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裘方圆

2018-11-16 02:13陈永和
福建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方圆黎明红楼梦

陈永和

1

那一阵,我待在新宿家里写小说。说实话,我很颓废。写小说的人不可能不颓废。这是哪个外国伟大作家说的。我想这个外国伟大作家也是待在家里写小说才变得既颓废又伟大的。家,对男人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那天傍晚,我正待在家的地下车库里苦思冥想,刘升兴冲冲地跑来了,一进门就说算了算了,你不用再待在家里写书了。《红楼梦》已经有人写出来了。

我一愣。我没跟刘升说过我正在写《红楼梦》呀,他这是中了什么邪?

刘升又说,想不到贾政那么了不得,林黛玉薛宝钗凤姐全跟上他。你猜大观园园长是谁?

大观园园长?这是什么勾当?我问。

是焦大,想不到吧?焦大嘴上挂着一只猪,天天骂人,独占花魁。美吧?嗯……

那宝玉呢?我问。

宝玉不行了,一辈子打光棍,连老婆也混不上,最后只得出家当和尚。

这算什么《红楼梦》?宝玉不当家,这《红楼梦》还算《红楼梦》?这几百年前都定了论的。我说。

你说算不算又算什么?人家白纸黑字,明明就印着《红楼梦》。在池袋最大的书店里摆着,你能说它不算吗?

白纸黑字就算?我在你背上写上你是王八你就是王八了?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我是说《红楼梦》,扯上什么王八?

刘升跟我差点要翻脸。

你过去没看过《红楼梦》吧?我突然问。我想起刘升祖父是个农民。

过去?过去有《红楼梦》吗?刘升脸上一副茫然模样。

这就对了。告诉你,这《红楼梦》几百年前就有了。作者叫曹雪芹,是个破落户。林黛玉薛宝钗跟的全是宝玉。那个贾政,不算东西,焦大只不过是个看门的罢了。

你这叫作颠倒黑白。

好好,不跟你说,信不信由你。

人家可是白纸黑字。

又是你的白纸黑字。

我可是跟你说了,不要再写《红楼梦》,人家已经有了。以后不要怪我没有告诉过你。

我们两人一直争到吃饭还没个完,可一上饭桌刘升这家伙就把《红楼梦》的事给忘了,只一个劲往嘴里塞肉。我老婆烧的红烧肉他喜欢。我看他吃一次体重至少增加一公斤,本来就能撑船的肚子就更大一圈。

你们刚才争什么?老婆问。

我把《红楼梦》的事说了一遍。

你看了吗?作者是什么人?老婆问刘升。

哎呀,我的妈,我怎么没想到要看作者名呢?刘升的嘴里塞满了肉,鼓得大大的,吐字不清地说。

我看这也是个话。本来嘛,我就不喜欢宝玉,小白脸一个。黛玉宝钗全跟上贾政?有意思。老婆说。

还有意思呢,这是哪门子《红楼梦》?我说。

现代版的《红楼梦》呗。老婆说,这时代变了,我要是写《红楼梦》呀,就让那些男人全戴上绿帽子。全是泥巴,没一个好东西。

嫂子你可不能骂人,没有我们男人行吗?我妈老说自己是半边天,半边天半边天,至少还有半边是我们男人的嘛。刘升鸣起不平。

我知道她在骂我。我们分开睡已经两个月,她在想让我戴绿帽子呢。但我不理,目不斜视,只管往嘴里扒饭。

2

刘升走后老婆把锅碗瓢盆敲得“咣当”响,一口一个宝玉说个不绝。我一声不吭,忍着。我已经发现了一个真理,老婆是我之大敌。老婆者,既老又婆也。婆者,上波下女。波者,泼也。老泼女。上溅下泻的一盆浊水。惨呐!我本来也不喜欢宝玉,觉得他太没出息,整天围着女人的围兜转,但那是我们男人的事,她说就不行,而且借《红楼梦》说我,嫌我在家里啥事不干光写小说。吃,在东京能吃多少钱?我早已挣够了。我搬到地下车库睡两个月了。老婆三天不说话活不下去,她一说我就把被窝搬到地下车库不跟她睡。你不是说男人不行嘛?好,看你女人没男人行不行。我一睡车库就是十天半个月,让她干熬吧。

不是我自吹,别看整部《红楼梦》写的都是女人,但依我看,说到底曹雪芹的潜台词就一句话,男人没女人行,女人没男人不行。宝玉没黛玉宝钗行,黛玉宝钗没宝玉就不行。

当夜无法入眠,在互联网上查了许久,但都没有找到刘升说的《红楼梦》。我开始怀疑刘升是否在跟我开玩笑。刘升这家伙有时喜欢恶搞,比如把青虫放进女人脖子里等等。

可他怎么知道我在写《红楼梦》?这个想法我跟谁都没有说过,连老婆都不知道。

我还是不放心,第二天早晨一到十点就赶到池袋百货八层的大书店。架子上真的摆着《红楼梦》,五颜六色的封面,底色乳白色,印着巨大的一男一女侧影,面对面。细细看去,又发现人身上的所有线条,包括头发衣裙等大色块图案,都是由细细密密的人头构成的。男的身上是细细密密的女人头,女人身上是细细密密的男人头。“红楼梦”三个大字,横排,放在男人与女人头下面,作者裘方圆,也横排,接在书名下面。

裘方圆?这是个什么人?

我拿起书。封底有作者介绍,裘方圆,中国福建省福州市出生,現为日本城北大学教授,著有《中国古典二十讲》《中国诗词二十讲》。

不对呀,我急忙打开书。《红楼梦》我太熟悉,不敢说倒背如流,但至少也算滚瓜烂熟。书开篇跟曹雪芹的一样。书结尾跟曹雪芹的也一样。随便抽出几页翻了一翻,果然如刘升所说,宝玉黛玉宝钗妙玉焦大贾政应有尽有,人名地名也一样,但其他就全不一样了,人物翻了个身,头朝地脚朝天,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弥天大罪,弥天大罪呀,这个裘方圆。我神圣的《红楼梦》在东京居然变成个乌龟王八。我怎么能让这裘方圆横行下去?镇定了神经以后,我当即决定不放过裘方圆。我拿了一本书装进书包。这书我绝对不能买,要买还对得起曹雪芹与列祖列宗吗!

我该采取一些行动来维护我们祖宗,不管怎么说,得做出一点事。少卖出一本书,就少一个日本人中毒,《红楼梦》就少受一份玷污。我叫住一个店员,说我要找书店负责人。她问我什么事。我举起赃物说,这书有问题。

这本书你们不能卖。我一见到店长就当刀直入地说。

店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很吃惊地问为什么。

《红楼梦》是我们中国一本伟大的著作……我开始讲大道理。我知道要叫书店老板不卖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呀好呀,伟大伟大,原来是中国名著呀。店长说。

书是名著,可作者是曹雪芹……

店长瞥了书一眼,喔,你是说作者名字印错了,作者应该是曹雪芹而不是裘方圆?

我不是这个意思。曹雪芹已经去世几百年了……

如果不是作者印错,那您的意思是什么?许多书作者是去世了的呀,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卖他的书。

我的意思是《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而不是裘方圆……

您刚才不是说作者没有印错吗?店长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那您的意思还是说作者印错了,《红楼梦》作者应该是曹雪芹,曹雪芹不是裘方圆。对吗?

对,哎呀,不对。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我急了,这个店长怎么这么笨呀,总之这本书你们不能卖。

為什么?这本书卖得不错呀。你们中国人难道不希望把你们的名著更多地介绍给日本人吗?店长不解地问。

当然希望,所以就更不能卖。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希望,那不是要多卖书吗?

我一急,就说作者是假的,书也是假的。

假的?店长接过我手中的书看了看,这书印得好好的,不是假的呀,作者是日本城西的大学教授。这个大学很出名呀,我们日本大学的教授怎么会是假的?店长的脸色开始不好看了。

他显然以为我在无理取闹。跟这笨店长没法说,看来我得去找出版社解决问题。

3

思草出版社在神田2丁目,从池袋坐山手线电车到神田需要二三十分钟。出了车站,往左沿大路约走三百米,有一栋十几层的旧楼,思草出版社在八层。

井上编辑看上去三十岁不到,戴眼镜,细细的眼睛像老眯着。听我说完来意后,他努力睁大眼睛,诧异地说,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出这本书犯法吗?

