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之家

2018-11-17 05:37余同友
清明 2018年6期
关键词:牛儿刘志军猫儿

余同友

1

马儿在这个早晨抱回了一個女人。

这个早晨和以往的早晨似乎没什么两样。七点一过,街上的行人就多了起来,马儿觉得行人不是一个两个慢慢地多起来,而是突然一下子多了起来,像开水在锅里,一闭眼、一睁眼之间就滚开了。马儿在家里负责烧开水,他在水叫喊得最厉害的时候,就闭上眼,然后,睁开眼,水立即沸腾开了。马儿试了很多次,每次都很灵验,他就在那升腾的水汽里咧开嘴笑了。

可是在滚开水般的人群里,马儿却有点犯愁,他不是犯愁行人们丢下的塑料袋、餐巾纸、烟蒂头那些垃圾,清扫它们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嘛。马儿在扫地的时候,曾经听到一个小女孩对她妈妈说:“妈妈,你不要乱扔垃圾,老师说的,这会增加环卫工人的工作量。”妈妈对小女孩说:“小屁孩子,懂什么,我们如果都不扔垃圾,那环卫工人不就没事干了?没事干了他们不就没有工作了?”小女孩说:“那我们扔垃圾其实是在帮助环卫工人了?”妈妈说:“可以这么说。”听着这母女俩的对话,马儿也困惑起来,他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那个小女孩的妈妈说得没错。所以,他一点也不烦那些到处扔垃圾的人,他们扔,他扫就是了。他扫着那些垃圾,心里满是欢喜,况且,垃圾里还有宝贝呢。易拉罐,一毛钱一个;旧报纸,五毛钱一斤;还有旧衣服、旧鞋子、旧帽子、旧袜子、旧电扇、旧椅子,城市的垃圾箱是一个百宝箱,你想要的这里都有。马儿一家子——他自己,外甥女羊儿,朋友牛儿,穿的用的都是从这里来呢。

马儿犯愁的是,人一多,扫马路就不太方便了,时时得当心着不要碰到行人。马儿的班是每天早班六点到八点,晚班五点到七点这两个时段。马儿特别喜欢每天早上六点到七点那一段时间的工作,他抡开大扫帚,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左右挥舞,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英雄,像那个在越南打过仗的姐夫一样的英雄,他大声哼着歌:“日落红霞满天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一二三四,嘿,嘿,嘿!”歌声的节奏就是他挥舞大扫帚的节奏。早点店里起早蒸包子的贾大嘴说:“马儿!能不能唱首新歌呀?”马儿愣了一下,便唱:“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圆又圆,一碗汤圆满又满,三毛钱呀买一碗……”马儿唱着的“汤圆”两个字的尾音还含在嘴里呢,贾大嘴揉着面团说:“第三首!”马儿愣了一下,立即唱:“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啊,唱一呀唱。”刚唱了两句,贾大嘴又发布命令:“第四首!”马儿立即换了腔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唱了好一会儿,马儿扭头看贾大嘴,贾大嘴不见了,大概是去剁包子馅去了。马儿立即又偷偷换上了“日落红霞满天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扫地的时候,他还是最喜欢唱这首。

这几首歌都是姐姐和姐夫教他的。马儿在老家是老幺儿,大姐和大姐夫结婚时,他才一岁,等大姐夫从部队复员回到省城时,他已经八岁了。现在,他已经四十岁了。八岁时,父母先后殁了,大姐将他从贵州老家带到了省城,过了一年,因为半身瘫痪的大姐夫没有生育能力了,又将二姐家的女儿羊儿带了过来,算是过继给他们的。他和羊儿,虽然是舅舅与外甥女两辈人,但年龄上,马儿和羊儿倒是差不多大。马儿隐约记得那时的情形,他和羊儿一起去上学,一起在上学的路上唱大姐夫教的歌。大姐夫很早就去世了,大姐也走了好几年了,马儿有时候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他把脑袋使劲晃也想不起来,可是那些歌他却一直忘不了。

马儿负责的这一段淠河路就在他家的附近,他看着快要扫到头了,就仰头朝他家所在方向望,扫一下,望一下,扫到马路尽头时,他再望一下,这时,在他家上空,如约而至飞出了一群鸽子。鸽群不像人群那样拥挤杂乱,它们是慢慢地有秩序地飞上天空的,开始是头鸽——头上有一团黑的黑子。然后是花子,它是黑子的忠实粉丝,一天到晚都粘着黑子,其他的鸽子也就随着它让着它,再是白裙子,再后面是愣子、贾大嘴(这家伙一张嘴吃得下一根萝卜,就像卖包子的贾大嘴,马儿和羊儿都认为它应该叫贾大嘴),再再后面是扫帚、冰棒、水壶。给这些鸽子取名字都是他和羊儿商量的,每次想出一个名字,他们就乐呵,那个尾巴又粗又大的不就是扫帚么?那个细细长长的羽毛白白的不就是奶油冰棒么?这时,冰棒、扫帚、贾大嘴,都飞在天上了!它们飞得很讲究,先是扑扇着双翅,绕着马儿他们家的房顶飞行一圈,这是和羊儿打招呼,羊儿每天准时给它们喂食呢。然后,它们在小区的上方绕行一圈,这是和小区的大爷大妈们打招呼,再然后,它们抬升了飞行高度,直线上升,排成一个漂亮的队列,在这一片的上空训练队形,展示它们的飞行技术,直到飞累了,才往逍遥津公园东南方向飞去,那里,有一片宽阔的草地,它们可以在那里散步,梳洗羽毛,吃草地上的蚂蚱。当然,也会啄食草地上的沙子,它们的嗉子里可少不得沙子。

马儿冲着鸽子们挥了一下手,顺手扛起扫帚,推着垃圾板车准备收工了。马儿觉得这个早晨和以往的早晨一样美好。他推起铁架垃圾车的时候,车轮“咯噔”了一下,他低头去看,乐了。是一本厚厚的旧书。马儿赶紧捡起来,拍拍,又往身上擦擦,看看封面,上面的字他不认识。自从小学二年级时得了那一场脑膜炎,他就把之前所有认识的字都给弄忘了,他把书塞在怀里,书是牛儿的好宝贝,牛儿看了书就不要命地扑上去,这下好了,牛儿看到这一本厚书指不定会怎么高兴呢。

因为高兴,马儿的嘴都快咧到了耳朵背后了,他推起车,这时,那阵“咯噔咯噔”的声音似乎还没有消失。他侧耳听了一会,听见声音是从小推车旁边的绿化带灌木丛里发出的。这声音很奇怪,像哭声,又像笑声,还有点像骂声。马儿踮起脚尖往灌木丛里张望,看见一颗平放在泥地上的人头,那声音正是从那颗人头里发出来。马儿吓了一跳,手拍着胸脯,再大了胆子去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女人,她的头部卡在灌木丛里,身上的衣服是青黑色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长在灌木里。女人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巴一张一合,原来她是在哭,不是在笑和骂。马儿平常遇到笑的人,他也就跟着笑,他不管别人在笑什么,要是遇到骂的人呢,他就赶紧离开,可是,遇到哭的人,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也很少遇到哭泣的人,除了羊儿偶尔会哭外,好像没有人会对着他哭。

“痛,痛吗?”马儿想了想,伏下身子对女人说。

女人的哭聲更大了,她从“咯噔咯噔”的小雨滴变为“哇哇哇哇”的大暴雨,她还狠命地扯动着双手双脚,像一只悬挂在蜘蛛网上的八脚蜘蛛。

马儿急得团团转,他搓着手,茫然地看着女人,又转身看路边渐次多起来的行人,但没有人停下脚步,来听一听这个女人的哭声,他们顶多向这边瞄一眼,然后,迅速地调整视线与步伐,坚定地继续行走。“吃,吃,你要吃吗?”马儿终于想到了女人可能遇到的另一个问题。

女人突然不哭了,她张着嘴,不住地吞舌头吐舌头,嘴里“哦哦”着。马儿明白了,她真是饿了呢。马儿一把抱起了女人,女人死死地抓住了马儿的两只胳膊。

“哎哟,你抓痛我了!”马儿说。

女人突然“嘻嘻”地笑了,她指指天上:“鸟,飞呀!鸟,飞!”

