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事

2018-11-15 07:22郭良原
海燕 2018年9期
关键词:窑场翠花场长

□郭良原

17岁高中毕业那年春上,肖家生回到了肖家湾。

肖家湾是他出生的地方,按当年的农村行政划分,属于双沟公社杨岭大队第二生产队。

肖家湾三十多户人家,都姓肖,辈分从爷爷辈到孙子辈共计150多人,往上四五代应该算是一个祖上繁衍延续。湾子前有一条河,叫杨岭河,一湾人乃至四五个生产队庄户人家的生活用水都靠这条河。夏天里,常有一帮男孩光着屁股在河里戏水摸鱼,绿油油的水草随水流漂荡,煞是好看。

肖家生家里人不多,父亲母亲,还有一个12岁的妹妹。

回家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吃完晚饭,母亲在厨房收拾,妹妹进房间做作业,父亲和家生坐在堂屋里说话。

平常言语不多的父亲问家生,今后打算怎么办?

家生低着头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问前面问过的问题。

家生抬起头,说:“能怎么办啊?下地干活啦。”

轮到父亲不出声了。

是啊,家里几代单传,无权无势,不下地干活还能干嘛呢。

母亲走过他们爷俩身边时,插了一句话:“下地干活又不丢人,怕什么?”

肖家生并不在乎下地干活,很小的时候他就和父母一起在地里劳动,平常星期天也会下地帮父母干活,虽说身子骨还不太结实,但他能吃苦。家里穷,母亲身体有病,妹妹还小,父亲一个人家里家外忙得累死累活的,他得帮着家里多挣点工分。

家里有人好办事,回乡不到一个月,和肖家生一起回乡的高中毕业生就有两个进了大队小学当民办老师,一个同学进了大队合作医疗站做赤脚医生,还有几个分别通过家里的关系进了公社和区里的棉花采购站和轧花厂。家生家没人也没任何关系,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父母亲下地干农活。那时农村讲工分制,年终按工分总数分红。身强体壮的男劳力干一天农活是10个工分,最低的只有3分4分,属于身体有病的人或者是孕妇再或者是身有残疾的人。肖家生还不到18岁,身子骨也很单薄,队里给他评了5分,就是说他干一天农活只能记5个工分。肖家生和大人一样下地干活,男劳力们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不会就学。每天累得一塌糊涂,回家往床上一躺就再动也不想动。父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也没办法改变他不下地的命运。

6月初的一天,大队党支部书记到第二生产队检查生产,见到肖家生一身臭汗地正在杀虫,叫住他,问受得了吗?肖家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还行。党支部书记也没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肖家生在区高中读书时就名满校园,不光文章写得好,口才也好,还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经常作为学生代表参加区里组织的各种大型活动,也算是为杨岭大队争了光。大队党支部书记上区里开会时见过他,知道他。

又过了几天,生产队长交给肖家生一张盖着大队党支部红印章的通知,通知上说经大队党支部研究同意,安排肖家生到大队窑场去做工,在队里记工分,每天8分。

肖家生想,应该是支部书记发了话。

回到家告诉父母,可父母却不让他去窑场。父母说虽然到窑场去做工每天记8分工分,比在队里劳动多3分,但窑场搬砖做瓦装窑烧窑出窑都是重体力活,他还小,会伤身体的,伤了身体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肖家生不干,说自己快满18岁了,算大人了,别人能做我一样能做,多点工分就是多点收入。父母没办法,不得不同意了。

肖家生拿着大队党支部的通知,来到离家两公里多路的窑场。

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像火一样烤着地面上的一切。一群汉子们正光着上身在整泥。所谓整泥就是将黏性很强的黄泥土挖出来,泼上水,待泥土松软后,人在泥土堆里用脚将泥踩熟。那是很累的一桩活儿,黄泥土超强的黏性,让人很难拔出脚。汉子们围成一圈,轮番在泥土堆里踩下去拔出脚再踩下去,汗水从他们古铜色的脸上和背脊上往下淌,有人的两条腿都已深深地陷在黄泥中,直到大腿处。

肖家生走到他们旁边,问他们场长在吗?没有人认识他,听到他问话,汉子们都停下了劳作,也算是借机喘口气休息休息。

一个声音问道:“你找场长什么事?”

肖家生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是一个只穿一条裤衩的黑脸汉子,黑黝黝的皮肤汗涔涔的,肌肉团一块块地鼓凸着,两道浓眉像两只黑乎乎的大虫子趴在眼睛上方,顿时感到有些望而生畏。便鼓起勇气回答说:“大队让我来场里做工。”边说边掏出了那张通知。黑脸汉子伸出沾满汗泥的手,接过通知,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接着又像挑什么东西似的打量着肖家生,拍了拍他的肩,捏了捏他的胳膊。肖家生感到好疼,但忍住了。黑脸汉子明显地露出了不满意的神态,边踩泥边问:“多大了?”肖家生对这黑脸汉子没什么好感,不耐烦地答道:“17了!”

大概是肖家生生硬的语气让黑脸汉子起了兴趣,一笑,说:“你个小鸡巴日的,卵毛都没发芽,跑到窑场来做什么事?”