犯法?!我愣了一下。见鬼,它违反了什么法?版权法?该死,《红楼梦》最早是哪个出版社出的?去控诉思草出版社,这不有病吗?曹雪芹死了多少年?这几百年来,续书都有几十种吧。吃《红楼梦》饭的人多了,大家都在分羹。吃祖宗的饭照理说也应当,祖宗嘛,也心甘情愿让子孙吃。这全世界都一样。我在英国看到英国子孙在吃勃朗特姐妹的饭。整村人吃,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但看了谁都心平气和。吃法好嘛。怎么能照裘方圆这种吃法?人家会把我们看成什么?贾政后代,好色之徒,纨绔子弟,无赖流氓。更糟的是那些不明真相之子孙,还当祖宗就是这等模样,也就一脉相承理所当然地当个流氓了。虽然宝玉实在说不上人才精英,要在日本混,也混不出什么名堂,定被妈妈桑剥掉几层皮,但祖宗既然认定他为人精,就一定有祖宗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后代的也只能顺着了。

这井上不定就是这么想我的,看他眼神里的那一丝高人一等的自傲我就生气,但无奈,忍着,谁叫有人出卖《红楼梦》呢?

喔,我差点忘了,还有商标法。书当然算商品,可《红楼梦》呢?要把《红楼梦》和麦当劳摆在一起,那就绝了。还有那些方便食品,方便面方便咖啡,方便把贵族都方便成平民了。这书干脆叫《方便红楼》算了……

这裘方圆到底犯了什么法?用法绳索得了裘方圆?可法是什么?

井上编辑见我不说话,就说:既然不违法,我就不懂您的意思了。您为什么认为我们不能卖这本书呢?

他冠冕堂皇,我低人一等。呸!法算什么!这些精英当然不会犯法,他们擅长在法间走跷跷板。

我急了,从包里拿出中华书局出版的《红楼梦》说:您看看,这是真正的《红楼梦》,多厚重。几百年前我们祖宗留下的遗产。您把两本书放在一起比,一个像爷,一个像孙。现在这孙子想篡权,您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听了我的比喻,井上两只眼睛眯成月牙。这小子多少有点幽默感,不是化石。他拿过书翻了一下。

您看,书的开头结尾完全一样。不怪你们出版社,你们不了解情况。我们想把最好的东西介绍给你们,就像千年以前的汉字,传到你们这里不是很派上用场了吗?我想跟书的作者对话,我想他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

您等等。井上说着拿起书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后面靠窗的桌旁坐着个五十多岁领导模样的男人。井上跟他说了什么。男人朝我看了一眼,镜片后的目光冷峻严厉。

我知道事情糟了。果然,一会儿井上出来道歉,说为了维护人权,他们连作者的汉名也无可奉告,只是如果有信,他可以帮我转交。

给作者写信?难道除了诉诸作者良知之外真的没有办法阻止这书流毒于世吗?可敢盗用《红楼梦》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作者,能指望他有良知?看来我得到裘方圆任教的城北大学走一趟了。

4

城北大学在小田急线上,从新宿过去坐车要三十分钟。我摸了摸手袋,最后只剩下五块硬币,根本不够往返车费。说起钱我就对老婆上火,我要奉劝天下有志之男士,在抓住女人之前你们要抓住钱袋,别像我,挣完钱全上交,现在可好,这钱袋忠实卫兵,三天就给我一包烟的零花钱。有本事你就写,钱说话人不说呢。

我想了想,就拐到黎明在新宿南口开的中华物产店。反正东京文化人圈子就那么大,没准黎明这个地保就知道裘方圆是谁。

老乡黎明,五十五岁,原国内某局干部,出来混得一笔钱,堕落成商贩,拥有几家中华物产店,爱穿西装打领带,每天衣冠楚楚。他的店都不大,里面堆满了饺子榨菜冰冻鸡爪等食品,还出租各种武侠琼瑶小说和录像带。廉价中华文化琳琅满目。我开玩笑叫他赞助我出版。他说,凭什么叫我赞助?出书?哈哈。作家?哈哈。寄生虫!我宁愿赞助你玩鸡也不赞助你出版。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寄生在你老婆身上。

我说他没文化,有说寄生在老婆身上的吗?领了结婚证书就是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就是进了围城。你懂寄生吗你?你寄生在你妈肚子里时才叫寄生。我说。

这句话不知怎么传到他老婆耳里。他老婆大发雷霆,说好呀黎明你,原来你把我当寄生虫。我在家里辛辛苦苦替你带两个孩子,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讨这样便宜话说。谁是寄生虫呀你说。

黎明只好乖乖说自己是寄生虫,向老婆赔了好多不是,就差点没跪门板了。

认识写这书的裘方圆吗?见到黎明,我把《红楼梦》往桌上一扔,问。

黎明拿起书看了看说:《梦楼红》,这是什么书?有意思,不刚好和《红楼梦》倒过来吗?

你说什么?《梦楼红》?我傻了。

怎么,不对吗?

你看清楚了。这是《红楼梦》,哪是什么《梦楼红》?

什么《红楼梦》?你才搞错。黎明手指封面,从右往左念:梦——楼——红。

我说你是眼睛有问题还是头脑有问题,我用手指着字,从左往右念,红——楼——梦。

照你说这作者名字该怎么念?黎明说。

这不印着裘方圆吗?我说。

哼哼。不对,是圆方裘。

黎明,好个黎明,原来这十几年你就是这样倒着看日文的。难怪你会说日本人都是傻瓜,好骗,敢把过期饺子拿来卖。我服了你了。

话别扯远,我们在说《梦楼红》。

好,就说《红楼梦》,照你这么说,林黛玉也不能叫林黛玉,要叫玉黛林,贾宝玉要叫玉宝贾……

黎明翻开书看了看,很得意地说,你看,就是这么回事,这不写着,玉黛林,玉宝贾……

我真傻了,书上明明写的是林黛玉贾宝玉。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连祖宗都不认得了?这不脑袋有病吗?我想起黎明日常的一些怪论。比如进漳州盆栽榕树时,他专挑肚子大大水肿似的。我说这品种太丑,在中国市场上连见都没见过。他却说你懂什么,日本人眼睛两边小中间大,他们看这种榕树漂亮。结果好,试进的五十棵榕树总共只卖掉三棵,剩下的到现在还摆在黎明家的阳台上,送我都不要。再比如那时我还在念硕士,准备把老婆办来日本,黎明三番五次劝我放弃,说日本的水不吉利,要想保住老婆就不能办来日本,否则老婆就会变坏,成为人家的老婆,等等。

他的话你无法反驳,牛头马嘴,根本就没理可论。

看来他的脑瓜不是今天变成这样,而是历来如此。同样看一个东西,他和我倒着。我打了个寒战,不会他连女人也倒着看吧?那他晚上怎么睡觉?

好好,我不跟你争。我举手投降。

那怎么行?这家伙赌瘾上来了。什么东西都得有种说法。我们赌吧,怎么样?要是我输了,我请你吃一顿鸡,要是你输了,你就当众给我磕一个响头。黎明笑嘻嘻地说。

赌祖宗,不干!我说。

那赌什么你说。黎明兴奋地搓手。

我不吭气。

要不也别说赌,我们请人来裁断一下真理在谁手里。

请谁?我问。

邱桑。她是东京红学会会长,全日本红学家她都认识。

我鼻子哼了一声。日本还有红学家?

反正不管怎么说,东京搞《红楼梦》的人她没有不熟的。你不是想找这本书的作者吗?她一定知道。怎么样?我就给她打电话。黎明真的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没问题。她叫我们今晚到她店里,她会尽早来。

她开店吗?

酒吧。很多人都知道,叫大观园,就在新宿。黎明说。

新宿大观园?我听说过。高级俱乐部。每个客人消费都在3万日元以上。我过去的公司也常常在那里招待从中国来的客人。据说小姐好,清一色唐服,个个天生丽质,不仅中日语都棒,许多还讲一口流利的英语。

5

我和黎明到大观园时还很早,没什么客人,门一开十几个小姐一起涌了上来。店很大,金碧辉煌。邱桑不在。黎明要了一瓶白兰地,把围坐在我们身边的小姐一个个介绍过去。

我听得直想笑,长得漂亮的按顺序叫黛玉宝钗妙玉,次之凤姐探春晴雯,再次之香菱袭人鸳鸯。有意思的是细细端详过去,倒也真从这些脸上看出几分名副其实来。

这种感觉特别奇怪,明知此地非大观园,这些人非黛玉宝钗妙玉,但几口酒下去,一口一个黛玉宝钗妙玉的叫,头脑渐渐模糊起来,不知身处何处了。

黎明一兴奋,也不看地方,就把书拿出来问小姐,你們看这书叫什么名字?

