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里秘考

2018-11-23 02:59田瑛
北京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斗牛鼓楼花草

田瑛

占里侗寨距从江县城仅20公里,半小时车程。按理说,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同化的地方。但对于占里,现代文明的脚步总是那样难以抵达。或许早已经扺达,占里人只是视而不见,他们像是属于另一个星球的人,依然我行我素过着自己既定的生活。

我曾经三次到达占里,目的就是为了破解人类一个巨大的秘密。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是徒劳的。这里隐藏着占里人共同守护决不外示的原始秘符,它超越一切文明而存在,任何外力都不能够将其揭开,或撬开。

溪流穿山而来,左岸是寨,右岸是山。三三两两的鸭群混杂于水中觅食、游弋,谁也无法分清它们的归属,但一到傍晚,它们就会各自回到溪边的窝,这是不会有错的。沿溪望去,两岸牌坊般的禾架依次排列,高耸,上面整齐地挂满了扎就的禾把,当地人叫禾晾。这是一道秋冬季节才能见到的金色峡谷,谷粒一旦风干,主人们便几乎同时拆卸掉这道风景,将脱粒的谷子装进自家粮仓。仓库一律木质结构,悬空而建,和住家是分开的,分别独立于田边、地头,或坡上。纵然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处类似的粮食储存地。问及,方知占里人的深谋远虑。居家难免失火,大火可以烧毁家园,但只要粮食和种子还在,那么日子就可以継续过下去。占里人的这种忧患意识一定源自祖训,屡屡火灾给祖上留下了痛苦的记忆,所以才作出了屋场和粮仓分离的明智选择。我查看过那些粮仓,竟然无一上锁,为此让我大惑不解。占里人告诉我,偷盗的现象绝对不会在这里发生。这便是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说最好的注解。不仅如此,更有确切的事实表明,占里有史以来,犯罪率几乎为零。仅这一点,我们对占里无论怎样刮目相看都不为过。

凡是侗族人聚居地,无一例外都建有一幢鼓楼,它酷似宝塔状,高达数丈,通常位于寨中央,既俯瞰又庇护着整个寨落。顶部为六块陶瓷片镶嵌而成的宝葫芦,古人视葫芦为吉祥物,由此我们看到了原始图腾的某种延续。鼓楼内,一只牛皮长鼓凌空悬挂,平时作击鼓传讯之用,其实它的功能远大于此,一旦击响,惊动的除了寨民,还有冥冥中的神灵。皮鼓是不会轻易启用的,每临大事才派上用场。寨子里随处可见各种通灵的神器,尤以这只皮鼓为甚,有了它,一座鼓楼便具有了神圣和庄严。我凝视着皮鼓,目光在占里的历史和现实之间穿行,日光透过瓦楞,在皮鼓上制造了无数光斑,闪烁跳动,仿佛一幕祭祀场景再现,我不由得对它肃然起敬了。

在这里,我必须描写到一头斗牛。侗族地区,斗牛习俗由来巳久。只限于公水牛,脱离母乳就开始单独饲养,不与牛群接触,无异关押或囚禁。由全寨人共同供养,这正是老祖宗一般的待遇。一头牛一天要吃上百斤草料,牛草由各家每天轮流上山割了送来,交给一个既敬业又经验丰富的老倌子专门喂草。这老倌子因此也享有吃排家饭的特权,走到任何一家都有酒肉招待。斗牛事关全寨人的荣誉,精心饲养就是为了一年一度拼死一搏,若得了名次载誉归来,就将视为英雄披红挂彩,并封一个某某大王之类名号加以表彰。人类的残忍在于,斗牛终生不得交配,否则就会丧失野性和元气。六年前,我在从江亲眼见证了那一届斗牛,两头牛从不同方向奋力冲向对方,头颅的撞击惊天动地。瞬间便能分出胜负,要不趾高气扬,要不仓皇逃窜,有的甚至当场倒毙。我描写的这头斗牛,具体说来就是占里村的大蛮王,同时也是所有斗牛的集体缩影。我当时小住占里,每天像当地人一样,都要去鼓楼旁边的牛栏看一眼大蛮王。占里人集资花重金将它买来,角上包了不锈钢套,显得更加威风凛凛。一次发现牛老倌牵着它去溪里洗澡,走路时竟然步履蹒跚,这让我想起入场时懒洋洋,动起来生龙活虎的篮球队员。事隔六年,得知大蛮王己无当年之勇,地位被另一头名叫“螃蟹王”的后来者所取代,最终落得个被屠宰的结局。我关心的是大蛮王的皮现在何处,据说斗牛的皮结实而坚韧,是专门制作鼓楼里牛皮鼓的好料,因为保持了纯粹的童子身,做鼓皮便具有某种神性。大蛮王的命运使我不敢再往下想,眼前的这张鼓皮会是它吗?我伫立在鼓楼下,面对一只更新不久的皮鼓,俨然听到了一阵沉闷而悠长的鼓声,仿若斗牛搏击前的一声长哞。

