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入门 组诗

2018-11-21 19:58臧棣
散文诗世界 2018年11期

臧棣

双合尔山

渐渐恢复的草原湿地

衬托你至少在私人情感里

拥有看待它的五个角度:

远远望去,天下第一敖包的美名

令它的形状刚好吻合于

科尔沁的乳房;白云飘过,

涉及神圣时,归宿感

将游牧的精魂猛烈召集在

离长生天最近的地方。

敖包节刚刚举办过,相亲的

味道依然飘浮在烤过

全羊的空气中;如果仰面躺下,

奶皮子的回味会把你直接

扭送到五百年前的七夕夜。

另一个对比由围绕它的象征展开的

地势的平阔与突兀的崛起构成。

你不可能视而不见,正如独自

登上山顶,目睹美妙的余晖

将你的身影安静地投映到白塔的

基座上时,你不可能无动于衷一样。

你的孤独在那一刻被放大了

一百万倍,而与此同时,

你的渺小也被浓缩了一千万倍。

明明是过客,但令背脊湿透的

却是朝山者的汗水。上山之前,

演练分身术涉及如何对付

尘世的喧嚣;下山之后,

将前生和后世愈合在

不服老的天真中已变成

头等大事。追溯到起源神话,

恶灵以为只要变身为野兔,

便可逃过正义的法眼;

而腾空的猎鹰,利爪滴着血,

迫使恶魔的原形再次露出狰狞;

搏斗结束后,猎鹰降落的地方

慢慢形成一座高耸的山丘。

如此,临别时回望它的风姿,

你突然有欲飞的冲动,也在情理之中。

人在科尔沁草原,或胡枝子入门

十年前,它叫过随军茶;

几只滩羊做过示范后,

你随即将它的嫩叶放进

干燥的口腔中,用舌根翻弄

它的苦香。有点冒失,

也可能把你从生活的边缘

拽回到宇宙的起点。

没错,它甚至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但它并不担心它的美丽

会在你广博的见识中

被小小的粗心所吞没。

它自信你不同于其他的过客——

不过,科学家对交叉证明所需的其他证据充满信心。因为从火星快车号独自发现的结果来看,科学家已经非常兴奋地认为:火星岩层下的东西,除了可以被认定为是湖泊之外,再也想象不到会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看来,火星上存在湖泊,已经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了!

你会从它的朴素和忍耐中

找到别样的线索。四年前,

贺兰山下,它也叫过鹿鸡花;

不起眼的蜜源植物,它殷勤地

在蜜蜂和黑熊之间做过

正确的美学选择。如今,

辨认的场景换成科尔沁草原,

但那秘密的选择还在延续——

在珠日和辽阔的黎明中,

你为它弯过一次腰;

在大青沟清幽的溪流边,

你为它弯过两次腰;

在双合尔山洒满余晖的半坡,

你为它弯过三次腰,

在苍狼峰瑰美的黄昏里,

你为它弯过四次腰;

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

降低了你的高度;

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弯下身,

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谁。

驯兽记

黑影憧憧,踩踏的响动

经脆断的枝叶反弹后,

粗重的鼻息渐渐从宇宙的背景中

过滤出新的物种:一旦靠近,

你可能是它的皮,棕毛倒立,

紧张得就好像在你和死亡的对峙中,

悲伤是一头野兽;新的饥饿

已经形成,食物链的顶端,

你的愤怒比世界的虚无

还要精确一万倍。要排序的话,

按黑暗的程度,孤独是另一头野兽,

以生活为迷宫,将它的粪便

醒目地涂抹在白日梦的出口。

而你太爱干净,不甘于

假如按熟悉的程度排序,

死亡是你的最大的洁癖。

常常,趁着夜幕,巨大的悲伤

兽性弥漫,将命运反刍为

按胃口的大小,死亡无法改变

我们之间的心爱;死亡能改变的只是

我们之间还剩下多少粒虚无。

台风山竹

当湛蓝的海面开阔到

让低垂的白云不断轻佻

人生如梦,它的不满已接近

一种临床现象;它不会止于

我们以为它不过是一种天气现象——

还有比充满梦幻色彩的

太平洋更好的舞台吗?

霹雳几乎是现成的,

它只需把它自己的疯狂的旋转

举向奇观的缺席;

行踪飘忽,但大致的方向

就像一个核按钮已被悄悄按下……

玻璃粉粹,伴随着美人的尖叫声,

从高空坠落的建筑残片将无视警告的行人

狠狠砸倒,而猛烈倒灌的海水

看上去更像有魔鬼卧底在我们中间

试图隐瞒在自然面前人人平等

比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更有效。它的磅礴

几乎令所有的刺激物瞬间失效。

它漂亮于我们多少还能借助

它引发的恐怖反思世界的安慰。

唯一的区别,它的时间

要远远少于我们的时间。

所以,它只能从强度方面

报复神的遗憾。它放纵自己的失控,

沉湎于仿佛只有死亡能纠正

历史之恶。一旦复杂,

真实就难免太廉价。它必须让自己

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谣言,

妖艳于它的毁灭性,可以在异地

兑换成厚厚的一叠站票。

最后的蝴蝶

比香山更环抱,好色的落叶

又悄悄开始以你我为对象

进入它们酷爱的角色;