《红楼梦》。袭人说。

我看看我看看。晴雯把书抢过来,不是,是《梦楼红》。

有人说《红楼梦》,有人说《梦楼红》,小姐们叽叽喳喳,争个不停。

都搞不清了。来来来,认为是《梦楼红》的人坐到我这一边,认为是《红楼梦》的人坐到曹桑那边。最后黎明说。

小姐们真的调了座位,结果认为《梦楼红》的人比认为《红楼梦》的人还多了一个。黎明得意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么多人都瞎眼了吗?我想。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门口出现了一男一女。

我一看男人就呆住了,这不是我下午在思草出版社见到的那个貌似领导的男人吗?

邱桑。黎明跟我说。

邱桑长得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其实我也没有想象过,但一见到她我就觉得红学会会长兼大观园女主人不该是这种形象。她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穿着绣花黑色金丝绒旗袍,高雅得体,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可这些年我对聪明女人特别有心理障碍,见到就想躲。我想这是拥有聪明老婆男人的通病。我现在理解有的领袖上了年纪后为什么光找文盲女性。烦嘛,自以为聪明的女性最叫人烦。

这个男的是谁?我问黎明。

好像是哪个出版社的社长。黎明说。

邱桑把男人安顿在靠里边的座位,叫了晴雯黛玉几个小姐过去陪他,自己就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

曹桑。红狂。黎明介绍我说。

什么红狂!这小子用抬高我来引起邱桑注意。

邱桑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神很奇怪。

你们过去认识?黎明问。

邱桑不置可否,笑着把目光转开去了。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我的记忆力很好,见过一面的人绝对忘不了。不,我以前没见过这个女人。

话题转到《红楼梦》书上。邱桑把书拿起来翻了翻说,其实你说《红楼梦》他说《梦楼红》不都挺好吗?就照你们各自认为的看书好了,也不碍着谁。

可我们在打赌呢。黎明说。

是吗?邱桑笑了,来个不置可否,扭头跟旁边小姐低声说了什么,转过身,递给我一张名片说,10月15日红学会有个小小的发表会,能请你光临吗?

我一愣,接过名片,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黎明在我耳边悄悄说,老板娘好像很赏识你嘛。看来你小子要走桃花运了。

我没理会他,但心里也在犯嘀咕,怎么着也轮不上我呀。我算什么东西?一没钱二没势。这有着大把大把男人的邱桑看上我什么啦?难道是我有什么可以被她利用的吗?说实话,我不想跟她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太亮,咱惹不起。

我躲开黎明,跟坐在我旁边的小姐说起话来。她看上去二十一二岁,长得挺可爱,但一副村姑模样,扎着红头绳,长辫子盘在头两边,土里土气,在气质上跟其他小姐有天壤之别,像癞蛤蟆混在天鹅群里,只是一双眼睛又亮又纯,在东京难得见到的清爽。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傻大姐,她们都叫我傻。她抬头看我。

原来如此,《红楼梦》里的末等丫头,难怪刚才小姐们坐下自我介绍时,只有她一个人忙来忙去,端酒杯拿冰块倒酒。看来这个大观园也跟《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一样,凤姐黛玉宝钗使唤袭人晴雯紫娟,袭人晴雯紫娟使唤傻大姐。

她们?她们是谁呢?我问。

凤姐姐姐黛玉姐姐宝钗姐姐们……

她们叫你做这做那不烦吗?

烦?不烦。我会做事。姐姐们都很有学问,只有我笨,连日语也说不好。

你知道傻大姐是哪一本书里的人物吗?

知道。妈妈桑说过。

我笑了。你们妈妈桑偷了一本书的名字。

傻大姐瞪大眼睛看着我。偷来的吗?我一直以为是妈妈桑起的,难怪这么可怕。

可怕吗?我问。

可怕。我家乡有座大观山,就在河对岸,满山都是坟墓。

大观园不是大观山,是书。我跟傻大姐说话时,不时感觉到邱桑的目光朝这边看。

是的。可是我一看到门口店牌就想起山上那些坟墓。

我想起竖在门口的那个彩色玻璃招牌,墨色“大观园”三个大字。

你见过《红楼梦》书吗?我问。

没见过。但书上一定写着许多傻大姐,不是吗?

你想知道傻大姐的事吗?

她不会比我傻。没有比我更傻的人了。

你怎么傻法?我随便问。

我不说。她蓦地脸红了,两只润润肥肥的手在膝上扭在一起。这种店的小姐居然会脸红!这姑娘傻得可爱。

我盯着她不安的手,对自己说,这手挺性感的。她的胸部很大,很挺。

有秘密吗?我开始心不在焉,把目光从她胸部挪开,不行,又盯了上去。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对,两杯白兰地起作用了。我站了起来。

怎么,要走嗎?黎明走过来问:要不要带傻大姐出场?我赞助你。以前黎明带我去这种店,我也挑过一个小姐,但出门后感觉不对,给一点钱就打发她走了。我正打算拒绝,看见邱桑朝我们走来,我明白了,这小子在妒忌。他显然希望给邱桑留个我喜欢傻大姐的印象。好,我带傻大姐出场。我突然说,倒不是为黎明,而是为给邱桑一个碍眼,别让这种女人以为天底下男人都是围着她转的。

6

大观园面对马路,两边的高楼里全是酒吧,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从高到低一闪一闪的。在黑暗中傻大姐的年龄看起来更显得小。

找个地方坐坐吧。我说。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这么个傻大姐可不是我的口味。我不可能跟她上旅馆。虽然这种傻让人安心放松。

前面拐弯口有个旅馆。傻大姐说。

我嘴里嗯着,走了几步,从口袋里摸出两万块钱(来店前我向黎明借的),塞到傻大姐手里。这够吗?我问。我们找个咖啡馆吧,或者你回去,总之你想走,随时可以走。

这怎么可以?我们去旅馆。傻大姐说着,拉起我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一股暖暖的东西流了过来。我想松开,但她连身体也靠了过来。我往边靠了靠。这时突然,路边小巷晃荡出一个人来。

男人看上去五六十岁,腮胡,乱发,醉醺醺的,站不稳,嘴里阿真阿真地叫。

你父亲?我问。

阿真点点头。

我停住脚步。

我们走。阿真小声说。

阿真,你好狠心,怎么丢下我不管?男人口齿不清地念叨着。

别管他,我们走。阿真小声说,拉着我的手在轻微发抖。我们往前走,把男人甩在后面。

阿真,你别走。男人叫道。后面走不稳的脚步声,“扑通”,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

阿真一愣,猛地松开我的手,转身跑到男人面前,蹲下扶起他。男人抓住阿真的手。阿真掏出一张纸币塞到男人手里。男人努力了几下,想站起来,但身体撑不住,晃荡着。

他住哪里?我问。

王子。阿真说。

我送他回去,顺路。你回店里去吧。我说,很高兴有个机会能摆脱阿真。

她犹豫着。

没事。你放心,他不过喝多了。我说。

大哥。那这你拿着。阿真把刚才那钱塞还我。这是我的名片,等会儿你给我打电话,我会在店里等你。你一定来呀。

我接过名片,没有接受她手里的钱。

阿真走后,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个小酒瓶,“咕嘟咕嘟”就往死里喝。

别喝了,再喝你就回不了家了。我冷冷地说。

你想喝酒。来来,给你。男人把酒瓶往我手里塞。我接过酒瓶。你喝呀喝呀。酒是好东西,不骗你。

我扶起他,晃荡晃荡往车站走去。

我郑大康怎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早知道不该回日本。你去牡丹江市问问,谁不知道我郑大康?连警察也得让我三分。现在好,自由了,自由好呀,就是没人管。我今天去扒金宫了。我每天都去扒金宫。回家干什么?一个人没有。电视上有人影,晃来晃去,我不看,说的话听不懂。阿真傻,没其他本事,只会跟男人睡觉。我打她都不走。你跟她睡过啦?她香吧?男人都抢她呀。我剩下酒。酒亲。你想把我酒抢去。你是个坏人,坏人……

