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2018-11-21 16:12张可旺
绿洲 2018年2期
关键词:春生白马小手

张可旺

大雾弥漫,二奶奶走在路上迷失了方向。那么大的雾,遮天蔽日的,别说七十三岁的二奶奶,无论换了谁,都会找不着北。二奶奶只能停下来,她想等雾散尽了再走。但是,那时一会半会散不了。正在二奶奶着急时,她听见了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这么大的雾,谁会骑马来?二奶奶耳朵不聋,眼睛不花,可是雾太大了,她只听见马蹄声,看不到那匹马。马蹄声越来越近,二奶奶再去看,这次她不仅看到了一匹马,还看到了坐在马鞍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打着一只灯笼,在距离二奶奶一米处停下来。那匹马的鼻息扑在二奶奶的脸上,她闻到了热烘烘的青草的气息……二奶奶经常对春生絮叨这个梦,只是在每一次的讲述中,梦中的内容都与上次所说的大相径庭,所以春生听到的都是一个不同的梦。春生也做梦,但他从没有梦见二奶奶所说的那匹高头大马。那匹白色的,雾一样白的,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马,一次也没有闯进春生的梦里。二奶奶说在马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铜铃,金灿灿的……

后来呢?春生更关心那匹马,而不是骑马的人。那匹马去哪了?

二奶奶说,你爷爷来叫我了,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要带我走。

春生说,那你跟爷爷走了吗?

二奶奶说,还没走,我就醒了。

春生噢一声,下次做梦,爷爷就会带你走了。

二奶奶说,奶奶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春生了。你会想奶奶吗?

春生说,会啊。

二奶奶在梦中看到的那个男人,当然就是三十多年前的二爷爷。因为雾大,二爷爷面孔模糊,二奶奶总是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容,这让随后醒来的二奶奶怅然不已。她叹着气,外面的天还黑着,树木的影子在风中晃来晃去。堂屋里的那台座钟,钟摆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当一声响。时间对于二奶奶来说似乎已变得不再存在,她就要被二爷爷接走了,只是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春生怎么办。外面亮了一下,被云层遮住的半个月亮露出脸来。一只蛐蛐跳上井台,头上的两根细细的触须轻轻摆动着,然后它纵身一跃,没入了草丛。

从梦中醒来的下半夜,二奶奶再也无法入睡,她有些生二爷爷的气,不明白他为什么来去总是那么匆忙。其实,他是有工夫把二奶奶抱上马的,可他坐在马鞍上,就是不下来。每次都这样,二爷爷骑着那匹高大的白马,也不说话,二奶奶喊他,他也不做声。二奶奶一生气,人就醒了。万籁无声,春生的呼吸在黑夜里就像一只飞蛾,扑闪着翅膀。二奶奶知道二爷爷还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早晚都要被二爷爷接走,骑着那匹白马,在大雾弥漫中离开村子。自从嫁给二爷爷,她在这个村子里一待就是六十年。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想想却也惊心动魄。六十年一个甲子,一个轮回。都活了七十三年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但她不能了无牵挂地去。

春生还在睡着,二奶奶下床,洗脸、梳头,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在二奶奶梳头的时候,她从镜子里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脸,皮肤细嫩、白皙,一丝皱纹也没有。二奶奶盯着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把那个女子看得脸红了。二奶奶愣了一下,那张脸却倏忽不见了,就像刚才还水波不兴,现在她看到的却是被风吹皱了的一池水。那一波一波的水纹蔓延到二奶奶的脸上,她看到一张枯萎的,满是褶子的脸。那张脸在镜子里看着二奶奶,她浑浊的目光,瘪下去的脸颊,让二奶奶的心一颤,在她放下镜子之前,她把那支雕了一朵莲花的簪子插在了发髻上。

村子里很静,走了半个村子,二奶奶一个人影儿也没看到。只有一条狗,在街上游荡,见了二奶奶,停下来,抬头看一眼,然后又走了。陈小手走街串巷卖豆腐时敲出的“棒棒”声,是在很多年以前了。他总是村子里第一个早起的人,刚出锅的豆腐,冒着热气,而他走两步,就敲一下手中的那个棒子。枣木做的棒子,硬实,敲个上百年,也不会坏。陈小手的那个棒子还是二爷爷给他做的,棒子的里面被掏空,按上一个手柄,然后把棒子的表层打磨光滑了,敲一下,棒子就会发出“棒棒”的响声,特别是在早晨,那声音清脆,把睡梦中的人一个个唤醒。

