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画框的女子

2018-11-19 03:18许侃
安徽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汉美的

许侃

1

高瑰美从我们这座小城失踪,好像玫瑰精油的香味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

她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人,有一颗善良、敏感而又高贵的灵魂。对于她的失踪,朋友们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没有任何的信息,于是人们担心她遭遇不测,最悲观的论调认为,她被人杀害了。

我丈夫奈良就持这种观点,他是《江钢日报》的头版编辑,也是高瑰美的同事。但是谁会杀死高瑰美呢?她与世无争,低调谦和,完全是一个令人喜悦的存在,再卑劣的家伙也不会想去杀死她,而是想从她那里获取好处。那么,如果高瑰美死了,一定是自杀。当她受不了这个社会的恶俗,选择自我了断做一个逃离,才是最合理的解释,这是我的观点。当然,高瑰美未必真的死了,不定什么时候她又突然回来了,这是我的立论前提。

高瑰美所在的江钢日报社成为风暴的中心。主编乔卿发动大家都想办法找找,看看还有什么没想到的线索可以去挖掘。他很反感人们揣测高瑰美自杀,他说自杀者一般生活在冷酷的环境里,我们报社的气氛很温馨嘛。与高瑰美同为副刊编辑的狄淑艳支持乔主编的观点,她说高瑰美不可能自杀,如果死了也是他杀。谁会杀害她呢?议来议去,找出一个嫌疑人——高瑰美的前夫秦胜。这段时间,秦胜经常来找狄淑艳帮忙,想与高瑰美复婚。狄淑艳说,争取复婚我可以帮他,要是复婚不成动了杀机,那他就不是人,而是个臭蛋了。被怀疑成杀人犯的秦胜也到报社来了,他是一名下海经商的前话剧演员,对高瑰美失踪一事他主张报案,立即报案。

“那么,报没报案呢?”我问奈良。他刚下班回家,向我报告了报社里的动态。

“乔主编同意报案,而且下午亲自去了。”奈良摘下白手套,扔在沙发上。

“有什么反馈吗?”我问。

“乔主编去了就没回来。”奈良说。

按道理,失踪事件应由家属向公安机关报案,而非单位。但是高瑰美是一个例外,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亲戚,她是一个孤儿。在这个社会里,高瑰美与谁也没有关系,但她又与每个人都有关系,因为她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老师从小告诉她说,所有人都是她的亲人。有一回,她到我这儿来做心理咨询,告诉我说,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

窗外的树梢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渐渐模糊起来,几只蝙蝠鬼头鬼脑的,差点撞到纱窗上。我在厨房做饭,考虑着高瑰美的事,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压抑感。

“也许她并没走远,忽然之间就像一阵春风般回来了。”我端着一盘菜走向餐桌。

“有这种可能性吗?”奈良说,“你也认识高瑰美,甚至比我还熟悉她,你这样说,是不是有什么根据?”

“但愿有。但是——我没有。”

“她不是经常到你的诊所来作心理咨询吗?”

“是啊,我记得还是你介绍她来的。”

“她没有透露过什么吗?”

“你是说对分析她的失踪有价值的信息?嗯,让我想想——”

我在餐桌旁坐下,面对一堵白墙,目光凝视前方。室内华灯初上,透过菜肴升起的袅袅热气,在一缕素炒茭白丝的清香中,我的思绪被拉得又细又长。忽然,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叫高瑰美的年轻女子,从那面墙里走出来,白墙有一圈地方好像磨沙玻璃喷了水一般透明,映出她款款走来的身姿。她的脸上带着一抹忧郁,哀感顽艳地微笑着,洁白如玉的贝齒闪烁着象牙般的哑光,一双漆黑如水的眼睛直视着我,是那么楚楚动人。她甚至伸出一只小而湿润的纤手,充满信任地交给我。

我刚要与她牵手,影像倏忽消逝不见了。

啊,高瑰美,你这令人心仪的女子,你在哪里?