男人家离王子车站十分钟路,两层旧式木楼,他住一层。六个房间和一间小小的厨房。门一开,里面冲出一股酒味,房间里没有家具,二十英寸旧电视,脏兮兮的床垫,榻榻米上到处都是空酒瓶和衣服。

我把男人放在床垫上,他一下就睡过去了。

回到街上,我打了个电话给阿真。你来呀,一定来。我等你。阿真在电话那头说。白拿钱良心不安。哼,大观园里的傻大姐。我什么都没回答就把电话掐断了。

7

回到家,老婆还没睡,眼睛红红的,一个人在喝酒,一瓶日本酒剩下半瓶,看到我,眼睛湿湿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老婆的眼泪让我成了豆腐心。我就势抱住她。唉,其实我还是挺爱老婆的,看来我们只能和解了。

完事后洗了澡,我拿出书,跟老婆说了有关《红楼梦》的事。老婆智力过人,这一点只要她不骂人我就认。

老婆开头也说是《红楼梦》,但听完我的话犹豫了,说黎明说的也有道理。你就说中国菜吧,老婆说,那些日本市民就是把炒饭煎饺青椒肉丝当作中国菜。你跟他们说鲍鱼燕窝能通吗?所以《红楼梦》到日本变成《梦楼红》也不见得就一定荒唐。

被老婆这么一说,我心里也嘀咕了。中国菜问题我深有体会。我试图纠正过许多日本人,煎饺炒饭青椒肉丝并不代表中国菜,但事实证明无效,他们根本听不进,一讲中国菜还是煎饺炒饭青椒肉丝,一进中华料理照样点煎饺炒饭青椒肉丝。名满世界的中国菜在日本就落成这几样俗而又俗的东西。

这么说你认为那个写《梦楼红》的裘方圆跟青椒肉丝是一回事?

也是,在中文里我们说我是人,在日语里就变成我人是了。没准《红楼梦》在这里真要说成《梦楼红》。

我的天。我是人和我人是从嘴里说出来时这两个人头脑里想的是一回事?《梦楼红》和《红楼梦》是一个东西?

如果《梦楼红》和《红楼梦》是一个东西,那贾宝玉和贾政就是一个东西了?不是说现代白毛女都抢着要当黄世仁二奶了?那现代林黛玉薛宝钗妙玉不是要抢着跟贾政吗?

一切随时间地点变化。人不能走进同一条河。

第二天中午,我被一阵手机声叫醒。一接,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大哥是你吗?

阿真!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黎明这小子,脑袋又倒转了,以为把我出卖给阿真就能讨邱桑欢心。就凭他,有戏?

阿真说今天一定要请我吃饭。我说没空。要是因为那钞票心不安就大可不必,我想要女人时会来讨还本的。我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我不想扮演个伪善者。

接完电话,我跳起来,在冰箱里乱翻,找钱。今天要没钱,连电车都坐不起了。

该死的老婆把钱包藏到哪里去了?老婆用两个钱包,一个专门买菜,有时会忘记,连菜一起放进冰箱,可翻箱倒柜只找到三千块,也好,车钱有了。

8

我决定去找井上。

井上是日本有名的古文字专家。有一次我偶然在郭沫若展览馆里认识的。

展览馆图书室堆满书,有个老头坐在里面,我以为他是管理员,就向他请教如何检索安娜资料。

到现在我都不懂他当时是听错还是突发奇想,反正他不回答我的话,却跟我说有郭沫若手迹,把我带到展室,指着一个旧玻璃柜,里面铺着一张发黄写满毛笔字的纸说,这就是。

草书看不懂,但我会胡诌。我说我曾祖跟郭老是同学,祖传家宝就是郭老手迹。老头一听乐了,相见恨晚模样,把我引到他的藏书室,端出他的宝贝给我看——一堆精装印刷带彩色照片的大书,里面全是天书样的文字,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中国的甲骨文,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头给了我一张名片,我回家后在电脑上一查,才发现他原来是东亚有名的古文字专家,著作等身。

《红楼梦》《梦楼红》说到底跟文字有关,我倒要看看他会怎么说。

好久不见,他比过去更瘦了,西装像吊在衣架上。

他死了有多久?他问。

谁死了多久?我没弄懂他的意思。

还有谁,书作者呀。

两百多年吧。

呃。他马上摇摇头说,太短太短。我的领域是死了三千年以上的……

不过您是专家,拔一根毫毛也比我们这些小鬼的大腿粗……我拍他的马屁。

呃,依我看——他把书倒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才说,这书名得这么念……《木木夕丝工木米女》。

《木木夕丝工木米女》?不会吧?我眼珠快掉出来了。

不懂吧?这个“梦”字应解为“木”,我们可以对照甲骨文……他站起来,从书堆中找出一本厚厚的大书,翻了半天,找到一页,那些像花一样的字散发出坟墓的气味。

這字在甲骨文上是这么写,到秦小篆就变了。他在白纸上一笔一画认真画起来。

可是我一直叫它《红楼梦》,另一个朋友叫它《梦楼红》……

不对,都不对。他用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你们这样念就没有学问,就是大白话了。

那曹雪芹呢?我问。

哪几个字?他问。

我用笔在纸片上写下“曹雪芹”三字。

他摘下眼镜说了一句,这个眼镜,看近不行,看远不行,只能看中。你看,我不戴眼镜,看你的脸就成了冬瓜。

我又是一惊,我的脸居然可以被看成冬瓜。

他眼睛凑近纸片,看了一下。这不是曹雪芹吗?他的书我读过……

您知道曹雪芹?

叫什么红来着?说的是公鸡和母鸡的故事。我记得,有一只公鸡叫什么玉?还有几条驴……

不是不是。我急了。老头糊涂了。不是公鸡跟母鸡的故事,也没有驴。说的是——我的天,该怎样给老头解释《红楼梦》?说的是一块石头和草变成男女投胎人间……

石头和草变成男女投胎人间?我明白了,古印度有一种咒术,试图把植物练成人……

跟古印度没关系。我说。

那就跟古埃及有关系。古书记载,古埃及有一种巫术,可以把大象变成蜘蛛。

跟古印度古埃及都没关系。他的书就跟这本书名字一样。我又一次把书推到老头面前。

怎么?也叫《木木夕丝工木米女》吗?

不,叫《红楼梦》。

那就跟这本书不一样了。我说过这本书叫《木木夕丝工木米女》。

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

……

你有你的真理

我有我的真理

我们两个撞在一起

炸死你的小命,炸死我的小命

剩下一缕青烟往上冒

……

我想起一首歌的歌词。

9

离开井上后,我既意志消沉又兴奋无比。不管怎么说,今天算大开眼界,我已经明白,这《紅楼梦》可以念成《梦楼红》,也可以念成《木木夕丝工木米女》,以后就是有人念成《MENGHONGLOU》,我也会见怪不怪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样维护祖宗《红楼梦》的尊严?连书名都弄不清楚,还谈得上尊严吗?比如你叫自己阿三,可人家叫你三阿或阿猫阿狗,那你认吗?认,你就是三阿阿猫阿狗或兼三有之;不认,你也回不到原来的阿三,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你一片混乱,四面楚歌,到处碰壁……

曹雪芹呀曹雪芹,你算倒霉了,搞不定哪天有人把你当作乌龟给你戴上绿帽。

裘方圆。都是裘方圆惹的祸。

可弄不好我不仅无法指责,还要封他为英雄。因为他有发展创造,把《红楼梦》发展到日本,变成《梦楼红》《木木夕丝工木米女》。就像火药,我们古人拿来做焰火观赏,到洋人就变成炸药杀人。焰火和炸药是一个东西又不是一个东西。

裘方圆发展弘扬了中华文化?

放屁!

我无论如何要找到裘方圆。这个小人坏水,我坚信他是为了个人蝇头小利去挖《红楼梦》墙脚,而不是为了弘扬中华文化。

回到王子,我下了电车,顺着大路往家方向走,经过赌博机店时,突然被一个人拽住了。

你就是昨晚的先生吧?