肖家生感到了从未受过的侮辱,血直往上涌,脸胀得通红,冲着黑脸汉子吼道:“你流氓!”

黑脸汉子却像没事一样,和那几个整泥的窑兄弟笑得更厉害了。

肖家生背向他们,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

黑脸汉子停止了踩泥,走过来,扳过肖家生的头,肖家生又扭过去不理他。或许是看见了肖家生眼里有泪,黑脸汉子搓着手上的泥巴,捡起扔在地上的外衣,说:“小兄弟,对不起,我就是场长,跟我到办公室去,好吗?”

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在说话,肖家生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他没说话,只是顺从地跟在黑脸汉子后面。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高粱秆搭成的棚子,四周糊了些泥,房顶上铺的是麦草,横七竖八地用木杆和树枝压着。走进去,半头砖搁成的床铺上,几床至少半年没洗过的被子散乱地堆在一起,破鞋子、破袜子东一双西一双的,几只吃后没洗的搪瓷碗,饭粒早已枯在上面,落满了灰渣,一股馊腐污浊的气味让人不敢呼吸,肖家生本能地捂住了鼻子。

黑脸汉子在铺上坐下,拍了拍上面的灰,招呼肖家生说,“坐吧!”

肖家生勉强地搁了屁股尖。

黑脸汉子点燃一只“大公鸡”烟,美美地抽了一口,又悠悠地吐出,才想起似的递给肖家生一支。肖家生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黑脸汉子便说,“我姓王,叫王大毛,五队的。”肖家生忙起身,说:“王场长好!”

黑脸汉子一笑,说:“什么场长啊,和大家伙一样,烧窑的,窑狗子。”又问肖家生为什么要到窑场来做工,喜不喜欢到窑场做工。

不问则已,一问肖家生一肚子的不快和厌恶又涌上心头。“端人家的碗,就要服人家的管。”到窑场前父亲的叮嘱使他憋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不喜欢”,只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王大毛又抽了几口,看了看肖家生营养不良的脸,说道:“窑场活儿很重,很苦,你受得了吗?”

家里一直过的就是苦日子,肖家生不在乎,只是说了一句话:“窑场再苦也是人待的地方。”

黑脸汉子王大毛欣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了肖家生的情况。当听说肖家生刚刚高中毕业,很是高兴,说肖家生是全窑场文化水平最高的,是知识分子,是宝贝。

肖家生不禁笑了,心里在想,这场长还有点意思,一会儿像个金刚,一会儿又像个菩萨。

闲聊中,肖家生也知道了场长的一些情况。王大毛只上了两年小学,就回家放牛,再后来在队里种地,再后来当兵,三年后复员。

王大毛很真诚地说:“小肖,我文化水平低,当这个场长也是大队党支部赶鸭子上架,因为我是党员。今后,你可要多帮我啊,你要当我的老师。”

肖家生似乎对王大毛场长不那么厌恶和反感了。

窑场是一个集体,15个人,全是男性。场长负责全场日常事务。一个老师傅,姓彭,负责全场业务;老师傅下有砖师傅、瓦师傅;再往下就是砖工,提瓦工;还有一个炊事员,大伙管他叫“烧火佬”。

窑是那种形同一只倒立的陀螺的窑,下面大上面小,当地人称之为“陀螺窑”。整个生产流程为:挖泥整泥——搬砖做瓦——晾晒上垛——装窑烧窑——出窑码堆,全为手工劳作。窑工们将做好晒干的砖坯瓦坯装进窑肚子里用柴火烧上一个星期,冷却后再将烧好的砖瓦搬出来,卖给周边村子里的人家建造屋舍。

或许是肖家生高中毕业,算得上窑场的光彩;又或许是肖家生年龄最小,身子骨还没长壮实,总之,第二天早上全场开会的时候,场长王大毛向大家正儿八经地介绍了肖家生,并宣布由他换社官提瓦桶,社官去整泥搬砖。

提瓦桶算是窑场最轻松的活儿,不用出大力气。肖家生知道这是场长对他的照顾,但让社官去整泥搬砖,他心里很不安。社官只比自己大一岁,整泥搬砖是重体力活,肖家生感到有些对不起社官。

会后,肖家生拉住社官,说:“你还是提瓦桶吧,我去整泥搬砖。”

社官憨厚地说:“行啊,只要你打得赢我,你就去吧。”

肖家生很感动。

瓦师傅姓郑,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脸上,一双眼睛特别亮。肖家生走到郑师傅跟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傅”。郑师傅答应了,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向瓦棚。肖家生连忙跟在郑师傅身后,社官也跟在一起。

三个人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好。

社官跟了郑师傅两年,说离开就要离开了。他似乎有些感伤,默默不语地擦着与他朝夕相伴了两年的瓦桶。

郑师傅点燃一支烟,坐在那条木板钉成的凳子上,闷头抽烟。

肖家生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突然,肖家生发现社官的肩在耸动,走过去,只见社官的眼里满是泪水。他拉了拉社官的手臂,社官抬起头,含着泪笑了笑说:“没什么,你别多心,郑师傅是个好人,你好好跟着他吧。”

社官抹去泪,走到郑师傅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道:“师傅,我走了。”