这一切,虽也显出与别处的不同,但还不足以构成占里的秘密。换花草,一种生长在占里四面高山的藤蔓植物,叶细而尖,撩开它的神秘面纱,才是我本文描述的重点。它看似极为普通,却神灵附身般惊天奇妙,由它配制而成的草药能够决定婴儿性別,生男生女,全在于它横长还是竖长,横长为女,竖长为男。这一当今医学界尚未破解的难题,几百年前就已经被占里人所掌握,一直沿用至今,若非上天格外眷顾,断不会将人类这种特殊的生存权利赐予占里。

我们不必追溯过于久远的年代,去考证占里先民如何从外地辗转迁徙而来,最终在此落脚,繁衍生息。那是关于两弟兄的故事,老大吴占,老二吴里,取二者之名,合为占里。至明末清初,族人如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已近八百人众。有限的土地和人口增长渐渐失衡,过去和睦的邻里之间,为争夺土地、水源以及森林纠纷不断,甚至引起血斗。主事的寨佬吴公再也看不下去,毅然站出来登高一呼,当众宣布一项控制人口的重大寨规。对此他在心里酝酿已久,曾独自巡查了一番占里山水,一路上步子沉重,心情也沉重。所到之处,都能够感受到脚下土地在喘息,这更是一种不堪重负之重。前人留下的古训一直在他耳畔回响:“一棵树上一窝雀,多了一窝就挨饿”;“七百占里是只船,多添人丁必打翻……”雀巢与船的启示,更加坚定了他执意立规的决心。于是,他连夜走进鼓楼,一槌重击敲响了长鼓。寨民们打着灯笼火把闻讯而至,汇聚在鼓楼的岩坪上。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是改变占里人命运的历史一刻。

吴公声若洪钟,他的话后来刻成了碑文,半人高的石碑竖立在鼓楼下,没有人敢忽略它的存在。那上面刻着每对夫妻只准生两胎的条文,尽管绝大多数占里人不认识字,但都清楚地铭记在心,那是比王法还重要的寨规,从此全寨人都严格自觉遵守,数百年来竟然无人违反,听来也算是奇迹了。换花草的发现大概就始于这一时期,我们可以理解为占里人的行为一定感动了上苍,或是神灵主动施以援手,及时把生男生女的秘方传授给了他们。普遍生一男一女,几乎成了占里人的共同选择,这也符合阴阳调和的自然法则。通过考察,我了解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换花草只是复杂配方中的一种,其中用水也是很有讲究的。寨中有两口毗邻的水井,彼此相挨,仅隔几步远,但水源却来自不同的两座大山,水质完全不同,因此名字分别叫男井和女井。生男生女,汲水煮药时,便尽可以各取所需了。草药和水的合理搭配才会有效,二者缺一不可。这种说法我们只能相信,事实证明了它的灵验。占里所有的家庭几乎都是一男一女,这一现象从几百年前一直延续至今,不曾有变。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占里的生育奇观,换花草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说,掌管这一药方的人可谓乾坤在握,堪称神的使者了。有史以来,寨里始终奉行药方传女不传男的原则,药师由寨老会集体挑选,然后举行庄重的仪式认定。六年前,老藥师名叫吴甫玛,67岁,其传承人吴仙娥,46岁,后面还有一个更年轻的继承者。这是确保秘方不致失传的万全之策。平时釆药发药都由中年药师承担。当时,我在陪同者梁雨的带领下,找到了正在山上釆药的吴仙娥。一个面容姣好、慈眉善目的女子,一眼看去,就给人一种亲切与信任的感觉。仅仅是一面之见,出于行规或禁忌,她不能告诉我太多,连她背篓里装的草药也被衣服掩盖着,我只能够想象而无缘一睹它的真容。作为占里秘密的见证人而非揭秘者,我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秘考之旅,把巨大的悬念带走或同时留存下来。对于人类,对于历史,也许它将是一个永不可解的谜。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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