马儿抬头看天上,他们家的鸽子正在他的正上方的天空里盘旋,他笑了:“那是鸽子!我家的鸽子!”

2

马儿抱起那个陌生女人的时候,羊儿正拎着菜篮往淠河路菜市场去捡菜。每天将鸽子放出鸽笼,打扫干净了,她就去菜市场给鸽子们找吃的。

羊儿去菜市场走的都是固定的路线。卖菜的都是老邻居,这时候,早市差不多结束了,他们特意挑选好放在一旁,有的老太太想贪便宜要低价买下,卖菜的摇摇头说:“不行,这个是给羊儿的,不能卖!”不常来买菜的人就会一脸疑惑:“你还养了羊?”卖菜的就笑:“那当然,我们这里有羊儿,有马儿,还有牛儿!”买菜的听不懂,嘟嘟囔囔地走了。这时候,羊儿迈着她小绵羊儿一样的细脚步走了过来。于是,一颗包菜,三根莴笋,五根胡萝卜,一路走,一路被丢在了羊儿的竹篮子里。羊儿好像是一个收税官,她只顾把菜篮子捧在胸口,只要一路走下去,走到头,菜篮子就满了,她就离开了。邻居们正忙着的时候,就什么也不说,直接将菜丢进篮子里,转身去做生意,如果不忙,就会拉住羊儿问:“羊儿,鸽子还不卖啊?”

羊儿说:“不卖!”

“傻羊儿,卖一对鸽子的钱,你就可以买好看的新衣服啊,你看你穿的都是马儿捡回来的旧衣服。”

羊儿摇头:“不卖,不要。”她说着,认真地凑近邻居的耳朵边,小声地说:“鸽子是我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变的,不能卖呀!”

羊儿一直喊抱养她的大姨父和大姨叫作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她养鸽子就是她大姨父爸爸教的。大姨父爸爸瘫痪在轮椅上,他的爱好就是教马儿唱歌,教羊儿养鸽子。

当过英雄的大姨父爸爸养鸽子是祖传的,他养的观赏鸽,形体漂亮,飞行姿势漂亮,而且,特别听从他指挥。他吹一个口哨,“呼啦啦”,鸽群起飞,再吹一声不同的口哨,鸽群在天空中盘旋,随着口哨声变化,鸽群飞翔的姿势和阵势也随之变化,最后一声口哨,是集合令,鸽群齐刷刷地飞到了屋檐下,整整齐齐站在一根竹竿上,嗓子眼里“咕咕咕”地哼着,好像在列队报数,接受大姨父爸爸的检阅。羊儿很快从大姨父爸爸那里学会了养鸽子,过了两年,大姨父爸爸身体上的老伤口发生病变,卧床不起,弥留之际,大姨父爸爸特意把她叫到了病床前说:“羊儿啊,你记着啊,一定要把鸽子养好啊,不能丢了它们。”羊儿趴在大姨父爸爸床头,冲着他不住地点头。

大姨父爸爸又把她拉得更近了,在她耳朵边轻声说:“我死了,就会变成鸽子,每天还会在这个家里飞进飞出。”

羊儿相信大姨父爸爸说的话,大姨父爸爸先变成了鸽子,大姨妈妈去世后,她能往哪里去呢,她肯定也变成了鸽子去陪伴大姨父爸爸了。在羊儿养的鸽群中,总有两只是没有取名的,那就是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大姨父爸爸和大姨妈妈会保佑我们的。”她对马儿说。马儿也很同意她说的话。所以,前一阵子,有个养鸽的人要花三千块钱来买她家的一对鸽子时,羊儿就是不愿意,她有时候觉得每一只鸽子都有可能是大姨父爸爸或者大姨妈妈,万一卖错了呢,那不就是把大姨父爸爸大姨妈妈弄丢了?所以,鸽子是千万不能卖的。

羊儿抱着满满一篮子蔬菜回到家,开始洗菜。一部分是给人吃的,她,马儿,牛儿。一部分是给鸽子们吃的,给鸽子们吃的要先洗好,切碎,拌上麦麸,麦麸是从她以前上班的面粉厂里拿的。

羊儿初中毕业后,就被街道照顾到街道面粉厂上班,面粉厂将小麦加工成面粉、面条,剩下的麦麸卖到饲料厂。知道羊儿养鸽子需要麦麸,青工刘志军就天天送麦麸给羊儿。送了几个月后,他就和羊儿谈恋爱了。

羊儿喜欢刘志军。刘志军个头很高,皮肤白净,他会拉手风琴,在街道组织的青工迎新年联欢晚会上,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背着一架手风琴到了台上,冲着观众鞠躬,一偏头,猛然,双手在琴键上跳动着,拉扯着,好听的旋律就像是从他的胸腔里飞出来似的。羊儿觉得这个刘志军也会养鸽子呢,那些乐声就是他养的鸽子,他只要一个手势,那些鸽子就“呼啦啦”飞上天了,落到树丫上了,窜到云里了,还有一些钻到她心窝里了。羊儿看着刘志军都看得醉了,她得为刘志军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她给刘志军织毛线衣。她知道了,刘志军身上那件漂亮的高领毛线衣是他大姑给他织的。他大姑是上海人,给他织的毛衣是最流行的针法。羊儿迷上了织毛衣,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织一件最好看的毛衣送给刘志军,把他的上海大姑织得给比下去。羊儿托人在上海买了最好的恒源祥全羊毛毛线和最时新的毛衣编织书籍,一边看一边研究。

羊儿对那件毛衣太上心了,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织了一个月才织好一只胳膊。那时候,省城的冬天比现在冷,眼看着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羊儿心里着急起来,她希望在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能够亲手把毛衣套在刘志军的身上。

可是,刘志军却突然要离开省城一段时间,他要去香港了。他的二姑解放前去了香港,刘志军对羊儿说他二姑生病住院了,估计是快不行了,她打电报来,说是特别想看看大陆这边的亲人,于是,他就和大姑家的儿子一起作为代表去看望二姑。香港,多么远的地方啊。刘志军说:“羊儿,半个月后我就回来了,我一共只向厂里请了半个月的假。”刘志军是在逍遥津公园里的一块草地上对羊儿这样说的。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刘志军和羊儿翻过围墙,跳进了公园里。刘志军说这话时正拥抱着羊儿。羊儿说:“刘志军,你为什么不背着手风琴呢?我太喜欢看你拉手风琴的样子了。半个月后,你回来时,一定要拉给我听。”刘志军说:“没问题。可是,现在,我想拉拉你……”刘志军说着,两只拉手风琴的手就在羊儿的胸脯上拉扯弹跳起来。羊儿成了一架手风琴了,在刘志军的身下,她发出了琴一样悦耳的声音。

那晚以后,羊儿把自己打好毛衣的最后期限定为半个月,等到刘志军一回到省城,她就给他套上这件毛衣。按这个进度,半个月后,羊儿终于织好了那件毛衣。更让羊儿高兴的是,头天晚上,老天听话地落雪了。第二天,羊儿早早就赶到了逍遥津公园等候刘志军。她和刘志军约好了的,刘志军从香港到上海,然后乘坐火车到省城站后,他不先回家,而是直接到逍遥津公园,到他们那晚去的地方和她见面。

羊儿在逍遥津公园站到了深夜,把雪地站出了两个深深的坑,也没有见到刘志军。

刘志军一直没有回来。据说,他爱上了香港,他爱香港比爱她更多些,他就不愿意回来了。

可是羊儿不信,羊儿认为刘志军一定是在那边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他一定会回来的,就在某个雪夜。刚好,她可以有时间重新去织那件毛衣了,她又从新买的书上看到了新的织法,新的花样,她正不满意呢。羊儿拆了毛衣,补充了新毛线,又在重新织毛衣了。她每天除了织毛衣,就是去逍遥津公园,好在从她住的地方到逍遥津公园也不远,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去站一站,看一看。

羊儿这样子,在面粉厂是干不成了,这不要紧,问题是刘志军不给她送麦麸,她养鸽子就成了问题。好在厂里的人都对她好,厂长也做了一个规定,为了让羊儿能继续养鸽子,今后厂里每个月给羊儿免费送一袋麦麸。面粉厂后来改制成了私企,老板还是原来厂里的车间主任,他按老厂长说的,每个月照旧给羊儿送一袋好麦麸。

有免费的蔬菜,麦麸,养鸽子就不再是难事了,羊儿越来越相信大姨父爸爸临终前对她说的话了——“好好养鸽子,鸽子们会保佑你们的”。羊儿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就像很满意她养的那些鸽子们。羊儿看了看天空,看见鸽子们在天上玩得有些累了,它们正准备要去公园的草地上散步。羊儿拿了毛线圈和毛衣针,也往逍遥津公园走去,刚走出大门口,就看见马儿抱着一个女人火急火燎地跑来,在马儿的后面,牛儿正急慌慌地撵上来,牛儿嘴里还喊着:“羊儿,羊儿,糖水蛋,糖水蛋呀!”