郑师傅站起来,一双大手抚摸着社官的头,轻轻地说,“你先教教家生提瓦桶吧。”

说完,郑师傅走进瓦棚,系上围腰,开始做瓦。

肖家生站在瓦棚外细心地观看着。

郑师傅将泥垛上的湿泥用钢丝弓划下一长条,往社官放在可旋转瓦台的瓦桶上一围,使瓦刀三下五除二地擀平抹匀,再将一把特制的定好尺度的小刀靠在桶壁上,将瓦台一转,桶壁上方多余的泥巴掉落,瓦坯做成。社官则赶紧将郑师傅做好的瓦桶提下,把手中的另一个空瓦桶放上瓦台,然后快步走向5米开外的晒场,把桶上的瓦坯卸下来。瓦桶是可以伸缩的,瓦桶缩,由四片瓦泥组成的一个圆形瓦坯则立于晒场,社官再给空瓦桶套上瓦衣沾上沙,提回放在棚里的瓦台上,取下郑师傅已做好的又一个瓦桶走向晒场。

社官提了上十个后,让肖家生学着提瓦桶,并跟着到晒场看肖家生如何卸瓦坯,套瓦衣。肖家生第一次操作,将瓦桶提到晒场后,学着社官的样将瓦桶收缩,没想到瓦桶刚一取出,地上的瓦坯立马就倒了。肖家生既惭愧又懊恼,社官说,没关系,再提,同时手把手地教肖家生。倒掉多次后,虽说动作缓慢,但肖家生终于能使瓦坯立在晒场上了。

社官憨憨地笑了。

郑师傅这才对社官说:“你去吧,在那边注意些,别使憨力,小心伤了身体。”

社官眼睛红了,依依不舍地说:“师傅,您也要注意身体!”说完,向肖家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一个月后,肖家生提瓦桶的水平明显长进,郑师傅做得再快,他都能跟上节奏,很少出现郑师傅做完后直起腰来等他的情况。

可肖家生却发现郑师傅近几天常常咳嗽,并不时用手捂着胸口。大热天,郑师傅光着上身,一道道汗水和溅在身上的泥浆混合在一起,变成一道道褐黄色的蚯蚓往下滑行。有几次,肖家生故意放慢速度,好让师傅得点空喘息喘息。郑师傅感觉出来了,抬起头,望着同样光着上身,汗流浃背的肖家生,笑了。

这是肖家生到窑场后头一次看到郑师傅笑。

郑师傅和其他人不同,他很少说话,也从不开玩笑。窑兄弟们有时在一起讲些荤段子或是聊女人,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走开。肖家生感到师傅心里有事,但又不便多问,只好闷在心里。

一次加餐喝酒后,场长王大毛才对肖家生讲了郑师傅的有关情况。

郑师傅出身不好,属于地主子弟。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月,大队的造反派或者民兵们动不动就把他的父亲——一个并没有剥削过乡亲的读书人拉出来批斗,不是在他头上戴上十多斤重的铁帽子,就是在他脖子上挂一把装满尿的夜壶,再不就监督他去为大队部干别人都不愿意干的脏活重活。有一年冬天,郑师傅的父亲拉肚子,又赶上打摆子发高烧躺在床上,郑师傅正在给父亲喂药,家里的大门被粗鲁地撞开了,进来两个持枪民兵,说是奉大队民兵连长的命令,来押郑师傅父亲去给大队宣传队挑土搭台。父亲挣扎着要起来,郑师傅将父亲按住了,向那两个民兵求情,说父亲病情沉重,自己顶替父亲。一个肥壮些的民兵一巴掌打在郑师傅脸上,骂道:“个老狗日的装病,老子们贫下中农过去病了死了,他妈的他管过老子们吗?还不快滚起来,挑土去!”可怜的郑师傅的父亲抖索着下床,歪歪倒倒地挑起箢箕。一出门,冷风一吹,一泡稀直泻裤裆,老父亲还是坚持着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家。

第二天,郑师傅领着弟弟和妹妹到处打听、寻找,到中午,才听说杨岭河下游漂起了一具尸体。赶去一看,正是他们的父亲。

郑师傅没有哭,草草地掩埋了父亲,就进了窑场。

先做砖,后做瓦,郑师傅很少和大家说话,也很少笑,几乎是拼着命干活。他身体瘦弱,但从不偷懒怕累。别的砖工一天搬300多块砖,他要搬近500块;装窑出窑,大伙一次最多搬10块砖,他咬着牙一次搬15块。有一次,两米多高的砖垛突然倒塌,眼看着就要砸在旁边的社官身上,他飞快地冲上去拖出了社官,而自己的一条腿却被砸伤了,至今走路都有影响。窑场兄弟们不讲什么家庭出身,都尊重他,喜欢他,有时凑钱喝酒也把他邀到一起。

白天,郑师傅不声不响地在窑场干活,晚上回到家,还要挑起照顾3个弟妹的生活重担。母亲早逝,父亲蒙难,最小的弟弟才5岁,长兄如父母,郑师傅拉扯着他们。冬天冷,他把小弟弟的一双冻僵的脚捂在自己怀里。弟弟妹妹们懂事,从不给他惹麻烦。妹妹那年15岁,想离开学校回家帮哥哥,郑师傅坚决不同意,他发誓要让弟妹们都读书,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读书人。而他自己只读了一年初中,父亲一死,就离开了学校。