我一看,是阿真父亲。

走走走,今天我请你喝酒。我有钱。我赢了五个指。他伸出一个巴掌。

他跟昨晚变了个人,说话声音又粗又大。

我有事。我推托想走。

哪有走的事?你要看得起我郑大康,今天我们就喝个痛快。他扯住我衣袖。要硬走,这小子准会拉扯个没完,我只好将就他,进了附近的一家居酒屋。他要了两大杯生啤和几个菜,一口气干完一杯,然后大口大口拼命吃菜。

中午没吃饭?我问。那些赌鬼经常上午十点前就在门口排队,等店开门了一哄进去抢座位,然后靠一两罐咖啡或什么撑到输光赢足或关店才出来。

哪有工夫吃?今天手气好,开了三个,昨天的本全讨回来了……我要回国去。几杯酒下肚他换了个话题,你记住,牡丹江市长老婆是我表舅老婆的表妹。我要去找她。她会给我面子。我去包一个工地。过去我包过。我郑大康发过财,请市长吃过饭。到时你也来。你够意思。我们在一起发个大财。

他喋喋不休说自己过去如何如何本事,认识什么样什么样的大官,将来会怎样怎样发财。我一声不吭,心想上天怎么会这样安排,让阿真摊上这样一个父亲,真惨!羊掉在狼嘴里,她最终会被他咬死的。

还早,居酒屋空荡荡的。阿真父亲说话声音很大,两个店员站在柜台那边直往我们这边瞧。

没打工吗?我听烦了,打断他的话问。

什么?打工?他愣了一下说,打过。不干了。那些日本人把你当孙子。我郑大康受不了那种气。

那现在就靠阿真养吗?我不客气地问。

她活该养我。他理直气壮地说,是我把她办到日本来的,要不是我,她早跟了哪个乡巴佬,能享受东京这种文明!

享受?!你放屁!我火了,跳了起来,你还算人吗你!靠她陪男人睡觉的钱来养你这个混蛋!

你吃醋了?想独占她?他口齿不清嬉皮笑脸地说。她喜欢跟男人睡觉。

这些日子窝在家里所有的气结成团冒了上来。

你这恶棍!我一拳揍了过去,拳头还没到他脸上,他身体一歪,突然往边上倒下去。我以为他装死,想走,却见他嘴唇歪在一边,眼睛发直。

两个店员看不对,跑过来帮忙把他放到榻榻米上,我打电话叫急救车。不到十五分钟急救车就来了,把郑大康载到附近的王子医院。

一个戴眼镜三十来岁小个子医生一看就说是中风,即刻送急救室。

我给阿真挂了个电话,不通,看了看手表,八点十五分,阿真应该在上班,就给她发了个短信。

10

阿真到医院时已经半夜十二点,我刚刚走出医院大门。她穿着上班时鲜红带花边艳丽的连衣裙,一看就是个坐台小姐。

他现在呢?她胆怯地问,脸色疲惫,神情焦虑。

没事。你放心,他不会死的。我冷冷地说。

他会死。他有病,肝硬化,不能喝酒,医生早让他戒,但他不听,天天往死里喝。

依我看,像他这种父亲,死就死,有不如无。我说。

她不说话了,好一阵才小心地说,其实他不是坏人,是我们不该来日本。本来想指望亲戚,也难怪,几十年没联系,突然穷亲戚来了,谁不怕?又不会日语,也说不上话。

怎么,你们是日本残留孤儿吗?我问。

呃。她点点头。

郑大康昏迷不醒,满是腮胡的脸映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苍老憔悴,阿真站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突然,郑大康抽搐起来。

不好,他不好了。赶快叫医生,医生。阿真慌张地叫起来。

我按了一下床头的铃。

护士来了,又叫来医生,忙乎了一陣。

你父亲情况很危险——医生对我说。

阿真一直愣愣地站着,这时突然跪下去对医生磕起头来,先生,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医生不知所措,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阿真,中年护士见状,弯下腰对阿真说,没关系,打一针就好了。

阿真没听懂似的看着护士。

另一个小护士很快推来一辆小车。

你们想干什么?我问。

不要紧的,只是微量镇静剂。你妻子只是一时激动,没关系,我们见过昏倒的家属,打完针就好了。护士很亲切地说。我想阻止都来不及了,护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阿真的手臂,一针扎了下去。

这些驴!他们以为她是精神病了。

打完针后,阿真变得呆头呆脑,我把她带出医院,到门口,刚好看到邱桑在停车。看到我她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朝她点点头,没回答她的话,伸了个懒腰说,你们慢慢谈吧,我先走。

电车早没了,我送你们回去。邱桑说。

路上,我一声不吭,听着邱桑和阿真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

细想,这两个人的关系挺怪的,是什么东西把她们黏在一起?一个贾母一个傻大姐,距离太大了。

送完阿真,邱桑把车门关上问,怎么样,去喝一杯?住友高楼五十层有个酒吧,环境很好。

好呀。我说。说真的,折腾了这半天,累了,再说,我怕什么怕,这女人又不是老虎,能把我吃了?

阿真命也真不好,摊上这样一个老公。邱桑边开车边说。

什么?老公?我一愣,像吃了恶心的东西想翻胃。

是呀。阿真父亲跟郑大康是赌友,输了钱,就把女儿当赌债抵给郑大康了。邱桑完全没发现我脸色变化,继续往下讲。都说女人似水,但水有冷有热,有温有凉。阿真这种水呀,跟你体温一样,你怎么搅她自己都没有感觉。所以郑大康根本没有罪恶感。我劝阿真多少次,叫她别理他,她也点头,可见了郑大康就变卦……

原来这样。难怪郑大康会说阿真喜欢男人的话。

明知道这是个娼妇,却像个傻瓜似的维护她的贞洁。

我头脑里浮出脱光了的郑大康和脱光了的阿真抱在一起的画面,一阵热火涌了上来。

她骗了我。我被她耍了!看上去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可居然也是假的。

不说她了。我突然打断邱桑的话,还是回家吧。

开车过去很快的,作家不都是夜猫子吗?邱桑半开玩笑地说。

我说不去就不去。我莫名地火了。这火不是冲邱桑,而是冲自己发的。

那我送你。你住哪里?邱桑停下车,转脸微笑地看着我,一点不在乎我生气的样子。

她微张着两片鲜红的嘴唇,脸上有一种猫发情的娇滴。我突然拉过她的身子,吻起她来。她轻微挣扎了两下,很快迎了上来,没有一句话。旁边有一个旅馆,她就把车开了进去。一进房间,我们就迫不及待抱在一起。我知道自己这种疯狂是因受骗而来的。我要报复!现在我找到这具肉体,我要咬它,拧它,压挤它,让它号叫,让它痛哭!

邱桑的肉体在迎合我,在我身体的压迫下激烈地扭动。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也这样疯狂。奇怪,在冷静以后,我越想越奇怪,邱桑怎么会跟我搞在一起?莫非她也在复仇!

有一刻我看着邱桑,但她眼里除了欲望什么也没有。

11

第二天早晨八点多手机响,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是阿真打来的,听也没听就掐断了,连响了三次,连掐了三次。然后连着五天谁的电话也没有接。第六天又有个阿真的,我还是没接。我每天坐在车库里对着《红楼梦》发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老婆以为我变乖了,整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第八天黎明打了个电话来,一张口就骂开了,你这家伙也太没情没义了。咦,我问你,怎么把阿真弄成这样?你自己跟她说去。

呜……呜……电话里传来一阵抽泣声,大哥大哥,你怎么不理我啦?一定是我把你得罪了。你来,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你再不来我就带她上你家去了。黎明又把电话拿了过去,她在我店里整整两天了,缠着我非要找你,说不等到你决不走,当牛做马也要报你的恩。咦,你这小子居然还会做好事。不过我要受不了了……

你也跟着犯傻?她等关我屁事!虽然我根本不信黎明的话,但心里气却消了一半。

没想到一见面阿真就跪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大哥大哥,是你救了大康,要不然他会死在半路,当鬼以后找不到家门的。

郑大康怎么啦?我问。

他走了。

死了?什么时候?我吃了一惊。

五天了。要不是恩人你,七天祭时他回家会找不到路的。

见鬼!我被当成救命恩人,这不天大笑话!我不仅没有一丝半点救郑大康的意思,事实上也没救他。正相反,我可能还害了他。我要是没有挥拳,他或许不会死的。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我狼狈的了。我把阿真拉起来,跟她解释,说我没救他,没有我,也会有人把他送进急救医院,所以她用不着谢我。

可阿真根本说不通,我火了骂了一句,她才不敢说下去了。

可两天后,她打来电话,又叫恩人。我今天做了一些饺子,想给你拿过去。她甜甜地说。

第一,以后不要叫我恩人。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恩人。

那你让我怎么叫呢?叫大恩师吗?