2

高瑰美头一次到我的诊所来,是因为她与秦胜的关系出了问题。秦胜闹出一桩难以置信的丑闻,让她染上了一定程度的抑郁症。

秦胜那时候还是一名话剧演员,与高瑰美自由恋爱结婚。他自诩“情圣”,笑称爹妈给他起了个好名字,骄傲得很。他长相不错,又在话剧团这样令人羡慕的单位,对女孩子的吸引力自然不小。高瑰美就是被他的风流倜傥所征服,觉得他潇洒漂亮,高贵得像个王子,真没白叫“秦胜”这么个好名字。

婚后的第一个仲夏,江钢日报社在黄山疗养院举办通讯员培训班,高瑰美作为副刊编辑也去了,在那里住了十来天。她给来自厂矿的20余名通讯员讲报章散文写作,博得了与会青年的热烈掌声。带着这份美好心情,高瑰美与青年工人们一道回家,没想到迎接她的是兜头一盆污水。

秦胜与有夫之妇通奸,被淫妇的丈夫捉奸在床!

事情的经过,在人们的讲述中像电影画面一样生动,每一个具体细节都渲染得惟妙惟肖。秦胜如何与那徐娘半老的女人打电话,如何给那女人留门。那女人的丈夫如何通过一张复制手机卡监听了妻子的电话,又如何尾随妻子找上门来。高潮当然是捉奸者破门而入,把一对狗男女堵住了。一床踏花被被临空揭去,两个光条人被摁在床上痛打。据那没廉耻的妇人交代,他们“好”了很长时间了,并不只是这一次。

真是情何以堪!高瑰美说,当她得知消息的一刹那,整个人简直像雪崩一样垮掉了。她无法向我复述那件事情的经过,许多细节我是通过奈良得知的。高瑰美跟我反复唠叨的只有一句话,他怎么会那样?怎么会那样?在我的心理疏导和干预下,她才不再钻牛角尖,缓缓地长吁一口气说,我真想不到,他会是那样一个“情圣”。

我是搞心理医学的,擅长运用意象对话法帮助病人解决内心冲突。我通过催眠术,引导高瑰美说出脑海中浮现的意象,进而做心理解析和疏导。在这过程中,我了解到她与秦胜交往的许多细节。

秦胜是位公子哥儿,举手投足有一副高贵的派头。他的父母是高干,家境优裕,本人又是演员,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皮鞋擦得精光锃亮,整个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最令高瑰美欣赏的是,他的衬衫永远是一尘不染,洁白如雪。这也罢了,更奇特的是,衬衫袖口设计独特,开叉不是叠合的,而是呈鸭嘴状咬合,用一副金袖扣对穿。这种袖口在国内罕见,可能是他父亲出国带回来的,尤其显得与众不同,完全是一副贵族气派。

这样一个清丝丝的人,想不到竟干出与有夫之妇苟合的下流勾当,真是龌龊。怎么办?高瑰美这时已经怀了秦胜的孩子,是含辱忍垢,咽下这口腌臜气?还是中止妊娠,与他一刀两断?按照高瑰美的想法,这事关系到人格尊严,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狄淑艳却劝她考虑对方的家境和个人条件,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周围的人大多持相同观点。这种舆情让她极其沮丧,精神恍惚,甚至有轻生念头。

高瑰美曾经征求我的意见。我其实也是同意狄淑艳的,但我看出高瑰美是个追求完美的女子,清高脱俗,便没有轻易表态。虽然我觉得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哪有什么纯粹的爱情。但我作为心理医师不能这么说。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给她提供正能量,让她振作精神,抵御情绪低落的不良反应。我通过催眠手段,令她潜意识里的画面浮现起来,努力诱导她回忆那些美好的事物,只要有一丝线索,我便深挖细掘,让她逗留在愉快的往事中,激发她对生命的热爱和珍惜。于是,她回忆起在黄山办培训班的日子,说她最快乐的一件事,是把疗养院餐厅里那些桌椅挪到边上去,空出一大块场地来,培训班师生们在飘着饭菜味道的“舞厅”里一起跳交际舞。她那时穿一条绿裙子,好像一条拖着长尾巴的金鱼,在舞池里游来游去,受到众多学员倾慕爱戴的瞩目……

高瑰美果断地做了人流手术,接着便与秦胜离了婚。尽管秦胜痛哭流涕,表示要悔过自新,尽管秦胜的父母代为缓颊,找人求情说项,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高瑰美义无反顾地做出了离婚决定。

