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月意象的哲学意味

2018-11-24 13:42蔡欣兰
北方文学 2018年26期
关键词:纳兰词

蔡欣兰

摘要:纳兰词中的月意象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意味,从三个方面进行探究:运用原型批判的方法透视月的时空永恒性,纳兰词中的月意象表达隐痛、寄托相思;从阴阳之道的层面来论述月意象与女性异质同构的关系,纳兰词中的月意象饱含女性阴柔美,这与纳兰性德心中的女性情结是分不开的;纳兰词的月意象渗透着禅意文化,通过月意象关照纳兰性德的佛学追求。

关键词:纳兰词;月意象;哲学意味

意象是一种包孕着情意的艺术表现,主要是指主客交融的写意性审美形态。分析关键的意象,是中国古典诗词品鉴的重要途径。一直以来,月都是被吟咏最多的意象之一。月意象在纳兰性德创作的348首词中占据了较大的一部分,涉及到月意象一共有131处。纳兰词中描写的月意象独具特色,其中少有圆月、明月之类的圆满意象,出现圆月时,常常是追忆曾经的美好时光,或是用圆月反衬自己的愁苦孤单。他的词多写清冷凄寒的月,笼罩着一层冷色调。

中国古代的言意理论首先是在哲学层面展开的。天人合一关系贯穿着整个中国哲学的始终,天道与人道统一。天地万物在这一文化精神的孕育下,中国古典诗词所呈现出审美的独特韵味和文化内涵被称作哲学意味。纳兰性德将他的精神世界与月亮这一物理实在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生动而富有哲学意味的意象世界。

一、月意象在原型批判下的时空永恒性

20世纪初,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佛洛伊德的基础上提出原型理论:所谓的神话,其实是一些远古的意象在原始民众思想中无意识的反映并且长期存留,经过世世代代反复出现,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相似的文学母题。加拿大文学理论家弗莱修正了荣格的原型理论,构建起“神话—原型”为核心的文学批评理论,从此,这一心理学概念便进入了文学领域。

自古以来,人们就对于这个恒久流长的月充满了崇拜和丰富的幻想。月亮原型承载的是历史的沉淀和社会性的文化精神,因此,对意象进行原型批判的方法能够更好地透视纳兰词中的月意象。曾有传说:“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宫,为月精”(1)。纳兰性德的词中就有关于“嫦娥奔月”神话的引用:“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2)。嫦娥之所以奔月,说明在这一神话出现以前就已经有了月是不老不死之乡的传说,月承载着生生不息、永恒不灭的生命情怀,体现着时空永恒性。

月是宇宙恒久的象征,在纳兰性德的心中,人短暂的一生和无穷的时间相比就仿佛沧海一粟,使得他的内心充斥着深深的无力感。如词《鬓云松令》“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断肠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纳兰对爱人的相思近痴,他孤孤单单听见脉脉传情的箫声,此时明月光洒在红豆蔻上。他因思念备受煎熬,面对依然的月色,用反诘的方式生动地抒发了内心的情怀“月能不朽,人还能依稀如旧吗?”一些痴情一些难过。同时,纳兰的咏史词利用永恒的明月来抒发兴亡之感:“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兴亡满眼,舊时明月。”(《忆秦娥·龙潭口》)这首独具一格的作品创作于纳兰性德随康熙东巡之时,思及家族往事,面对龙潭的史迹心中隐痛,唯有不变的月亮见证历史,他便无限怅惘,不胜兴亡之叹。无论是哀婉凄切的相思哀愁还是雄浑浩大的家国之感,都归于跨越了时间的无限的月意象。

月的永恒性在纳兰词中还表现在沟通空间的媒介作用,无论你身处何处,不管相隔多远,抬头都能看到同一个月亮。月亮是恒久的桥梁,能够遥寄相思,沟通心灵。“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忆桃源慢》)漂泊在外,旅人只能把思念寄托给这千里明月,让月光把情谊洒向爱人;“一纸乡书和泪折,红闺此夜团圞月。”(《蝶恋花》)想象着闺中人也正在对月挂念着自己,旅人苍凉的心中便也多了一些安慰。“代北燕南,应不隔、月明千里。”(《满江红》)一在北一在南,遥隔千里,明月相通。

二、月意象与女性异质同构的阴柔美

阴阳之道被视为中国古代哲学的出发点,阴阳平衡被视为天地间最大的和谐。《礼记·礼器》曰:“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3)。由此可知,古时候太阳代表着男性,象征力量、阳刚、强盛;月则代表着女性,象征温和、阴柔、婉约。在人们的心中,月亮是女性的代名词,这是历史沉淀下的文化认同和人类的心理默契。

格式塔心理学家认为:客观事物的存在方式、人的感觉和心理活动、主观情感以及艺术呈现方式几个不同领域的中间,有一种相互对应的联系。几种不同事物的作用力达到一个相同的结构模式,即会触发人的审美判断,这便被称为“异质同构”。月亮与女性虽然有着极其相异的物质材料,但是他们有着相同的力的图式,传递着作者同样的思想内涵,因此能够达到二者的统一。女性体内生理的变化与月亮的盈亏有着神奇的相关性,月亮的晶莹洁白、婉约柔美也显现着女性的特质,因此月亮与女性有着“异质同构”的关系。纳兰性德也认识到月意象的这一特点,描写月意象的女性美,给人以和谐之感。