二爷爷是一个木匠,农闲时,他背上家什,走街串巷找活干。二爷爷会做八仙桌、太师椅、梳妆台,他做的家具,全是卯榫结构,一个钉子也不用。见了二爷爷的人都叫他张木匠,在槐树镇,二爷爷做的家具口碑很好。他做的大床,睡三辈子,那床也会安然无恙,只是能够做得起大床的人家不多。秋收之后,二爷爷南下、北上,出门找生意做。

二奶奶已习惯了二爷爷出门,过上三四个月,二爷爷就会回来。他不能在外面过年,所以在腊月二十三的前一天,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村口。那个时候,二奶奶早已在翘首等待。天冷得能冻掉人的耳朵,二奶奶不冷,看到二爷爷暖烘烘的笑,她的耳朵就变得热乎乎了。二爷爷放下背上的家什,伸手捂住二奶奶的两个耳朵,就说不怕冻掉了?我们回家。二爷爷揽着二奶奶,身后一场大雪已越来越近。那是二奶奶生命中最为幸福的时刻,零星的鞭炮声在半空炸响,村里的孩子在街上跑来跑去。二奶奶已烫好一壶酒,只等给二爷爷掸去一身风尘,坐下来喝个酒酣耳热。

陈小手家的院门开着,他已好多年不做豆腐,院子里的蒿草都快半人高了,他也不知道收拾一下。二奶奶骂了一句老东西,才说在家吗?半天不见动静,二奶奶又说,老东西在哪猫着呢。二奶奶推开屋门,朝里看一眼,说老东西,咋不说话呢?光线昏暗,二奶奶看到躺在床上的陈小手,他的眼皮抬了一下,一只手扶住床沿,想坐起来。陈小手的手不大,细皮嫩肉的,这与他常年做豆腐有关吧。一个男人长了一双女人的手,怪不得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呢。

早年,陈小手还年轻,媒婆给他介绍对象,可他说不找。二奶奶也托人给陈小手介绍过对象,他和二爷爷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结婚那天他还和二奶奶开玩笑,说要找就找嫂子这样的,找不到,他这辈子就不找。陈小手比二爷爷只小一个月,就算小一天,他也得叫嫂子。陈小手一口一个嫂子,两只手却藏在身后,他不好意思让二奶奶看到那双女人般的手。他卖豆腐,都是戴着手套,还找借口说戴着手套干净。手小的人,手巧,陈小手就是,他不仅做的豆腐好,还会针线活。他会绣花,穿的衣服也是他自己做的。可惜阴差阳错生了一个男儿身,他要是一个女人,肯定是一个巧手的媳妇。

二奶奶从不笑话他,都是叫他的名字庆喜,而不是陈小手。二爷爷手大,骨节突出,两个巴掌一合拢,能把二奶奶的脸严严实实捧在手里。二奶奶身子骨小巧,年轻时腰身瘦得可以盈盈一握,在五大三粗的二爷爷面前,她更显得瘦小、孱弱。村里人说陈小手和二奶奶倒是看着般配,只是老天错配了鸳鸯。二奶奶听到那话,只是笑笑。她觉得男人就该长得粗糙一点,长得细致了,那不成女人了。

二爷爷最后一次出门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和陈小手喝了一晚上的酒。让二奶奶想不到的是二爷爷那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她到村口等,这一等一年又一年,三十多年就过去了。只有陈小手说二爷爷早晚都会回来的,而村里的其他人在背地里却说二爷爷死在外面了,有的甚至说二爷爷在外面有人了。二奶奶还听到一种说法,说二爷爷看破红尘,出家了。二奶奶不信那些风言风语,就是二爷爷外面有人,他也不会狠心到这么多年不回家。二奶奶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二爷爷不回家,肯定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二爷爷从年轻时,就跟着他爹外出做木匠活,一去就是半年六个月,怎么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呢。在那个外面飘着秋雨的晚上,二爷爷和陈小手推杯换盏,杯子相碰,发出轻微的当一声响。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二奶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们的声音太小,而且含糊不清。两个男人在一起喝酒又能说什么呢,二奶奶看着窗外,一只大鸟飞过院子的上空,天忽然暗了一下。二奶奶躺在那片倏忽而逝的阴影中,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小手从没有把那个晚上他和二爷爷交谈的内容告诉二奶奶,在二奶奶问起的时候,陈小手总是闪烁其辞。二奶奶觉得陈小手的心里肯定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陈小手不说,二奶奶也不好追问。

