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光影

2018-11-15 12:25广东深圳市宝城小学
散文诗 2018年10期
关键词:院门窄巷祖母

广东深圳市宝城小学/佑 年

白鸦

再次走过熟悉的窄巷,时光错乱,将我与母亲的童年并行搁置。光滑的石板、斑驳的砖墙、围严的院子,一切旧时的光泽。还有矮小的祖母絮叨地哭泣。

祖母抬头看天的样子,仿佛旧时的等待,未亡之人还在狱中。

吃地瓜秧、拾草取暖的母亲,望眼欲穿学堂的方向,背后是祖母的叹息。

母亲絮叨的话语,在儿时的院子里低回。一群白鸦站在晾衣绳上,压得老年椅黯淡,砖缝里,挤着疯长的野草。

我穿旧的白衬衫,挂在铁质的衣架上,红色锈迹依稀可见。

之后,好多年,我在远隔千山万水的他乡,见到地面的白色塑料袋,在一条窄巷里漂浮。窄巷是岭南的窄巷,石榴花开得不艳,荔枝花低垂,一位瘪嘴阿婆仰头看天,也看到了黑色绳子上的白鸦,看到了飘到院子里的白色塑料袋,它们蹲踞着,仿佛等待着旧人的呼唤。

外祖父遗留下来的令人思念的器具是一副扁担,之后是雪片一样的诗笺,仿佛不断擦除丑陋现实的抹布。

就是从那一天起,母亲的命运在空空地等待中黯淡,于是,就有了我所见到的苦难。今天,我想念母亲,仿佛她想念祖母,三十年未归的空空的院子,以及祖母等待的狱中人,迟迟未归。

白鸦始终是坏消息,是来不及等到的思念,是思念不成的未归人,也是写在岁月之上的错误判断以及抹不去的伤痕。

苹果

我随手拿起一只苹果,就想到母亲,她诧异目光里的苹果,是小巧的模样。苹果青里透红的本质不断修正我的错误——世界没有纯原色,黑与白也只是象征性地夸大其词。

母亲执拗,黑是黑,白是白。更糟糕的是,我有所继承。

直到今天,我的错误仍是耿直的性子、执拗的坚持。我一生都在修正,修正世界,包括自己。可我无法修正母亲,她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里有刺,卡在我俩之间,逐渐有了伤害。

母亲无法被塑造,她粗糙之手削掉的苹果皮遗落在贫苦年代的土院子里。

母亲舍不得吃下一只贫苦的苹果,却极爱子女,我臆想,她跟苹果无缘,抑或她喜欢端庄,所以拒绝苹果的圆滑。我吃着苹果,品味着母亲的苦难。

若干年后,我把玩一只苹果,想到曾经年轻气盛的母亲,苹果的宿命里有她的母爱,也有她的放纵和任性而为。

我想念母亲,便把苹果放在唇边,有苦涩的味道浸透我的喉管。

苹果在我的桌面放大,成为宇宙和诡异之脸,母亲弯弯的眉黛如苹果的笑靥。

这真是个美人,她有美丽的青春,却恰逢灰色年代。我何苦修正它的错误。在我努力修正她的时候,她正任性地为子女献出全部的爱,满足地微笑。我用惯于修正世界的那双手把苹果捧起,在手间传递,在眼球间传递,它仿佛辗转了多年,带着母亲的笑、爱和执拗。

我庆幸,我和苹果都是圆滑的代表,我过去的执拗,今天看来,是对母爱的无法更改的制衡。

院门

小时候,倚着院门的母亲,能看到遥远的村路旁大杨树上的麻雀和乌鸦。

母亲守望的田野就在院门以外,铺展到很远。院门只绑着一根麻绳,破旧的门扇是缺损的期盼。

那时候,一家人居于陋室,修篱种菊,其乐融融。院内,玉米在仓,灶火炊烟,母亲是院门的守护者。鸡鸭鹅狗从院门进出,淘气孩子从院门进出,母亲目送岁月之箭往复穿梭,一晃数年。

直到我长大,走出院门,母亲已鬓发斑白。儿时的土院、土墙有残存的记忆,木棍划过的痕迹依稀可见。

我走进城市以后,走过许多大门,质地和装饰各异,它们都有着防守固封和自由度松动的本质。而母亲的院门永远不同,它永远是温暖的,泛着古旧和贫寒的光泽。

儿时,从院门逃脱,夜里偷偷回来,院门始终敞开,就像从不记仇的母亲。母亲的怒气未消,院门却早已松动。

我常常观察世间之门,都与金属结缘,周正、结实,而母亲的院门永远是一根麻绳相系,几块木板撑框,既不周正也不结实。

母亲开门时的动作总是很小心,像呵护着一种残损的温情,慢慢扶正,轻轻推开,小心立住,缓缓系牢。门板换了几茬,立柱从未更换。院门里发生过的悲欢离合,从没被记录,也从没被忘记。一看到院门,就想到了几十年的朴素生活。