纳兰性德曾在爱妻病逝三个月之后与她在梦中相见,梦见她身着素衣,妆容淡雅,哽咽着紧握双手,不忍离去,临别之时在耳边轻呢:“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沁园春》)在纳兰心里,抬头望见的月就是最爱的那个女子,因此月也蒙上了一层凄婉哀伤的面纱。纳兰用月来比喻美丽的女子,描摹美女的容颜相貌,如《临江仙》: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归鸦。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这首词上片叙两人分离之后孤身漂泊之景和凄冷迷幻之情,下片转而写想象中与佳人共赏春景的美好情景,浪漫而富有深情。在这春意盎然的景色里,船中女子的脸庞美得仿佛是月亮的倩影。此时的月有春云、春水相伴,轻盈的霞气萦绕,月色轻柔温和极具朦胧感,如烟如雾,若隐若现。乘着华丽的游船的女孩子们,面容如月,应当也是那样的柔美,那样的朦胧和可爱,唯有月才能描述这样的美。

纳兰性德内心里潜藏着浓重的女性情结,他的词中,常常出现一些阴柔特征的女性事物,无论是服饰、物品还是形象。眉毛是女性面部中独具特色的一个部分,女性的眉多是修长弯细,具有柔性美。一说到月亮眉,就能够想到一个美貌动人的女性。他在写月意象的时候,常把眉与月共称,眉在纳兰笔下甚至成为了量词,用作“一眉新月”。缺月如眉,散发凄美:“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梅梢雪·元夜月蚀》)“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点绛唇》)《浣溪沙》中“两眉何处月如钩?”惟妙惟肖地展现了女子蹙眉的样子,多情女子的凄凉寂寞写在脸上。

三、月意象在佛学渗透下的禅意

纳兰性德信奉禅宗文化,他的生活与创作无不渗透着佛学的影响。纳兰性德自号“楞枷山人”,这充满着佛学意味的名号就是来自于《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词集《侧帽集》也因《坛经》中的一句经典佛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更名为《饮水集》。纳兰性德深厚的佛学情结都付诸笔端,其词中总能看到佛学的痕迹,梵宇、萧寺、松门、经声、佛火、香台、禅榻、妙莲等与佛教密切相关的事物都在他的词中显现着佛光禅影,其中月意象是他佛学情结的重点体现。

形而上学的禅宗文化中总是以月喻禅,将禅境投射入月境,物我相融。清冷的月光铺洒人间,月在纳兰的心中成为普度万物的佛法的化身。在《菩提心论》中,子淳禅师云:“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相忘,方可称断”(4)。晶莹澄澈的禅者之心能够从情感的粘着性中解脱出来,得以实现水月相忘的境界。纳兰词中也有描写这样“水月相忘”的境界:“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禅宗的味道十分浓厚,富有理趣。

“镜花水月”便是空幻虚无的呈现,是禅意的心灵状态。月华如水,流水无痕,明月给人以虚幻静谧的感觉,因此月亮引起的禅理往往是虚空。纳兰对于人间荣辱和历史兴衰都皈依于佛门的空寂。有一首书写宝珠洞的《望海潮》咏叹了昔日的繁华败落成为如今的“漠陵风雨,寒烟衰草”“童子牧羊”之地。最终“僧饭黄昏,松门凉月拂衣裳。”经过历史的洗刷,千秋功业都是虚言,映照在寺庙门前的冷冷月光中。《采桑子·居庸關》描写了纳兰性德面对险要严峻的居庸关,对历史过往感怀抒慨:“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告诫人们,历史的兴盛繁华皆是冷月空寂。同时,纳兰视功名利禄为浮荣,如镜花水月般虚幻:“功名应看镜,明月秋河影。”(《菩萨蛮》)纳兰词中的月意象也无不体现着佛学中的色空观,如《一丛花·咏并蒂莲》一词中,描绘了“相对绾红妆”的艳丽妩媚的莲花,二者脉脉情深,然而在作者心里却“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美丽与深情皆如银塘之月,归于空幻,不过是消失于湘江的娥皇、女英。

月亮总能够引起人们对第二个维度的世界的想象,佛学便追求“西方极乐世界”。月亮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他往复循环,圆缺轮回,无常的生命中总有保持不变的东西,因此佛学中不认为死亡便是终结,对待生死问题,佛教认为人有三生,即来生、今生、前生,皆认“六道轮回”的道理,只有参透佛法才能不受轮回之苦。《采桑子》一词便引发了这样的思考: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纳兰性德时逢高天朗月,良辰美景,更引发他思念亡妻的凄伤。他想与妻子在天上重见,奈何今生无法实现。唯有佛学转世轮回的说能够给予纳兰性德以安慰,让他寄希望于来生与爱人再度重逢。

通过探究纳兰词中月意象的哲学意味,发现词人创作背后所隐藏的文化特征和历史沉淀,看到一个痴情的、忧郁的、超然的纳兰性德。同时,纳兰词对月的描写从细节之处着手,对月亮进行细腻入微的观察和描述,也更加丰富了月意象的内涵。

注释:

高诱.淮南子·览冥训.张秉戌,叶嘉莹.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1:179.

纳兰性德.画堂春.张草纫.纳兰词笺注(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89.注:本论文所引的纳兰性德词作皆出自本书.

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751.

普济(著),苏渊雷(注释).五灯会元卷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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