你在叫我?恍惚中二奶奶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水莲。这个陌生的名字已很多年没人叫了,在村里大家叫她二奶奶,年轻的这么叫她,年纪大的也这么叫。刚嫁给二爷爷时,洞房花烛夜的晚上,二爷爷说,你叫水莲?二奶奶点点头。水莲长在水里,可我是火命。二奶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算卦的说了,他们两个人属相不犯冲,一个火命,一个土命,火生土,火对土是有帮助的。二爷爷熄了灯,气喘如牛。娇小的二奶奶如同一朵莲花,被二爷爷的狂风骤雨摧折得差点死掉。二奶奶不说话,只有气喘声,在房间里明明灭灭。两个人就像卯榫一样切合得严丝合缝,而在二奶奶看来,作为木匠的二爷爷,他应该找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做老婆,而不是她这样弱不禁风的女人。二奶奶忍着,在那个春宵一刻的夜晚,她并没有因为疼痛叫出声来。

水莲!是陈小手在叫,二奶奶在愣怔了一会儿后,终于答应了一声嗯。那么多年里,陈小手从没叫过二奶奶的名字,见了面他都是一口一个嫂子。水莲这个名字是属于二爷爷的,即使二爷爷不叫二奶奶的名字,陈小手也不能叫。在二奶奶嗯过一声后,听见陈小手说我冷。

六月天里,陈小手还说冷。这天怎么会冷呢?二奶奶要去给陈小手煮一碗姜汤,陈小手又说了一声,我冷。看陈小手黯然无光的脸色,他要是不说话,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二奶奶在床边坐下,她的一只手被陈小手抓住了。除了二爷爷,还没有哪一个男人这样抓着她的手,她想抽回手。陈小手却抓着不放,再次说,我冷。二奶奶低头去看陈小手的那只手,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看得如此仔细。那是一双小巧的,曾经白皙,如今布满了老年斑的手。陈小手知道二奶奶在看自己的手,但他没有缩回去,还是和刚才一样抓着二奶奶的手。二奶奶上了床,在陈小手身边躺下,此刻的陈小手如同一个孩子,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二奶奶把他揽在怀里,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陈小手瘦得皮包骨头了,二奶奶抱着他,就像抱着一根枯掉的树枝。二奶奶同样干枯的双手已不能点燃这根枯柴,在她的手指抚摸陈小手的身体时,冷意沿指尖蔓延,然后直抵内心,就像一只又一只蚂蚁在骨头里爬来爬去。她知道已至风烛残年的身体,生命之火已经奄奄一息了。

水莲。陈小手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二奶奶说,你叫我?

陈小手说,我快要死了。

二奶奶说,胡说!

陈小手说,水莲只有一个。

二奶奶嗯一声。

陈小手说,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死了这辈子也满足了。

二奶奶说,你又胡说!

陈小手说,大家都说我是女人,可我不是。

二奶奶说,我知道。

陈小手说,我还不想死。

二奶奶说,以后我天天来伺候你。

陈小手说,水莲。

二奶奶嗯一声。

天慢慢黑下来,二奶奶要去开灯。陈小手说,别开灯,我就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和你说一会儿话。

二奶奶说,你想说啥?

陈小手说,我不知道说啥,这样就很好。

二奶奶说,有啥话你说就是。

陈小手说,想不起来说啥。

二奶奶说,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啥不能说呢?