“考虑到秦胜优越的个人条件和家庭背景,一个女子做出这样的决定,真是不容易。”奈良说。

“高瑰美的身价并不比秦胜差。”我说,“报社副刊编辑,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当然,这都是外在因素,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她的个性。她的气质中有一种高贵的禀性……”

“是哦,”奈良说,“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可是对分析她失踪的原因并没有什么帮助。”

“我再想想,对了——”我忽然回忆起高瑰美到我诊所来时的一个细节,“有一次她到我诊所来,并不是一个人。”

“还有谁?”奈良问。

“她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男青年。高瑰美见我打量他,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腼腆地介绍说,这是某某。我的心理咨询不欢迎第三者在场,就把他婉拒在门外。好在这个人很善解人意的样子,朝我笑笑,转身走开了。”

奈良好像发现了猎物一般,眉头拧起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高瑰美随口一说,两个字,我没留意。”

“你再想想,这很重要。”

我努力回忆,“他叫,他叫——,”我从记忆深处招来一位瘦瘦的皮肤黝黑的青年,意象联想帮了我的忙,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他叫启杰。”

3

回忆起一个叫启杰的人陪高瑰美来诊所并不能解决问题。奈良说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在哪儿听到的,他是谁?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甚至究竟是否真的听说过,也变得模糊了,这条线索发展不下去。我要奈良谈谈高瑰美在单位里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换个角度发现有助于推理的细节。下面便是奈良说的——

高瑰美在江钢日报社编副刊。副刊部一共3个人,符主任是个男的,快到退休年龄了,病秧子。真正干活的是两个女部下,一个是高瑰美,还有一个是狄淑艳。这狄淑艳是个有钱的小富婆,丈夫下海经商,赚了不少钱。狄家有两部车,丈夫开一部商务别克,狄淑艳自己开一辆火狐色马6,每天上下班开着它拉風得很。

狄淑艳有钱,自觉身价不菲,行事说话喜欢拿范儿,摆出一副高贵姿态。她在业务上比不过高瑰美,便努力炫耀自己在另一个领域的知识储备:譬如女性化妆品牌啦,女装最新款式啦,营养保健品的价位啦,甚至有关女性卵巢保养的秘闻等等。她见高瑰美上下班都是走路,便主动邀请她搭自己的顺风车。可是高瑰美微笑着婉拒说:“我可不敢揩你的油!”

狄淑艳狐狸一般的尖脸露出笑容:“你是怕我反过来揩你的油吧?”

这话有典故。狄淑艳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女人分享了闺蜜的丈夫,事情败露后自我解嘲说,“就算我揩了你的油吧”。高瑰美不想沾光搭便车,可是狄淑艳却把意思引申到另一个方面去了,变成了一个关于“揩油”的暧昧笑话(那时高瑰美与秦胜还没有离婚)。不只一次,高瑰美走在路上,狄淑艳开着火狐色马6经过,在高瑰美身边放慢车速,说:“上来,上来,让我捎你一截。”

有一次,高瑰美撑一把细骨油纸伞走在蒙蒙烟雨中,江南小城的街道好像抹了一层黑亮亮的油。突然遭遇狄淑艳如此热情的邀乘,高瑰美难以招架,只得说出真情,“我走路是为了健身呢,你就别招呼我搭乘了。”

高瑰美这么一说,深深地得罪了狄淑艳。狄淑艳气不愤,在高瑰美背后拿这话说事:“小资,真小资,什么为了健身,搞情调就搞情调吧,还当我是大老粗呢。”

还有一件事。副刊部有一台微波炉,是因为符主任胃不好,买来加热中药汤剂的。高瑰美住得远,中午不回家,也用这台微波炉热饭。狄淑艳有车,中午要回去午休,用不着微波炉,但是微波炉是公款买的,狄淑艳不用岂不吃亏?狄淑艳下午在机关澡堂洗了澡,顺带把内衣裤也洗了。她不知听谁说的,微波炉里可以杀灭细菌,便把乳罩和内裤偷偷放在微波炉里加热。有一天她刚把内裤和乳罩放进去,高瑰美进来了,听见微波炉响,就问:“你热什么好吃的呀?”

狄淑艳掩饰说:“哪有什么好吃的。”高瑰美以为她护食,不肯让别人分享,也没在意。不料过了一会,符主任进来了,吸着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指着微波炉说:“你们两个趁我不在,热什么好东西吃?”