3

那个女人指着天上的鸽子对马儿“嘻嘻”笑了两下,突然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吃,吃。”她用尽气力挣扎着说了最后两个字,头一歪,昏在了马儿的胳膊弯里。

马儿看见女人两片嘴唇颤抖着,双眼紧闭,呼吸急促,一颗颗绿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钻出来,马儿觉得她就像一只快要死的,再也扇不动翅膀的蝴蝶。他在扫马路时,经常会在路边灌木丛里看见那样的蝴蝶,可现在,这只大蝴蝶就躺在他的双手之上,马儿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跳起脚,嘴里呼喊着:“哦,哦,哦!”

马儿跳动着,原先塞在怀里的那本书掉了下来,他终于想起来了,牛儿,对,这得找牛儿去啊。

马儿抱起女人往马路斜对过的墙角奔去。

此刻,牛儿刚刚摆好了他的补鞋摊子。补鞋机,钉鞋撑,三叉马儿的小凳子,装满了鞋底、鞋钉、胶水、丝线的小木箱。他坐下来,把昨天带回去修补好的一双白色女式皮鞋拿出,放在小木箱上。他看了看那双皮鞋,嗯,他忽然觉得,这一双白皮鞋像一双飞翔的白鹤。这个想象好极了,牛儿立即从随身背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沾着口水把本子掀开到空白页,用圆珠笔一笔一画记下:

昨夜,一双受伤的白鹤

落在我的手上

今晨,它们恢复了健康

它们即将飞翔

牛儿写到这里,咬住了笔头,琢磨着这几句诗,他一会儿满意地点头,一会儿又丧气地摇头,直到听见马儿的叫喊:“牛儿,牛儿!”。

看见马儿的样子,牛儿吃了一惊。

“你,你干坏事了?”牛儿问。

“不是,”马儿着急地说,“她要死了!”

牛儿看看马儿怀抱里的女人:“是你干的?你耍流氓了?”

马儿拼命地摇头:“她,她,她吃,吃,吃!”马儿说着,急得“呜呜”地哭了。

牛儿听明白了,他一顿脚手一指说:“快,快,回家呀!糖水蛋,糖水蛋呀!”

顺着牛儿手指的方向,马儿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了,他立即抬腿往家奔跑,他跑得快极了,牛儿跟在后面被落下了好几十米远。

马儿一边跑一边看着怀里的女人,他的眼泪落在女人的脸上。女人在马儿颠簸的手臂上和纷乱的泪水中,睁开了眼睛,她看着马儿的脸,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马儿说:“糖水蛋,糖水蛋,吃了就好。”女人像是听懂了也相信了马儿的话,她又闭上眼睛,两只手却更紧地抱住了马儿,她的胸脯紧贴在马儿的胸前。马儿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奇怪的气息注入到他的身体里了,他也微微地颤抖起来。“糖水蛋,好吃。”马儿战战兢兢地,他把胸前的女人当作糖水蛋一样,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

4

牛儿之所以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糖水蛋,是因为三年前,就是一碗糖水蛋救活了自己。

牛儿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来到省城的。来到省城之前,他已经离开老家大别山的那个山村,在外流浪有三个多月了。

牛儿读初中时,突然迷上了写诗,书也不念了,嫌老师管束太多,直接卷了铺盖回家干农活。干农活他也天天背着书包,書包里装着纸、笔、书。锄地时,锄着锄着,想到一句好诗了,立即停下来,从背包里掏出纸笔记下。记下还不算,还要愣在地里,左看右看,嘴里念经一样说个不停,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三心二意,锄草锄掉了苗留下了草。他父母对他又打又骂,甚至把他的纸笔和书扔到水塘里去,斥骂他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子。一次又一次,牛儿受不了这样的冷眼和辱骂,可是他又绝不能丢下他的诗和书,他索性离开家,一个人在村东的山沟里搭起了一个窝棚,跟家里人彻底断了来往。

牛儿靠什么生活呢,写诗又不能当饭吃。好在他不仅认得诗,看得书,也还认得山上的许多药材,所以他就挖药材卖。老母猪屎、野黄精、野灵芝,卖了钱,买一大箱子方便面,其余的都变成了书、笔、稿纸和邮票、信封。只要还有方便面,他就不出去挖药材了,蹲在窝棚里的木头墩子上,读诗,写诗,抄诗,然后,一周去一次乡里邮局,把写的诗投出去。

可是他投出去的诗十有八九都是泥牛儿入海,偶尔有回信的,也都是让他交钱发表或收到书中,也有让他寄钱去买各种获奖证书和什么世界华人诗人大会会员之类的。牛儿收到这样的回信很生气,他早就听说,写诗是可以得到稿费的,哪怕给一分钱他也满足哪。这个倔人没有放弃,他照旧天天痴迷在诗里,时间一长,他破衣烂衫,人瘦毛长,像山上的一个野人,父母恨他丢人,村里人说他是疯子,街上的小孩子们见他上街了,远远地跟在后面扔石子打他。

为了把牛儿拉到正常轨道上来,他的父母和大哥想了一招,有天趁他到集市上投稿去了,跑到他的窝棚里放了一把火,他多年积攒的书啊本子啊被烧了个精光,写的诗都化成了一堆灰烬。牛儿回到窝棚前一看,也顾不得灰烬还烫手,伸开两手在里面拼命扒拉,直到扒拉得两手起了大大的水泡,也没扒拉出一样东西来。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伸开血糊糊的两手对着山林号啕大哭。

牛儿的父母和大哥远远地看着牛儿,也不去拉他,他们说,哭哭就好了,让他彻底死了心就好了。

牛儿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半夜,他的父母和大哥早就回家了。牛儿哭累了,抬眼看着山脚下的村庄,村庄里黑乎乎的,像一块脏抹布,牛儿摸到了一根枯树枝,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抹抹眼泪,再也不看村庄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这个不让他写诗的村庄。

牛儿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背朝着村庄的方向走,他一路乞讨着到了一个人多的地方,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城市里。他在城市的一座天桥上坐了下来,面前放着一只破碗,碗里放着两三个硬币,他捡到了一截铅笔头,半本本子,他又可以写诗了。牛儿完全沉浸在诗歌里了,连身边的破碗里半天才响一下的“叮当”声也听不见。牛儿甚至想,这样也不错,一天能讨到三块钱就够他生活了,三块钱买三块烧饼,一餐一个烧饼,一天吃的就有了。可是,有天晚上,当他睡在天桥边一个大楼的屋檐下时,突然被一群人叫醒了,他们用手电照了照他,就拖着他,把他拖上了一辆大货车,货车像是装猪的,四周用铁栏杆围起了,车厢充溢着猪屎猪尿的味道。大货车里装满了和他差不多的人,他们有的和他一样沉默不语,有的则捶打着铁栏杆大喊大叫,还有一个跪在铁箱板上不停地磕头。开车押运他们的人也不说话,趁着夜色一路急驰,几个小时后,突然在一个前后无人的路段,车子停下了,几个人上车来,把他们驱赶了下去,随后,大货车就扬长而去了。

牛儿摸摸口袋,还好,他写的诗还在,他看看同车的人,他们有的坐在地上不动,有的往田野里走,有的就地躺在一旁的草丛里睡觉。牛儿看看地上,地上躺了一双鞋子,牛儿把鞋子捡起来,问:“谁的鞋子?谁的鞋子?”没有人答应他,他就把两只鞋子的鞋带子系在一起挂在了脖子上。牛儿又看看四周,看见远处有一个地方闪烁着亮光,他想了想,就朝那个方向慢慢走。

