最神,地最神,人离难,难离身。

南无法、南无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阿弥陀佛、蓬莱仙、象天地、仙真人

三官五雷神、兵统领神、兵竟西方万名古佛明圣经

亨前汉末清,归于无大道;乾元亨利贞,乾元亨利贞

吾捧太上老君火,急急如律令。

伏发伏发!

念完之后,仍是向着大海的方向跪拜。

第三个项目,是敬拜《更路经》、罗盘。祖传的《更路经》和罗盘已卖给了书法家——这本是他自己多年来断断续续手抄的备份,罗盘则是一个新的,已经用玻璃罩扣住,摆放在祭坛之上。因为这两件都不是老旧的东西,老苏有些心神不定,害怕有人指出,害怕露馅,也害怕若是哪天出海的渔船出了啥事,会有人怪罪是因为这两件新东西镇不住。他还想到阿黄最介怀的,就是庆海爹的儿子,把庆海爹的经书和罗盘卖了,可自己不也是卖了吗?老苏强压住混乱的心绪,凝神静气,把还萦绕在喉舌之间的白酒的味道,当作自己的镇静剂。老苏也刹那间过一个念头:要是用来祭海的,是自家的那两件老东西,该多好啊——即使要卖,祭拜了再卖,也行啊……但……唉……这事,没得假设了。老苏涌上对父亲、祖父以及更久远的先祖的愧疚,手不禁有些发抖,他越是用力镇定,手越是抖动得厉害。旁边的船长,并没有觉得有啥不妥,他们甚至因此觉得是老苏全身心投入。随着老苏的指挥,所有船长在祭坛面前,向《更路经》和罗盘敬拜,祈祷保佑海上顺风顺水、平平安安。之后,燃放鞭炮、燃烧纸钱,各种气味向老苏口鼻涌来,呛得他几乎要流泪。后面所有的喧闹,就跟老苏无关了。他脑子一片空白,所有人潮的涌动,他都闭眼不看。一阵阵喧闹以后,好几位领导在主席台上,用剪刀剪断一条彩带,之前讲话的领导高喊一声:“开渔!出发!”

渔船开始鸣笛,离岸出港。

老苏坚持要抱着自己刻好的那艘船出海去,让它随自己去吹一趟海风。

那艘船上漆之后,油光闪亮,渔船上该有的部分,一概不少,抱在手上,沉甸甸的。祭海仪式之后,老苏随着市内、镇上的相关领导一起上了一艘大船。组织者是旅行社的负责人,也邀请了周边的一些老渔民。他们是要给新规划的旅游线路踩线,说是开拓什么海上新线路、拓展未来海洋旅游新方向、给热爱出行的人带来更极致的新鲜体验……都是一些老苏听不大懂的话。停靠岸边的时候,船有点随波轻荡,抱着自己雕刻的木船踩上甲板,老苏竟然有了一点晕船。老苏赶紧把小木船摆放在甲板之上,自己伸手扶住船身。

船离开岸,往大海深处而去,船上、岸上尽是欢呼的声音。那些老渔民也是欢呼的,尽管出海几十年,但这一次他们是前所未有地放松,可以谈笑风生,可以指指点点,可以不理船怎么开、会不会遭遇风浪,这是他们第一次卸下担子出海。带着咸味的海风迎面而来,老苏晕船的感觉更重了,他忍不住嘲笑自己,还算是一个出海几十年的老渔民吗?他的脸色迅速苍白起来,喘气都有些急促,甚至喉咙泛酸,有呕吐将至的感觉。看到他神情不对,两个年轻人赶紧过来,把他扶进舱内,安排了个位置让他坐好。坐着,也并不能减轻一丁点儿晕船之感,若不是船已经开出老远,或许他会要求上岸。当然,上岸的念头只是在心底一闪而过,他为自己冒出这个念头脸红。他只能强忍着,尽量让自己去看船舱外波光闪闪的海面和飞溅而起的浪花。恍惚之间,老苏回到了当年第一次随父亲出海的时候,回到了曾椰子的尸体被腌在船上臭味难忍的时候,回到想潜入深海留在那个海底宫殿的时候。亲手雕刻好的木船,就放在脚下,好像那并不是一座雕塑,而是自己当年驰骋海面的那艘渔船。这艘小木船,跟真正的船一样,也有一个船舱,揭开一块板,里头空空的,这是老苏留给自己的位置。他想着,哪天要过世了,会叮嘱儿孙们,把他烧成灰,装进这艘船里,放到海上,让它随着海浪漂荡,沉在哪片海域都好……这个念头他不敢深想,他知道,即使交代了儿孙们,他们也未必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他当初不也没听父亲的交代,没把他撒进大海里吗?这个家族,总是出一些不听父亲话的逆子。但即使完不成这桩心愿,老苏也愿意随时摸着这艘小船,像当年从海上归来的夜,抚摸着自己女人的胸脯。

晕船感在开出大半个小时之后才减轻。旅行社的一位导游,前来扶着老苏到船长的驾驶室内。老苏交代道:“把我的船看好!”那导游笑了:“老苏,没人动你东西。”老苏回头看了几次,才跟着进到驾驶室内。船长立即站起来,是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他伸手跟老苏握了握:“苏爹,您好!这一次,还得麻烦您帮我们费心看看。到时要是有游客来,当然得让那些客人玩开心了,水下得能钓到鱼才是;还得麻烦您一起帮着我们找一找,哪片海域比较适合海钓,哪一片适合深海潜水。”

老苏说:“多年没出海了,陌生了,陌生了。”

“别这么说,海上的路线图,都刻在您脑子里呢。现在仪器很先进,我们就缺少经验,以后还少不得请你们老渔民帮帮忙呢!”他的手一划,“看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驾驶室,跟你们以前的掌舵行船,差别可大了。”老苏看着眼前的一片仪器,各种仪表闪着光,还有面积不小的显示屏,显示着卫星定位导航,显示着离岸边多远,显示着船航行过的路线,老苏赞叹道:“这些东西,得学多久才会使啊?”船长笑了:“比您学那经书容易多了,您到前面来看看,观察一下这片海,看看怎么样?”

老苏走近玻璃窗,外头的海面清清楚楚,但不会再有海风直扑而来,不会有海风给他浑身涂抹上一层厚厚的海盐。当船头的海水像要迎面扑来的时候,他的晕船也就消失了。他挺直了腰板,直愣愣地看着外头的水纹变化。他知道,当年所有沉睡的记忆已经在此刻复活,天空、水面出现任何一丁点颜色、形状的变化,他都能立即知道,那貌似如常的海面之下,隐藏着什么样的鱼虾、奇景或危险。腰板是怎么挺都挺不直了,但老苏知道,只要站在船身的最前面,毫无疑问,他就还是那个指挥若定的船长——这艘船上,唯一的船长,《更路经》里记载的千百条线路图,在他的眼前交错,缓缓铺展开。海面上纵横交错交通繁忙,海面上绝非一无所有。老苏忽然指着一片海面,中年人赶紧过来,想听听他说什么。老苏没有说,他本来想说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葬于肚腹中的汪洋,那句话他不会给任何人说。那句话,他早已用自己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记在手抄的那本《更路經》最后一页:“自大潭往正东,直行一更半,我的坟墓。”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刘 汀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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