也有好心人关心他,给他介绍对象,而郑师傅总是一再谢绝。他知道自己一旦成家,就没有精力来关照他的弟弟妹妹了。他对关心他的人说:“多谢了,等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成了家,你们再给我操心吧。再说我这样的条件,哪个女孩子愿意跟我一起过日子啊。”

至今,郑师傅依然是光棍一条,而他已经30出头了。

听人说他们队上有个寡妇偷偷地爱着他,但不知是真是假。

知道了郑师傅的这些情况,肖家生才明白社官为什么舍不得离开郑师傅了。

肖家生认为,郑师傅比他当时认识的所有人都要伟大。

三伏天,窑场的温度要比外界高出三四度。

一年四季,夏天是窑场的黄金季节。搬砖做瓦都得赶着太阳干活,当天的砖坯瓦坯当天就可晒干上垛。夏天里,窑工们一日三餐都在窑场吃,吃完就干活。那真叫玩命,肖家生经受了严峻的考验。

为了抢时间,王大毛把全体窑工(除开做饭的烧火佬和窑场的老师傅)分成两班人马,一班做货,一班烧窑,一窑一轮换,连轴转,装窑出窑则一起上。

通常是三天突击,窑里的货装圆了,老师傅照他师傅传下来的规矩,沿着窑走一圈,看四周有无红颜色和女人。陀螺窑烧出来的是青砖青瓦,忌红,也忌女人。一旦烧红了,则全窑报废;一旦有女人在场,窑里的货必然烧得软巴拉稀,不经用。

老师傅查看现场时,几位窑工已将成捆的干麦草搬到了窑门前。老师傅回到窑门前立定,一干窑狗子早已成两排并立,跟着老师傅一起双掌合拢,三鞠躬祭拜窑祖鲁班大师。然后老师傅划燃一根火柴,点燃引火物。按老规矩,一根火柴得把火点燃,如点不燃,就要等到第二天再点。窑工们虔诚地屏住呼吸,唯恐呼出的气息吹熄了那点火苗。呼的一声,引火物燃了,投进火塘,首班值烧的两个人则迅速将麦草塞进火塘,烧窑便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乡下烧窑,用的全是柴草。大山一样的麦草、棉秆、豆梗堆放在窑前的柴场上,烧窑人脚不停手不停地将一抱抱柴草塞进火塘。过一刻钟,便用长长的火钩掏松和疏通火塘;过一小时,则将火塘里的窑灰钩出,防止堵住火道。盛夏,外界气温高达40度,而火塘前的温度更高,烟熏火燎,要不了两分钟,烧窑人便是满身大汗。于是,为了冲洗方便,烧窑的兄弟们一个个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头,到了晚间,索性一丝不挂。肖家生穿裤头还行,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脱光。兄弟们都笑他,说他下面没长毛,定要扒下他的裤头瞧瞧。肖家生不干,兄弟们便一拥而上,扒下他的裤头。肖家生惊兔似的捂着羞处,求助地看着在一边哈哈大笑的场长王大毛,企盼场长能发号施令让兄弟们把裤头还给他穿上。哪知场长走拢来,掰开他的手,看了看,并用黑乎乎的手指敲了敲他的男性标志,捻了捻正在蓬勃生长的毛,大声喊道:“还行啊!这小家伙的毛比我的还多。”哄的一阵大笑,笑声中,肖家生的羞耻感也化为烟筒里的烟风飘云散了。

一窑成品砖瓦,得用柴火烧一个星期,烧窑人分成多班轮流值烧。其间又分先烧斩火和后烧熬火,斩火四天,熬火三天,斩火是大火猛烧,熬火是温火慢烧。烧完熬火后,得挑水上窑顶灌水,那叫灭火、出青。那才叫经典画面呢,晚间挑水上窑顶时,七八条汉子,在几盏马灯的照耀下,一样地光着身子,一样地负重而上,一样地任腿间的阳物左摇右摆,好不健美,好不威风。偶尔小歇,大家伙便围在马灯下,比谁的毛多,再不然各自将那东西盘弄得硬梆梆的,随手拿一根麦草,丈量各自的长度和直径,比试谁坚持硬度的时间更长久。

封窑三天后开顶散温,再三天后,窑内温度基本冷却,全员上阵出窑。比起装窑和烧窑,出窑更是苦不堪言。人进窑孔里,得弯着腰从窑门钻进去,弯着腰在窑内搬砖瓦,再弯着腰从窑门钻出来。虽说窑内温度已基本冷却,但余温仍在,人一进去就是一身汗,再加上窑内烟灰弥漫,几番进出,除了牙齿是白色外,整个人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黑鬼。汗灰混合,人鬼不像,腰酸背痛,遍体瘙痒。通常是出完窑后,大家伙顾不得一切,扒下身上的衣物,一个个黑乎乎赤裸裸,“扑通、扑通”地就往窑旁边的池塘里跳。