那亮光看着好像不太远,但其实挺远,走着走着,却怎么也走不到似的。牛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他就机械地一直走,除了一直走,除了朝着那亮光走,他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办。走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牛儿发现又进到了一座城里,一座比先前更大的城里。他走到了这城里的一个巷子里,突然,他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汹涌,一种深入骨髓深处的寒冷钻到他身体里,他禁不住上下牙齿打架,头脑里天旋地转,肠胃里翻江倒海,他扶在一个人家的门前,支撑不住身体里的地震,“咣”一声倒了下去。

隐约中,牛儿听到有人打开门惊呼,也听不清说的什么,迷迷糊糊的,他听得清楚的是一阵密集的“咕咕咕咕”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鸽子的叫声,而正是羊儿端上来的一碗糖水鸽子蛋,让他苏醒了过来。

牛儿醒过来的时候,鸽子们已经飞出去了,只有羊儿和马儿在一旁静静地,有点害羞地看着他。牛儿看着这两个人,觉得他们就像他写的两首诗,他真想把他们一遍遍地朗诵。

牛儿不想再被大货车拖走了,牛儿也不想离开马儿和羊儿了,他在他们家的鸽子窝下搭了一张小床,他琢磨着,摆一个补鞋摊,边修鞋边继续写他的诗,读他的书。他的鞋摊上,不论什么时候都放着一本书,手一闲下来就去读书,另外还放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灵感一来就抓紧记下来,三年里,牛儿已经写了两千多首诗了。

现在,牛儿看见那个女人和他一样,喝了糖水,吃了糖水鸽蛋后,也睁开了眼睛。

牛儿看看羊儿,羊儿看看马儿,他们仨互相看着,高兴又害羞地“吃吃”笑着,笑得脸都红了。

那个女人也“哧哧”地笑了。她理了理脸上的乱头发,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牛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广州。”她头也不抬地说。

“你是广州人?”牛儿吃惊地问,广州可是够远的啊。

不料女人又换了一个地方:“香港。”

“香港!”羊儿听不得“香港”两个字,她急急地问,“你知道香港?”

女人却听不见羊儿的话,她忽然跳下床,直扑到房间桌子底下,她几乎是全身趴在桌底下,一把抱过一只布娃娃。那布娃娃是马儿捡来的。女人抱着布娃娃喜笑颜开,她亲着布娃娃的脸,嘴里喊着:“儿子,儿子。”布娃娃的眼睛是有机玻璃做的,可是一只眼睛装得有点松,女人用劲抱着,那布娃娃的一只眼珠子就“啪嗒”掉下来了。女人吓了一跳,立即又哭喊起来。

馬儿立即蹲下身,捡起了那颗玻璃珠,细心地给布娃娃装了上去,女人这才破涕为笑了,她一把拉过马儿,拍着他的胸口说:“哥,你真好!”

马儿摸着被女人拍过的胸口,咧开大嘴:“哥,哈,我是哥了!我是哥喽!”

5

女人和牛儿一样,也喜欢上了这个家。她也不走了,她天天晚上和羊儿挤在一张床上,白天呢,一会儿跟羊儿去菜市场,一会儿又去看看牛儿修鞋子,一会儿又跑到马路上,去找她的“哥哥”马儿。她走到哪,都抱着那个布娃娃。牛儿用粘鞋的胶水把那只眼睛珠子粘合好了。羊儿又把布娃娃的衣服清洗了一遍。这样,布娃娃就成了一个漂亮的新的娃娃了。

这样一来,表面上这个家只多了女人一个人,可由于她抱着那个布娃娃,他们家就像是一下子多出了两个人,他们家里比以前热闹多了。女人喜欢“哧哧哧”地笑,她一笑,羊儿,马儿,牛儿都笑了,他们家的笑声也突然增多了。

但是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呢?她自己也一直说不上来,她有时也使劲想,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来,问了几次后,马儿再也不允许牛儿问他的这个“妹妹”了。马儿知道人要是想不出一个事情时还非要想,那是太难受了。他不想让他的这个“妹妹”难受。至于名字么,它肯定在那里,一个人一个名字,反正也不会丢掉的,迟早有一天这个名字自己会跑回来的,就像有些调皮的鸽子,偶尔会从大部队里走丢,几天不回窝,都以为它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在某一个夜晚,它却突然又悄悄地站在鸽群里了。

过了几天,马儿果然为他这个“妹妹”找回了名字。那天中午,他们一家子正在小院子里吃午饭。鸽群飞回来了,“妹妹”放下碗筷,看着鸽群归窝,又“哧哧哧”地笑了。突然,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鸽子的尾羽,有风,它在空中晃晃荡荡的,一会飘到东,一会飘到西,她兴奋地跳起来,追逐着那根长长的尾羽,甚至,快要捉到了,还故意吹一口气,把羽毛又送到天上去。她左冲右撵,上跳下蹿蹿,忽高忽低,身子显得特别灵活、柔软和修长,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像一个金黄的小动物在追逐着风。看着她的样子,马儿脱口而出:“猫儿,猫儿,哈,你是猫儿,你叫猫儿。”

牛儿也觉得马儿这个名字取得好,可不是么,她就一只小猫儿啊。牛儿在纸上写了几句:

追羽毛的猫儿

她好像要飞起来

飞成一根羽毛

牛儿越看越觉得这句好,他兴奋地读给马儿听:“我写得好不好?”牛儿问马儿。

马儿郑重地点点头:“嘿嘿,真好,猫儿!喵呜!”马儿对猫儿叫了一声。

猫儿也向他回叫了一声:“喵呜。”

羊儿,牛儿,马儿,猫儿,他们一起“喵呜喵呜”叫了一阵,又集体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猫儿跑到房间角落里一面破镜子前。那镜子当然也是马儿捡来的,镜子很大,有一人高,只是左上角缺了一大块,但并不妨碍照见一个完整的人。猫儿对着镜子“喵呜”一声,羊儿也走上去,“咩咩”一声,牛儿挨她们俩站着,扭着脖子“哞哞”一声,马儿站到猫儿身边,想了想,他实在想不出马儿是怎么样叫的,他干脆趴在地上“驾!驾!”奔跑了两圈。他们全都趴在地上,又一齐对着镜子,他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他们真的像羊儿,马儿,牛儿,猫儿,他们分别长了一张羊的,马的,牛的,猫的脸。他们看着彼此,又“哧哧哧”地笑了起来。鸽棚里的鸽子们看着他们,彼此挤挤眼睛,在嗓子眼里“咕咕咕”地议论着这几个家伙的疯样。

但猫儿的到来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件麻烦事。

那天,猫儿跟在羊儿和马儿的后面,在厨房里洗菜。洗好了菜,羊儿从老式厨柜里拎出一把菜刀去切菜。猫儿看见羊儿拿出菜刀,脸色一变,突然大叫一声,夺门而逃,嘴里嚷着:“不要,不要!”她的叫声凄厉而恐惧。

马儿立即去追上猫儿,一把抱过她:“怎么了,怎么了?”

猫儿惊恐地指指厨房,恐惧地说:“不要,不要。”

马儿抱着猫儿返回到厨房,猫儿死死地抱着他,不停地全身颤抖:“不要,不要,不要杀我。”

马儿明白了,猫儿是怕那把菜刀,他走上前,一把夺过羊儿手中的刀,扔到了屋外的垃圾桶里,说:“好了,刀没了啊,没有刀了,不怕不怕啦。”

猫儿怕刀,要命地怕,这可麻烦了,一个家里总不能没有刀啊,最后还是牛儿想出了办法,他把刀藏在了米桶里,趁着猫儿不在的時候才拿出来用。

马儿越来越离不开猫儿了。猫儿也乐意一早一晚陪着马儿去打扫马路。马儿唱着歌挥舞着大扫帚时,猫儿就抱着布娃娃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说来也怪,猫儿只要到了屋外,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

马儿用扫帚扫一下马路,也用眼睛扫一下猫儿,猫儿坐在这条路尽头的广场边。广场边是一个地铁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马儿扫到那里的时候,他冲着猫儿笑了笑,从挂在垃圾车旁的布袋里掏出水杯,喝了两大口。马儿越来越喜欢扫马路了,正是因为扫马路,才出现了猫儿呀。

