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攻略

2018-11-30 05:45罗尔豪
章回小说 2018年11期

罗尔豪

一 成为人质

队伍终于停下来。他们一共二十六人,排成歪歪斜斜的一行,在灌木丛中蠕动。他们白天赶路,晚上睡觉;有时候白天睡觉,太阳下山的时候起来,赶一夜的路。这主要是白天太热,这支队伍不仅体力透支,而且脱水严重,很多人在太阳下面几乎坚持不了五分钟。还有两个人患上疟疾,身体虚弱得就像一张纸,风吹一下就会消失无踪。几个头目商量一阵,终于同意他们可以在白天拱进没药树和沙漠枣形成的稀疏的树荫下,平静地喘几口气,減轻一点儿对肺的压力。

宋春风向四周看,周围的景物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干旱的盐碱地上稀疏地分布着箭毒胶和沙漠玫瑰,它们与肉质植物结合在一起,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偶尔有一只沙兔从灌木丛中跑过,弄出唰拉唰拉的声音。单调的景物折磨着他们的神经,感觉仿佛一直行走在地狱之中,如同一个人在梦中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却步履缓慢而怪异,无论如何努力,却总是跑不远。

所有的人质都把身子平摊在地上,就像是一本本胡乱打开的陈旧不堪让人无法卒读的书。他们的衣服被路边的荆棘刮得一条一条的,头发由于多天没洗,黏结成片,和地上那些凌乱的灌木丛没有什么两样。边上,两个负责看守的士兵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时不时会在人质的身上戳几下,以此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吉平坐在离她不远的沙地上,背靠一片灌木丛。他从背负的物品中抽出一本书,抖抖索索地看,专注发狠的样子让人起疑。小北在研究自己被灌木撕成条状的衣服,她试图把它们重新连接起来,但由于没有针线,手一松开,条状的衣服又四散开来。她近乎机械地重复着上面的动作,更像是消除恐惧的一种方式。宋春风走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他们身上的绳索被解除了。士兵们认为,现在即使让这些人质跑,他们也不会跑,在这样一个方圆上百里荒芜人烟的地带,除了饿死,就是被野兽吃掉。士兵们安闲地坐在腰果树下,燃起一堆火,火上架着铁锅,在上面煎肉和烙高粱面饼。啤酒和罐头就放在他们的脚下。一个士兵似乎嫌早餐不够丰盛,用树枝做成一支标枪,去一个小水凼里叉青蛙,不到半个时辰,就逮到满满一桶。他切下青蛙的后腿,其余的扔掉。那可怜的小东西用仅剩下的两条前腿拖着自己硕大的肚子艰难行进,很快就抽搐着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太阳越升越高,温度迅速升上来,大家纷纷寻找新的阴凉地。队伍里出现短暂的躁动。士兵们端起枪,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直响,枪口对准了所有的人质。宋春风朝大家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用阿拉伯语对边上的一个军官说:“他们不过是想找一个能遮阴的地方。”

军官看看头顶的太阳,汗珠正从他黑黝黝的脸上淌下来。他耸耸肩膀,重新喝他的啤酒。

“如果有点儿啤酒喝就好了。”吉平终于放下他的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上面已经裂开,起了一层皮。

“想喝啤酒,”宋春风重复了一句,“那你去管他们要,说不定他们会施舍给你一罐。”

吉平很快就为自己的蠢话开始后悔,改口说:“我是说水,如果有点儿水喝就好了。”

宋春风看了看其他的人质,大家都在看她。她想了想,走过去,对军官说了几句话。军官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们,终于同意他们可以派一个人跟她一起去附近的一个小水塘里取水。

在选择谁去时,宋春风指了几个人,但都被军官否定了。最后他指着干瘦的吉平,挥了挥手,并指派图巴看管他们。

在图巴的押解下,宋春风和吉平去小水凼取水。饥饿和干渴使他们仿佛受了魔鬼的诅咒,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吉平被地上凸起的树根绊倒在地。地上的凉气还没有被阳光驱赶殆尽,他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堆里,贪婪地触摸仅存的一丝清凉。图巴去拉他,但被吉平甩开了。图巴原来是工地雇的保安,但明显是武装分子安插的卧底。这个年轻人似乎因为自己对人质们造成的伤害心存歉疚,总试图帮助他们。

水凼终于到了,只是很小的一个臭水坑,里面落满了树叶和未名动物的尸体。水质成淡黄色。一条水蛇鬼魅一样在水面出没。成群的青蛙在里面跳动,它们睁着两只呆滞的眼睛,看着又一群不速之客,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用竹竿插进它们柔软的身体。

宋春风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里到处都有疟疾的病菌,它们就藏在水坑里,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敢于接近它们的人,随时准备着在一个新的地方传宗接代。可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吉平已把头埋进水坑里,咕嘟咕嘟喝起来。她看见一条细小的像是水蛭的东西被他吸进了肚子,恶心得差点儿没吐出来。

到了营地,在征得军官的同意后,他们可以借士兵的篝火一用。宋春风把铁皮水桶放在火上,把水烧开,再把里面的树叶捞净,分下去,一个人质分得一小杯水。

天气越来越热,虎尾兰和沙漠玫瑰组成的灌木丛已不能阻挡太阳的炙烤,士兵们不时变换着地方。一个士兵在一处背阴的沙土崖下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那是一只旱龟的巢穴。士兵毫不客气地把那只有脸盆大的旱龟抓出来,扔到一边,把自己的身子塞进去。旱龟有些无奈地看着侵略者,在做了几个充满抗议的注目礼后,无奈地转过身子,寻找新的住处去了。

人质们在睡觉,然而他们根本睡不熟——成群的蚊虫和蚤虱凶猛异常,执着地向他们发起一轮又一轮进攻。沙地上的毒虫也发现了新的猎物,纷纷聚拢来,用劲地噬咬。到处可见人们在拼命抓搔,营地上不时响起手拍在身上噼里啪啦的响声。

宋春风一个一个地查看人质。她是这支队伍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之一,来到这个工地还不到半个月,却阴错阳差地要担负着和士兵们沟通、保护这支队伍所有人员安全的责任。她数了一遍,没错,连自己一共是二十六人,三个女的,还有几个当地人——他们只是当地的农民,平时在工地上干些小活,却一并被绑来了。他们一路上哭哭啼啼,祈求士兵们放他们回家,可他们的哀求换来的只是恶狠狠的枪托,他们被打得在地上翻滚,血从稀疏的头发里流下来。但即使这样,他们仍不停顿地诉说,到了最后,声音低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得见。

宋春风又数了一遍,逐个查看人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用手在他们的额头上摸一摸,看他们是否发烧。于小北睡着了,她的泪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宋春风想她一定是在梦中回到了家乡,那个虽然贫穷但安全的家乡。最后,宋春风在老张面前停下来。老张是工程师,已经六十多岁,前几天刚到工地,第二天就遇上绑架事件。老张对她笑了笑,想说点儿什么,可她摆摆手,眼神示意后面,那里,一个大兵远远地跟着她,抬起的枪管指向她,手指停在扳机上,做出随时准备扣扳机的姿势。

坐下来,周围的世界仿佛清静了许多,她迷茫地看着四周,几株非洲堇、伞房花开着粉红色、蓝色的花。大花蝶和凤蝶在花冠上忙碌。太阳鸟停在叶子已经变成褐色的沙漠玫瑰上,忽然贴地飞走,小小的身子在枝叶间穿梭,最终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她的思维随着小鸟在灌木丛中移动,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可极度的劳累和困乏仿佛古老的咒语,轮番向她袭来,她慢慢睡着了。

枪声响起来时,宋春风正在睡觉,她做了一个梦,梦杂乱无章,就像一团烂毛线,混乱得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所有的场景就是无休止地奔跑和寻找。就在她累得快要倒下去时,才有一段温馨的画面出现,她看到路的前方孤立着一座小房子,房子前面站着一个人,他的面容隐在一片黑暗中,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味冲击着她内心深处的记忆。她知道他是谁了,她知道他就是她寻找的目标。她拼命向前跑,可她的脚仿佛被施了魔法,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大叫起来。然后,她醒了,听见那一串如爆豆般的枪声。

宋春风坐起来,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是不是遇上武装分子了,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前几天就有消息说,近期可能有反政府武装分子侵袭营地,工地上的人不得不带着证件和贵重物品,上了几辆车,到最近的阿巴西亚市,驻扎在离警察局不远的地方。两天过去,也没见到反政府武装的影子。他们又回到营地,当地警察局专门派了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还配备了重机枪,日夜守护。即使成建制的武装分子,这些警察也是应付得了的。她想,也许是那些警察觉得日子实在无聊,拿着自己的枪到附近的树林里打羚羊,或者干脆持枪对着天空射击,弄出一些动静,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她想到这里,把头探出窗外,可令她奇怪的是,那些警察早已没有了踪影。

枪声交织传来,有的很远,有的似乎就在营地的铁丝网边。不时有身着绿军装的人端着枪在营地跑动,一边跑一边放枪。每个宿舍的门边都站着一个持枪的武装分子。有人想出去,但立即被枪顶住了胸口,他们不得不重新返回宿舍。