这时候,烧火佬就会扯起嗓门喊:“快上来吧,牛肉萝卜炖好了!”那是规矩,每次出完窑后要加餐的。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从池塘里爬上来,有的穿了衣服,有的一条裤衩,更有的还光着屁股。管他呢,加餐是大事。于是,大家端起酒碗,先敬老师傅,再敬场长,之后便开始山吃海喝起来。每次都有人喝倒,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起初,肖家生本能地认为他们粗野、下流,场长王大毛就是流氓头子。直到不久后一次突发事件的出现,肖家生才真正认识了他们。

肖家生暗暗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女孩叫翠花,人长得很标致,家就在离窑场不远的村子里。小学毕业升初中时,母亲不幸染上重病身亡,她只好辍学,回家帮着父亲做事,照料弟弟妹妹。严酷的现实使她过早地承受了生活的压力,本应清澈如水的眼里时时隐含着淡淡的忧伤和哀愁,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望着远方发呆。有一次肖家生到村子里办事,正碰上她从地里回来,一只手提着一篮猪草,一只手拿着几根柴火,见了肖家生,脸一红,头一低,匆匆地走了过去。望着这女孩不到16岁的身影,不知怎的,肖家生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怜悯和惋惜。

后来,翠花也来过窑场几次,都是和其他人一样要弄点没烧过芯的窑灰回去,好在冬天里装个火钵取暖,要么来收点剩菜剩饭。起先,肖家生以为她是收剩菜剩饭回去喂鸡或者养猪,没想到,场长说是收回去洗净晒干后家里人吃。肖家生心里好一阵难受,跑到池塘边,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从那以后,每次蒸饭时,他都要放上双份的米,等着翠花的到来。只要翠花来收剩菜剩饭,他就将多出的一份饭端给她。刚开始,翠花不要,肖家生说这是吃剩的,翠花信了。可连着几次后,翠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再也不到窑场来了。

肖家生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傍晚收工时便在路口上等翠花从地里回来,他要向她解释,他要她继续到窑场去。翠花见了肖家生,再没有像上次那样脸一红头一低匆匆而去,她默默地站在肖家生面前,听他说话。末了,翠花抬起头,美丽而忧伤的眸子里,泪水盈盈。

“家生哥,我知道你心好,我爸也说你是好人,可如今哪个家里又蛮好过呢?粮食金贵,你就留着自己多吃点吧。窑场活累,别把自己饿着了。爸说让你到家里来做客,可又没什么好招待。”

翠花说话声音很轻,晚风拂着她细软的发丝,白净的脸上,小嘴一张一合,肖家生感到她很美。

肖家生真想对翠花说“我喜欢你”,可他没敢说,他只是在心里对她说。他也没有到过翠花家里,他怕窑场的兄弟们知道了笑话他。

翠花几乎成了肖家生心中的女神。干活的时候,他总觉得翠花就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对他说:“家生哥,小心点,别累坏了身体。”他干得更起劲,更卖力,好几次受到王大毛在全场大会上的表扬。

有时躺在床上,肖家生会想象着翠花也许还在忙活,便怎么也睡不着。一旦迷糊睡去,翠花便出现在他的梦中。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肖家生心中美好的憧憬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他的梦破灭了。

那天深夜,轮到肖家生和一个绰号叫鸡公的师兄烧窑。值班的王大毛和另外几对换班的兄弟都已经睡了。烧着烧着,鸡公告诉肖家生说肚子不舒服要去拉屎,肖家生一个人顶着烧窑,可老半天不见鸡公回来。虽说一个人烧窑很累,但又不能有丝毫懈怠,偏偏那夜是烧斩火,肖家生都快累趴了。好不容易坚持到了鸡公回来,两人又合力烧到了换班。

第二天一大早,风风火火的,一群人来到了窑场。有人拿着棍子,有人拿着绳子,有人高声叫喊着“打死个狗日的!”王大毛惊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拦住了来人。

肖家生和另外几个兄弟也被吵醒了,忙爬起来跑出去。

肖家生看到翠花的父亲手里也提着根大木棍。

王大毛向来人们一拱手,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场子里弟兄们做了什么对不住各位的事,请说清楚,我王大毛绝不护自己的短!”

大伙这才知道,昨天夜里,鸡公将翠花强奸了。

肖家生只觉得天旋地转,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大毛怒火中烧,两道浓眉紧紧地挤在一起,脸色铁青地进入窑工们休息的棚子里,一把揪起鸡公。鸡公睡眼蒙胧中正要骂娘,“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彻底醒了,王大毛一双喷火的眼睛使他瘫在铺位上不敢动弹。“狗日的,起来!给老子到外面去跪下!”鸡公乖乖地跟着场长出来了,醒来的弟兄也匆匆跟在他们俩后面。

场上,翠花家族的人仍在高声叫嚷着要打断鸡公的骨头,捆起来送派出所。王大毛揪着鸡公来到他们面前,怒喝一声:“跪下!”