马儿细细地回头看着自己扫过的路面,很好,看不见一片废纸屑、塑料袋、包装盒等等,撑着大扫帚,马儿很满意自己的工作。他再一次抬头去看猫儿,却发现猫儿站了起来,像一只真正的受了惊吓的猫儿一般耸起了肩膀,不安地看着地铁口。

地铁口,围聚着一群人,一阵阵吵闹声和惊叫声传来。

马儿拖着扫帚跑去。眼前的场面有点混乱,一个女的拖着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个高个子男人揪住了另一个胖男人的衣领,他们吵闹、咒骂、哭喊,马儿有点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猫儿钻到他的身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神情紧张,拉着他的手,示意他,回家吧,回家吧。

马儿听懂了猫儿的意思,他顺从地转身往家走。身边的人群突然发出“哎呀”的声音。马儿回头看,只见原先那个被逼得说不出话来的胖男人,手里突然多了把寒光闪闪的短匕首。胖男人手里的刀让他一下子显得强壮起来,他挥舞着刀,向那个高个子男人扎去,高个子躲了一下,胖子又举起了刀,他的眼睛已经血红一片。猫儿突然瘫倒在地上,好像那刀是扎在她身上一样,她痛苦地叫着。

在一片“哎呀”声中,马儿举起他的大扫帚,降落在纠缠在一起的两男一女的头顶。他们散开了,可那个胖子杀气没有出尽,他嘴里喊着:“杀死你!杀死你!反正老子也不活了!你给老子戴绿帽子!”他也不看对方,直直地举起匕首冲向马儿。马儿也不知道避让,临到那寒光奔到眼前,他才用手挡了一下,他看见一股血从自己的手臂上喷溅出去。

看见热血喷溅出来了,那个胖男人愣住了。

马儿并不觉得痛,他没想到关心自己的伤口,他焦急地用眼睛去找猫儿。猫儿伏在地上,埋着头,两手捂紧脑袋,身体不住颤抖。马儿心痛极了,他奔过去要搀扶起猫儿来。

马儿没能奔到猫儿面前,他被从补鞋摊子那里赶来的牛儿拉住了:“马儿,你受伤了!”

马儿说:“猫儿,猫儿在那儿!”

一片混乱中,不知谁报了警,片刻,警笛声响起,持刀的胖子被手铐铐起,而那个高个子男人和女人却趁乱溜走了。

马儿被人架起,塞上了救护车,他大声喊着牛儿:“猫儿,猫儿在那儿!”

牛儿冲他挥着手:“放心,我负责送猫儿回家!”

6

马儿伤得不重,吊了消炎药,手臂上打了个绑带,就从医院回家了。

环卫所的所长是贾大嘴的舅哥,贾大嘴把这事向他一嚷嚷,所长寻思,环卫工人大都是从城郊请来的,这年头人人都会使奸卖滑,只有这匹马儿干活一直勤勤恳恳,这一次的举动更算得上是见义勇为啊,所里应该要表示表示。所长立即带了所里的几位科长,买了礼品来看望马儿。

马儿搓着双手,都不知道怎么迎接所长了,他一着急,就用没受伤的左手拖着扫帚说:“我,我去上班,扫地!”

所长拉住马儿:“你呀,是英雄,你现在一定要先养好伤!”

马儿说:“我要扫地,我要扫地。”

所长转过身对所里的其他人说:“你们看看,多好的员工啊,就这样还一心惦记着扫地呢。”所长一激动,又说:“马儿,我们得为你申报见义勇为奖!”

所长于是专门派了两个人来整理材料,往区政法委申报马儿的见义勇为奖。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在领导面前说马儿是个二傻子,结果审核材料的科长给卡了下来,还狠狠地批评了所长,瞎胡闹嘛,一个二傻子怎么表彰?你想让我们政法委出丑?

所长挨了一顿批后,气得恨不能把政法委门前的垃圾桶踢翻。你不承认我承认!所长自己张罗了一个全所的表彰大会,还将市里晚报的记者找来了,在会上给马儿发了奖金和大红证书。

颁奖会是牛儿陪着马儿去的,牛儿在台下拼命地给马儿鼓掌,他一边鼓掌一边脑子蹦出好几句诗,写的都是马儿当时的英雄行为:

你有时胆小

胆小得不敢说话

可你有时又胆大

你迎着刀锋救人

连死神都不怕!

马儿的样子和他救人的故事让参加会议的晚报记者小丁很好奇,他紧跟着他们回到他们的家,要细细地采访采访马儿。

面对记者,马儿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一个劲地笑,逼问急了,他就拖扫帚要出门扫地去。马儿的意思其实很明白,说什么呢,你看看我扫地呀,我扫地可干净了。

马儿着急,记者小丁也着急了:“你别急啊,你一急,我也要去扫大街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牛儿對小丁说:“这么着,我可是亲眼见的,我来说。”牛儿就把那天的情形一一说了。牛儿不愧是写诗的,他说得挺生动,很有感染力,甚至还加上了不少心理活动,比如,他说马儿拖起大扫帚冲上去时,“马儿当时心里想的,就是救人要紧!”

牛儿说着说着,把自己的诗情又说上来了,他说:“我还写了一首诗呢。”

记者小丁大跌眼镜:“写诗?你还是个诗人?”

牛儿把自己刚记下来的那几句诗念给小丁听。

“太好了!”小丁说。他把那几句诗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了下来。

“你说,我这个诗能发表在你们晚报上吗?”牛儿关切地问。

小丁记者说:“我看能!”

牛儿高兴地要和小丁记者继续探讨诗歌,但小丁记者抄完诗后,接到另一个采访任务,急匆匆地走了。

所长硬是让马儿在家休养一个月,哪怕马儿的手臂已经挥动自如了。可马儿闲待在家里,浑身都犯疼,后来,还是猫儿帮助了他。猫儿总是能找出许多事来做,其中一件就是,她让马儿和她做过家家的游戏。

马儿很乐意扮演猫儿要求的各种角色,最乐意的是做猫儿的儿子。

马儿喊着:“妈!妈!”

猫儿答应着:“儿子,你回来了?来,我们吃饭!”猫儿就假装着面前是一个餐桌,餐桌上摆了很多菜,她做出菜很丰盛的表情,指点着一片虚空说:“儿子,妈妈给你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扒猪脸,荠菜圆子,对了,来,吃一筷子菠菜,菠菜是大力水手吃的。”她说着,两只手在空中一划,做了个夹菜的动作,然后把手伸到了马儿的面前。

马儿听明白了,他乖乖地张开嘴,又闭上嘴,做出津津有味的咀嚼的样子。

“好吃吧?”猫儿问。

“嗯,好吃,好吃。”马儿说着连连点头。

“真乖。”猫儿完全是一个母亲的样子,她一把拢过马儿的头,把马儿的头按在她的怀里,抚摸着马儿的头发,哼着儿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马儿埋在猫儿怀抱里,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被歌声送到了半空中,一层厚厚的云朵托举着他,他晕眩着,又轻轻地喊了声:“妈!”有时,马儿的喊声会让猫儿愣怔。她睁开黑黑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马儿。

“你是我儿子?”她看看马儿,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她好像在使劲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往,猛地,她问马儿,“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马儿说:“你是我妈妈呀。”

猫儿忽然烦躁起来:“不对,不对,我到底是谁呢?”

猫儿一烦躁的时候,马儿就牵着她的手,去看他们家的鸽子,他央求羊儿,“羊儿,让鸽子飞回来,飞得好看,猫儿要看它们飞。”

羊儿就将手上正在织的毛衣放在一边,打了一个口哨,一会儿工夫,一只,两只,三只,那些在外觅食的鸽子们一只只飞回来了,飞行在他们家的上空,在羊儿的指挥下,它们在蓝天上飞出各种阵势,看着舞动的鸽子们,猫儿的眼睛越发纯净,整个人也就渐渐安静了,她就不再去思考她到底是谁了。

这天,猫儿和马儿正在看鸽群的空中舞蹈。牛儿一头闯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拉住马儿的手说:“发表啦,发表啦!”

原来,自从那天小丁记者走后,牛儿就养成了天天去街道阅报栏看晚报的习惯,可就是没看到他的诗被刊登出来。这天,他照例去看,看到了小丁记者写马儿见义勇为的文章,里面把他的诗用了一段:

你有时胆小

胆小得不敢说话

可你有时又胆大

你迎着刀锋救人

连死神都不怕!