她和小北、郁秀是最后被带出来的。她们的宿舍在营地的最后面,出了门就是大山,山上的灌木林可以给她们提供安全的隐蔽。她想逃出去,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主要是小北和郁秀被突然到来的灾难吓得乱了方寸,害怕得连腿都迈不动。被带出来时,她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见房子上早已布满了枪手,他们专注地盯着每一个人的动静,随时准备扳动枪机。如果那时她们选择逃跑,一定会被当场打死——恐惧有时也是可以救人的。她捏了捏两个同伴的手,算是对她们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谢。

她们被带到宿舍前面的空地上,那里已经躺着一个中枪的黑人,是他们雇的当地保安,子弹从他的胸前穿过,血汩汩地流出来,把衣服和身下的灰土染得一片暗红。他不时发出一阵咳嗽,随着咳嗽,血也由原来的一滴滴变成泉眼般地流淌。脸上由于失血过多,黑里透着青。他的身子蜷缩着,仿佛是一个婴孩,眼睛迷茫地看着他身边的人。

人质们被聚拢过来,他们瑟缩着身子经过那具正在抽搐的躯体,一个个低着头,耷拉着肩膀。失去自由使他们的身子似乎也萎缩了。

她看到了吉平。他跟在人群的后面,四下张望,似乎想和前面的人打听什么,但立即招来枪托和木棍的打击。开始他还竭力反抗,当他明白他的反抗可能招来更多的毒打时,他不得不蹲在地上,双手紧抱脑袋,使这最重要的器官免受暴力的伤害。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开始给他们训话,可他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军官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不时挥动着手势,大意是谁懂他的话。人质们都四下里看,这才意识到翻译和经理回总部了,这里根本没有会说阿拉伯语的。大家为这个结果沮丧至极,他们现在还无法弄明白这群人到底是什么人,政府军?反政府军?阿拉伯骑兵?还是宗教武装?似乎都有可能。就在大家异常沮丧之时,宋春风走出来,她熟练地说了几句什么。军官立即眉开眼笑,像个孩子似的拍着手,还举起了大拇指。

接下来开始对人质进行讯问,每个人的姓名、宗教信仰、来这儿的目的等,每个人都认真回答,生怕回答错一个问题而惹来杀身之祸。

军官对自己的收获很满意,他和宋春风说了一会儿话。宋春风对大家说,以后要走很长的路,路上可能遇到阿拉伯骑兵、政府军,甚至部落武装,他们都是杀人恶魔。但只要大家听从指挥,就不会有生命危险。然后宋春风又说了军官的几条要求,如不准说话,跟上队伍,不能逃跑等。他们相互观望着,原来的心存侥幸早已化作泡影,在士兵们大枪的威吓下,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人质。

在对工地所有值钱和有用的东西劫掠一空后,人质们按照军官的要求,编成两行,女的和老人排在队伍的中间,食物和饮水由健壮的人质背负,在三十多个士兵押送下,开始了他们人生的又一次艰难历程。

二 不堪回首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一直向前赶路,彼此之间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荒凉的沙漠阻滞着人质的步伐,他们走得磕磕绊绊,不时有人摔到。头顶,热辣辣的太陽几乎要把人烤焦。为了减少身体水分的蒸发,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减缓行军的速度,队伍行进得就像蜗牛。一只硕大的蜥蜴看着这支奇怪的队伍,跟着爬起来,很快就爬到队伍的前面,等了好一阵儿,才看见人们挪动着脚步跟上来。渐渐地,它对这种游戏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地走了。

好的是,士兵们对行军的速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事实上,他们也被炎热和劳累折磨得困顿不堪,几乎看都懒得看这些人质一眼。一路上,人质们吃不到更多的东西,水也只能在经过小水凼时用手舀起来,喝到几口算几口。但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难得发现的一个小水凼可能已经被动物们喝光,周边布满动物的脚印,或者只剩下混浊的一汪水,但这已经是少见的甘露,人质们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当作了容器,纷纷从水凼里舀水,然后澄清,性子急的,就直接喝下去,嘴角留着黄黄的泥浆,如同小孩子拉下的粪便。人质们这样做的时候,士兵们只是漠然地看着,也不阻止他们的行动。偶尔会有一个士兵走过来,在边上的湿地上挖一阵儿,不大一会儿,就挖出一条怪模怪样的鱼来,用泥水洗了,准备做晚餐用。

他们的三餐就是一块高粱饼,一块甘薯,还有一点儿水。人质因饥饿和劳累而变得虚弱,等他们实在筋疲力尽,即便用枪管戳也戳不动的时候,士兵们才给他们两片烤肉和一小杯奶粥。待他们恢复神志,就得继续赶路。几个当地人每隔一阵就朝着士兵喊叫,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他们想抓的那类人,完全是无辜的。还有的低声咒骂。另一些人则哭哭啼啼地哀求把他们放了,让他们回家。

天突然地暗了,是那种昏黄的暗。军官看了看远方,要队伍找一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人质们知道沙尘暴要来了。过去,每当沙尘暴要来,他们就会诅咒这里的鬼天气,但现在,沙尘暴成了他们休息的最好借口。

队伍找到一个谷地,幸运的是那里还有几座废弃的茅草房。军官的临时指挥所就设在茅草房里。在士兵的督促下,人质们也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所,他们跟动物一样紧紧挤在一起,准备依靠集体的力量来迎接他们的另一场灾难。

宋春风看着这支队伍,一个个衣衫褴褛,垂头丧气。她一边清点着人数,一边说:“沙尘暴来时大家一定要把头低下,捂好口鼻,不要乱走动。”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大家一定能走出去!”

所有的人质都看着她,他们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充满了怀疑,尤其是她的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让他们惊奇,甚至有些不安。他们想问句什么,可看了看身后的士兵,还是把嘴巴闭上了。

她打了个手势,接着说:“真的沒事,大使馆已经在跟武装分子们谈判,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大家一定要听我的话,我会把大家带出去的!”

人质们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但现在除了依靠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外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别的指望。

“记住一条,有事要跟我说,要互相照顾,心要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张,要一起行动,记住了吗?”

这次人质们点点头。

到了集体大小便的时间,几个人质被士兵押着去解决拉撒问题。在这里,自由排泄对他们来说也成为一件奢侈的事。宋春风蹲一下就起来了,极度的炎热和干渴早已挤干了她身上的水分。还有几个人质有尿意却怎么也尿不出来,就那样地蹲着。士兵们有些不耐烦,哇啦哇啦地叫着,警告人质们少给他们添麻烦。

“他们会带我们到哪里,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吉平终于合上书,坐在宋春风身边。他说话的声音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那是由于紧张或者是愤怒牙齿咬合不紧而产生的。

宋春风说:“他们不会杀我们的,他们抓我们不过是为了钱,图巴私下告诉我的。”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反政府武装,还是地方势力?还是那些宗教势力?我见过那些人,他们的腿上和胸部都画着白色条纹,脸部画成全白,就像带条纹的斑马。”

“我也不知道。”宋春风摇头。

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可他们的说话已召来看守的严重不满。哨兵挥舞着枪支,甚至做出向他们瞄准的姿势。

沙尘暴在蓄满了力量后终于来了,人质们像鸵鸟一样把头拱在沙堆里,手脚并用,抓住身边的一切东西,避免被狂风吹跑。这场风暴持续了两天。风停后,人质们把身子从沙堆里拔出来,却有意外的发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散落着一只瞪羚和几只热带鸟的尸体,它们一定是被小旋风卷到空中摔死的。

在军官的同意下,人质们总算喝到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但肉汤带来的喜悦还没好好品尝,就被一阵急促的枪声打断。人质们惊慌地回头看,几个大兵挥舞着手中的枪跑过来,对人质们做着手势。宋春风大喊着要大家趴在地上,什么话也不要说。然后又是一阵枪声和脚步杂沓的声音。很快,骚动平静了,士兵们要大家站起来。一个士兵挥舞着手,对人质们说些什么。原来是那几个当地人想趁着沙尘暴逃跑,被打死了。他说着指向前面,那里,几个士兵正用脚踢几具尸体,似乎是在验证死亡的真假。头顶,最先得到讯息的蛇鹫早早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享用这顿丰盛的晚餐。几只鬣狗也不甘落后,在周边跑来跑去,发出急促的叫声,似乎是催促人群快点离开,不要影响它们的大餐。

有人走过去看那几个已成死尸的当地人。他们硬挺挺地趴在沙地上,四肢伸开,仿佛一个个家禽。还有一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子弹从他的前胸穿过,也许是他在听到士兵警告的一瞬间扭回头,还没能决定应该停下还是继续奔逃时,子弹已经打着旋击中他的胸膛。大家闻着空气中散发出的血腥味,仿佛一群小狗尽可能把身子偎在一起,抵御死亡带来的极度恐惧。军官开始现身说法,要宋春风告诉大家,如果谁敢逃跑,就跟他们的下场一样。军官说着不断挥舞着手中的枪,仿佛那话不是从他嘴巴里说出来,而是从枪管里冒出来的,这样才更有说服力。

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从这件事上,大家知道一个真理,要想活着,只有跟着走下去,不停顿地走下去。

半个月前,经过近十年的颠簸,宋春风终于找到这个叫卡拉旺的工地。她看到了吉平,他戴着安全帽,正指着图纸跟一个工人说着什么。他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地瘦弱,脸更黑了,他的声音和他的身子几乎如出一辙,也是轻声细语。她有些激动,甚至想扑过去,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然后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她的辛苦,她的寻找,她的无奈。想到这些年的经历,她先把自己给弄哭了,抽抽搭搭的,像个神经病。

但事实与想象总是存在很大的差距,想象中的那一幕最终没有出现。那个脑壳不清的工头儿终于从他身边走开,他像大多数的工人一样抬起头,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哭哭啼啼神经似乎有些不太正常的女子,一脸的疑惑。

她知道她的变化很大,不再年轻的容颜,一件简单的行囊,满身的灰尘,和乡下那些讨生活的女子没什么两样。没有想象中的拥抱,也没有痛哭流涕的倾诉。当他确认了眼前这个被时光和非洲的阳光打磨得略有些沧桑的女子时,只是往前迈了一小步,用仍然有些怀疑的口吻说,宋春风,是你吗?