任何虚晃一枪,都比不过它们更擅长凋谢:

在风景的秘密中凋谢

好比你注定会迈出那自然的脚步;

在人生的恍惚中凋谢,意味着

它们渴望将自身埋伏成

一种只有轮回之歌才能认出的针眼;

在时间的深渊中,它们的凋谢针对的是

仿佛只有立秋后的蝴蝶

才能将世界的全部重量煽动为

一对美丽的翅膀,一会儿将你轻轻打开

一会儿又将我迅速合拢;

直至精灵们不满化身太偏僻,

从暗影里跳出,面对宇宙的苦心发誓

我们的智力从未被低估过。

那匹马入门——重读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隔着汗津津的厚皮,

尖锐的疼痛在另一个红海里爆炸;

如果它仅仅是畜生,是挥舞的皮鞭下的

只能由冷酷来麻痹的对象,

那么,在你我之间

让沸腾的血液猛然凝固起来的

那一小坨可贵的惊愕

又会是什么呢?当都灵的乌云

带着黑色的困惑将现场围拢,

哪怕死神偷懒,那永恒的轮回

也会把你中有我带到深渊的边缘,

就好像那里埋伏着比窄门更多的抉择。

那里,坚决到沉闷的空气

叼着热烫的碎片,就好像无意之间,

空气暴露了时间是长过虎牙的。

那里,高昂的头颅被紧紧搂住,

伸出的手臂仿佛来自比神的觉悟

还要清醒的一个生命的动作;

而作为一种阻挡,你的拥抱

是比我们更天真的变形记的

分镜头,你的哭泣是歌唱的项链,

将伟大的疯狂佩戴成

围绕着无名遗产的一圈鲜花。

秋夜

我记得这些依然弥漫在

世界的黑暗中的触摸:

啼哭是你的温度,新生比诞生尖锐;

僵硬是你的温度,你的游戏

始终领先人间的悲剧,

正如同你的躲藏常常领先我的眼泪;

一滴,就是一个十足的支点——

如果我想撬动地球,阿基米德的

叫喊听起来简直像蚊子。

很咸,但假如死亡的味道

仅只强烈于时间已坍塌在

时光的隧道中,全部的呼吸

就不会像此时这般将你的呼唤

过滤成你我的秘密。轻轻颤动的树叶,

偶尔会巨大到难以想象,

一个插曲,秋夜即秋叶;

这样的黑暗几乎可以将全部的仁慈

溶解到心灵深处;我不会畏惧

这样的挑战:你的虚无

最终会绷紧我的软弱,

就好像月光的绷带正缓缓展开。

菊芋入门

美好的一天,无需借助喜鹊的翅膀,

仅凭你的豹子胆就能将它

从掀翻的地狱基座下

狠狠抽出,并直接将时间的蔚蓝口型

对得像人生的暗号一样

充满漂亮的刚毛。为它驻足

不如将没有打完的气都用在鼓吹

它的花瓣像细长的舌头。

或者与其膜拜它的美丽一点也不羞涩,

不如用它小小的盘花减去

叔本华的烦恼:这生命的加法

就像天真的积木,令流逝的时光

紧凑于你的确用小塑料桶

给我拎过世界上最干净的水。

清洗它时,我是你骑在我脖子上尖叫的黑熊,

也是你的花心的营养大师;

多么奇妙的茎块,将它剁碎后,

我能洞见到郊区的文火

令大米生动到你的胃

也是宇宙的胃。假如我绝口不提

它也叫鬼子姜,你会同意

将它的名次提前到比蝴蝶更化身吗?

暴风雨丛书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走向河岸,

伸开双臂,高声大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

都已在近乎狂野的叫喊中

准备就绪。一个祭品

已完美到只剩下它随时

都会倒在自己的影子里。

一切的一切,拗不过荷尔蒙

正从看不见的裂隙

渗向角色的自我意识。

任何回溯,反而已被堵死。

青春之歌里全是大是大非

上满了弦,从来就没有

什么救世主;精神的枷锁

太好打开了:冲动即冲刺,

每个想象中的牺牲

都坚硬得像一把钥匙。

稍稍转动几下,灵与肉

就紧张得好像世界

又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只有一次,倒带时出了点纰漏——

我看见暴风雨中,一个小男孩

奋力抱住树干;漩涡已形成,

吞没随时都可能发生;

我甚至能感到那树干的颤晃

也在猛烈地撼动我的身体。

隔着屏幕,画面的真实性

很快就淹没在新闻的效果中;

唯有那持续的摇撼,时至今日,

仍看不出有停止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