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庆之左到江南之右
——柏桦诗风之变

2018-11-15 15:53■贺
长江丛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江南诗歌

■贺 慎

柏桦曾说:“要成为一个诗人都必须具备更复杂的条件;可爱的孩子般的狡猾,不同寻常的穷究和急躁,盛大的青春期的神秘骚乱和清醒,极端任性和突然克制,乖张、‘残忍’以及惊人的懒惰令人讨厌的痴情和喋喋不休,悠然大度和温柔在胸,无限老实的苦读、劳动、羞涩、寡言、怜悯或同情,枯燥……”柏桦对诗人何以成为诗人的复杂性的剖析,何尝不是确切地指向他自身。“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无穷无尽的矛盾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张力,我总是不左就右,要么执其这端(重庆之左),要么执其那端(江南之右)。”从左边之诗到右边之诗,从左到右的位移,这种看似简明扼要的概括实则暗藏了柏桦诗歌内涵的复杂。“左”与“右”之于柏桦并非方位名词那么单纯,一眼即穿,而是直指他的诗歌秘密。

一、在左边,尖声歌唱

(一)“下午”的覆盖

“下午”是通向柏桦左边之诗的一个秘径,“下午”不只是单纯的时间刻度,或漫长或飞逝的一段光阴。“下午”参与了母亲对柏桦性格的形塑,形成了柏桦费尽半生要逃离和摆脱的“下午情结”。一个露珠般的男孩却与众不同地有着一颗星星般动荡不宁的心,这一切都源于母亲的典型下午性格的笼罩。六岁时的一个寻常下午,父母上班,柏桦被孤单地锁于家中,如何玩尽手中那令人绝望的大把大把的时间,是他艰巨的任务。摔断了木梳的三个齿,破坏了茶几的一个角,偷吃了三块铁盒中贮藏的蛋糕,这些孩童时难免的轻微的错误,却被母亲无限地放大,直指柏桦道德的过失和缺陷。母亲血液中的烦乱、急躁、颤抖,言辞中的训斥、挞伐、敲打,加速冲击着柏桦弱小的身体。他的血管里尖叫和绝望压抑不下,“但同时一种对未来无名的反抗激情,对普遍下午的烦乱情绪(不是吗?我尽了这么大的努力才完成的这个下午理应受到夸耀但却遭到敲打),对本已完美的事物百般挑剔的激情也开始在我内心萌芽。”母亲的下午激情对柏桦的影响延及一生,使他神经质,使他敏感,使他恐慌,陷入白热化的激情,使他颓唐,使他夸大其词,无中生有,使他成为一个下午的“极左派”。由此,下午通向左边。“左边是一种姿势,它表示不同意,对抗,有时甚至是一种破坏性的‘死本能’冲动,但也由于这极端的姿势,从而才抵达了一种炫目的夏天之美。”

在那个遥远的下午一去不返的27年后,柏桦在诗中赋予了那个寻常下午以非凡的意义。“我传播着你的美名/一个偷吃了三个蛋糕的儿童/一个无法玩掉一个下午的儿童∥旧时代的儿童啊/二十年前的蛋糕呀/那是决定我前途的下午/也是我无法玩掉的下午”(《教育》)。这个下午注定了柏桦要歌唱,尖声歌唱。柏桦的下午性格成了他写作的础石,他的诗歌远行由此开始。

“下午”带给柏桦的是永无止境的不安,寂静中也潜伏着危如悬崖的时刻。但正如陈超所评说:“‘下午’在这里不再是时间的制度,而是柏桦许多诗作的情境,心象,宿疾,生命感受的尺度,写作语境的‘命运伙伴’。”克服下午,柏桦的写作就将失去背景,变得软弱无力,下午的始终存在,左边也就会始终站立着诗人柏桦。

(二)“夏天”的赋予

山城重庆不仅是柏桦的出生之地,负载了他,更重要的是,山城特殊的地域形态所形成的文化品格多多少少渗入了柏桦的精神底色。“夏天,人们彻夜躺在街上犹如一堆白色的钢铁、一团革命的高烧!这城市以夏天的快节奏和高速度飞着圈圈,它的永不衰老令人震惊……道路在疯跑,干燥的司机在疯跑,老人、孩子、青年在疯跑,树、大楼、墙和空气也在疯跑,夏天、夏天,一万个夏天后又是一万个夏天。”