在一阵略显尴尬的对视和百般的审视后他终于接受了她的存在。在工友们质疑的目光中,他介绍说是他的一个老乡,以前在利比亚那边做,因为局势不稳,又暂时不想回家,就转到这边来。但对如何安置这个老乡,却费了不少周折。他跟经理说了很多好话,经理才同意她先干着。好在,这个工地上已经有两个女子,她的留下不至于显得太突兀。

开局似乎已经注定了结束。开始的几天,宋春风还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他的冷漠使她倾诉的欲望丧失殆尽,她感到异常地委屈和伤心。

她甚至像一个讨生活的女子一样接受了他的安排。她在工地上的任务是拉钢筋。这些工作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比起她这些年所受的磨难,几乎是不值一提。

工地上的钢筋工就是三个女工,于小北、郁秀和她。她们每天拉出的钢筋要供应工地的使用,工作量很大,她穿着工作服,和另外两个女工一天到晚不停止地干活,繁重的劳动多少驱散了内心的郁闷。

他也来她们的工作地看她,她想这是基于一个“老乡”的关心。他看着她干活,偶尔也搭把手,随便和她说一些话,问起她的过去、现在。显然他对她后来的一切茫然无知,她也就随着他的话应付着,同时扳着指头算着什么时间该离开。

难得的一个星期天,他们到附近的镇上去采购食品。说是附近,也要坐两个小时的车。车是公司的采购车,后勤看来也是归他管的。车子在崎岖的泥土路上颠簸,秋风吹拂着万里的枯黄。擦身而过的灌木丛飘来一股清新的香味,未名的野花点缀其中,星星一样地闪烁。可他们却无心欣赏这美景,黯淡的前途使所有的美景都失去了颜色。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集镇,圆顶的茅屋和棚舍构成了它大致的框架。经过岁月的腐蚀,茅草已经腐朽,藤条和木棍露在外面。灰色的苔藓在屋顶上生长,它们沿着屋脊往下,直到和野草融合在一起,成了这里真正的统治者。男人们蹲在墙根晒太阳,妇女们在清理采回来的蘑菇和浆果,有的在劈啪作响的火堆上炖煮蛴螬和毛虫。小巷的尽头停着一辆破烂的水车,几个妇女和孩子头上顶着几十斤重的水桶,艰难但灵活地在坑洼不平的小巷中穿梭。在茅屋和棚舍之间点缀着几个小商店和几个零散的摊位,卖些生菜、西瓜和花生之类的商品,品种少得可怜。街边,有一座简陋的教堂,几个人匆匆走过,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一脸虔诚地去向真主忏悔自己的罪恶。

他们先去采购物品,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由于物资匮乏,价格奇高,可选择的余地有限,他们不得不跟商贩讨价还价。这给他们的采购带来很大困难。为了不引起商家的怀疑,需要一次性采购数量较多的物品时,他们不得不轮流去买(因为这里买同样的东西你买得多他可能就不卖给你)。至于其他的物品,由于这里的买卖不按重量计价,西瓜论个,生菜论棵,花生、芝麻和豆类按桶论价,这多少给他们的采购减轻点儿麻烦。

采购完毕,他们去了一家卖衣服的商店,他提议给她买身衣服。他说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没有说话,只是鼻子微微有些酸。在商店里,他让她挑。她最终选了一身当地女子穿的袍子,并当场套在身上,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看着,笑了,这是她来的十多天里第一次看见他笑。出来后,他们进了一家书店,他买了一本书。她凑过去看,是一本名叫《非洲攻略》的书,拿过来翻翻,主要是介绍非洲的风土人情和到非洲发展的注意事项和项目推荐等。他说他以前买过这本书,可后来弄丢了,这是一本很不错的书,是一个在非洲打拼多年的成功商人写的。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有了光芒,他说他要在这里挣钱,挣到足够的钱就回家。

然后他们在路边的一个摊位上喝咖啡。摊位设在一棵腰果树下,圆桌上面是一个很大的咖啡壶,几个很大的杯子并排摆着。近旁是一个烤肉摊,七八个年轻人围桌而坐,就着可乐、啤酒,尽情享用一大盘烤羊肉。后面是一长排桌案,上面放着被加工成黄色的油炸白蚁和毛虫。身边的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将马路上裸露的沙土卷起,滚滚黄沙裹着浓浓的汽车尾气,向马路旁的摊点弥散开来。

他们随便说着。從他的话里,她知道他这些年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出来后也是提心吊胆,为了不暴露行踪,他甚至切断了和家里的一切联系,异地的漂泊和对家的思念使他痛苦不堪。工地上的人每两年都会探家一次,唯独他几年里一次都不回,也没有家里的电话和书信。为避免同事的怀疑,他不得不两年换一个工地,就像流落在异地的孤魂野鬼。早知道那家伙没死,我就不用受这么大的罪了。他说着就笑起来,现在好了,我准备再干几年,我要挣到一百万,就可以回家了。

仿佛是交换,她也跟他说了这些年的遭遇,包括那个男人。这些年的寻找,在非洲的颠沛流离,但隐去了发家的一节。她平静地说着,就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说到最后,他轻轻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干燥,但充满温暖,她的心一时有些疼。

他们也对多年前的那段幸福生活做了简单回顾,但在说到前景时,都显得小心翼翼,目光闪烁,仿佛那是一个地雷阵。他们相互看着,眼神里都是刺探、怀疑,缺乏足够的信任。但他抓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那种温暖从他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她甚至想,有这一握,这些年的寻找也值了。

三 为了什么

早晨响起了枪声,又刮起了沙尘暴,到处都是飞沙走石,一队骑兵幽灵一样从沙堆后面冲了出来,席卷了前面的小村庄,也截断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士兵们并不想介入到这场冲突中。军官告诉人质们,这些都是政府支持的“阿拉伯骑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监狱里的囚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专门在傍晚天还没有黑的时候袭击平民百姓的村庄,屠杀思想激进的青年男子、强奸妇女并抢走一切他们可以拿得动的物品。路上我们要尽量避开他们。人质们茫然地听着,不知道和自己究竟有没有关系。

为了避开阿拉伯骑兵,他们进入一片灌木丛等待。但场景显示,这里不久前就是一个战场,地上散乱着几具尸体,尸体已经残缺不全,脸上和腿上的肉被蛇鹫啄食殆尽,眼珠也被啄出,露出两个深深的黑洞,神秘莫测地看着这些后来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进了村子,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苍蝇嗡嗡飞着。几头幸存下来的牲畜用它们一贯木呆的眼神看着又一批入侵者。几幢茅屋被烧毁了,仍有浓烟从房子上冒出来。

在村边的空地上,堆放着几具尸体。一个村民告诉他们,地下躺着的是一家三口,爷爷、父亲和孩子,都被阿拉伯骑兵打死了。

人质们看着面前的三具尸体,想对他们的悲惨遭遇表达一点儿同情,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只好硬生生把同情收回来。但他们在士兵的许可下,还是帮助村民们埋掉尸体。

休息时,宋春风被一个怒气冲冲的士兵叫到另一个院子。军官见到她,指着躺在地上的一个人,大叫起来。宋春风看着那个叫毛头的人质,已知道了大概。军官哇啦一阵,大意是,如果再发现人质企图逃跑,将立即击毙。

宋春风扶着这个叫毛头的人质往回走。毛头一个劲地哭着:“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宋春风安慰说:“快了,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毛头说:“他们会杀了我们,就像那些人一样被杀掉!”

宋春风说:“不会的,他们只是要钱,给了钱他们就会放了我们。”

“他们会的,一定会杀了我们,”毛头嘶哑着嗓子说,他的眼神呆滞,两条胳膊神经质地挥舞着,“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也一定会杀了我们的。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说着甩开宋春风的手就走。

宋春风去拉,可被他摔到一边。吉平和张总他们过来帮忙,几个人才把毛头按住。可他又踢又咬,大家知道毛头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了。他们不得不找了一条绳子,把他拴住。被绑住的毛头又哭又叫,士兵们几次把他推出来,枪口瞄准了他,可都被宋春风挡开了。她把一块布塞进毛头的嘴里,这样,毛头总算安静下来。

晚上,就在充满尸臭的村子里休息。人质们在吃完一大盆番茄酱、土豆块和少许加了肉末的汤,并舔净盘子里的最后一滴油脂后,被关进一个没顶棚的破屋子里,里面只有几张破烂床垫,一个装屎尿的瓶子。他们把身子蜷缩起来,随意散放在地上,对士兵的训斥充耳不闻,极度的劳累对身体所造成的苦痛似乎已远远超过死亡本身。

小北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拿出一面小红旗。一路上,小北迷上了做小红旗,原料就是她身上的那件褴褛的红衬衫。她的外衣严格来说已经不能再算作一件衣服,被灌木撕扯成条状。她把布撕下来,用在路上捡到的一把小刀片当裁剪工具,机械地在布上划来划去。她的大多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手工制作上,这种痴迷多少减轻了她对现实处境的恐惧。

宋春风拿过她的小红旗看,只有小孩的手掌那么大,五角星是用一种白色的岩石画上去的,形状和大小都非常合适。

小北说:“以前我打工所在的那家工厂专门制作国旗,有很多种,大的,小的,中国的,外国的。所有的国旗中,我最喜欢中国国旗,红色打底,上面点缀着五颗星星,真的漂亮极了。小的我们就贴在胸口上当饰品,看上去真漂亮。”

“我喜欢这个工作,喜欢一块布在自己手下变成自己喜欢的形状,可是……”她顿了一下,说,“可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亲切!”她说着,趴在胳膊上,轻声哭起来。

宋春风说:“我知道。”

小北说:“我想回家!”