狄淑艳说:“符主任,你热药汤子也没带我们喝吧?”

符主任无视狄淑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很不识相地一伸手把微波炉门拉开了。拉开后就尴尬了。高瑰美也看见了那里面的东西,一霎时大家全都像石膏像一样僵住了。符主任不想得罪人,转身走掉了。

这件事像一条臭鱼的腥味那样在报社传开了,人们对女人的内裤和乳罩出现在微波炉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背着副刊部两个女人,闪闪烁烁地提及此事,一个个挤眉弄眼的,捂着嘴偷笑。大家都知道是谁干的,不当着高瑰美的面说,是因为知道她不喜欢议论这些事。

狄淑艳从人们的表情上看出端倪,虽然是符主任让她出丑,她却把账算在高瑰美头上,她怀疑是高瑰美放的风,搞得人人都知道。狄淑艳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谋划怎么报复。这一天,报社人员在会议室开年终茶话会,开会前狄淑艳掏出一张纸条,对高瑰美说:“瑰美,你知道美日之间最大的争端在哪里吗?我这张纸条上写着三个英文单词,你把它们大声地念三遍,就会揭开一个重大的历史谜团。”

众人歪着脑袋去看狄淑艳出示的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和平peace,战争war,发现found……”

高瑰美不知是计,便照着那上面写的,中文夹着英文念。狄淑艳马上纠正说:“不行不行,你不要念中文,只念英文,就会解开重大历史谜团。”

高瑰美试着念去,哪里需要念三遍呀,第一遍就令众人哈哈大笑,因为那发音在汉语里的意思是“屁是我放的”。高瑰美反应过来,脸上涨得通红。狄淑艳得意地狞笑不止。

事后人们评论说,虽然“屁是我放的”从高瑰美嘴里说出来,真正丢脸的却是狄淑艳。因为谁都知道高瑰美并没有说狄淑艳坏话,有关乳罩和内裤的耻笑是副刊部老头子散布的。狄淑艳做贼心虚,用这种方法栽赃或者出气,却暴露出她的庸俗和下流。人们说,这个小富婆拿捏着总想摆出一副阔人的高贵,可是一说话做事,马上就显出小家子气,既贱又痞,离着高贵何止十万八千里。

“你说的这些情况都有价值。”我对奈良说,“可是,谁都少不了在生活中与他人发生龃龉,高瑰美不可能因为跟狄淑艳不对付就玩失踪吧?”

“嗯,”奈良点点头,“你是她的心理咨询师,她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许能够提供更多的信息?”

“无话不谈算不上,不过她还真跟我说过一个秘密。”我犹豫着要不要说,“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高瑰美告诉我之前也再三嘱咐我为她保密呢。”

“嗯,你对我也不放心吧?”奈良有点生气地说。

“不是,因为事关你们报社的人,我怕你传出去于事无补,反而招来麻烦。”

“你快说。”奈良有点不耐烦了。

4

高瑰美离婚后,与我成为朋友,有事无事到我诊所来,除了心理咨询,我们还聊些私生活的话题。

前不久的一天,高瑰美又来了。她说了秦胜缠着她要求复婚的事,说狄淑艳也掺乎进来,为秦胜传递信息,捎带纸条。高瑰美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我看他俩眉来眼去的,倒是很黏糊,还来找我干什么呀!”我看出高瑰美对秦胜已经完全没有感觉,索性配合她的想象,继续拿秦狄二位开玩笑,“秦胜是拿你做幌子,好有个理由与狄淑艳私下交往,互通款曲吧?”说完,我们两人哈哈大笑。笑着笑着,高瑰美的表情又凝重起来。

“唉,让人烦扰的还不是他们,头疼的是另一个人。”

“谁呀?”我问。

“我们报社主编乔卿。”