陈小手说,啥也不说,这样就很好。

二奶奶说,那就啥也不说。

春生终于看到了二奶奶反复提到的那匹在梦中出现的白马,只是他看到的那匹马,脖子上没挂铜铃,也不是二奶奶说的那样高大威武。这样的一匹马是不能被人骑的,它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一个纸扎店门口,身上的纸片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马倒是一匹白马,可春生看着它,感觉它好像缺了点什么。到底缺了什么,他一时还不清楚。

纸扎店冷冷清清,那匹马看上去也让人觉得孤单。怎么只有一匹马?春生走过去,围着它转了一圈,拍了怕它的屁股,它一点反应也没有。春生坐在马的一旁,他想等店里的人出来,可那个人一直在睡觉。春生坐在太阳地里,他想等店里的人睡醒后和他说说二奶奶做的那个梦。午后的太阳有点热,春生被晒得出汗了,他不想再等了,站起来,走到马的跟前。但他没找到那条拴马的缰绳,他想握着缰绳,把那匹马牵走。春生伸手抚摸了一下马的屁股,感觉它晃了一下。春生抱住两条马腿,居然把它抱了起来,原来这匹马轻飘飘的。当春生抱着它,一步步朝二奶奶家走去,他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多么漂亮的一匹马!长这么大,春生还从没见过一匹马。现在奶奶可以骑着它去找爷爷了。

开小卖部的奎叔从窗子里探出头来,他看到一匹纸马,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移动。后来,他看到了春生,就说,春生,你这个傻瓜!你抱着这匹纸马干什么去?

春生停下来,说回家。

那是给死人的。二奶奶又没死,你抱回家干什么?奎叔说。不吉利的,快点给老歪抱回去。

春生说,奎叔,这是一匹马。

奎叔摇摇头,说二奶奶从哪捡的你这个傻瓜,早晚你得把二奶奶气死。

春生咧了一下嘴巴,说你不懂。

就你懂,一会二奶奶会把你的屁股打烂的!奎叔看着春生抱着那匹马,慢腾腾地走在街上。当初二奶奶把春生捡来,见是一个男孩,还问奎叔要不要。奎叔三个闺女,倒想要个儿子,但是他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好端端的男孩,人家干吗丢在路上。只有有毛病的孩子,人家才不要。春生一天天长大,奎叔发现他的脑子真的是有问题。他几次劝说二奶奶把春生丢掉,可二奶奶不同意。春生是一个人,就是小猫小狗养久了还有感情呢。奎叔摇了摇头,他说服不了二奶奶,二奶奶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可理喻了。等你百年之后,你把春生一个人留在世上,他怎么活下去?奎叔这样想,没有说出来。午后的阳光下,春生的背影是恍惚的,他的双脚拍打着那条土路,尘土在他的身后飞扬起来。

二奶奶不在屋里,春生找遍整个院子,也没看到二奶奶。春生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风一吹,他听见白马身上的纸片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这样看上去,它变得就栩栩如生,像一匹真的白马了。春生找来一根绳子,把白马拴在院子里的树干上,然后关上院门,去找二奶奶。白马被绳子拴着,它就不会跑了。春生走在街上,看到纸扎店的门口蹲着一个抽烟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纸扎店的老歪。

纸扎店的老歪一觉醒来,才发现放在店门外的纸马不见了。他还以为是风把纸马刮走了,就四处找。走到奎叔的小卖部,老歪要了一包烟,问奎叔村子里是不是谁走了?奎叔说,哪有人走,陈小手倒是快了,可他还有一口气呢。

奇怪了。老歪嘟囔说,我放在店门外的纸马不知道去哪了。

奎叔说,是不是跑了?

老歪说,你没看见?

奎叔说,春生把纸马抱回二奶奶家了。

老歪说,怎么?二奶奶走了?

奎叔说,二奶奶身体好着呢。

老歪说,那春生抱纸马回家干什么?

奎叔说,老歪,春生是一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歪笑了笑,说这孩子,真没良心,他这是盼着二奶奶死呢。

奎叔说,就是你我死了,二奶奶也死不了。你没看到二奶奶越活越硬朗,走路杠杆的,再活三十年都没事。

老歪伸了伸脖子,点点头,说陈小手一辈子不找媳妇,你说怪不怪。

奎叔说,陈小手就是一个女人,他找什么媳妇?

什么女人?老歪说,他又不是没长那家伙,怎么是女人呢。

你见了?奎叔说。

老歪说,见了。

奎叔说,陈小手是不是蹲着撒尿被你看到了?