而且还特意标注了一行:这是一个诗人写给马儿的。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诗变成铅字,牛儿高兴得疯了,他跑到报摊买了报纸,立即往回奔,他一把抱住马儿,两只眼睛里湿淋淋的:“马儿,若不是你,我的诗发表不了啊!”

牛儿把那几句诗一遍遍地读给马儿听,马儿只是笑着。

“你知道我这首诗的意思吗?”牛儿问。

马儿摇摇头:“不知道。”

牛儿有些失望:“那你还嘿嘿。”

马儿说:“嘿嘿,反正是好听的话。”

牛儿不恼了,他说:“確实是好话,好话就是好诗。”他继续大声朗诵着,声音都飞到了鸽群的背上。

7

马儿的伤口好了后,没等到一个月,他就拖着扫帚去上班了。相对于在家里待着,马儿更喜欢在大街上扫地,况且,现在还有猫儿抱着布娃娃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呢。但是,马儿没有想到,他重新上班没两天,就把猫儿给弄丢了。

其实也不是马儿弄丢的,是他自己认为是自己弄丢的,他不能原谅自己。

那天马儿去上早班的时候,一切都正常,扫到八点钟的时候,猫儿都还在,不远处的修鞋摊子前的牛儿也看见了猫儿,他们还相互之间挥了挥手呢。头天晚上是圣诞节,街上狂欢的行人多,早晨地上的垃圾也特别多,饮料瓶、餐巾纸、圣诞老人的纸帽子,一地狼藉。马儿卖力地去清扫,扫起了一堆堆的垃圾。直到扫到路尽头了,他习惯性地用眼睛去找猫儿,却不见了猫儿,他以为猫儿是去了牛儿的补鞋摊子去了,就不慌不忙地收拾好垃圾车,慢慢推着去找牛儿。可是牛儿说猫儿并没有来他这儿。

马儿有点着急,思忖着是不是回家了,他急忙跑回家,羊儿说家里也没有见到猫儿。马儿于是又返回到早晨清扫过的淠河路上,马儿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目光扫了几个来回也没有找到猫儿。马儿越发慌了,他发疯一样,又沿着淠河路上上下下地喊着:“猫儿,猫儿!”有人以为他是在寻找一只丢失的猫儿,便拦住他问:“黄猫还是花猫?大润发门前有一只猫。”马儿被问得一脸无奈,他扯扯脸上的肉,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牛儿和羊儿陪着马儿找了一天一夜,从淠河路一直到长江路、青阳路,愣是没有找到猫儿。马儿的嗓子都喊哑了,他还是不肯和牛儿羊儿一起回家。

深夜了,路上少有行人了,虽然道路两旁的霓虹灯还在使劲地闪烁着岁末新春的喜庆灯光,但禁不住冷风“呜呜”地吹,吹得世界一片萧瑟。马儿走到一处绿化带边的灌木丛中,他想起,不久前,就是在这片灌木丛里见到猫儿的。

“我就蹲在这里,我要在这里等猫儿。”

牛儿急了,说:“现在天这么冷,你蹲在这儿会生病的。”

马儿摇头说:“不冷,我不冷。”他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寒战。

正说着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越来越密,越来越大。看见雪花,羊儿眼睛里突然涌上了火一样的亮光,她顶着雪,走到路口,开始充当起交通警察来。她指挥着来往车辆,车辆不多,她的动作却不停,她见到一辆车就做一个手势,上去问一声:“你是从香港来的吗?”

牛儿回到家里,抱了一套棉大衣披在蹲伏在灌木丛里的马儿身上,又掏出围巾把羊儿的头和脸围严实了。他也不能回去,他就在马儿和羊儿的身边走动着,看一会儿雪花,再看一会儿马儿和羊儿。

整个世界淹没在雪花里,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这一条道路上,只有马儿,牛儿,羊儿,雪花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全成了雪人。雪花让他们身形臃肿,像是长出了厚厚的白毛,牛儿看看自己,看看马儿,看看羊儿,他觉得,他们只要一弯腰,就会立刻变成真的白色的牛儿,白色的羊儿,白色的马儿,他们在白色的雪海里奔跑。

要是猫儿在,她也会是一身白的,他们就能一起跑了,跑着,跑着,他们就能跑到雪花里,跑成雪花,跑到高高的天上去。

那该多好啊。

8

没有找到猫儿,马儿就不再扫地了,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一步也不离开那片灌木丛,他固执地认为,猫儿以前在这里面躺过,那她肯定有一天还会在这里躺着的。

马儿不知道,其实,这会子,猫儿正在市晚报社会新闻部的大办公室里“喵呜喵呜”地叫着,她越叫越急躁。这声音也让记者小丁也如同被一百只猫爪挠了心,他一时束手无策。

猫儿那天陪着马儿扫马路时,一直抱着那个小布娃娃,坐在人行道边的休闲椅上。她拍着布娃娃,哼着歌曲,看着不远处挥舞着扫帚的马儿,她又在想那个问题,我是谁呢?我叫什么名字?想着想着,她有些迷糊,渐渐睡着了。那个布娃娃从怀抱里掉下,滚落在一边,一个路过的小男孩子经过它时,伸出一脚,踢足球一样踢到了前方,待走到跟前,他又秀脚法,一脚将布娃娃踢到了人行道内侧的人工湖里。布娃娃睁着那两只亮晶晶的玻璃眼,慢慢下沉,下沉,最后彻底掉落进湖底。猫儿呢,其实也没睡一会儿,就被路旁一辆呼啸而过的车子里巨大的音乐声惊醒了。醒来后,她顺手一摸,发现布娃娃不见了。

“儿子!”猫儿惊呼一声,赶忙起身去找。

猫儿逢人就问:“我儿子呢?你看见我儿子了吗?”

猫儿根本就不认识路,她七拐八拐,很快偏离了淠河路,拐进了小街小巷,直穿过去,拐入了肥西路。她的问询自然毫无结果,她在失魂落魄地寻找她的儿子时,马儿也正在不屈不挠地寻找她。

入夜时,雪落下来了,猫儿正在逍遥津公园边的绿道上,她顶着风雪木木地走着,忽然,她看见路边停着的一辆车里,前窗玻璃里坐着一个布娃娃,“啊,儿子!儿子!”她拼命地拍打着车窗。

猫儿的拍打声,引起了对面歌厅里保安的注意。保安去拉开猫儿,猫儿死死揪住车前横梁不放大喊道:“儿子,我儿子!我要我儿子!”

保安无奈,只好去请了车主前来,车主大为光火。散步的人,参加完饭局回家的人,全都围着车子参观。这人群中就有好事者——记者小丁。大家都看出来了,猫儿不是一个正常人。于是都在劝那个车主,就将那个布娃娃送给这个可怜的女人算了。车主气愤地说:“这是我女儿的生日礼物,我怎么能随便送人?”

记者小丁掏出了三百元钱递给那个车主说:“兄弟,你就给你女儿重买一个吧,你老在这儿耗着,人越来越多,也阻碍交通啊。”

车主接过钱,拿出那个布娃娃扔给猫儿。前一秒还哭哭啼啼的猫儿,立即抱紧了布娃娃,轻轻拍打着布娃娃的后背:“哦,哦,宝宝要睡觉了,宝宝要睡觉了。”

见没有戏剧性事件再发生了,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下小丁和猫儿。

小丁问:“你家在哪?”

猫儿睁大眼睛看看天空,脸上绽放出笑容:“鸽子,鸽子。”

小丁看看天上,天上只有雪花,没有鸽子,他心想,这个女人疯得不轻,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而把她丢在这雪夜里,明天一早说不定就冻成一个雪人了。

小丁踌躇了一下,打了个电话给部主任说了这个事,主任说:“那你暂把她带回值班室吧,前几天,读者不是还在批评我们的报道不接地气吗?你就以这个写个跟踪报道,说不定能起到好的效果。”

小丁就把自己的车开过来,将猫儿带到了晚报社会新闻部的值班室。同事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来看猫儿。猫儿一开始安然地享受着他们送来的酸奶、饼干等食品,并回答记者们的提问,但她的所有的回答在记者们看来都答非所问。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猫儿的回答也很哲学:“我不知道我是谁。鸽子,儿子。”

趁同事们照顾猫儿,小丁把新闻稿写好了,主要是发布一下寻人启事,并配上了猫儿的照片。

猫儿在吃过东西后,小孩子一般在办公室各个人的办公桌前东看西看,她拿过铅笔在纸上画一个鸽子,又画一把扫帚,又写两个字:“儿子。”可是到了下半夜,猫儿忽然狂躁起来,她似乎着急要出去,她不停地叫着“喵呜,喵呜”。可是她这个状况,小丁哪敢让她一个人出去呢。

小丁希望明天的报纸能被这个女人的家人看到,尽快把她认领回家。

9

幸亏牛儿养成了去报栏看报的习惯,他一眼就发现了报纸上的猫儿。他去淠河路一把扯住了马儿:“找到猫儿了!”