“乔主编怎么啦?”我心里一惊,觉得这事重大。

“他,他……对我非礼。”高瑰美说。

高瑰美作为一个年轻漂亮的离婚女人,自然成为许多男人觊觎的对象。其中不乏真心求爱的,也有存心骚扰的,但是像乔主编这样有家有室有身份的男人也厕身其中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乔主编是报社唯一一个拿年薪的干部。在江钢拿年薪即意味着官至副处以上,用他的话说,进入了高贵者行列。这话是在一次酒后说的。那回乔主编喝高了,醉醺醺地对他的亲信们(包括我丈夫奈良)说:“我年轻时梦想靠文学发家,后来才知道不靠谱,在企业只有做到副处以上才算成功。一个人要显贵,不拿年薪不当官是不行的,即使你是一位著名作家,只要没当官,就比不上一个副处实惠,因为达到这个级别,不仅意味着年薪几十万,还可以享受社会为你提供的各种资源以及诸多便利……”他说这番话时一定醉得不行,否则是不会说出这么好玩的话来的。

乔主编功成名就,被誉为“五子登科”——位子、妻子、儿子、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他还想要什么呢?据说,他最崇尚的是高贵气质以及因此对于女性的诱惑力,为了验证这方面他也出类拔萃,他最喜欢找女职员谈话。有一次,乔卿打电话喊高瑰美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谈完了工作,乔卿开了一个黄色玩笑:“瑰美呀,我今天请你吃饭,你会不会说——改日呢?”

乔卿的重音所在让人不齿。高瑰美纵然不敏感,也听出了“改日”的弦外之音,她正色道:“不,乔主编,除非报社集体会餐,我不接受私人宴请。”

乔卿碰了一鼻子灰,并未死心。第二次,他又喊高瑰美谈话,谈完工作之余,给高瑰美打了一個哑迷:“瑰美呀,我跟你说个特好玩的事儿。上次我带狄淑艳出差,贵钢的冯总亲自招待我们,席间上了一道菜,叫金钱肉,看上去就像一枚枚铜钱似的。狄淑艳夹了一片放进嘴里问,这是什么东西做的呀?这么好吃!冯总说,这是动物脏器,人身上也有。狄淑艳问,我也有吗?冯总说,你身上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你猜猜看,这是什么脏器呀?”

高瑰美其实听到“像一枚枚铜钱似的”,就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金钱肉嘛,牛鞭嘛,没吃过还没听说过吗?可是她不能揭穿这个谜底,只能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说:“我猜不出。”头一低,赶紧走出了主编办公室。

乔卿接连吃了两回败仗,第三回就直接开出价码,以权位来诱惑了。乔卿说:“瑰美呀,你们副刊部主任,你知道的,人老,有病,水平也不行。你的散文发表了那么多,连《散文》海外版都转发了。我打算提拔你为副刊部主任,打发符主任提前内退。只要你肯……”说着,他的脸上做足了戏,表情赛似一条摇尾巴的狗,那双手就伸过来,去捉高瑰美的小手。高瑰美的手原本拘谨地放在膝头,此时像受惊的小兔一般缩回腰际,连忙站起来,说:“乔主编,我干不了,我干不了。”转身跑了出去。

出了这些事,高瑰美再不到乔卿办公室去了,有工作就在电话里说,乔卿喊不来高瑰美,亲自到副刊部来找她了。乔卿把时间选在中午,此时报社下班,人员稀少,高瑰美因为不回去,吃过午饭就在电脑上看电影。乔卿像个幽灵似的钻了进来,说:“瑰美啊,看什么黄片子呢?”

高瑰美摘掉耳机,站起来,说:“乔主编,我可没看什么黄片子,这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赵薇编导的。”

“别紧张。跟你开个玩笑呢。”

“我可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乔卿嘻嘻笑着,笑得既慈祥又淫荡:“坐下,继续看,我跟你一起看。”

高瑰美没有坐下,身体有些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办。

乔卿的目光在高瑰美的脸上扫来扫去,好像一条癞皮狗伸出的红赤赤的舌头。因为接二连三地对高瑰美进行性骚扰,却没有听到任何风言风语,乔卿吃准了高瑰美寡言少语,内敛持重的性格,于是要做那霸王硬上弓的事。他见高瑰美傻愣愣地站著,好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搂抱住她,不顾高瑰美竭力挣扎反抗,呲出被烟熏黄的板牙,来找高瑰美的嘴。

乔卿的脸蹭着高瑰美的香腮,一双手按在高瑰美的胸脯上。高瑰美抓起桌上的空饭盒,朝乔卿的脸上一连拍打了好几下。乔卿捂着被打痛了的猪拱嘴,气愤地说:“哟,真打呀!”