生活于夏天,脱胎于夏天,因此,柏桦诗歌中的夏天也不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季节命名。柏桦自己曾说,“‘夏天’是我个人命名的一个诗学时间观。夏天是生命灿烂的时节,也是即将凋零的世界,这个词读出来最令人(令我)颤抖,它包含了所有我对生命的细致而错综复杂的体会。”在柏桦的诗中,以“夏天”或“夏日”命题的就有九首之多,即《海的夏天》《再见,夏天》《光荣的夏天》《夏天还很远》《印度的局势在一个夏天平息》《群众的夏天》《夏天啊,夏天》《夏日读诗人传记》《1966年夏天》。在盛大的夏天面前,诗人无法如波平静,心潮翻滚,一任自己眩晕和被轰击。狂躁的抒情即使隔着时间安全的距离,却依然轻易就惹动我们的情绪,唤起我或曾有过的青春燥热。

“夏天”这个词语对于柏桦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不厌其烦地加以申说,即使那是一种重复,也在所不惜。“我所有诗歌密码中最关键的一个词是‘夏天’,此词包括了我所有的诗艺、理想、形象,甚至指纹,当然它也是启动我抒情的魔法。”夏天使柏桦获得了写作所需的敏锐的感受能力和语言能力,夏天将写作与柏桦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为何而写作对于他不再是费思量的事了,我们甚至可以说夏天即柏桦,柏桦即夏天。“这白得耀眼的夏天∕这白得耀眼的神经病!”(《青春》)、“而其中一个孩子举着羊头哭∕他吵着要穿一件夏天的衣服”(《初春》)、“今夜我感到有一种等待是不能完成的∕就像要改变一种镇静的仇恨的不可能一样∕我无法改变这种习惯的姿势∕即便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迎接过无数的夏天∕随后全融入悲凉的河流∕但死亡何时才向你走来∕这我并不清楚”(《抒情诗一首》)……夏天在柏桦诗中的无处不在,有直接的宣告,有间接的隐含或者变形。虽然许多诗未曾直露“夏天”二字,但强烈的夏天的氛围和感觉弥漫其中,同样有着夏天一般的火热和急速。

夏天,白热的夏天,只有理解了夏天,我们才能跟上柏桦火热、急促的喘息。

(三)表达的洪流

柏桦的诗歌如同他本人一样,呈现出丰富的复杂性,复杂的丰富性。他的诗,有的慢,有的快,有的不快不慢,有的快慢皆有,面目虽然众多,但主要还是快和慢的对立和比衬。柏桦的左边之诗,尖锐、刺耳、激烈、不顾一切、歇斯底里,汇集成疯狂表达的洪流。“表达即言说(无论多么困难),即抒情(无论多么迷离),即向前(无论多么险峻)。”他所急于表达的无非是他的敏感和绝望,他的反抗和渴求,他的天真的焦虑和烦躁。“这夏天,它的血加快了速度/这下午,病人们怀抱石头的下午/命令在反复,麻痹在反复/这热啊,热,真受不了!∥这里站立夏天的她/宣誓吧,腼腆的她/喘不过气来呀/左翼太热,如无头之热”(《夏天啊,夏天》)。左边之诗饱含热量,使人艰难于呼吸。“他究竟是什么∕面部瘦削,仇恨敏锐∕无常的悲哀细腻地闪烁”(《谁》),“这冥想中的某一个”不也是柏桦的夫子自道,自我指认吗?迟钝而不可得,只能保持敏锐。

柏桦说:“我自己觉得我的诗都是快速的,是初春的感觉,跟海子类似,比海子还快一点。”除了这一句自家之言,钟鸣也对他诗歌的速度有过描述:“他喜欢即兴发挥……即兴是诗歌的一种速度形式,他对当代诗歌的贡献,很大程度取决于他把速度变为一种灼人的形象。”欧阳江河曾指出柏桦的“基本美学特征是倾斜、激动人心、白热化……充满着对美的冒险的渴望。”柏桦更是高呼“反叛自己”,即使是“给自己带来莫名的激动和怒气”(《表达》),再没有什么能比反叛自己更加极端和激动人心的了。