是站着!老歪说,我看见了,并不比你的小。

奎叔说,你这个老歪,快去找你的马吧。一会去晚了,春生一把火把你的马给烧了。

老歪说,你说的是,那可是我费了一天的工夫扎的。

奎叔说,你就盼着村里死人。

胡说!老歪不高兴了,说我吃的是这口饭,可我从没盼着村里谁死。大家都活到一百岁我才高兴呢。

奎叔说,村里也没几个人了,你迟早会吃不上这口饭。

老歪笑笑,拍了拍口袋,说我这里有存货,饿不着。

奎叔说,找你的马去吧。

老歪去了二奶奶家,推开院门,他喊一声春生,不见有人答应,却看到了那匹纸马。纸马被绳子拴在树干上,正看着他。这是他扎的最漂亮的一匹纸马,费了他不少工夫。从事这行五十多年了,他扎的纸马不计其数,在他看来,只有这匹马,让他心满意足。他觉得这是他一辈子扎得最好的一匹马,可以说形神兼备、惟妙惟肖。老歪推开屋门,没看到二奶奶,也没看到春生。老歪解开拴了纸马的绳子,然后抱着纸马,走出门去。他知道要是叫二奶奶看到这匹纸马,二奶奶会生气的。春生不知好歹,你老歪还不知。纸马是烧给亡人的,二奶奶身体那么好,弄一匹纸马在家里,多么晦气。到了街上,老歪把纸马扛在肩上,几乎是一路小跑。你会认为是那匹马在奔跑,从村东头一直跑到村西头。如果你仔细听,你会听到嘚嘚的马蹄声。

在天黑下来以后春生来到陈小手家,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叫了一声奶奶。进了屋子,春生吸了吸鼻子,他不能确定是死老鼠发臭的气味,还是饭食馊了的味道。怎么不开灯?春生说着,把灯打开了。陈小手睁开眼,看到春生后,说春生,你咋这么久不来了?春生有点害怕,这个躺在床上的人,看着就像一个怪物。春生说,我在找一匹马。

你说啥?陈小手说,什么马?

春生说,一匹高大的马。

陈小手说,你找到了?

春生说,找到了,一匹白马。

陈小手说,马在哪?

春生说,我把它牵回家了。

陈小手说,你牵一匹马回家干什么?

春生说,奶奶骑着它去找二爷爷。

陈小手噢一声。

春生说,奶奶做了一个梦。

陈小手说,什么梦?

春生说,爷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接她。

陈小手说,是一匹白马?

春生说,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铜铃铛。

陈小手说,你爷爷是来接我的。

春生说,接奶奶,不是你。

陈小手说,把我接走后,再来接你奶奶。

春生噢一声。

陈小手说,春生,你把那根绳子拿过来。

春生说,你又不是马,要绳子干嘛?

陈小手说,你拿过来我就告诉你干什么。

春生拿过绳子。

陈小手说,你把绳子给我。

春生把绳子给了陈小手。

陈小手把绳子绾了一个结,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在绳子的另一头绾一个结,说你把它挂在那个钉子上。春生把绳子挂在墙上的那个钉子上,那不是一般的钉子,是铁路上用的道钉。陈小手说,你回家吧,你奶奶在等着你呢。

那我走了。春生这么说的时候,看见那条盘绕在陈小手脖颈上的绳子蛇一样扭动了一下,而面如死灰的陈小手突然对他笑了笑,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就像一滴水落在烧红的铁上,来不及细看,便倏忽而逝。春生打了个哆嗦,他想说你不是鬼吧。因为害怕,他的嘴唇只是嚅动了一下,没说出来。

走吧。陈小手说。

春生走出门,来到院子里,听见屋子里发出咚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发出的。春生回到屋里,刚才他忘记关灯了。陈小手躺在地上,耷拉着头,舌头伸了出来。春生蹲下来,想把陈小手抱到床上去。他试了几次,没抱动,就说,你咋在地上睡觉?是不是在地上睡比在床上舒服啊。陈小手的四肢轻微地抽搐着,身体蜷缩成一团,过了一会他便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陈小手面如死灰,还未合上的眼睛空茫而虚无,春生感觉他正在凉下去,身体皱缩,一如燃烧过后的灰烬,而那支被他握在手里的白玉簪子,一朵莲花隐隐浮动。春生收回手,说你不说话,我走啦。他把灯关了,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交,他的身体踉跄了一下,赶忙伸手扶住了门框。

天已经很黑了,春生走出院门,来到街上,一路飞奔。他心里想着那匹马,所以跑得很快。他听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匹马,穿过丛林、旷野和河流,正奔跑在路上。这样的想象让他无比兴奋,嘴巴甚至还发出驾驾的吆喝声。

白马不在院子里,春生问二奶奶,白马?看到我的白马了吗?