牛儿把报纸递给马儿看。马儿不认识字,可他认识那个照片上的人,他把报纸捂在怀里,冲着牛儿直乐。

牛儿和马儿打着车就去晚报社。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道路上的雪已经清扫干净,柏油马路显得黑而润泽,道路两旁的树叶上还缀着雪,像蹲伏着一只只白鸽子,空气也像被水洗过一般,清新洁净,马儿大口大口呼吸着,一想着马上就要见到猫儿了,他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下了车,马儿迫不及待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向报社三楼社会新闻部的值班室。他推开门,猫儿正闷闷不乐地抱着布娃娃斜靠在沙发上。

“猫儿!猫儿!”马儿扑了过去。

猫儿看了一眼马儿,笑了。

马儿和猫儿紧紧抱在了一起,马儿边流着泪边唱:“哥哥找妹泪花流,哥哥找妹泪花流,不见妹妹心忧愁,心忧愁……”哭着哭着他又笑。

这一幕被小丁的相机捕捉到了,他实在理解不了眼前的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还是牛儿向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丁乐了:“这还真是传奇!”

就在马儿拉着猫儿要回家的时候,办公室门口又闯进来三个人:一个老太太——满头白发,两个中年女人——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她们一进门就拉住猫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长头发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是老照片,一张过去年代的全家福。她们拿着照片,比对着猫儿。

“像啊,真像,你看这鼻子,这耳朵,这眼睛。这可百分百就是我们的小妹!”

年纪大的那位白发老太太,摸着猫儿的头:“小丽,小丽,你终于回来了,白云观的道长算得可真准哪,他就算到了今年你要回来啊!”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哭了。

一旁的短头发说:“小丽,你还不喊妈?她是你妈呀,我是你姐啊!喊妈!”

猫儿茫然地看着这几个人,嘴里动了几动,鹦鹉学舌样吐出一个字:“妈!”

老太太像被电击了似的,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丽,我的好女儿,你受苦了啊!”她抱住猫儿,哭了个稀里哗啦,另两个女人也紧紧抱了上去,“呜呜呜呜”地哭成了一团。

三个女人只顾哭她们的,眼里根本没有马儿和牛儿。马儿急了,他扯开她们纠缠在猫儿身上的三人六手,气呼呼地说:“猫儿,我们回家。”

这三个女人不干了:“咦,你是谁?”她们看着马儿,一脸的戒备和鄙夷。她们迅速地围成一个圈,把猫儿围在了中央。

马儿挥舞着双臂,想把猫儿从包围圈里捞出来,而三个女人组成的包围圈坚决不让马儿触碰到猫儿。你突我围,我冲你挡,整个场面像老鹰捉小鸡。

小丁好不容易叫停了他们,这边让牛儿拉住马儿,那边让两个中年女人抱住她们的妈。小丁细细问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小丽是我们家十八年前失踪的女儿,你看看这照片,多像啊,你也听见了,她刚亲口喊我妈了。这还能有错吗?我可怜的女儿啊,我一定要带她回家,让她下半辈子好好地生活。”

老太太的话无懈可击,再说了,这个女人本来就是马儿从马路边捡到的,现在有人来认领,那就应该还给人家呀。小丁把马儿拉到一边,问他:“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妈妈对不对?”

马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丁又说,“没有妈妈的孩子多可怜呀。”

马儿唱了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对了!”小丁指着猫儿说,“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妈妈,她妈妈要接她回家,我们都应该高兴对不对?”

马儿瘪了瘪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双眼睛热切地看着猫儿。

小丁又对那母女几个说:“不管怎么说,是这位大哥救了你们的女儿。”

老太太警惕地看著马儿,然后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

小丁让那母女几个留下电话号码和地址,由她们领着猫儿走了。马儿在后面呆呆地看着,等她们快走出大门时,马儿突然奔跑上前,拉着猫儿说:“猫儿,猫儿,猫儿。”

猫儿怔怔地看着马儿,突然说:“儿子,儿子乖乖。”她伸手抚摸马儿的头发,被老太太拦开了,几乎是强拖着猫儿走远了。

马儿在后面踮起脚尖喊:“猫儿,我会去看你的!”

10

第二天傍晚,马儿回家时,羊儿和牛儿吓了一跳。马儿的脸上青红紫绿,鞋子也掉了一只,他是光着一只脚回来的。

牛儿问:“怎么了?谁打你了?”

羊儿跳起来去为马儿找鞋子,反正他们家有许多鞋子,都是马儿捡回来经牛儿修理好了的。

马儿摇摇头,委屈地耸着鼻子:“他们,他们不让我见猫儿。”

牛儿明白了:“这帮混蛋,不让见就不让见呗,竟然还打人!”

马儿在一边跳着脚说:“我要见猫儿,我就要见猫儿。”

牛儿拍拍马儿的肩膀:“别急,明天我陪你去见猫儿,我看他们还打不打人。”

羊儿说:“我也去,我也要去看看猫儿。”

马儿穿上另一双鞋,听牛儿和羊儿这样说,便擦擦脸上的眼泪,高兴地笑了。

这天晚上,马儿在屋子里折腾了半天没睡,牛儿半夜起来,看见他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自言自语,手里摆了一堆白花花的纸片,临近了看,原来马儿是在折千纸鹤,一个个折好,又用细线串起来,已经串起了好几圈儿。

隔天,马儿扫完了马路,牛儿、羊儿就和他一道去了猫儿的新家。

猫儿的新家与他们的家并不远,也就是三站路,偏这天公交车半天都不来,马儿几次要步行前往,都被牛儿拉住了,他指指马儿脖子上套着的一圈圈千纸鹤说:“路上风大,你这个东西在路上三吹两吹还不吹散了?”

上了车,别的乘客像看着怪物似的看着马儿和羊儿,有几个好事的老太太问马儿:“你这是干什么呀?”

马儿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看,看,看我妹妹去。”

老太太們还要问,牛儿把手搭在马儿肩膀上,睁大眼瞪着她们,老太太于是不再说话了。

到了猫儿所在的小区,猫儿在五楼,马儿一马当先,“哧溜”一下上了楼,等牛儿和羊儿上了楼,马儿已经拍打起他们家的防盗门了。

“猫儿,猫儿!我们来看你来了!”马儿高兴地嚷嚷着。

可是那铁门始终不开。

马儿又“哐哐哐”地拍门,震得一个楼道都响,有邻居开了门朝这边看。

终于屋里面有了响声,门打开了一条缝,老太太拿着一个拐杖从门缝里冲了出来:“滚!滚!”

牛儿羊儿马儿一齐说:“我们来看猫儿!”他们一边说,一边朝屋里喊:“猫儿!猫儿!”他们看见屋里猫儿的两只手被那两个长头发短头发分别扯住了。

猫儿嘴里叫嚷着:“喵呜,喵呜,儿子,儿子!”