柏桦自称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这是因为这个时代所赠予他的不仅是混乱的自由,无处不在的毛泽东文体更是培养了他初始的审美经验。在柏桦看来,诗歌未尝不可以紧跟时代。“诗歌永远需要一个重大事件,在这里面产生歌手,他是一个隐秘的歌手,一种时间和他自身心灵准备的契合。”时代之热进入他体内,积贮起来,在后来的日子,在他诗中,一点点发散。

在柏桦自撰的文学年谱中,1987年,幽居重庆外语学院的他“在这一年开始猛烈喝酒,这些诗歌散发着酒精的白热之美。”热,只能更热,无可挽救。“多么白热的日日夜夜,我们无意中卷入西洋式的加速度,青春的胸膛渴望爆炸的军火,现实或理想的痛苦在撕咬着愤怒的眼泪,热血的漩涡如急雨倾泻于玻璃,感情在突破,性急与失望四处蔓延,示威的牙齿谩骂着,啃着一个个艰难的日子。”

左边的柏桦,在时代、地域以及母亲白热的性格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诗歌风格若雷霆,若奔马,倾泻而下,抒发着他心中郁积的青春燥热。

二、在右边,深情挽留

(一)“江南”的焕发

1984年春天,“江南”第一次藉由《春天》之诗走向柏桦的笔端:“酒呈现出殷红的李白/这时不是你的嘴唇在喝/是另外的嘴唇在喝你/喝完唐代江南的诗歌”(《春天》)。然而这却不是柏桦的江南情结的开始。

柏桦一生在成都、南京、重庆、广州之间来回迁移,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天空下。“地理对我的写作总有关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写作也可以说是被地理决定的。我不是时代的代言人,但或许是某以地理位置的代言人。”

1988年柏桦在古城南京找寻到了诗歌新的出发点。“仿佛有某种命运的契合吧,身世飘零的江南游子在良辰美景的南京同沧桑言归于好了。南京这个蕴含了中年之美、充满了往事的城市在一杯沉郁浓稠的山楂中消融了我青春的烦躁,夏日已逝。”10月的某一天,《往事》携带慢速突然涌至。左边之诗开始退潮,迎来了右边之诗的温润从容和中正平和。“在清癯的秋夜,在优雅而丰满的一个片刻,急躁的望气者因经历太多的热烈和悲哀、因一杯秋天的山楂而最后成熟了。一个时代‘左边’的挽歌在接近它的尾声……”南京在柏桦诗歌中所生发的影响绝不啻于重庆,一个是诗歌的起点,在柏桦还一无所是的时候,赋予了他城市的品格以之为精神的底色,一个是诗歌的转捩点,诗风之变,前后截然分明。当然,诗歌整体风格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夏日炫目的美渐渐而非彻底地从他的诗歌中消退了。

对柏桦而言,江南并不仅仅是一个空间地域,更是一种时间的地域,在长篇自传随笔,同时也被许多人视为学人之书的《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柏桦对江南的诗歌风水和江南文化多有考察和领悟。柏桦本质上不是一个生活在此时此地的人,他着迷于古旧的事物,钟情于南宋以后的“江南”,尤其是清末明初文人生活的精致、气度的雍容与颓废。在众多描写江南的篇什中,他独爱罗隐的《江南行》:“江烟湿雨鲛绡软,漠漠小山眉黛浅。水国多愁又多情,夜槽压酒银慢船。”江南绝代风华,透纸而来,击中了柏桦。

在柏桦的笔端时常流露出一种对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和刻骨的乡愁。即使只是一些日常的细节,也带给他繁多的温暖。即使只是恬淡之景,也带给他汹涌的享受。《苏州记事一年》源于柏桦偶得的一本关于苏州的老黄历,写来颇有古朴清雅的汉风之美。柏桦所谓汉风,“更多的是一种柔软的、低回的、平滑的、富丽的风格。中国文化历来有南北架构之说,柏桦所谓汉风,更接近南方文化的特征。”随着《苏州记事一年》铺展开来的,是那个在时间中散发着迷离光彩的古典的江南。读来,颇有绝句之简约,回复到古老的本质的汉语,十分简洁,并不如西式的繁复与艰涩。钟鸣曾说柏桦在“很旧的一种情绪里倾述现代人的焦虑,并用排除法提出一种很旧的要求”。柏桦何以会不厌其烦地将这些日子一一写来,难道不是一种对于现代生活已经不再赋予这些日子以诗意的一丝伤感吗?而伤感已经是一种慢速度的情绪了。