鸡公知道事发,双膝跪下了。

没想到,场长王大毛也“嗵”的一声,向翠花家人双膝跪下。

可怕的寂静,一切似乎都凝固在这一刻。

王大毛的声音带着沉痛:

“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们,我王大毛没有管好自己的弟兄,让翠花妹子受了污辱,我对不起你们,我向大家请罪。”

说着,王大毛抡起巴掌,照着自己的脸上就是两个耳光。

有人低下了头。

鸡公疯了似的打着自己的脸,扯着头发,跪着移向翠花父亲面前,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把双手背在身后,哽咽着说:“把我捆走吧。”

有人哭了。

王大毛把翠花的父亲请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有话要对翠花父亲说。

半个时辰后,王大毛和翠花父亲出来了。

鸡公还在地上跪着。

翠花父亲此刻也是两眼泪水,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这个孤儿,颤抖着说:“起来吧,孩子。看在你早死的父母份上,也看在场长面上,我饶了你。可你听着,狗日的,从今以后,翠花就是你的人了。你若待她有半点不是,老子宰了你!”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当天夜里,王大毛和弟兄们凑了两百元钱,王大毛又做主将大家的30元加餐费扣下来,一并交给鸡公,嘱咐他去给翠花买几件衣服,也把自己的那一身窑狗子服换一下。

肖家生病了,头疼得快要裂开,浑身像火一样。晕晕乎乎中,他看见翠花朝他走过来,满眼都是泪水。

肖家生伸出双手,向翠花迎去,却什么也没有。

“翠花!”肖家生大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醒了。

那一窑烧得特别好,块块青,块块齐整。

王大毛和翠花父亲商议好了,就在这一窑货出完的第二天给鸡公和翠花办喜事。

可翠花死活不同意。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仍像恶梦一样紧紧地缠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家里就两间房,父亲和大弟一间,另两个弟弟一间,她没有房间。快16岁了,也算得大姑娘家了,不便和弟弟们挤在一起,家里穷,又盖不起新房,父亲只好在屋旁为她搭了间简易的小房。

当鸡公轻轻地撬开她的房门时,她就惊醒了。一翻身,划燃火柴,一条黑影就扑了过来。一闪即灭的微光中,翠花看清了来人是窑场的鸡公,正要张口喊叫,一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和鼻,使她几乎窒息。她拼命挣扎,无奈身轻力薄,加上惊吓,慢慢地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她只感到有一只手粗暴地扯下了她的短裤,随后是一阵撕心的痛楚,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翠花明白发生了什么。强烈的羞耻感击垮了她,泪如雨注,她想到的只是悲只是恨只是死。她止住了哭泣,点燃了那盏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了头顶上方的那根横梁,她想,就这样离去吧。想着想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父亲起夜,发现女儿的房里还燃着灯,心里就有些疑惑,便来到翠花门前。从门缝望进去,见女儿在哭,忙敲门,问怎么啦?

翠花惊慌中忙去解梁上的绳子,父亲见了,声音颤抖地说:“伢,做不得的啊。快开门,有什么跟爸说,嗯?”

门开了,翠花扑在父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翠花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父亲才知道女儿被人害了,气得当时就晕过去了。翠花惊骇地喊着爸爸,好一会儿,父亲醒过来,听女儿说是窑场的鸡公,就撞出门,叫醒同族的一些人,冲向窑场。

翠花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将她许给了奸污她的人。当父亲从窑场回到家,郑重地把这件事告诉她时,她像被雷击似的,僵在那儿,木讷讷地。清醒过来后,她跪在父亲脚下,求父亲不要再伤她的心。

望着满眼泪水的女儿,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扶起翠花,说:“伢,听爸的话,只能这样了,窑场王场长也是这个意见。为了这个家,也为了你自己,你就受了吧。你已经这样了,今后还有哪个男人会要你啊。鸡公害了你,但一看到他向我下跪,要我捆他送派出所,我的心就软了。鸡公也苦,父母亲早死,一个孤儿饥一顿饱一顿到了如今,再把他往牢里送,那他就完了。你就跟他过吧,慢慢会好起来的。”

翠花哭得更厉害了,她明白了父亲的难言之痛,她答应了父亲。

出完窑的第二天,窑场放假一天,全体兄弟为鸡公办喜事凑热闹。

肖家生也去了。

简陋的婚宴上,鸡公孩子似的抱头痛哭。

翠花的眼睛肿得很厉害。

事后,弟兄们笑鸡公因祸得福。鸡公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正儿八经地说:“兄弟们,我鸡公也不是不知道那样做是犯法的呀。可我有什么办法呢?穷得叮当响,不说讨不起老婆,就连女人是啥味也没闻过。都28了,我憋得慌啊!场长和兄弟们成全了我,我一辈子感你们的恩。”

从那以后,鸡公变了,在窑场出满力地干活,在家里也特别疼爱翠花。

肖家生原谅了鸡公。

翠花也常到窑场来为兄弟们洗洗衣服,帮帮忙,不过,谁也没有开过她一句玩笑。见了肖家生,翠花又跟先前一样,脸一红,头一低,匆匆离去。

郑师傅死了。那是因为一次试验,一次烧窑试验。

据老师傅讲,江汉一带这种状如陀螺的窑,打从窑祖鲁班师傅起就是这么个烧法。窑孔内的拦火离窑门有固定的距离。为了节省烧柴,减少时间,降低成本,王大毛想改一改,把拦火向外移移。他把郑师傅和肖家生找到一起研究,并让肖家生进行计算、画图。经过讨论比较,三人都觉得可以试一试,便一起去找老师傅商量。老师傅不同意,说这样做有危险,弄不好全窑货报废不说,还可能出大事故。王大毛陈述了大家的意见,坚持要移动拦火。老师傅仍不松口,说他的师傅的师傅就是这么个烧法,到他这辈儿,说什么也不能反师。王大毛急了,说出了事他以场长的名义负责。老师傅便不再多言,让他了。