宋春风说:“我知道。”

小北说:“我想过去的生活!”

宋春风说:“我知道,我们能回去的。”她说着,紧紧搂着她,直到她安静下来。

“我真怀念那些生活,虽然有些累,可姐妹们在一起,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多热闹,最起码不用为安全担心,也不用受这些罪。”

“没事的,我们会安全的。”

“可我还是有些害怕,我长这么大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在家里,我爹妈都没弹过我一个指头。我真的很害怕!”小北拉住宋春风的手。

“我知道,不要想那些,开始睡觉吧。”

“我睡不着。”

“想些好的事,譬如,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就能见到你的爹妈了。”

“可我见不到。”

“我知道。”

“我真的想我的家人。”

“听我说,”她拉住小北的手,“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想些好事。就像现在,你就想象躺在一张床上,一张温暖的床,然后闭上眼睛,对,就是这样。”

听着她的话,小北说:“我没事了,你该去看看他。”说着往一边歪了歪头,又悄声说了一句,“你来是为了他嗎?你们相恋多长时间了?”

“十多年了,”宋春风也悄声说,想了想,又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小北犹豫了一下,说:“人挺好的,就是有些孤僻。一闲下来就看书,很少听见他说话,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她说着笑起来。

“可不是。”宋春风说着伸了伸舌头。

小北也笑了,这么多天来,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宋春风走到吉平身边,虽然天已暗得看不清一个字,可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本书。她帮他把书合上,说:“他们竟然没有把你的书收走。”

“我跟他们说是一本关于伊斯兰教的书,他们就相信了。”

“还是多积蓄点儿体力,走出去再说。”

“我们会走出去吗?”他说。

“会的。”宋春风说,“比这更艰难的事我也遇到过。”

“那都是些什么事?”他抬起头,探究地看着她。

“以后我会告诉你。”

他说:“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坚强。”

她笑了下,心里想,比起这些年经过的日子,过去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可她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有时,这个念头也会跳出来,执拗地盘踞在宋春风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为什么呢?因为愧疚,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似乎是,也似乎都不是,她该愧疚吗?小北说,你是为这个男人来的。那时她来不到一个星期,和小北郁秀住在一个工棚里。这个精明的丫头已经猜出了她的心事。她当然不承认,但她眉眼的闪烁已经泄露了她的心事。

真是让人留恋哪,她想起那段日子,他们刚毕业,在别的毕业生还在为找工作而愁眉苦脸的时候,他们已经告别了学校,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钱,但日子却过得很快活。在他们的意识里,金钱不是生活的全部,爱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他们无法明白那些同学为什么那样愁眉苦脸,急吼吼地要把自己卖出去。他们不着急,他们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们要给自己预留一点儿供自己享受的时间。他们租了一间地下室,一间只有十多个平方的地下室。开始的一段,他们就腻在屋子里,吃罢了睡,睡罢了吃,一张硬板床几乎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无休止地折腾,可怜的硬板床几乎散了架。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些乐趣,似乎要把过去受的苦全部补回来。偶尔他们会走出来,外面的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他们手牵着手,兜里只装了二十多元钱,那是他们中午的饭钱,那又怎么样?他们照样在商场里逛,在那些奢侈品商店里逛。这时候,他总是装出一副很有钱的样子,指指那,又指指这,挥斥方遒的样子。她就迎合他的表演,她看中了一个LV包,他假模假式地看了看,很轻蔑的样子,看着柜员说,我早已给你选好了一个,真正意大利牌子,我们这就去。说完,就拉着她的手,在售货员怀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她并不奢望他把那些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弄来的东西送给她,她要的只是他的一个表态,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表态。

现在,她看着这个男人,十年的时光,她掰着手指查,的确是十年了,十年里,发生了多少事,那些曾经的生活,那些只属于年轻人的癫狂的生活,还有他的那些承诺,他还记得吗?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要他兑现以前的承诺吗?她使劲摇了摇头。

四 艰难行进

第六天,人质们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集体抗议。

这天中午,队伍像往常一样选择在中午休息。小北申请小解,负责看管的大胡子士兵有些不耐烦,但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同意小北的请求。

沙漠重新安静下来。几只盔头珠鸡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做巢。它们对突然到来的人群表示很大的不满,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甚至做出准备攻击的姿态。

宋春风正自看着,灌木丛里突然传来几声尖叫。宋春风急忙跑过去,看见大胡子士兵正使劲把小北往怀里搂。

“走开,拿走你的臭手!”她朝大胡子脸上扇了两个耳光。

大胡子似乎被她的举动给镇住了,摸着被打疼的脸,但似乎仍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和宋春风对峙着。

他们的争吵和厮打惊动了所有人。图巴跑过来,很快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朝大胡子踹了几脚,大胡子才放了手。

小北仍在哭泣,她的身子不住抖动,惊恐得就像一只小鹿。宋春风紧紧搂着她,直到她安静下来。

士兵的行为遭到宋春风和人质们的强烈抗议。人质们拒绝行进,他们表现出少有的勇敢,即使士兵的枪指在头上也不为所动。军官不得不找宋春风谈判,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并给人质们一定的食物和休息权,人质们才同意继续行进。

队伍继续沿着沙漠的边缘前进。他们被蒸腾的热气包裹着,就像陷入一个巨大的包裹中,憋得让人难受。他们走得跌跌撞撞,在他们黯淡的意识里,如果他们不死,就会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在小村子里补给的一点儿水和食物很快就没有了。路途中经过两个小村子,但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房屋都被烧毁了,只剩下些残垣断壁,连一点儿食物和水都找不到。人质们渴得说不出一句话,偶尔发现地上的一片树叶,忙捡起来放在嘴里咀嚼,希望得到一点儿残存的水分。可树叶已经完全干瘪,不仅没有水分,因为苦涩,更觉得干渴得嗓子里仿佛要冒出火来。她看见吉平去摘一片仙人掌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制止,已吃进了嘴里,接下来,他总是捂着肚子,一副难受得要死的样子。

士兵们按照灌木丛上做下的标记确定前进的方向,可很多时候,这些标记也是混乱的。他们走了很久,才發现走错了方向,不得不回到出发点,寻找新的标记。没有标记的时候,士兵们就朝天鸣枪,渴望从同伴那里得到回应。可他们等来的往往是阿拉伯骑兵密集的马队和枪声,他们从沙丘或者灌木丛后面冲出来,所有活动的物体都是他们射击的目标。队伍急忙隐蔽在灌木丛里,直到马队消失并确认没有危险时,才探出身子,重整队伍,继续前进。

日子越来越难过,连士兵们的饮食都出现严重问题。士兵们带的食物本来够他们到达一个新营地,但由于走错了路,他们退回到原地,耽误了三天时间。人质们的遭遇更惨,原来每天定量供给的玉米饼也没有了。人质们不得不自力更生,他们开始边走边挖野菜,摘灌木丛中的野果。宋春风告诉大家选择的标准是,选择鸟儿啄过的野果和猴子吃的果实,这样他们总算没有吃到有毒的果实。

两天后,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到达一个小村子,进行短暂的休息和补充给养。这个村子像是他们的一个据点,村子里停满了各式老旧坦克、装甲车和炮架,三五成群衣冠不整的军人拎着各式长短武器,像街头流氓一样四处闲逛。一个士兵扛着火箭筒向一棵树瞄准,几只猴子在树上跳来跳去,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过,树冠被掀飞,猴子掉落在地上,有的死了,活着的被剧烈的爆炸震得晕头转向,摇晃着向人群这边走来。

村子的入口处,是一排破烂不堪的摊床,其中一个大概是卖饮料的摊子,画着可口可乐标志。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守着一个小摊,脚下放着一个小书包。摊上放着短剑、头饰和其他一些说不上来名字的奇形怪状的手工艺品。小女孩用渴望的目光看着从面前经过的这群人,她的两个手指已经变形,手背溃烂,流着脓水,伤口处沾着数只苍蝇。

两天后,士兵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头毛驴,让体弱多病的人质骑。对这突然的礼遇人质们开始无所适从。在连问几遍后,证实了士兵们的善意。经过商量,决定由身体最虚弱的张总和两个女孩来享受这种待遇。

队伍继续前行,无边的沙地和稀疏的灌木丛伸向远方。空气在地面掀起热浪,唾沫落在沙地上,仿佛上了煎锅一样咝咝作响,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人质们只是凭着意识和本能机械地往前走,走得磕磕绊绊,摔倒了就不想再起来。