“江南”在柏桦那里,不仅是一种关于空间的想象和到达,更是一种关于人生、关于人自身存在的一种独特的理解和追求。

(二)汉风温软

柏桦在一次访谈中坦言,如果只能二选一,他更加钟情于后期的冲淡平和,而不是前期的热烈,后期诗作更多是向着文化之根的回归。化欧化古是一条老路,也是一条新路。前有卞之琳融会古典精神和现代体验所达到的高度,这是一种困难,也是一种启示,后来人如柏桦也无他途可想。前期的柏桦倾心于西方诗艺,但本质上,柏桦是一个传统文化精神深入骨髓的诗人。冬夜习围棋,春夜翻旧籍古词,夏天纳凉饮酒醉日,秋夜听虫声清鸣低唱,这是他一直追慕的生活图景。“我觉得靠传统一点,诗意会比较可靠一点,稳一点。虽然我为人很激烈,但我在写诗的时候需要有一个传统在后面,很稳健,好像是一步步来的。”这一传统的所指包括百年新诗的传统,更涵盖千余年古典汉诗的传统。

自幼年始,柏桦便浸淫于唐诗,他也曾初涉古诗词的创作。多年后,他甚至捉笔写了几本关于唐诗阅读的畅销书。因此,我们不难发现柏桦的某些诗作与古诗的遥相呼应。

柏桦对于古典汉诗传统的进入还得益于张枣和陈东东对他的影响。1984年4月,柏桦第二次见到长沙远来的张枣,两人投契,在精神上深刻地共鸣。他们不知疲倦的谈话从下午四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张枣频频提及诗歌中的情景交融,语言的锤炼,一首诗底蕴的微妙。“历来就没有不属于某种传统的人,没有传统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他至少会因寂寞和百无聊赖而死去……如何进入传统,是对每个人的考验。总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代表周围的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柏桦也有近似的诗观,谁启发了谁,谁影响了谁,难以判定,但这种同道之感引导着柏桦向着传统进一步深入。

柏桦的汉风韵致是直接受惠于陈东东某些诗作的,陈东东的《旧地》(古鸡鸣寺)是其一:“暗夜掠过了冬天的风景/僧侣之家,渡江的细雪/树和天空追随着亮光∥飞鸟的影子残留于井底/晨钟孤单,一样的鸡鸣/时间之书一页一页散落∥我重临这空阔久远的旧地/见一个导师/停止了布诵”。柏桦初见这首诗,便击节赞赏:“此诗堪称中国风景当代短诗的杰作,有潜在的极大的精神繁殖力,可开此类诗一代新风。”

“中国意境在古代和现代自如出入,一种方向、一种可能性、一种成熟的诗风把我情不自禁地引向那边。从和张枣的接触开始,我就一直关注怎样在现代汉语中重现古典,但关节迟迟没有打通。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直在酝酿、准备、期待……直到这首诗的出现才使我加速完成了一个方向的成功转移,一首诗使我积于我心中两年的阴影显出光明,多少天来,我沉浸在‘转移’的兴奋里,我终于集中充沛的精力向一块诗歌的新垦地要求我的新诗篇。”陈东东早期诗中所呈现的古风启发和激动了柏桦,让柏桦看到了写作的另一种可能,另一条写作道路的存在,于是他沿着陈东东所示的方向探索下去,于是古典意境从他心中滑入了他的笔下:“三日细雨,二日晴朗/门前停云落寞/院里飘满微凉/秋深了/家居的日子又临了∥……∥父亲,家居的日子多快乐/再让我邀二三知己/酒约黄昏/纳着晚凉/闲话好时光”(《家居》)。这样的诗歌的节奏和已经古汉语的节奏庶几近之了。