高瑰美怒目圆睁,好像穆桂英挂帅,凛然不可侵犯。乔卿丢盔弃甲,沮丧万分,黑着脸溜出门去。

奈良听完我的叙述,说:“咦,这事在报社还真没听到一丝儿风声。高瑰美的嘴,真够严的。”

“高瑰美叮嘱我,千万别声张出去。她说,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如果传出去乔卿与我纠缠不休,只会让人笑话我,认为我轻浮。”

“高瑰美看事情挺深刻的嘛。”奈良说。

“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哈,传出去对你们乔主编影响不好,反过来再影响到你的前途就更糟了。”

“我不会乱说的。”

“唉,说了这么多,都是有关高瑰美的外部情况,还是没有触及高瑰美的内心世界。”

“凑凑外部情况也不错呀,谁也没指望咱俩破案。秦胜、狄淑艳、乔卿这三个人看上去都挺高贵的,但是跟高瑰美一过手,就榨出皮袍下的小来。”

“高瑰美真是生不逢时,命运多舛,她从一个弃儿成长为报社编辑,也算是孤儿院里生长出来的一支奇葩了。”

“你知道高瑰美的身世?”奈良问。

“我在做心理咨询时,多少听她说过。”

“快说说,快说说。”

5

“那是一个下雪的早晨,一个看厕所的红鼻子老汉把我抱到了孤儿院。”

高瑰美躺在一张洁白的床单上,在我用意象催眠的对话中,安静地开始了她的讲述——

“他是前天夜里在厕所发现了我,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家去暖在被窝里,这一夜我就冻死了。当时我刚刚出生只有几天,甚至只有几个时辰吧,就被我生母狠心地抛弃了。可以说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冷酷而又狰狞的世界。可是老天爷可怜我,给了我一个看厕所的红鼻子老汉。所以,这个世界毕竟还是令人留恋的。我既被遗弃,又没有真正被遗弃。红鼻子老汉用他刚刚抱窝的母狗的奶喂我,让我免于饥渴。

“孤儿院无法照料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肯收容我。红鼻子老汉在雪地里苦苦哀求,站了一个多时辰。孤儿院的院长回来了,说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孩子还是由老汉抱回去,算是孤儿院寄养在老汉那里的,每月给老汉一定的津贴补助,作为收养这个孩子的用度。老汉同意了,于是又把我抱回家去。

“我跟一窝小狗争抢母狗的奶头。红鼻子老汉觉得过意不去,用孤儿院预支的津贴买来一头母山羊,挤出羊奶来喂我。附近有哪位婶婶阿姨生了小宝宝,老汉喜欢抱着我给人家看,如果人家奶水富余的话,上完厕所也许会喂我几口。就这样我在老汉看厕所的寮棚里长到三岁。

“三岁进了孤儿院,红鼻子老汉每月都要来看我,给我带来好吃的和好玩的。在孤儿院,我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是真正的孤儿,与这个世界没有联系,而我却是幸运儿,因为总有人来看我。这样说来,我就不算是孤儿啦,我只是寄宿制学生罢了。红鼻子老汉不会说寄宿这两个字,他跟我说,你是上的全托幼儿园。其实我并不懂什么是全托,但是我知道,我是有家的,孤儿院不过是我寄住的地方罢了。

“红鼻子老汉教导我不要记恨生母。他跟我说,母亲一定是万般无奈,才丢掉自己的孩子。你的小母亲心里有多么苦,只有天知道,这个世界一定亏欠了她太多,她才这么亏欠了你。我没有记恨母亲,我心里装满的全是红鼻子老汉对我的爱,我记住的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温暖。

“到了我九岁这一年,红鼻子老汉死了。我哭得伤心透了,好像我的世界从此垮塌了。老汉临死时,拉着我的手说,你要好好读书……,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咽气啦。所以我只要想念老汉了,就抓过一本书来,我不能让老汉失望,我要好好读书,只有把书读好了,我才对得起老汉,才能心安。

“我的学习成绩在孤儿院小朋友中一直是拔尖的。九年义务制教育结束后,本来没有可能上高中,但是我们院长破例让我上。她说,当初给红鼻子老汉津贴就破例了,这个孩子我们一直破例吧。这样我不仅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名牌大学,都是政府出钱,把我供出来。所以这个社会对我有无限恩情,是我今生今世报答不完的……”