享受特殊待遇的“骑手们”也好不到哪去,那些驴大都光着脊梁,奢侈一点儿的在上面铺一条破布,对于没有一点儿骑行经验又身子虚弱的女孩子们来说,简直成了摔跤比赛,不时地从驴身上掉下来,再艰难爬上去,如此往复多次“骑手们”才多少掌握一点儿骑驴要领。

翻过一个沙丘,人质们看见一个黑人骑着自行车往这边走,车上驮着一箱水。可怜的卖水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这群衣衫褴褛的人包围起来,连一点儿缝隙都不留,比当初他们被武装分子包围得还要严密。他们舔着干渴的起了皮的嘴唇,麻木的喉咙再次活跃起来,拼命撕扯身体所有的神经,他们伸出的不是手,而是嘴巴,等待着甘甜乳露的滋润。

每个人质都得到一杯水,他们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的那一份喝完,然后盯着水箱看,当意识到水箱里已经没有水时,就盯着别人还没喝完的杯子看,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令人讨厌的声响。但别人真的把只剩下很少的水杯递过来时,他们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军官过来告诉人质,再走十多公里就到一个营地,他们可以在那里休整一天。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他们的生活,她说不上来。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待了半年后,他们手头的钱已经用尽,连买一包方便面的钱都没有了,向家里要钱的路早已被堵死。他的家也在农村,比她的家好不了多少。生活重新显露了它阴冷的面目,物质的贫困重新把他们打回原形。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发现自己仍然是那个走在山路上的一无所有的小女孩。

他开始频繁地跑人才市场,每次回来都带着成沓的报纸,看里面的招聘广告。但他的努力更多的是徒劳,这个国家人口已经太多,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学生太多,到处都是拥挤不堪。他的信心随着一次次的失望而丧失,他学的是中文,理想的职业是当一个编辑,差一点儿可当个记者,可他的要求一再降低,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纳他。他变得沉默寡言,身体也萎缩得厉害,直到有天晚上,她发现他的身体蜷缩得就像一个圆球,已经无法打开。

她的遭遇比他好不了多少,她学的是阿拉伯语,这个生僻的专业让她吃尽苦头。在一次次的碰壁后,她终于寻到一个外贸公司的岗位,但在这个岗位上,她干了不到一个月,不是她好高骛远,而是那个猪头一样的经理总是对她动手动脚。终于有一天,他已不满足于简单触摸所带来的快感,他想把工作深入下去。可他的行为遭到坚决的抵抗。经理也是昏了头,把这种抵抗当作女性的矜持,他动作的幅度大起来。她已忍无可忍,抓起办公桌上的烟灰缸就砸下去。

她重新加入找工作的大军,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无休止的奔波使她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她这才发现,以前所谓的幸福是多么的虚幻,多么的不值一提,也才知道,以前自己所经历的才是生活的本质。这种想法使她万念俱灰,对未来生活的恐惧正在泯灭她对生活的激情。

建筑在缺乏物质支撑上的幸福开始崩溃,小小的地下室已很难同时看到两人的身影,即使偶尔碰到,也都是垂头丧气。那能够给他们带来快感的身体的碰撞也因对未来生活的无法把握而变得缺乏生气。尤其是他,他总是心不在焉,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虚幻而茫然,动作也机械得如同打夯,偶尔身体会紧缩起来,但那不是快感来临时的反应,而是突至而来的一个问题占据了他的身心,这些超出他能力范围的问题总会无限膨胀,如同从瓶子里跑出的魔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时准备一口把他吞掉。

她很伤心,看着他愈发消瘦的面容和无助的目光时,她感觉这个重担又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得不从冬眠的洞穴里爬出来,重新接受严酷生活的洗礼。幸好她有过这些经历,仿佛一件破旧的棉袄,她只需从记忆里把它们翻出来,拍打拍打接下来还能穿。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弱者,生活的磨砺已经在她的身上生成一层抵御外界伤害的坚硬的角质,前一段,她不过是把它们暂且收起来,现在,她意识到,又到了重新起用它们的时候了。

她把自己重新武装起来,就像一个角斗士,重新奔赴战场。但她知道,这个战场和原来的战场不同,不是吃苦受累就可以应付得了的,这里暗藏着很多令人厌恶的螨虫,时不時会从黑暗中爬出来,咬你一口。有时,它们甚至会像蚂蝗一样紧紧吸附在你身上,拽也拽不掉,甩也甩不开。

在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后,她终于放弃了阻止男人对她身体的探索。她知道她已经无法逾越这个坎,这个对她身子感兴趣的男人是一个政府官员,她在推销公司的产品时,官员希望连同她自己一并购买。在经过多方考证确认他能够给自己带来足够的金钱后,她答应一个月陪他几天,但条件是双方都不能干涉对方的生活。这似乎是一个双赢的选择,官员权衡良久终于答应了。就像是在市场上做买卖,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他们各自签下自己的卖身契。

新的生活开始了,这种生活既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肮脏,也不是那样的光明,它不过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对于她来说,这里面还包含了其他内容,譬如,她只是为了挣点儿钱,有了这些钱她就可以养活他,就可以使他重新快乐起来。钱是男人的脊梁,她要他重新站起来,她要重新过他们原来的生活。有了这些伟大的目标,她开始原谅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一部悲壮的史诗。

生活重新归于平静,她每天按时上下班,生活准时得就像例假。那几天到来时,她就跟他说她要出差。这时,他就会扭过头,深深看她一眼,也不说话。他的样子使她很忐忑,他知道了?似乎不太可能,历经苦难形成的自我保护本能使她把安保工作做到了极致,她拒绝官员的接送,电话,短信,一起上街,从没有人对她的行为产生过怀疑。最终她得出结论,他不可能知道,不然,他不会那么平心静气坐在电脑旁没完没了地玩游戏。

一切似乎都遵从自己的安排,他不再那么勤奋地奔市场,空手回来时也不再那样垂头丧气。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每月四五千元,不多,也不少。当然,这不是她应得的全部,只是很少一部分,她把其他的存起来,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找一个合适的方法,把它“洗”干净,那时他对什么都不会怀疑。她一直深爱着这个男人,她不想让他心里有阴影,如果这段日子能熬下去,若干年后,她会把这段经历当作一场噩梦,永远埋在心底。

五 毛头死了

毛头还是死了。

和阿拉伯骑兵的遭遇战发生在一天黄昏。饥渴难忍的队伍终于走出荒漠,前面的一片矮树丛使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断定那下面一定有水源,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枪,率先向下冲去,正好与一群从灌木丛里走出的阿拉伯骑兵迎面遭遇。

两支队伍经过短暂的对视,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开火。他们都把身体藏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砰砰地放枪,子弹大多打在灌木丛里,或者天上,倒霉的是那些鸟儿,飞着飞着突然就中枪了,一头栽下来,落在两军的阵地前,算作他们共同的战果。

但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火箭弹和肩抗导弹的尖啸声和爆炸声开始使这里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场。每一次爆炸都把灌木丛染红,并投下长长的阴影,然后又渐渐暗下来。士兵们开始考虑撤退,在越来越多的阿拉伯骑兵面前他们已经没有胜算。更要紧的是,他们现在的任务是把这些人质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就可以换来大把的美钞,这些美钞就可以换成导弹,那时他们就可以和阿拉伯骑兵决一死战。

混乱的士兵和人质们开始撤退,人质们就像是一群羊,被圈拢着往前跑。战场的混乱和噪声已经使士兵的嘴巴失去了功能,取代的是他们手里的枪,人质们稍稍偏离一点儿方向,子弹就会打在他们的身边,溅起一片尘土。有时,这些子弹所表示的信息过于混乱,人质们不知道是该前进,还是后退,就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四周,直到士兵重新给出了方向,才继续向前跑。

一直疯疯癫癫的毛头突然安静下来,跑在人质们的前面,显得少有的机警。但他的奔跑很快就超出士兵的控制范围,士兵开始向他身边打枪,算作警告。毛头回头看一眼,发疯似的向前跑去。士兵们叫着,更密集的子弹射过去。毛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匍匐在地上。宋春风跑过去,抱起毛头的头,毛头的嘴巴半张着,一只胳膊直直地伸向前方。

终于摆脱了阿拉伯骑兵,队伍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进行短暂的休整。在决定如何安置毛头的尸体时宋春风和军官发生了争执。宋春风坚持要把毛头的尸体埋下,并且做上标识,以便将来好把毛头的尸骨运回国去。而按照军官的意思,就是把尸体弃之不理,任由野兽和蛇鹫吃了去。

在谈判无果后,人质们再次选择了抗议,士兵催促大家赶路时,没有一个人质起身。士兵们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直响,枪口顶在人质们的脑门上,可大家一动不动。在所有人质的坚持下,军官妥协了。他们轮流作业,挖了一个坑,把毛头的尸体放进去,并在上面做了标志。然后人质们轮流在坟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赶路。

天上铅云密布,一片片淡蓝色的雾气从阵地那边飘过来,纯洁精细得犹如粉末,在鲜亮的灌木枝叶周围丝丝缠绕。一只巨翅夜鹰在灌木丛中抖动翅膀,发出低沉可怕的声音。

晚上,在获取军官的同意后,人质们生起一堆火,抵挡晚上的严寒。人质们像烤玉米饼似的不时翻动着身子,使两侧的身体都能保持一定热度。里面的人烤热了,翻下身,把位置腾开,给后面的人,如此反复,一晚上都能听到人体翻动时的微弱响声。