二奶奶说,啥白马?哪有什么马?

春生说,我把它拴在树上了。你没看见我的马吗?

二奶奶说,什么白马?不早了,快睡觉去。

春生说,就是你梦见的那匹马。

二奶奶说,家里没有马,影儿都没有。

我把它拴在树上了,咋会没有呢?春生说,去看窗外。院子里空空的,只有月光下的树影,在地上轻轻晃动。上了床,春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不明白那匹马怎么会跑了。他明明把马拴在树上了,它又不是人,会自己把绳子解开。二奶奶问春生咋还没睡着。春生咕哝一句,我在想那匹是怎么跑的。

二奶奶说,你从哪弄来一匹马?

春生翻过身,脸朝墙壁,他没心情回答二奶奶的问话。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会不会梦见那匹马,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这么想着,他的手指在墙上划来划去,指甲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这不是一匹马,春生对自己说,这是一条蛇。他盯着那条曲线,但他没有看到那匹马。

一觉醒来,春生有些生自己的气,他没梦见那匹白马。他问二奶奶有没有梦见那匹马,二奶奶也没梦见。那匹一次次往返于二奶奶梦境中的马,怎么会没有出现。二奶奶也感到奇怪,平时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做梦。不多时,二爷爷就会骑着那匹白马出现在她的梦里。

春生饭也没吃,一个人出了门。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走到老歪的纸扎店时,他看到了那匹白马。春生叫了一声马,然后咧着嘴巴笑了笑。老歪见春生走过来,说春生,二奶奶去陈小手家,你怎么不去?春生围着白马转了一圈,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他抚摸着白马的身子。唯一的缺憾是马的脖子上没挂铜铃,只有挂着铜铃的马才是一匹真正的马。老歪吧嗒吧嗒地抽烟,看得出春生是喜欢这匹马的,他要是不喜欢怎么会抱回家。幸好老歪及时把纸马扛回了家,要是叫二奶奶看见,他会说不明白的。春生脑子有问题,大家都知道。老歪的脑子可是没有问题的,让一个傻子把一匹纸马弄回家,二奶奶不见怪才怪呢。老歪再次说,你怎么不去陈小手家?

春生说,我去干嘛?

老歪说,陈小手死了。

春生说,马脖子上挂个铜铃。

老歪眯缝着眼说,怎么样?我扎的这马神气吧?

春生说,我爷爷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

你爷爷?老歪笑了,他骑的不是我扎的马。

春生说,那你骑你的马啊。

这么漂亮的一匹马,我真舍不得呢。老歪笑笑,说一会我给马画上眼睛,陈小手就可以骑着它去西方世界了。

春生说,给马脖子上挂个铜铃。

陈小手是一个女人,他该骑牛的。老歪说,抬头看了看天。你听见有人哭吗?刚才我听见有人哭呢。你没听见吗?春生摇摇头。老歪要春生再听,春生还是没听到哭声。老歪就说爬到树上,在树上肯定能听到。我又不是知了猴,爬树上干什么?春生这么说,老歪就笑,都说春生傻,我看一点都不傻。