我倾听着高瑰美的讲述,完全被她的心灵世界吸引了。

在心理诊所,经常能听见稀奇古怪的童年轶事,早期经历对后期人格的养成太重要了。我发现在高瑰美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跟她的苦出生形成鲜明对照。一般来说,弃婴的命运是比较悲惨的,严酷的生活环境会造成鄙吝的性格。由于贫穷困顿,他们计较哪怕极其细小的得失,为占一点小便宜不惜采取卑劣的手段,损害他人的利益。在此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那些小狡黠小伎俩往往令人哭笑不得,既可恨又可怜。而在高瑰美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此类习性,她是一个异类,完全不同于她所隶属的那个群体,好像烂泥塘里生长出的一朵荷花那样。

6

我的判断激起了奈良的共鸣。他说:“还真像你说的那样,高瑰美在报社也是一个另类,她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行事低调却非同凡响。比如一件很小的事,也可以看出她的与众不同。”

“说说看。”我鼓励道。

“高瑰美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们一道出差回来,她让我签字的那张报销单。”

“报销单怎么啦?”

“我们报社规定,记者外出采访,出租车票也可以报销。那回我们到江北矿区去蹲点采风,住在县城。县城打的便宜,5元起步,一般来说起步价就能搞掂,至多也不过六七元,而出租车票清一色每张10元,上面许多小格子,写有从1到10的数字……过去,我与别的同事出差,打的票报销都是按10元计算,不管实际花销多少。这回,高瑰美让我开了眼界,她整理的报销凭证,每张打的票都在实际花费的那个小格子里划了勾,累加起来,申请的报销金额与实际花费金额完全吻合,一分钱也不多报。”

“哇,这件小事把我雷到了。”我惊叹道。

“如果评选国内十大奇葩小事,我申报这一件。”奈良说,“这是高瑰美的版权哟,谁也不得剽窃。”

“你害怕这种事发扬光大吗?”

奈良鬼唧唧地笑道:“我是害怕你捷足先登,把它写成文章发表了。”

这时候,我们吃完了晚饭。奈良照例点燃了他的“快活似神仙”的饭后一支烟,我也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我们坐到沙发上,把自己搞得舒服一点,这使我意识到,我们自己其实也是挺庸俗的,我们为高瑰美失踪焦虑,与其说出于良心和善意,不如说我们在消费这件事。

“唉,说到发表文章,我还真的有求过高瑰美。你不是说想要了解一下高瑰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再给你提供一点素材。”

奈良嘲笑道:“我又不写散文,倒是你喜欢写。我猜,肯定是你求她帮你发表散文,她拒绝了你。”

“算你聪明!我不是经常写些生活感悟类的小散文吗,我不满足于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以我跟高瑰美的熟悉程度,我想,在《江钢日报》发个人情稿应该不难。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呢?”奈良吐出一个烟圈。

“她说,要是你的文章达到了发表水平,我一定帮你发。可是,你现在还欠火候,如果我帮你发了人情稿,对你我的友谊是一种伤害。写作是高贵的事,搞得庸俗了,还不如不写。”

“唔,她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我的眼前出现了高瑰美说这番话时的情形,那是在我的心理诊所,她就坐在我的对面,目光那样清澈,好像山泉一样,面部轮廓清奇脱俗,有一种超凡入圣之大美。阳光从后窗照进来,在她的刘海上发散,把她装扮得金光四溢。她的声音静静的,像阳光那样令人舒适。她表达了上述意思之后,还说了一段话——

“我崇尚真正优美诗意的生活,人与人的关系非常单纯,就像劈柴、喂马、在井台上打水那么自然。我想要的家,不必春暖花开,不必面朝大海,只要能够遮风蔽雨就行,门前有个花圃更好,有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人,我们下下五子棋,听听音乐,各自读书或写点儿什么,发表或不发表都好,这样子消消停停地度过这一生。”

“唔,看上去要求不高嘛。”奈良说。

“其实,这倒是一种贵族般的生活。”

晚饭后,奈良出于职业习惯看《新闻联播》,我收拾餐桌上的碗筷,进厨房洗刷。我们暂时撇下关于高瑰美的话题。待《新闻联播》结束,外面已是万家灯火,我与奈良一道下楼去散步。