背抵深厚的传统,柏桦经营起了汉风之美。“‘汉风’就是中国化,要有一种古意,这种古意必须与当代生活相衔接,不是翻译过来的古意,永远不要企图在中国盖成凡尔赛宫。”在《演春与种梨》一诗中,所蕴藏的情怀一看便知,是传统的,也是中国品质的。“日暮,灯火初上/二人在园里谈论春色/一片黑暗,淙淙水响/呵,几点星光/生活开始了……∥暮春,我们聚首的日子/家有春椅、春桌、春酒/呵,纸、纸,纸啊/你沦入写作/并暂时忘记了……∥足寒伤身,园庭荒凉/他的晚年急于种梨∥种梨,种梨/陌生的温柔的梨呀∥光阴的梨、流逝的梨/来到他悲剧的正面像∥梨的命运是美丽的/他的注视是腼腆的∥但如果生活中没有梨/如果梨的青春会老死∥如果,如果……那他就没有依傍,就不能歌唱”(《演春与种梨》)。以诗歌唤回时光,唤回一种失落的情性,笔下氤氲真的是浓浓的古意了,性灵,温静。

如何在当代倡导汉风,如何将古典的精神传下来,让古典的美复苏,古典的东方如何转换成现代语境,如何与当下发生关系,柏桦对之有一番自己的体悟,学古典不能太老实,不能食古而不化,否则诗歌只是复制品,缺乏张力和灵气,柏桦这几首诗只是探索的开始,远非结束。

(三)速度的省略

激情总会有耗尽的时刻,母亲所传递给柏桦的热血,所给与柏桦童年的精神上的创伤性记忆,这一切让柏桦的诗歌走向了快速而白热,母亲的尖锐之后迎来了父亲的平和,母亲的夏天般的炽热和激情之后迎来的了父亲布鞋般的绵软,左边之诗的快速进入了右边之诗的慢节奏,左边之诗的尖锐进入了右边之诗的柔和。

“当我的身体陷入大面积‘燃烧’时,父亲的声音在凉快地减速,他使我成为一个临时的彬彬有礼的‘右派’。我的歌在向左的同时,逐渐变得一反常态的缠绵、温柔,具有建设性,趋于保守和矜持。”柏桦的父亲和母亲不仅第一次赋予了柏桦肉身的存在,他们有形或无形的教育更是第二次诞生了一个精神的柏桦。

《表达》这首诗虽然创作于柏桦青春燥热的早年,其中却有着这一时期极其少见的缓慢。“我要表达一种情绪/一种白色情绪/这情绪不会说话/你也不能感到它的存在/但它存在/来自另一个星球/只为了今天这个夜晚/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它凄凉而美丽/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可就是找不到另一个可以交谈的影子”(《表达》)。经历过左边之诗的迅疾后,柏桦开始懂得了抒情的随心所欲中需要渗入必要的节制,使它平缓而出,实实在在,不放任,不疯长。“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长夜里收割并非出于必要/长夜里/速度应该省掉”(《现实》)。柏桦自己也说过:“一首诗应该软弱而美,像一个人或光阴,悄然触动又悄然流逝……”在柏桦看来,抒情诗是为一种挽留,通过诗篇来挽留,来依恋,回溯往事。

中国古典文学的气质千百年来,所呈现的也如柏桦的右边之诗,缓慢而多见性灵。“中国文学历来都有这么一个气象,即和平、恬淡、殷实、享乐,即便有悲哀但也文雅而不抱怨,更不会紧张(须知紧张属西洋文学),当然更无深仇大恨,而且完全取消攻击性。”在《望气的人》中,万物游动,可是比动更为广大的是淡淡然的静,内心的风云不惊,纵然心有波澜,一样气定神闲。“更远的山谷浑然∕零落的钟声依稀可闻∕两个儿童打扫着亭台∕望气的人坐对空寂的夜晚∥吉祥之云宽大∕一个干枯的导师沉默∕独自在吐火,炼丹∕望气的人看穿了石头里的图案∥乡间的日子风调雨顺∕菜田一畦,流水一涧∕这边青翠未改∕望气的人已走上了另一座山巅”(《望气的人》)。

从左边之诗到右边之诗,柏桦拒绝原地疯长,他是一个对重复保持着警惕的诗人,也因此是一个成色十足的诗人,长达多年的中途搁笔并非带来遗忘,左边之后,右边之后,是不是该走中间了呢?《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和《史记:1950——1976》将是我们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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