老歪耳背,你要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他才能听见你说什么。老歪点上一根烟,吧嗒吧嗒抽两口,说陈小手是上吊死的,肝癌,疼起来要命,他受不了那个罪就上吊了。换了是我,我也受不了,可我不会上吊。我吃药,吃一大把安眠药。在睡梦中死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春生屁股坐在地上,面对着老歪听他说。他关心的不是陈小手的死,而是那匹白马。春生说,我爷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接奶奶了,马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铃铛。老歪说,你奶奶还梦见了什么?春生眨巴着眼,说一匹白马。老歪点上一根烟,抽一口,吐出来。在慢慢飘散的烟雾中,他看到的春生就像小时的二爷爷。老歪摇了摇脑袋,难道张木匠又投胎到世上了?要不咋看着春生那么像张木匠呢。老歪记得二奶奶抱着春生回家的那个春天,他还问二奶奶抱的是什么。二奶奶就说,一个孩子,在村口大槐树下捡到的。你看看。老歪伸头去看。二奶奶说天下还有这样狠心的父母,把自己的亲骨肉扔掉。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春生都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了。老歪感觉一阵寒意,六月天里,怕冷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春生不会是张木匠在外面的私生子吧。老歪这样想,又摇了摇头。张木匠要是活着,八十有三了,他七十岁还能生出孩子来?年近八十的老歪,身体已大不如前,六月天里还穿着夹袄。他风烛残年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隐隐约约中他再次听见一个人的哭声,是二奶奶在哭。这个一生未孕的女人,她空洞而苍凉的哭声停在半空,就像一片雾霭笼罩着村子。没有谁知道她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陈小手,抑或生死不明的二爷爷。哭声时断时续,听上去是那么遥远而虚无。

老歪说,是你奶奶在哭。

春生说,我奶奶哭啥?

春生,老歪说,我们去陈小手家。

春生说,牵着马。

老歪说,牵着马。

二奶奶反复梦见的那匹白马走进了陈小手家的院门,她看着春生牵着马的缰绳,进了门后,春生咧着嘴巴笑了笑。那匹马是白色的,通体雪白,一根杂毛也没有。在马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铜铃铛,金灿灿的……白马上坐着一个人,那个男人就是她反复梦见的二爷爷。这次二奶奶看清了二爷爷的脸,同他三十多年前离开家时一样,居然一点都没老,只是他面无表情,仿佛置身尘世之外,俯瞰着芸芸众生。

奶奶,春生喊着。爷爷是不是骑的这匹马?

二奶奶点了点头,恍若在梦中,她嗅到了青草的气息以及雾的气息。她看见这匹几乎天天闯进她梦里的白马,正打着响鼻,朝她缓步走来,与她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在那一刻,二奶奶感觉灵魂出窍,身体虚飘,她看到的那匹马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触及不到。坐在马鞍上的二爷爷,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二奶奶。春生喊了一声奶奶,她才回过神来,看见那个吹喇叭的男人,鼓着腮帮子,正呜里哇啦地吹一支曲子。然后她看到了老歪,看到了奎叔,看到了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陈小手死了,二奶奶要给他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还把南山道观的那个道士请来了。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村民,陆陆续续从天南海北赶回来,他们涌进陈小手的院门,白花花一片。陈小手一生未娶,没有子嗣,二奶奶就让春生给他披麻戴孝,做孝子。除了春生,没有谁愿意给陈小手拄哀杖、摔瓦盆。

在陈小手下葬的前一天晚上,纸马被抬到了村口的路上,老歪给纸马画上眼睛,一边数叨说,天一个,地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南一个,北一个,小鬼一个,判官一个,牵马人一个……春生兴奋得满面红光,在那匹马被老歪点睛之后,他叫着马!马!马!这么叫的时候他发现那匹马在看着自己,不时还打一声响鼻,摇一下尾巴。他围着白马转了一圈,然后抱住马的脖子。奎叔把他拽开,他不同意,奋力挣扎。奎叔在他的耳边低沉而有力地说,你这个傻子,老实点!这个时候不能胡闹!春生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他力气有限,挣扎两下,他就老实了。

老歪掏出一个打火机,点上一根烟,然后他把白马点着了。先是一簇小小的火苗,然后那簇柔弱的火苗慢慢变得强大,所经之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直至把整匹马吞噬掉。春生大叫着,你们不能烧我的马!但是,没有人听他的,那匹白马在火焰中摇摇晃晃,轰然倒了下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马!春生绝望地叫着,我的马!你们干吗烧我的马?但是,没有人搭理他。后来,他蹲下来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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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春生作品
胖乎乎的小手
一匹白马
素衣白马少年时
沪指快速回落 调整中可增持白马
小手变变变
不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