老太太拿着拐杖怒气冲冲地戳弄着他们仨:“滚,滚!我们家不欢迎你们!”随后“砰”一声关上了大铁门。

牛儿、羊儿和马儿相互看了看。

马儿不解地看着大铁门:“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让我们看猫儿呀!”马儿说着,把脖子上的千纸鹤取下,挂在铁门的把手上,“猫儿,哥哥给你折的!”马儿对着门缝喊。

马儿对着大铁门的猫眼儿使劲往里看,不愿意下楼,后来还是牛儿拖走了他。他们下到了楼下空地上。马儿朝楼上望,他忽然看见猫儿在窗前向他招手。

“猫儿!”马儿高兴地挥手,不停地调整角度看着猫儿。但很快,猫儿的脸就被人从窗前拉走了。

马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走了,我要等猫儿。”

羊儿愣了一下,她忽然吹了几声口哨,不一会儿,他们家的鸽群飞来了,鸽子们在猫儿家的窗前飞翔着,变换种种姿势。

羊儿、牛儿和马儿都看着鸽群。

在羊儿看来,鸽群是在天空上织着毛衣,它们每天都织着不同的花样;在牛儿的眼里,鸽群就像是一首首被风朗诵的诗歌,有长句子,有短句子,读起来有不同的韵律;在马儿看来,鸽群是一把轻快的扫帚,在清扫着天空,天空上也有道路,也有垃圾,也需要打扫。

鸽子们飞得很卖力,它们和羊儿牛儿马儿一样,希望猫儿能从窗子里探出头,和他们一样观看它们的演出。然而,五楼的窗子一扇也没有打开。

马儿看着鸽子们,他突然大声唱了起来:“哥哥找妹泪花流,不见妹妹心忧愁,心忧愁……”

小区里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他们闹不明白眼前的一切,关于鸽子,关于马儿,关于马儿的歌声。在他们看来,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闹明白的。

马儿唱得嗓子都冒烟了,每一句歌声里都像带着血丝。

约莫过了半小时,围观的人群中破了一个口子,只见五六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冲了过来,他们两两分组,把马儿牛儿和羊儿给架了出去。保安们把他们仨丢在了小区门外,指着他们说:“我们这是文明小区,别再来无理取闹了,再来,打断你们的腿!”

11

随后的几天,马儿仍然每天都去看猫儿,但他每一次都没见着,小区里的大门被锁上了,马儿每次去都被保安堵在了门外。

马儿没有气馁,他就站在小区大门外,每天对着猫儿所在楼房的方向唱歌,带着鸽群在猫儿的窗前飞翔。因为这是在小区门外,所以那些保安也无可奈何。

这一天,马儿正唱着,看见记者小丁开了辆车过来了。小丁招招马儿说:“马儿,可找到你了,别唱了,我带你去见猫儿。”

听说能见猫儿,马儿乐颠颠地爬上了小丁的车。小丁在车上告诉马儿,他们报纸报道了猫儿被这户人家认领的事情后,有不少读者打电话反映到报社,认为这样做不科学不严谨,应该做亲子鉴定。这户人家昨天拿到了结果,结果就是——猫儿不是她们家的人。

马儿认真地对小丁说:“对啊,猫儿是我们家的,她应该回我们家。”

小丁看着马儿,抱歉地摇摇头说:“马儿,对不起,你恐怕是最后一次见猫儿了。”

马儿惊讶地说:“为什么?”

小丁说:“我们找到了公安局,公安通过网上查询,已经找到了猫儿的家,她家里人正在报社等着接她回去呢。”

马儿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他委屈地说:“猫儿应该在我们家啊。”

小丁在前,马儿在后,他们进了老太太的家门,猫儿一眼就发现了马儿。

“哥,哥。”猫儿热切地扑上来,揉搓着马儿的头发,忽然又说,“儿子,儿子,我们吃饭吧。”

马儿两眼含泪:“嗯,妈,我们吃饭。”

猫儿指点着一片虚空说:“儿子,妈妈给你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扒猪脸,荠菜圆子,对了,来,吃一筷子菠菜,菠菜是大力水手吃的。”她说着,两只手在空中一划,做了个夹菜的动作,然后把手伸到了马儿的面前。

马儿乖乖地张开嘴,又闭上嘴,做出津津有味的咀嚼的樣子。

“好吃吧?”猫儿问。

“嗯,好吃,好吃。”马儿说着连连点头。

“真乖。”猫儿一把拢过马儿的头,把马儿的头按在她的怀里,抚摸着马儿的头发,哼着儿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马儿埋在猫儿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也跟着猫儿哼唱着这首歌儿。

马儿和猫儿在那里做游戏,这边小丁和老太太做了一个交接。小丁拉起他们俩说:“走啦!”

在车上,马儿和猫儿还在扮演着母子或父女的角色,停下来时,他们相互看着对方,“嘻嘻”笑着,小丁觉得他们的眼神就如鸽子一般清澈。

小丁看着他们,不禁心中感慨。他从公安那里了解到。这个女人是邻市的,她的儿子才三个月大的时候,她带着他到集市上去玩,玩了大半天,她要上卫生间,就把小孩子放在厕所前的小凳子上,等她两分钟后方便好了出来时,孩子却不见了。她弄丢了儿子,她的老公便迁怒于她,每天对她不是打就是骂,经常喝醉了酒后,就拿起一把刀子,用刀锋贴着她的颈脖子,慢慢地来回比画,女人长期被老公家暴,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有天晚上,她老公又磨刀要杀她,她惊吓之下,便跑了出来,这一跑,就遇见马儿了。小丁想了想,便又特意拐上了淠河路,带上了牛儿和羊儿:“你们一起来和猫儿告别吧。”

他们一上车,车里笑成一团。“喵呜!”猫儿先叫。然后,牛儿,羊儿,马儿,一齐头顶着头,“喵呜,喵呜”地叫了起来。

到了报社,猫儿好像意识到什么,她的脚步迟疑着,快要进到大门时,她反身往回走:“不,不,我不要。”

小丁赶紧拉住他:“你家里人来接你了,你终于可以回家了,你还不高兴吗?”

走到报社社会新闻部的办公室,只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从椅子上弹起。

老些的冷不丁叫一声:“秀芳!”

猫儿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立即呆住,木木地应了一声:“嗯。”

年轻些的男人板着个脸,上前来拉扯猫儿:“你这个臭女人,你疯够了吧,走!”

猫儿一看见这个男人,脸色大变,她大叫一声,浑身瑟瑟发抖,掉头就跑,可是退路已经被男人堵死了。猫儿一头扎在马儿的怀里:“怕,我,我怕!”

男人更愤怒了:“你个不要脸的,快跟老子滚回老家去!”他说着,上前来拉猫儿。

猫儿语无伦次:“刀,刀子,杀我,我,怕,怕!”

马儿一把将那个男人推了开去,他拍着猫儿的后背说:“猫儿,妹妹,不怕,不怕啦。”

男人没提防被马儿推了个趔趄,一张大饼脸都扭曲成包子了,他顺手一拳砸在马儿的脸上。“噫!你拐骗我老婆,你还正大光明了?”

这一拳砸得不轻,马儿的鼻孔里立即冒出两股血流,可是马儿顾不得去擦,他紧紧抱着猫儿:“回家,猫儿,我们回我们的家!”

那男人紧跟着又是一拳,这回砸在马儿的嘴巴上,血从马儿的嘴巴里冒出来了。

猫儿在马儿的怀里像受伤的鸟一样哀鸣:“呜,呜,不,不,我怕,怕。”

小丁急得在一旁直叫唤:“别打了,别打了!”

没等小丁叫声落地,只见牛儿高高举起一把钢条椅子,一下子砸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男人先于小丁的惊叫声倒地了。

12

淠河路与长江路交叉口那个临街的补鞋摊子空了几天,后来,人们看见,马儿每天上班扫马路时,都会先替牛儿支起那个补鞋摊。牛儿打伤了那个男人,造成了那个男人脑震荡,因为故意伤害罪,他被判了两年。牛儿人不在了,他的摊儿却还天天被马儿支起,就像他一直都在那儿似的,马儿甚至还把牛儿读的书也摆在摊子上。

马儿每天扫完了马路,就坐在牛儿的摊子上,静静地看着马路,或者抬头看看天上,看看他们家的鸽群。

羊儿呢,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去逍遥津公园,手里绕着毛线,眼里绕着一个远方的人的身影,她一直相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回来见她的。

有一天,马儿收到了牛儿从九成畈劳改农场给他寄来的一封信,白白的信纸上画了一幅画,上面画着一只羊,一匹马,一头牛,一个猫,还有一群鸽子,羊儿,马儿,猫儿,全都和鸽子们一起在天上飞着。画面外写着几个小字:精灵之家。

马儿捧着信,他不认识那几个字,但他觉得自己完全看懂了这幅画,他看着看着,不禁嘻嘻笑了。他抬头看看天上,细细地在鸽群里寻找起来,看看哪一只是羊儿,哪一只是牛儿,哪一只是猫儿,还有哪一只是自己。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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