大恩师也不准叫。真是个乡巴佬,蠢到极点!

第二,饺子我不吃,你不用拿过来。

黎明说你很爱吃饺子。我做的饺子很好吃,不骗你。

那我也不要吃。你要送过来,我就把它扔到窗外去。

她不作声,我把电话掐断了。

我以为事情完了,可傍晚接到黎明电话,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阿真给你拿饺子来,刚好碰到你老婆来买鸡爪,我就叫她带回去了。

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黎明这浑小子,怎么把我老婆和阿真扯在一起?想看戏呀。

回到家,果然看到饭桌上有一大盘堆得跟山一样的饺子。

你知道我今天在黎明店里认识谁了?老婆兴高采烈地说:阿真,她说你救了她老公,是她恩人呢。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兴奋些什么?老公被人家当作恩人耍,就这么值得高兴?

我能做什么?跟她老公一起喝酒,我想打他,刚举起拳头,他就躺下去了。

真的只有这些吗?老婆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呃,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救人总是一件好事。她叫我恩嫂呢。我听黎明说了,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子。我邀请她下星期天来家里玩了。

老婆好像挺想当这个恩嫂的。

完,这祸闯大了。

12

阿真逢人就说我是她恩人,很快我就发觉朋友们当我双重笑料:一有见义勇为嫌疑,二有老牛吃嫩草嫌疑。最糟的是阿真又漂亮又傻。所以谁都相信她。无论我怎样解释本人既不贪阿真美色也绝无见义勇为之举动,谁都不信。加上黎明旁证我带阿真出场的话,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人说就说,我躲着。可有一个人我躲不过——老婆。她现在每天回来就故意反着问,你恩人又给你打电话了?我照例说没有。真没有?老婆不信。

阿真是打了电话,可我从来不接。我一看到她的电话就掐断。谁受得了当这种恩人?

可证明不了。老婆看我手机,有阿真打来的信号,可我掐断信号却没有记录。

当然老婆还算聪明,不认为我会看上阿真,她只说我说谎,说我从一开头就没说真话,难道就因我送郑大康上急救车,阿真就会把我当大恩人吗?

不可能!她说,这违反常识。

你看阿真像个会说谎的人吗?我耐着性子反问。

不像。她不会说谎,可你会教她说。这就更让我怀疑,你不会还有另一个女人吧?

女人?有你我还敢红杏出墙呀?

哼!老婆哼了一声,别拣好听的说。

阿真真的来了。星期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她就来了,大包小包提了一大堆东西。

老婆以为我还没醒,压低声音在厅里和阿真说话。这个傻妹把我出賣了,出卖得有声有色。她的嘴没设防,你连套都不用套,她啪啦啪啦全给说出来,不分场合不分人。我算长了见识,原来完全的真话跟完全的假话一样可怕。这样的人简直是定时炸弹。我算倒了八辈子霉,碰上这样一个傻蛋。

阿新(我的小名)怎么认识你老公的?我老婆问。她有刨根问底的习惯,特别事关老公隐私。

阿真没直接回答,而是从我到大观园说起,到叫她出场,到郑大康出现……

她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恩人到我们店了。阿真说。

你们店?什么店?老婆问。

就是那种酒吧。

有小姐出场的那种吗?

呃。好多小姐……

那阿新要了小姐吗?

恩人要了我。刚走出店,碰到大康来要钱……

……

我越听越不对劲,要命的是老婆会认定阿真讲的全是真话。没错,所有的细节都忠于事实。可除细节事实之外的大事实呢?说话人说不全,听话人也听不全的大事实。比如上述对话,老婆问什么店,阿真回答那种酒吧。这时阿真和老婆说的是一种酒吧吗?然后老婆确认,有无小姐出场,阿真回答好多小姐。

虽然老婆很有见识,但她长期在校园里混,对酒吧的知识实在不敢恭维。她认定酒吧低级下流,其中有小姐出场的就更是下流之下流了。

她不知道,小姐出场也有千种讲究,就是酒吧也有天堂与地狱之区别。

她只会想:我到那种下流酒吧去。为什么去?当然为叫小姐出场。她不会想到我到大观园只是为了核对《红楼梦》,叫阿真出场也只是为了给邱桑一个碍眼。所有这些背景都隐藏在话后,她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去了酒吧叫了小姐出场。

我知道,这一切,用言语是无法解释的,越解释越会引起混乱。

果然,阿真走后老婆理也不理我。我试图解释,哄了她几次,她才冷着脸轰出一句,不要说了,今天我才算知道你了,原来也不过是个俗物!

听听!这是什么话!我们从认识到结婚已经十四年,就凭阿真这几句话,她就不仅否定我,把她自己也否定了。有这种认识世界的方式吗?

见鬼!

接下来几天老婆都不跟我说话,我又搬到车库睡。这次老婆硬挺挺的,认定我做了亏心事。我也自觉理亏,倒不是阿真,而是为了邱桑,也就硬不起来,连吃饭都懒得碰老婆的面。

13

听说阿真到你家去了?邱桑问。

这天我们两个在上野东方红店吃中华料理。

呃。我不置可否。

这傻妹准是一五一十把我家的事向邱桑汇报了。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对待阿真。她全讲真话,一门心思对你赤胆忠心,可全在坏你的事。

我倒想问你,怎么会想用阿真这个傻大姐的?你不觉得她碍手碍脚吗?

邱桑笑了。你觉得她碍手碍脚了吗?

哼!

我需要她。邱桑说。

需要?我突然明白了。邱桑在利用阿真做探子。难怪她会用这样一个完全不合大观园气氛的人。只要有阿真,她不在的时候,无论店里发生了什么事,谁谁谁说了什么,她都会知道。所以她说需要。

我打了个寒战,阿真可怕,这个女人比阿真还可怕。

但我陷进去了。在我们第五次上旅馆时,我知道自己完完全全陷进去了。她的肉体越来越经常出现在电脑里,在书的字里行间,然后下面就硬了。虽然我还能强忍着不给她打电话,但我知道快撑不下去了。我恨不得天天和她混在床上。

我直感这可怕的女人一旦知道我离不开她,就会把我甩掉的。

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一次我问邱桑。

邱桑笑笑反问说,你真想知道?

我一愣,没吭气。是呀,她是谁?我真想知道吗?

她知道我名字吗?应该知道。不过她没问过。

有时想想很荒唐,这两具躺在一起的肉体互相不知道肉体以外的东西,而且也不想知道。

所以除了《红楼梦》,我们没有什么多少话题。

我讨厌林黛玉。我随口说。这是真话,那疑神疑鬼小心眼的聪明女人很让人烦。

那你喜欢谁呢?

曹雪芹。我说。

那不是大男人吗?她笑了,那么多女人就没有一个喜欢吗?

凤姐太诈,晴雯太刁,宝钗太滑,鸳鸯太实,袭人太死,妙玉太玄,迎春太笨,探春太厉……

不喜欢女人的人怎么会喜欢《红楼梦》?

另一次我半开玩笑问她是怎么当上红学会会长的。我倒要听听你对《红楼梦》的高见。我说。

邱桑笑着回答:我说你怎么跟阿真一样傻。当红会会长就一定要有什么高见吗?

我一愣,那你凭什么?

我有什么就凭什么。

我看你有容貌和金钱。

这还不够吗?