毛头的死使大家的情绪灰暗到极点。郁秀一直哭个不停。小北捏着她的小红旗茫然地看着天空,说:“我们真能回去吗?”想了想又说,“如果能回去,我就好好地跟他过日子。”

宋春风看着她,鼓励她说下去。

“我有一个男朋友,他总是黏着我,可我不知道爱不爱他。”

“我们在一个厂里,他是我的师傅,”她继续说,“他是个设计师,设计各类旗帜。他教我制作各种旗帜。他制作的国旗很漂亮,尤其是那些小红旗,就是那些下脚料的一小块红布,在他手里,三转两转一面小红旗就出来了,尺寸一点儿不差,五角星点缀在上面,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那时,我们就把小红旗贴在胸口,当作饰品,厂里的很多人学我们。后来厂里就把这当作厂子的标志,我们走到哪儿,人们都知道,我们是志迪公司的。

“我们在一起很能说得来,我跟他说我小时候的事。我上小学时,学校里就有一面国旗,校长让我当升旗手。每星期一早上,我都会早早来到学校,从校长那里取出国旗,在同学们专注的目光中,把国旗升起。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喜欢上国旗了。妈妈教我剪纸,我剪的最多的是红旗图案。出来打工,我一眼就选中了这个厂子。”

“那不是很不错吗?”宋春风说。

“可他是个残疾,一条腿坏掉了。我一直很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让自己静下心,就跟着朋友来到这里,没想到却遇到这样的事。”

“那现在呢?”

她把一面做好的小红旗用荆棘针别在宋春风胸上:“我想过去的生活,还有他。如果我能回去,我一定会跟他把日子过下去。”

宋春风拉住小北的手:“其实也不是想象的那样糟糕,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获救的,你一定能回到他身边的。”

“可毛头被他们打死了,他们也会打死我们的。”小北说,她的手有些哆嗦。

“毛头是因为逃跑才被打死的,只要我们按他们说的做就不会有事的。”

“真的是这样吗!”

宋春风点头。

那边,传来一阵咳嗽声,是吉平,她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发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不知道。”吉平说,又咳嗽起来。

“我该去向他们要点儿药,你可不能生病。”她又在他的额头上摸摸说。

“没事的,还死不了。”他说着想支起身子,可身子晃了晃,又歪下去。

她扶着他,他的脸色苍白,汗水从黏结的头发里渗出来,身子哆嗦个不停。

“我去给你要点儿药。”

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了,身后跟着图巴。图巴拿出一点儿药,还有水。她喂他吃下去,然后把图巴带过来的毯子盖在他身上,轻声说:“你可不能死,我还要你帮助我把大家带出去呢。”她抓住他的手。

“我怕我撑不下去了。”他说。

“不,你一定要撑下去,你要帮帮我,我害怕我一个人担不下来。”

他看着她:“你还是那样,勇于承担,跟过去一样。”

什么时候事情开始败露,宋春风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她曾回忆那段生活,企图从中找出哪怕一点儿蛛丝马跡,但她想得头疼,也不明白是自己哪点儿做得不够严密,让他看出了破绽。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赶往官员包住的那家酒店。她在确认没人跟踪时才进了酒店包房。官员正在房间里等她。进到屋里,她就开始脱衣服,洗澡,然后做爱。但这天,她总觉得心里不塌实,无法集中注意力,就跟一个上课注意力集中不起来的小学生一样把功课做得乱七八糟。官员的情绪倒是很高,可能是离开的时间太长,也可能是她青春的胴体给他带来的视觉上的刺激,他做得很投入,她却感到如同在受刑。

门是什么时候开的,她也没看到。她记得房间门是锁上的,开始以为是服务员进来打扫卫生,但看到那个麻秆儿一样的身躯时,她的头嗡地一下,第一个反应就是从官员的身子下面抽出身体,然后拉过毯子把赤裸的身体盖上。至于下面应该做些什么,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一点儿也想不出来。这时,她的脑子像是坏掉了,如同一张白纸,等待别人的涂画。

他在静默了五分钟后,冲上来和官员厮打。官员的身子光溜溜的,像是一条鱼,怎么也抓不住。他们在房间里追逐,倒像是一场不错的舞台秀。他们的身影终于在一个角落里遭遇了,噼里啪啦的厮打声就像年节的鞭炮声。官员毕竟上了年纪,又经过刚才的劳累,几个回合战下来,已经是气喘吁吁。他求救似的看着她,渴望她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但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什么也不会做。

她把自己裹起来,蹲在边上观战,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这些。她也曾想给这件事理个头绪,为下步做个打算,但现实告诉她目前考虑这些事还有些遥远,而且明显不合时宜。

气喘吁吁的官员想早点儿结束这场战斗,根据他的人生经验和她的反应,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他想停下来和对方谈判,用金钱的方式为这次冲突画上一个句号。但对方的思维显然和他不在一条直线上,多次的哀求并没有让对方停下手来,相反,这种哀求更刺激了对方战斗和雪耻的欲望,已经打红了眼的他看到茶几上的瓷器,抓过来照着官员的脑袋就砸下去,噗噗的仿佛敲碎鸡蛋的声音响过。官员跟个面袋似的歪歪扭扭倒下去,在墙角缩成一团,血从稀疏的头发里流下来,很快就汇成一条小河。官员的腿脚在地板上不住地扑腾,就跟被割掉脑袋的小鸡一样。

他终于安静下来,他的手里还握着那件凶器,上面粘着让人恶心的血和毛发。他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官员,又看了看蹲在床角的她,他的眼神是那样地无辜,好像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呆了一会儿,突然神经质地哭起来,声音是那样大,如同裂帛,她不得不打手势告诉他,不要引起外面的注意。但他哭得那样专注,那样投入,怎么也止不住,还一边哭一边抖,仿佛患了疟疾。她不得不走过来,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赤裸的胸脯上,用自己的身子堵住他的嘴巴。他曾试图拒绝,但他的拒绝是那样的无力,他的脸紧贴她的乳房,声音总算小下来。

他安静下来,用劲摇晃着官员的身子,渴望官员睁眼看看他,哪怕是再打一架也行,他保证打不还手。可躺在地板上的官员仿佛猜透了他的心事,就是一动不动。他再次惊叫起来,抖着声音说,他是不是死了,他一定是死了,啊哦,啊哦,他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她走过去,伸手在官员的鼻子下探了探,说,没事,他死不了。可他却跟鬼附身似的叫着,他死了,一定是死了,是我把他打死了,警察要来抓我,我可咋办?他说着不断地在屋子里转圈。在转了十圈后他仿佛找到了办法,就箭似的冲了出去,等到她追出去时,他早已没了踪影。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官员从医院出来时,头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头顶被剪掉了一片头发看上去有些怪里怪气。他们郑重地谈了一次,同意结束这种关系,主要是她,她已决定去找他,如果他能原谅她,她会跟他把以后的日子过完。如果他不肯原谅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在这件事上,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她已没资格跟他要求什么,不管她的初衷是什么,结果只能由她自己来承担,这点她一开始就很清楚。

但多方寻找都没有他的消息,他仿佛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六 不停寻找

人质们的待遇在不断改善,也许是士兵们的良心发现,更多的是人质们对生存权利的争取。宋春风告诉军官,如果想多要钱,就要让他们活着,死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得不到。士兵们不想自己马上就要到手的胜利果实化作泡影,一个人质就是一大堆美钞,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对人质们不算“过分”的要求也给予满足,人质们的饮食在一天天改善,也没有士兵再限制他们的言论自由。这一天,他们又得到了一辆牛车。车子造型奇特,两边没有挡板,倒不如说是一辆牛拉的、带了两个轮子的担架。但即使这样一个东西,也仿佛一辆宝马车,让人质们欣喜半天。

体质虚弱的几个人质被获准坐在车上,其中就有吉平,疟疾彻底把他击倒了,身子哆嗦不停,虚汗从他乱糟糟的头发间流下来,把脸冲得一道一道的,有时哆嗦起来,几个人都按不住。他们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绑在车子上,然后继续前进。

跟着这个摇摇晃晃的怪物,他们终于到达军官说的那个营地。营地设在一个小村庄,村道上,零星的摊位摆在路的两边。头顶水果篮的妇女,拿着地图叫卖的青年,拎着小桶乞讨的孩子悠闲地走在村街上。熙攘的人群中,背着大枪穿着绿军装的士兵占了一大半,几个肩上扛着大枪的孩子勾肩搭背跟在士兵的后面,他们也就十多岁,也许更小,过于肥大的军装更像是一套裙子。但他们的目光里透出的是和年纪不相称的成熟,或者说是冷酷。他们走到一个卖香烟的摊位前,可能是因为价钱,或者别的原因,他们踹翻了老人的烟摊。那个瘦弱的老人双手抱着头,忍受着小男孩施加在他身上的拳脚。

人质们获准可以在限定范围内自由走动,他们缩着身子在原地走动,显然他们内心的自由限制并没有被解除,连日来的囚禁生活几乎改变了他们的习惯,使他们更习惯于服从,或者没有自由的生活。