父亲去世,哥哥升学,妹妹出嫁,门里门外,都是离别的目光,母亲一生都在修护院门,抱残守缺,修护生活,一生都在等待团圆。然而月圆月缺,院门在几多岁月朗照中与母亲休戚与共,几多阴晴圆缺中把母亲一忽儿就变老了。

院门,永远是母亲那扇一推就开的简陋之心。

玉米

母亲的玉米,结结实实地铺在田野,站在田间地垄,就像日日相见的乡亲。母亲,站在烈日和草帽底下,站在亲情和乡音之间。玉米阔大的叶子遮蔽一生劳苦的矮小的母亲,母亲被划伤的胳膊在岁月间结痂。

鸡鸭鹅狗的食盆里,玉米填饱它们的鸣吠;猪巢牛圈的吞咽声里,玉米慰藉它们的肠胃。母亲用浮肿和炭火养活的一家六口,衣食饱暖,年年依旧。

我热爱玉米,热爱故乡,热爱玉米一样的母亲。我回来,让母亲好好看看,这个她小心呵护了多年的人儿,如今依然带着玉米的朴素和清芬,也带着途经的荆棘和刺伤,他漂泊而归。

子女由玉米养活长大。腹中是玉米饼、玉米糁和玉米粥混合的元素。

母亲,端详儿女,一如端详自己曾经辛苦种下的庄稼。他们依然可见玉米的模样,皮肤泛黄,粗糙朴素。母亲晶莹的泪光里,现出子女饱满结实的茎秆,壮硕康健。然而,母亲的目光,总是发现异端,常常深深掘进子女贫穷得发白的发间,母亲的目光瞬间燃起焰火。

童年的春节,一麻袋玉米芯送到收购站去,偷偷换回的小香烟、小火柴、小鞭炮和小糖果,似乎还留在白雪铺满的童年的冬天里,岁月却已将少年催成中年。而年迈的母亲,声声絮叨里仍然是匆匆的流年的跫音,她舔着我的鼻尖试冷暖的细节,就像玉米窝窝包裹着玉米穗头,颤抖着落下微尘。

母亲轻灵的话语间,大雪在屋外纷扬,炊烟在房顶缭绕,母亲倚门即望到的村口白杨树上,倦鸟归巢,倦鸟归巢啊!

月光

今夜我要远行。

母亲站在月光之下相送,她微胖的身影枯瘦下去。风掀起她的白发,一些细碎的语言落满土院子。遥远的狗吠在月光下跑远。山峰在熹微的晨光中静默。院子的篱笆边上,娇小的蒲公英点缀我迷离的幻想,世界纯净,月光如水。

我背起的背囊里,有温热的鸡蛋,有葱油饼和柿子,我始终走不出母亲的生活。她简朴的饮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完成,和面、烧水、采摘、撒盐、煎烙……炊烟在月光下抖动,一些不知名的鸟雀,在田野里徘徊。

故乡头顶的明月,仿佛来自亘古的母爱,煤油灯、月光,还有母亲指尖的钢针,有着同样的光泽。而站在院门里的母亲,她苍苍白发与远古的月光一样含蓄。

我的心,仿佛一条漂泊的荒河,滔滔不绝着心声。我想掬一捧月光带上,在我荒芜的岸边,在异乡的滩涂,构筑明亮的图画,让离乡的脚步慢慢走远,直至阳光普照。

多少个夜晚,我站在岭南清冷的月光下,常常看见雪,透出东北冷寂的黎明,母亲站在院门口,残月当头。月光在窗花前徘徊,母亲迎着春日料峭的寒风等待,池塘里是瘦弱之水。那束清冷的月光永远照在异乡游子的心上。

猜你喜欢
院门窄巷祖母
基于GF模型的BDS-3/GPS/Galileo三频模糊度固定性能分析
苏州博物馆西馆:过去与未来,唤醒穿梭窄巷小道的回忆
失落的院门
祖母家的夏天
只剩下风
书 事
祖母
祖母家的夏天
窄巷FCB估计方法改进及时变特性分析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