三人按照先前的设计方案将拦火向外移动了5寸,烧了一窑,结果成功了。时间少了一天,烧柴节约了5000多斤。老师傅也高兴,亲自为王大毛、郑师傅和肖家生斟酒,以示庆贺。哪晓得王大毛酒一下肚,提出再将拦火外移5寸。老师傅惊得一口菜哽在喉咙里,只得连连摆手,好半天才咽下去,说“再移不得了,就这样,就这样。”王大毛是个犟脾气,敢想敢说还敢干。有一次喝多酒后他说他在部队时,因为排长总是无缘无故地找他的碴,气得他将排长按在床上狠狠揍了一顿。因此受到处分,并提前复员了。烧第二窑时,他果真不顾老师傅强烈反对,组织人将拦火又向外移动了5寸。结果该这家伙走运,没出事,时间和烧柴又有所节省。王大毛喜蒙了,背着老师傅,烧第三窑时将拦火又外移了5寸。

这下出事了。

斩火烧下来烧熬火,半夜12点,只听轰的一声,拦火倒了,一块一块的砖直往火塘里掉落。值班烧窑的郑师傅和肖家生从窑门的火孔望进去,只见一块块通红通红的砖相继掉进火塘,掉一块,溅起一片火星,如同焰火喷放,如同钢花飞溅。肖家生急忙叫醒了睡在办公室的王大毛。

王大毛也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让肖家生赶忙去叫睡在另一间棚子里的老师傅和准备换班的另两个兄弟。

陀螺窑靠3只烟囱起作用,控制拉力。平常烧熬火时,每只烟囱只留有一指宽的缝隙。由于拦火倒得厉害,老师傅提出将烟囱缝隙封闭,但仍然不起作用,拦火继续掉落,都快将火塘填满了。王大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望着老师傅,老师傅也来不及责备他,看了一下形势,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掉进火塘内的砖全部掏出来,直到再不掉砖为止。

说来容易,但要从一尺见方的进火孔将火塘内的砖清除干净,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高温,火烤,一走近窑门就是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郑师傅、肖家生和准备换班的两个兄弟四个人轮流作业,用火钩将掉落在火塘里的砖一块块地往外掏。不一会儿,他们的眉毛都烤卷了,嘴唇也起了泡,但谁也顾不得喘口气,稍有迟疑,冷空气一进火塘,砖块就会凝固粘结,那时全窑货就得报废,还预料不到会有什么更大的危险存在。那可是一千多度高温的一只密封窑啊,里面可是几万块砖几万块瓦,一旦发生冲顶,那就会是几万发炮弹,后果不堪设想。听老师傅讲,他经历过一次冲顶,窑里的砖瓦喷射到了几十米远的地方,整座窑就像火山爆发。掏砖的四个人忘却了一切,只是拼命地往外掏。郑师傅不停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扑向窑门。热浪烟火一熏,咳嗽更加加剧。王大毛要换他,他不让,依然坚持着。就这样,四个人分秒必争地掏到次日凌晨两点,才将火塘里的砖全部掏干净。这时再也没有砖掉下来了,是继续烧,还是半途而废,此时王大毛也不敢自作主张了,便请示老师傅。老师傅狠狠地盯着他,嘴里迸出一句从没听过的脏话:“烧你妈的x,你狗日的找死啊!”

就从那夜火塘里的砖掏干净时起,郑师傅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最后一块砖掏出来,郑师傅再也坚持不住了,头一歪,倒在了窑门前,口里、鼻子里,乌黑的血直往外喷涌。

王大毛立马抱起郑师傅,送到棚子里,叫肖家生打来水,为郑师傅擦洗脸上的血和汗,轻轻地唤着:“郑师傅,郑师傅......”

良久,郑师傅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没什么,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可他没有好。

王大毛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汇报了郑师傅英勇救险的情况,并以中国共产党党员和窑场场长的名义提出将郑师傅送县医院检查治疗,一切费用由窑场负担。

到医院后,大家才知道郑师傅已是肺癌晚期了。

半个月后,郑师傅闭上了眼睛。临死前,他挣扎着对场长王大毛说,让他的大弟弟到窑场来做工。

王大毛伏在郑师傅的遗体上嚎啕大哭,“我对不起你啊,郑师傅,郑师傅......”

日夜守护郑师傅的肖家生收拾着郑师傅的遗物:一条浑黄的洗脸洗脚共用的毛巾,一双不知打了几次补丁的破球鞋......