晚上,他们得到一顿丰盛的晚餐,每人一片面包,一张高粱薄饼,一个生拌蔬菜,一小盘油炸食品,由蚱蜢、毛虫、蠕虫、青蛙和蜗牛以及其它说不上来名字的小型爬行动物组成。他们狼吞虎咽把面包、薄饼和蔬菜吞进肚里,最后剩下那一碟富含蛋白质的油炸食物。他们看着那碟由虫类家族组成的食物,想象着它们在地上蹦跳,甚至在污秽物里蠕动的情形,内心充满了厌恶,可饥饿最终还是战胜了厌恶,强忍着胃的翻腾和呕吐的感觉,最终把这些东西扫进嘴巴,他们用力吞咽着,胆子大一點儿的开始试着用牙齿咬碎它们,这才发现这些东西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吃,甚至说非常好吃。他们抬起头,相互交流着各自的感受,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们在村子里呆了一天。他们甚至得到士兵送来的一副扑克,几个人质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扑克。小北仍在制作小红旗,她的动作近乎机械。她制作的小红旗贴在每个人质的胸口上,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使队伍多少有了点儿生气。

也许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或者改变一路上的沉闷生活,晚上,士兵们决定搞一个篝火晚会,人质们被邀请参加。当大家得到这个消息时,却是担忧多于欣喜,他们不知道这些士兵们想干什么,他们只是一群人质,人质似乎是不应该拥有这样的待遇的。但反抗似乎是不明智的,宋春风和大家说了会儿话,想着可能发生的事,以及应对的办法。可很多东西已远远超过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思考只能使人更加沮丧。

人质们贵宾似的被安排坐在中间,周围是那些近乎疯狂的士兵。空地上,生了几堆大火,除了人质,被邀请的还有村子里的居民,尤其是那些女人们,这才是邀请的重点。也没有伴奏的乐器,开始是一个破录音机放出的嘶哑的音乐,士兵们就随着这些音乐跳舞,可很快他们就感觉这些音乐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心情,把破录音机踢到一边,随手捡起地上的东西,一个破锅,一个铁皮水桶,也有人回家把脸盆拿过来,咚咚敲起来。一个士兵把枪打成音乐的节拍,人们随着枪声跳舞。

地上的灰尘被踢得有一丈高。开始是士兵们跳,稍后村民们也加入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啤酒,边喝边随着音乐扭动身子。也有士兵来邀请人质们,可人质们似乎羞于自己的身份,都低着头。只有宋春风站起来,和邀请的士兵一起跳,一直折腾到天亮。

舞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处决犯人,这个可怜的犯人是士兵从路上捡来的,原因就是他曾跟着这支队伍走了一段,被军官认定是政府或阿拉伯骑兵派来的间谍。犯人被士兵押过来时,还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结,他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对着士兵们笑。当他被绑在一棵树上时,人群安静下来。安静使犯人意识到了危险,他尖叫起来,他的尖叫在一声枪响中结束了。

人质们被押回驻地,他们的身子抖个不停,他们更愿意认为这是士兵对他们的警告。接下来的路上,他们眼前晃動的永远是犯人被打得只剩下歪在一边的半张脸和迸溅在树上的脑浆以及那只从此孤独和充满恐惧的独眼。

得到他去非洲的消息已经是五年后。这几年里,她一直在不停地寻找。这种寻找,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因为爱情,更关乎别的东西,譬如,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但有时又觉得,并不是因为这,因为对她来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人应该做的就是面对,就是承受。而他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圆满的答复,他的离开就是他的答复。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把整个事情拿出来仔细地梳理,并对将来的生活重新进行规划。梳理的结果是,她这样做并没有错,他的离开是他自己虚荣的自尊心发酵的结果。这样想,多少使自己的心情好了点儿。但在对将来进行规划时,她总绕不开他,他好像就在她的面前看着她,仿佛在对她说,怎么能没有我呢。她试图把他赶走,但他固执地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在一次次的失败后,她发现,自己真的离不开他。

房间还是那个小房间,屋子里似乎还留存着他的气息,很多次,半夜醒来,她仿佛仍看见他坐在电脑旁忙碌,在经过多次的求职失败后,他告诉她要做一个自由撰稿人。从此,他的全部时间都耗在电脑旁,整天都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偶尔他也会拿回来一张绿色的汇款单,虽然数目少得可怜,可仍让他欣喜若狂,他从小小的数字里重新看到了希望。有时,她看着他的背影,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只要他有事干就不错,只要他心情好就不错。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盯着只剩下她一个人的空荡荡的房间,不知哭了多少次。

在工作的间隙里,她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他的老家似乎指望不上,她考虑也可能是他们对她封锁了消息。她不得不寻找别的途径。直到五年后,她得知一个派往非洲利比亚的同学似乎听说过一个这样的人。她详细问这个人的情况,然后对这些信息进行综合比对,基本上确定那人就是他,她知道她下步该怎么做了。

她辞掉那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开始做上路的准备。这些年人们往国外跑的很多,很多人到非洲做劳工,出去还不算是一件很难的事。她去找了一个较小的劳务公司,因为大的劳务公司多是招男人,而且条件苛刻,审查很严。那家小公司藏在一个胡同里,仿佛是一个窥视狂,贼眉鼠眼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负责接待她的人问了她几个简单问题,包括她的家人,她去非洲的目的等,然后给了她一张表。她报了名,交了钱,然后等待着苦难的开始。

接下来就是坐汽车、飞机。下了飞机,她和十多个女孩子被送到沙漠深处的一个小村子。刚刚落地,她们就被隔离开,多年养成的自我保护意识使她预感到危险的临近。她早就听说过一些人贩子把女孩子们诱骗到国外的事。她开始提高警惕,并寻找解脱的办法。这时,连那两个有些迷糊的女子也感到了危险,开始不停地哭泣,吵着要回家。她没有像她们一样哭哭啼啼。她害怕但并不慌张,她觉得自己的一生似乎都是在危险的环境里生存,它们已经教会她如何应对这种生活。

在下一次转移时,她注意到乘坐的那辆破烂吉普车的门把手坏了,她知道机会来了。车子经过镇中心减速缓行时,她突然用尽全力,向车门扑去,她和看守一同滚落到地上,她没来得及看自己是否受伤,就对着一个正在游走的警察和人群大声喊叫。警察似乎被突然的事件弄得有些蒙,但他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壮汉时,本能还是使他掏出了枪。两个壮汉犹豫了一下坐进车子走掉了。

她被带到警察局,她断断续续地用半是中文半是阿拉伯语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几遍,警察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当她要求他们去救另外两个姐妹时,警察耸了耸肩,似乎在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她把这段经历说给他听时,他抬起一直低着的头,说:“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吃了这么大的苦!”

这是近十年来他第一次跟她说的道歉的话,她的鼻子有些酸,但她揉了下眼睛,若无其事地说:“总算都过去了,想起来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七 五星红旗

小北制作红旗的行为得到士兵的支持。人质们胸口上的小红旗引起士兵的兴趣。图巴用蹩脚的中文说,中国的五星红旗,我喜欢。图巴帮小北找来一块红布,还有剪子、彩笔等制作工具。休息的时间,他们围在小北的身边,看着她的制作。做好一面,士兵就拿过来,仿照人质们,用扣针别在胸脯上,或者粘在额头上,红艳艳的一块,看上去很耀眼。

队伍终于走出荒漠。就在他们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军官告诉他们,一直跟在后面的政府军很快就会追上来,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军的步伐。人质们继续挣扎着前进,被疟疾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吉平和张叔由人质们轮番架着,走得跌跌撞撞,搀扶他们的人也累得呼呼直喘。有时,他们躺在地上,拒绝重新站起来,吉平鼓着风箱一样的胸脯说,让我死在这里好了,免得大家都受牵连。宋春风不说话,过去架起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拉家带口的队伍还是没有跑过政府军。这天中午,他们在一个小村子歇脚。就在士兵们怀着喜悦的心情刚进入梦乡时,枪声突然响起来,开始是零星的,然后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还有火箭弹的爆炸声。图巴闯进来,要人质们赶快集合,听候他的命令。图巴说,这次政府军有备而来,足有几百人,他们得赶快撤退。

图巴领着人质往外跑,跑了一段路才发现吉平没有跟上来。宋春风沿路往回找,发现他坐在门口,安静得像是在参禅。宋春风大声喊着,可他还是不动。宋春風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他看着火光下离他们不远被炸翻的一个士兵说,我不想走了,我实在太累了。宋春风不说话,架起他的胳膊,半拖半拉往外走,刚拽出大门,一颗炮弹落在他们刚刚待过的地方,掀起的泥土打在他们的脸上,刀割一般地疼。宋春风半蹲下身子,把他背在身上,趔趄着往前跑,子弹飕飕地从耳边穿过,打在树上、墙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吉平就像是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搭在宋春风的肩上,这麻袋光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来。宋春风抓着麻袋,拼命往前跑,枪炮声,还有火箭弹、榴弹炮的炮声,乃至导弹不时在身边炸响,掀起的尘土把他们掀翻在地,宋春风看着躺在地上的吉平,他已经昏过去了。她检查了他的身体,还好,没有枪弹穿过的痕迹。她知道他是过分虚弱,加上枪炮的惊吓才晕过去的。

宋春风站起来,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腿也像是灌了铅般地沉重。她试着走了走,还好,还能拖得动。她蹲下身子,重新把吉平搭在肩上,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真如图巴说的,这次政府军是有备而来。两架战斗机从头顶呼啸而过,几架直升机始终在村子上空盘旋,如梭的子弹从空中倾泻下来,那些行动缓慢或者没有目标的牲畜成了第一批牺牲品。村子里到处躺着半死的或者断腿的牲畜,它们和那些同样断胳膊断腿的人类待在一起,相互打量着,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世生万物皆平等的普世观。