14

很快到10月15日,日本红学会集会的日子。我事先没跟邱桑打招呼就去了。

会址在京王线上,我按邱桑给我的名片,问了两个学生,找到某学院中文研究室所在的旧教学大楼五层。

会议室不大,由几张办公桌拼成大桌,围坐着十来个人,思草社领导也在。邱桑看到我毫不吃惊,只示意我坐下,递给我一张纸——今天会议提纲。

发言人叫中村,题目是《焦大嘴里的马粪》。

我一看题目就乐了。居然有人研究焦大嘴里的马粪。现在全世界粮食价格上涨,看来连肥料马粪也将身价百倍。

一瞥,身边的人个个正襟危坐,脸色严肃。最正经的当然要数发言者中村了。他戴深度眼镜,十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抓住稿纸两角,嘴里一连喷出几十个马粪来。

他先叙述了马粪的结构,马粪的历史沿革及曹雪芹时候马粪的特点,接着论证为什么把马粪而不是牛粪猪粪塞进焦大嘴里。

一路论证下来足足用了近二十分钟。我快听瞌睡了,可坐在周围的几张面孔个个表情不变,有人还在做笔记。

然后开始自由讨论。两三分钟沉默后,我对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性发言了。中村老师的发言真精彩。《红楼梦》虽然被研究了上百年,可这个题目还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

这不废话!看《红楼梦》谁看马粪!

我有个问题,曹雪芹年代马粪是什么颜色?不知道中村先生留意过没有?一个满头白发老学者模样的人问。

很遗憾,有关这个问题,我查过许多材料,均不见答案。中村回答。

这塞进嘴里的马粪是热的还是凉的?一个较为年轻、脸色略微苍白的学者问。

……

我越听越乐。有意思,怎么这些人都这么正儿八经的,好像美英日法德大国首脑在讨论世界经济走向似的?

曹雪芹有关焦大总共就写了四段九百九十七个字,直接提到马粪就一次,在《红楼梦》洋洋字数中占不占万分之一都不知道。

众小厮见他(焦大)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掀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拆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就凭这点字能论出山水来。

我服了。你不能不服,有这么多人能靠讨论马粪挣钱过日子,还是些老精英。想到他们带的小精英,我真怀疑,一个满肚肠马粪的人能带出什么,不会是一些牛粪猪粪狗粪猫粪吧?

裘方圆在这些人里面吗?我悄声问邱桑。

邱桑点点头。

呃,真的?!我开始兴奋,打量起在座的每个人来。首先从判断谁是中国人起。这我一贯有自信。我能从电车里几十张面孔中一眼断定里面有没有中国人。判定标准很简单,鬼头鬼脑的就是中国人,呆头呆脑的就是日本人。左边第一张脸跟第五张脸一看就属中国,第二四六七九十张脸一看就属日本,其余三张中日不定。

介绍一下。我逼邱桑。

邱桑摇摇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推到我面前。本人希望保密。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在字下面添上几笔。

在日本没有好汉。邱桑把纸又推过来。

我笑了,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卻笑了。

请问这本书作者裘方圆是哪位?我突然站起来,手举书问。

没有人回答。

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他。

还是没有人回答。

说一个有关马粪的笑话。我突然说。孙悟空当上弼马温以后,有一天,他去马圈视察,发现有臭味,就问随从,这是什么味。随从回答说马粪味。孙悟空就说那就叫这些马不要拉屎吧。随从说,那怎么行?马不拉屎就不是马了。孙悟空说那你看我的。他就拔下一根毫毛,朝马吹了一口气,说变。因为孙悟空是石头变的,不拉屎,他想既然味从嘴发,那屎一定藏在马嘴里。结果这一变把屁股变成嘴,嘴变成屁股。所以那一段时间,天上天天掉下马粪蛋来,说不定曹雪芹就捡到一个。既然诸位对马粪如此有研究,我以为不能忽视这个笑话,曹雪芹忘了把它写进《红楼梦》里了。

没有一个人笑,大家固执地沉默着。

哈哈哈!我狂笑三声。这群粪巴!我心里说,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打搅诸位了。说完一甩手就走出了会议室。

痛快!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让他们把我当疯子吧。我非常兴奋,后来想起来,这突然的爆发也许像公孔雀开屏,是为了引起母孔雀的注意。

出来后头脑一转,突然觉得不对。那么多深沉的脸不会在开玩笑吧?难道马粪也跟《红楼梦》与《梦楼红》,我是人与我人是一样,是文化异化?要不这么多大学者什么不好研究去研究马粪?搞不定马粪在日本就是林黛玉薛宝钗,焦大就是贾宝玉王熙凤。

我弄不懂了。

裘方圆说不定就是异文化。

回到家,在网上查了一下日本红学会,没找着,输入“裘方圆”,跳出来的第一条是:东区粉圆。到台湾吃吧。美味台湾……

到底裘方圆是谁?

就算我到城北大学,能找到他吗?但无奈,最后一条线索就是裘方圆任教的地方了。

15

城北大学是一所新建校,在千叶乡下,我花了一千五百多块日币,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车才到。校舍崭新,几棵枝叶茂盛的大树环绕着一群像教堂似的尖顶钢筋水泥高楼,四周都是农田。

办公室在地下一层。看到我,一个年轻的女职员朝柜台走来。

我想找一个叫裘方圆的教师。我说。

您说的是说日文吗?

日文?不是。我掏出笔,在纸上写下“裘方圆”三个字。

裘方圆不是日文,但说成チューファンユエン就变成日文了。我刚来日本时中国作者就用汉字本名,比如陈忠实就叫陈忠实,只有欧美人才用片假名。后来有一段时间变了,中国作者也不用汉字了,变得跟西方人一样,全用片假名,诸如裘方圆变成チューファンユエン。这样有一个好处,大千世界人人平等,种族国籍性别通通没有。但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就是看不懂。中国人看不懂,日本人看不懂,欧美人更看不懂。作者自己懂不懂我都怀疑,在大街上叫チューファンユエン,他会回头吗?过几年到现在又变了,汉字名边上注有片假名,名字占两排。这就意味着让日本读者能读出不三不四的中国作者名字。

他是哪个学院的?女职员问。

我回答不出。

女职员帮我到电脑上查了一下,没有结果,说没有姓裘的教授。

那有没有叫方圆名字的教授呢?

女职员很有耐心,又帮我查了一下。

还是没有。要不您去中文组问问看?最后她提议说。

大学下面有学院,学院下面有系,系下面有教研组。在这个庞大的蜘蛛网中,裘方圆到底挂在哪一条线上呢?

中文组在另一栋楼。穿过操场,看见许多大学生,有男有女,三三两两,在阳光下在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两个女的穿着迷你裙,长得很漂亮。

裘方圆日子过得挺水嘛。嘿!不懂他凭什么混进来的。除了《红楼梦》,他还写了两本混饭书,一看题目就大而空,骗鬼子的。什么《中国古典二十讲》《中国诗词二十讲》。听说私立大学教授一个月工资上百万,有身份有地位,身边还围绕着这么多年轻女子。

我认识几个学贯东西、真正肚里有货的正经学人,到日本二三十年了还在大学混个非常勤,每天东奔西颠七八个小时上课,一个月下来只能混个三四十万。

不服呀不服!这世界到哪里都没有公平两字可讲。

中文组相当于国内大学公共外语系里的中文教研室。负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戴眼镜,脸上没肉,两颧骨高突,听说我要找裘方圆,就一直皱眉头,两只眼珠往鼻梁一对一对的,好像我在通缉她老公。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这老女人跟我们过去大学里的办公室主任一样说话拿腔拿调。

找他攀讲。我故意用了个地方土语。

攀讲?

果然她听不懂,脸更拉长了。

他获了个《红楼梦》金鸡奖,我是来通知他的。那天我穿着笔挺的西装革履,一副正经人样。

奖吗?原来是这样。她口气缓和了。裘方圆,裘方圆,裘方圆,她念叨着,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我脱口而出。哎呀,说真的,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从一开头就好像认定裘方圆是男的。没问题,曹雪芹是女的吗?女的谁写《红楼梦》?不是个同性恋吗?

戴不戴眼镜?

戴,呃,不戴。这裘方圆戴不戴眼镜可是个难题。照理说,写书能写到《红楼梦》,少说近视也得七百度。不过,弄不好裘方圆为了漂亮,戴个隐形的也难说。

没容我深思,女人又接着往下问。

是不是有尾巴?

尾巴?没有。我摇摇头。裘方圆怎么也不会是狐狸精吧,怎么弄出个尾巴来?

呵呵。她笑了,我是说结巴。有那么一点结巴。

没有。刘姥姥都不结巴,裘方圆怎么会是结巴?男的,戴眼镜,无结巴。这样的人我们这里没有。她神秘地笑了。

查了半天户口原来是耍我呀。我知道再跟她纠缠下去也是白费时间,只好走出大楼。城北大学有好几个学院,文学院法学院商学院都有可能有裘方圆。我上楼下楼,下楼又上楼,可结果依旧。谁都不知道裘方圆是谁。

不可能。这裘方圆难道登天了?