王大毛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连求情带出高价将郑师傅的遗体运回了村里。

连夜出丧。

地主子弟死了,阶级觉悟“高”的人们都不沾边,连郑师傅的几家亲戚也不理不睬。王大毛大骂:“狗日的们,黑良心!”让肖家生立即回场,通知除了值班烧窑的外,所有兄弟一律赶到郑师傅家为他送终。

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哀乐。

王大毛带领着一干窑场兄弟,向郑师傅遗体举行告别仪式。

远处近处围着看热闹的,王大毛登上一张方桌,声音颤抖地致悼词:

“郑清明同志,1943年生,1968年进我窑场做工,7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我场的优秀场员。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英勇救险,不幸牺牲。”

停了停,王大毛看见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在抹眼泪,也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他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吐出村里人只是在“老三篇”里读过或者听到过的那句话:“郑清明同志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王大毛的声音穿过夜空,在天地间回响。

夜,黑沉沉的。一只马灯引领着一群男人、一个女孩子带着两个弟弟组成的送葬队伍,默默地走向坟地。

十一

王大毛为他的言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有人向上级部门写了匿名信,举报杨岭大队窑场场长、共产党员王大毛丧失阶级立场,为地主子弟开追悼会;更为恶劣的是篡改毛主席语录,将毛主席说的“张思德同志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篡改为“郑清明同志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称其为公开反对伟大领袖,罪不可赦。

那个年月,上级部门不敢马虎,立马派员下来调查。

不几天后,区派出所所长带着两个人,将王大毛抓走了。

最后的处理意见是:开除王大毛党籍并撤销窑场场长职务,交窑场全体员工监督劳动。

大队党支部随即指定老师傅代理窑场场长。

窑场全体员工不服,甚至商议要以罢工的形式抗议上面对王大毛的处理。王大毛知道后,给阻止了。

老师傅在会上说,不管大队怎么安排,他只是名义上的代理,窑场还是王大毛说了算。

十二

老话说,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肖家生撞上了好运。

肖家生高中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公社做水利主任,同学向他父亲介绍了肖家生。那一年的冬天,同学父亲把肖家生抽调到公社水利工地,任工地指挥部政工员兼会计。

通知是老师傅从大队部带回来交给“场长”王大毛的。肖家生接到这份通知时,也是云里雾里,同学事先也没告诉他。王大毛将通知给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望着他,又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

肖家生不想去报到。

王大毛骂了一声:“混账!”

肖家生是真不想去,他舍不得他朝夕相处两年多的窑场,舍不得粗鲁耿直、亲如家人的兄弟们,舍不得慈父般的老师傅,更舍不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场长”王大毛。

一连几天,肖家生闷着头干活。窑兄弟们都来祝贺他,他只想哭。

肖家生硬赖着值班烧了最后一窑货。封窑的那天晚上,全体窑工都没走,王大毛带着大家伙,一起到了他的家。

原来,王大毛卖掉了他老婆辛辛苦苦养到一半大的猪,为肖家生置办了一桌送别的酒席。

肖家生傻了。他叫嚷着:“不!不!”

王大毛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老父亲瘫在床上,冬天了,3个孩子都还没穿上袜子,可王大毛却把郑师傅最小的弟弟接到了家里,管他生活,供他读书。

开席了。王大毛将肖家生和老师傅安排在上席位置,为大家都倒上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老师傅,兄弟们,这第一杯酒先敬躺在地下的郑师傅!”

王大毛把杯中的酒慢慢洒向地面。

14只酒杯一起举起,又一起洒向地面。

社官哭了,肖家生也哭了。

王大毛又为大家倒上一杯,说:“这第二杯酒敬家生兄弟。他出息了,也是我们窑场的光荣,干!”

酒杯的碰击声中,所有人一饮而尽。

肖家生没干。他举起酒杯,向老师傅,向场长王大毛,向师兄们每人鞠了一躬,然后将酒倒入口中。

王大毛又为大家倒上第三杯酒,说:“为我们的子子孙孙再不像我们一样做窑狗子,干杯!”

“干杯!干杯!!干杯!!!”

十三

离开王大毛家的晚上,肖家生去看望了他的郑师傅。那天,刚好是郑师傅100天的祭日。

没有月亮,昏暗的夜色中,肖家生默默地向郑师傅的坟弯下腰,轻轻地说:“师傅,我要离开窑场了,您多保重!”

一抬头,肖家生猛然看到坟的那一边,一条黑影正匆匆离去。

肖家生一惊。大晚上的,谁会到师傅坟上来?他跟了上去,从那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背影和姿态,他认出了,那是一个女人。

难道是她?

是她!肖家生不认识那个偷偷爱着郑师傅的寡妇,但他敢肯定,刚才离去的女人就是那个在巨大的压力和痛苦中挣扎的女人!

肖家生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一切在他面前似乎都光亮起来。

他轻轻地抚摸着坟上的黄土,哽咽着说:“师傅,她也来看您了,您就安心地休息吧!”

有一只手扶在肖家生的肩头,肖家生又见到了那双刚进窑场时令他望而生畏的眼睛。

王大毛也来了。

“好兄弟,记住你郑师傅,今后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像他那样,做个好人!”

肖家生紧紧地握住“场长”王大毛的手,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热量正在注入他的全身。

夜风习习,原野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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