走在公园的环形便道上,我们不知不觉又谈到了高瑰美。

“你说,高瑰美有一次到诊所来找你,后面跟着一个黑皮肤的青年?”奈良若有所思地问。

“是啊,我把他挡在了门外。”

“他叫什么名字?”奈良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注视着我。

“启杰,我告诉过你。不知道究竟是哪两个字,发音有点儿类同于气节。”

“是个瘦瘦的,头发有点自来鬈的高个子?”奈良问。我只说过瘦瘦黑黑的,可没说过什么头发自来鬈,可是他这么一说,我倒是马上认同。

“对,是有那么一点自来鬈。”

“啊,我知道他是谁了。”奈良像个忽然解开一道难题的小学生,愉快地喊起来,“他参加过我们在黄山疗养院办的那期通讯员培训班。他是H型轧钢厂的一名高级技工,精于调整轧辊技术。他喜欢文学,还在省刊上发表过小说,不过用的是笔名,不是启杰。学习班期间,在餐厅举办舞会,启杰频繁地邀请高瑰美跳舞。高瑰美的那件绿荷般的长裙子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启杰可能那个时候就被高瑰美迷住了。”

“关于启杰,你还知道些什么?”我问。

奈良挠了挠头,答不上来了。我得意地补充:“启杰后来去了利比亚,成了一家钢铁厂的技术大拿。你知道吗?当高瑰美向我叙述秦胜一再纠缠她复婚时,有一次我问高瑰美,被我挡在门外的那个小伙子,怎么再也没有来过了?高瑰美说,启杰移民到北非的一个国家去了,他有一手出色的轧机调整活。高瑰美还说,其实启杰写小说比调整轧机更精准,他应该成为一名作家,而不是一名轧钢技工。高瑰美与启杰还就这个问题发生过争论,启杰认为,如今这个社会不可能产生一流的文学作品,这个世界与其说需要文学,不如说更需要实业。一个有技术的工人,远胜过一打哼哼叽叽的诗人,因而他放弃了文学……”

“这么说,启杰现在居住在国外?”奈良似乎比我更善于抓住问题的本质。

我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觉得有一扇门伸手就可以推开了,但还摸不到把手。我说:“应该是吧。不知道高瑰美有没有护照?”

“有,应该有。”奈良说,“一年前我们报社奖励优秀员工去新马泰旅游,给她办过一本护照。”

我们默默地走着,虽然依旧是黑暗,但是似乎看见了揭开谜底的曙光。

公园环形便道上有许多散步的人。如今重视健康的人越来越多了。当我们走到第三圈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奈良的肩膀,把奈良吓了一跳。我们回头瞧时,原来是乔主编。

“乔主编,是您啊,您也出来散步?”奈良点头哈腰地说。

“呵呵,告诉你一个新闻。高瑰美失踪的事,我们报案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乔主编煞有介事地卖了个关子。

“怎么样啊?”我与奈良都张大了嘴巴。

“根本就是虚惊一场。公安局的同志查过出入境记录,证明高瑰美通过霍尔果斯口岸离境了,也就是说高瑰美出国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失踪。”

“她是不是去了非洲的某个国家?”我问。

“咦,你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乔主编张大了嘴巴。

“我还知道,跟她同行的是一个名叫启杰的男青年。”奈良也卖弄起来。

“哎呀呀,你们知道的比我都多嘛!”乔主编心虚地打量了我们一眼,“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我忽然想起乔主编对高瑰美的非礼,眼神想做到自然却愈发不自然了。奈良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乔主编突然板起面孔,深刻地剜了奈良一眼,甩开大步超到我们前头去了。

“瞧,演砸了吧?让主编大人疑心了。”我嘲笑奈良。

“嗯嗯,我多嘴了。”奈良懊丧地说。

我的心忽地一下子轻松起來。不管怎么样,高瑰美没有死,所谓失踪不过是出国罢了,我相信她终有一天会回来。想到高瑰美出国,竟然没有告诉我一声,我心里难免有一份黯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也许,也许是因为——我终于没有顶住虚荣心的诱惑,找她帮我发表过一两篇散文吧?现在看来,那稿子在她眼里一定是不合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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