会不会是裘方圆躲着我?刚才那个老女人神秘的笑就有问题。没准上次那个讨论会上裘方圆闻出姓曹的要找他算账,所以事先交代她不要泄露机密。

一定是这样。

我气愤地回到家,和老婆述说这一天的遭遇。

老婆问,你能确定裘方圆在城北大学吗?

肯定。白纸黑字,《红楼梦》书上印着的。日本出版社不会骗人。

那不简单吗?写封信寄到大学不就得了?你不急,送信的人比你还急呢。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用明信片写公开信,彻底揭露裘方圆这个恶棍形象。不管怎么说,他不出来见我就是恶棍。

干脆写大字报算了。半夜睁开眼晴,我突然灵机一动。

说干就干。我马上起来一口气拟了张声讨裘方圆的檄文。第二天上街买来纸墨水毛笔,正在挥毫,黎明登门来访,见状,兴趣大发,说过瘾过瘾,要帮我上城北大学贴大字报去。

大字报满满写了五张,开篇唰的一行大字——骗子裘方圆何去何从。

清晨六点半,我们俩提箱开车冲到城北大学,趁门卫不注意时翻墙而入。一路上我们已经商量好要把大字报贴在人最集中的食堂门口,给它个轰动全校。

整个大学像坟墓似的静悄悄。来东京十几年,我从来没这样兴奋过,好像自己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样。

16

八点多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学生,有两个女生停下,对着大字报指指点点的,我站在离她们不远的树下,想听她们在说什么。

咦——你看那个字是什么?一个披长发的问。

大字报标题“骗子”二字,我故意放大写得歪歪的。

哪个字哪个字?另一个短发的问。

就是最上面一行……

丑死丑死了!不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敢把这种字贴出来让大家看。

没准就是你。哈哈哈……

是你。哈哈哈……

她们笑闹着走开了。

糟糕,她们怎么不看内容?挑字的毛病。这些低智商的。

又过来了几个男生。

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们停了下来,有一两个还认真地看,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谁是红楼梦?

我知道我知道。前几天上中文课时老师才跟我们说过,红楼梦就是古代中国皇帝的绰号。

你看,上面说他是骗子。

皇帝怎么会是骗子?

我知道了,写这文章的人是疯子。

骗子疯子。全了!好好好!

几个人边说边走开了。

我气得头昏。这个大学的学生怎么一个比一个蠢!我就不相信会没人看出这大字报的分量。等吃饭时间吧,人来多时就好了。

没想到更多的人是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正在我失望之际,突然背后响起了一阵号叫。

谁呀?谁把这脏兮兮的东西贴在墙上?一个干瘦干瘦的老男人对着大字报大叫大嚷。

不能动不能动。旁边一个年轻的胖子挡住他,撕墙上的纸要有办公室主任的签字才行。

那你赶快去叫他过来看一看。这墙都成什么样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在墙上七涂八抹的……

年轻人飞快地跑去了,一会儿带着两三个人转回来。

不行不行。办公室主任不在,出去开会了,下午才会回来。

那怎么办?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干瘦男人说着要冲上去撕大字报。

不行不行。瘦子一把抓住胖子手臂,办公室副主任说了,先把它拦起来,等下午主任回来了再处理。

很快来了几个人,搬来了活动栏杆,把大字报圈了起来,让大家不要靠近。

这引起了小小骚动,一些学生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影响吃饭情绪吗?

不懂是谁搞恶作剧妨碍大家吃饭。

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骂,大家议论纷纷,但就是沒有一个人认真去看看大字报上写的是什么。

这个结果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搞了半天,原来是对牛弹琴。

我绕着教堂似的校舍疾走,压不住心头的愤愤。不对,这个学校不对,这个世界不对。不是他们是疯子就是我是疯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无视大字报的内容而对另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吹毛求疵?这个大学有个大骗子大野心家,这些学生正是受害者。但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件事。我的天!搞不准那个裘方圆刚才就站在人群中看我的笑话。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绝望地往校门口走去。

有个巨大告示栏,里面贴着三排教授照片,我停下来。就是这些有眼无珠的教授,这个大学的精英里面混着个混蛋骗子!我无意识地一张一张地往下看,突然,发现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不对,越看越不对,这不就是邱桑吗?就打电话给黎明问他邱桑在不在大学教书。

邱桑?不知道。没听说呀。

照片下面写着三个大字:邱芳媛。

长得像的人太多了,也可能不是她!

你知道邱桑的名字吗?

不知道。黎明说。

不对不对,我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邱、裘在日文里是一个发音——邱芳媛跟裘方圆,在日文里差不多就是一个东西。

邱桑是哪里人?我问。

福州人。黎明说。

这么说裘方圆很有可能就是邱芳媛?

她跟思草社社长很熟,是红学会会长……

我马上给邱桑挂了一个电话。

传出来的是一个录音声音:此号码已经停止使用。

发生了什么事?我马上又打电话给阿真,问妈妈桑到哪里去了。

到澳大利亚去,不回来了。阿真说。

澳大利亚?什么时候?

两天前。

那大观园呢?

交给凤姐管。

我呆住了,一种要疯狂的感觉。

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那她,到底是不是城北大学那个照片上的人了?

17

一个月以后,我接到一封从澳大利亚寄来的信。信里只有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男一个女,两个都很年轻,都在笑,女的头亲热地靠在男的肩上。

老婆在旁边说,这个男的是谁呀?怎么长得这么像你?

像我?

我细细看,真的,是像我。

不是你吧?

怎么可能?

照片后面有一行小小的手写字:一段美好的回忆。

谁给你寄这张照片?老婆问。

不知道。我说。

这是真话。照片上的人是谁?会是邱桑吗?为什么把照片寄给我呢?

生活继续进行着。被我骂了几次,阿真不再叫我恩人,也不敢给我打电话,但她会往家里打。老婆和她更亲近了。两个人一谈就很久。老婆本来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一会儿说要帮阿真介绍工作,一会儿说要介绍老公。

我整整两个月无精打采,没有心情写作,也没有心情再去想裘方圆,也许是她也许不是她,随她去吧。《红楼梦》或者《梦楼红》或者《木木夕丝工木米女》,随它去吧。曹雪芹,随它去吧。

我的爱国心掉在西伯利亚了。

……

不管你是谁,

你心里都有一份爱,

献给你,献给我。

……

像歌里唱的,看来,我只有永久性地把爱情献给老婆了。

秋天很快过去,到了元旦,几个朋友约在新宿清香楼聚会。油光发亮的北京烤鸭朝天伸着两只半截的腿,弓着身子的大虾排队躺在盘里,猪头肉猪肚猪肠一大冷盘。红得像血的汤在火锅里冒热氣——我盯着这些好菜,仿佛看另一个世界,没有一点胃口。

好久没见到刘升,看到我,他大老远就叫过来,你这小子,出了书怎么也不跟兄弟说一声?

什么书?我没出书呀。

我都听说了,你还装什么蒜?

真没有。骗你我是猪头。

不是《梦楼红》吗?都传遍了。

《梦楼红》?我写了《梦楼红》?《红楼梦》是我写的?

不是你是谁?我差点被你骗惨了。黎明笑嘻嘻地插进话来,要不你那么死找作者干啥?

我要是裘方圆我会死找她吗?

怎么不会?自我宣传嘛。

书不是摆在书店卖?用得着我去宣传吗?

怎么不用!中国人圈子就不知道。要不是你,我们谁知道东京也有个《梦楼红》?

那也用不着到大学贴大字报呀,那不是日本人的圈子吗?

就这事出了破绽。除了裘方圆没有人会想出这个点子。太毒了。

你为啥不承认?能想到把《红楼梦》变成《梦楼红》,能一举成名,不给我们中国人扬眉吐气吗?阿桂说。

吐气不吐气且不说,可作者不是我呀。

你不是早说要写《红楼梦》了吗?刘升说。

你们没看过书吧?去看看,那书像我写的吗?

像像……

犯罪动机、人证物证全有了。哈哈哈哈……他们都笑了。

我是裘方圆。我是《梦楼红》作者。《红楼梦》是我写的。

哈哈哈哈。

天!这个世界疯了!

注:桑不是人名,在日本是尊称。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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