在对村子轮番进行轰炸后,政府军开始组织冲锋。武装分子们也显示了他们的勇敢,他们利用房屋、树木做掩蔽物,一次次击退政府军的进攻。但他们也付出惨重的代价,地上躺着的人开始超过动物的数量,而且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政府军似乎下定了决心,冲锋一次比一次猛烈,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一个下午,武装分子构筑的防线被坦克轰成了平地,武装分子被压缩到村后,村后是连绵的群山。让武装分子们庆幸的是,山上还没有发现政府军的身影,如果他们退到山上,就像鱼入大海,就是再多的政府军也拿他们没办法。

人质们是最先被撤退到山上的,领着他们的是另外两个士兵。图巴已经死了,宋春风亲眼看见他被一颗子弹击中,子弹从他后脑的位置射进去,从面部出来,脸部的骨头被彻底打碎,脸变得又窄又长,嘴巴像打哈欠似的张着,一只眼睛睁得老大,眼球外凸,如果不是一条细细的筋连着,早已掉到了地上。

图巴的死,使宋春风很伤心。一路上,这个狂热的民族独立主义者给了他们很大的帮助,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活到现在。她走过去,找来一些树枝和草覆盖在他身上,她希望他在那边一路走好,至少不要像他们现在走得这样艰难。

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终于摆脱了政府军,在一个小村子停下来,给自己疗伤。人质们被集中在一个小屋子里休息,屋子只剩下两堵墙,残破的墙壁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弹痕,仿佛一对对忧郁的眼睛,注视着新来的人群。

队伍似乎暂时没有开拔的意思。可能是这次遭遇战队伍损伤得太厉害,需要大的休整。保住性命的士兵在吃饱喝足之后呼呼大睡,连岗哨都忘了布设,似乎已经忘记了这群人质。军官愁眉苦脸,不住在村头张望,似乎在等待援军的到来。

吉平没有睡,黑暗中,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天空,他的手不住地抖动。宋春风走过来,手掌在他的额头上贴了贴,他的额头依然很热,疟疾仍然盘踞在他的身上不愿离去。

早上,小屋子的主人,一个一直在边上观察的老头走过来,手放在吉平的额头上,然后说了几句话。宋春风听出吉平的疟疾很严重,再不加紧治疗可能会危及生命,老头说他可以帮助寻找一些草药。两天来,老头对这群来历不明的侵入者已经解除了戒心。宋春风试着和他说话,把他们的身份和经历说给他听,老头盯着他们胸前的小红旗,说,我知道,你们是中国人。

晚上,老头拿过来一罐熬好的草药,还拿来一条毛毯,一点儿水,一块香皂。宋春风帮着吉平把药喝完,又把毛毯给他盖上,他很快又呼呼睡去。人质们轮流洗了把脸,还打了点儿香皂,多少祛除了一些身上的异味。老头又在人质们的屋子里看了看,他抱来一些高粱秆,铺在地上,虽然比不上席梦思舒服,但总算不用直接把身子和冰凉的地贴在一起,已经算得上是奢侈了。

在士兵的许可下,老人邀请宋春风和其他人质到他的房间做客。老人住的房间除了一个锅灶,剩下的就是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床,他的老伴就躺在床上。老头告诉他们说,老伴是去年被阿拉伯骑兵打中了脊椎,身子瘫痪了,一直到现在每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我讨厌动乱,老人说,村里人都跑光了,没有跑的被打死了,剩下的都是像我们这些跑不动的人。没有办法,只能等着人家来打来杀。我现在就等着一件事,等老伴死了,我也会跟她去的。老头说着在老伴的额头上亲了亲。

在宋春风的帮助下,吉平也可以坐在外面享受一点儿阳光的滋润。吉平这时总紧紧挨着她,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宋春风稍微动一下,他就急急跟过去,眼神里满是惊慌和哀求。他的样子使她有些心疼,也有些温暖。

“对老人来说,死亡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宋春风说。

“我老了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她看了他一眼。

“我感觉我就要死了,一闭上眼,就有一个黑色的大鸟在我头顶盘旋!”他拉住她的手。

“你不会死的,大家都不会死的。”

“我真的不想走了,我这辈子都在奔波,我真的太累了!”他说着试图站起身,但他虚弱的身子已经不听大脑的使唤,挣了几挣后,跌落在宋春风的身上。疟疾已彻底打败了他,身子虚弱得就像一个软体动物。

她看着他,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因恐惧和无望而失神的眼睛,以及萎缩得跟个婴孩似的小身子。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解开衣服,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他的手痉挛了几下,紧紧抓住她的乳房,然后把头埋在她的胸脯上。她的手轻轻抚摩着他的头。他的情绪安静下来,躺在地上,慢慢睡着了。

她至今还无法知道那两个姐妹的消息,她曾找到当地的领事馆,可他们的回答只是摇头。在确认无法得到帮助后,她开始安排自己的生活。她的半熟的阿拉伯語再次帮了她的忙,她成了一家海外建筑公司驻外的翻译。她在那里待了两年,一边履行自己的本职工作,一边打听他的行踪。原来以为,到了这里她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从人海里捞出来。可事情远非如此,她找遍了当地所有中国的公司,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她向人们打听,但时间已经过去几年,而且这里的人员流动似乎并不比国内小,工人们在一个工地挣不下钱就会到别的工地去,失望再次笼罩了她。

为了寻找他,她辞去了翻译的工作,开始在非洲的各个国家流浪穿梭,生活完全靠在公共汽车站旁边允许摆摊的方寸之间摆些小货品,如清凉油、风油精、手表来维持生活。渐渐地,她发现这里是一个可以干大事的地方。她开始涉足贸易,用自己挣来的有限的资金,从国内批发鞋子和服装,生意赔赔赚赚。有一段,由于所在国家发生军事政变,华人商铺遭到砸抢。她的商铺也未能幸免,那些军人砸开她的店铺,把钱和货物全部抢走。那些天,她留在租住的小房间里,晚上也不开灯,尽量避免那些流弹像趋光的蛾子一样飞过来。

那次她几乎赔掉了全部的本钱,连以前的积累也损失殆尽。在别的华人因为损失和局势的动荡而纷纷回国时,她仍然选择留下来。从小经历的苦难再次帮助了她,她重新从摆地摊干起。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竟然也算成功了,她在这里的“唐人街”有了自己的商店,也有了货柜,甚至有了自己的工厂。

她在这里的另一个收获是学会如何和当地人打交道,熟练运用他们的语言。她和当地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普通人,警察,移民局的官员,地痞,黑社会,甚至当地的驻军。在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帮助自己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在这个市场上做了三年,那个念头又开始缠绕她。她开始涉足工程承包,她知道他在建筑公司工作,她承包工程,就更有利于她的寻找。她的足迹遍及利比亚、苏丹和埃及等国家,每到一个工地,她都会问起他们是否认识一个叫吉平的中国人。那些工人对这个女老板的问话感到奇怪,但他们确实不知道这个叫吉平的人。

有时,她想,也许她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了,他一定是在有意避着她,或者是他改了名字。这两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打架,最终是改名的念头占了上风,想来一定是这样的,他当初选择出来,就是以为自己杀了人,他要想顺利出来一定是用了假名字。这样一想,她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再到一个地方,她改变了找人的方法。她拿着一张多年前的照片让工人们辨认。这个办法还真不错,终于有一个工人告诉她,他曾见过这个人,他们在一个工地干过活。她又问起他的特征,工人详细说了。她松了口气,问了他所干工程的地方,原来距离她的工地也不算远。

但真正要见他时,她又踌躇起来,十年了,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见面后该说些什么?她能跟他说找他已经找了十年,她是为了博得他的同情吗?如果不是的,那又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的心里还留着他的位置,是这样吗?她问自己,但她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复。十年了,十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可以改变多少事,一些东西在她的意识里正逐渐变得淡漠,但她还是为自己见他找到一个理由,就是给自己的寻找画上一个句号,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结束或者开始,那都是以后的事。

八 留在非洲

士兵和人质的关系得到明显改善。士兵们的食谱逐渐丰富起来,他们也不吝惜把多余的食物分给人质们。人质们已基本上能吃个半饱。好消息不仅是这些,宋春风被军官叫去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每次回来,都能带回来一星半点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希望重新在人质们的眼前出现,劳顿不堪的队伍多少呈现了一点儿生机。

吉平的病情明显好转。好转的吉平像个孩子,紧紧跟在宋春风的身边,不喜欢她走出他的视线。士兵来叫她,他总是跟在后面,但到了军官的帐篷前,他却被士兵挡住了,这使他显得异常烦躁和不安。晚上休息,他紧挨着她,有时还会伸出一只手,试探地抓住她的衣角。如果她没有反对,他会抓住她的胳膊。如果她拒绝,或有其他反对的表示,他都会非常伤心,用手抱住头,不住翻动身子;睡觉时,也常常噩梦连连,所有的梦境都是她的悄然离去。他在惊惧中醒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她的皮肤里。她在疼痛中醒来,听到的是一阵轻微的啜泣声。

她扶起他的头,看着那张皮包骨头的脸和深陷的眼窝。他说:“你不会独自离开我吧?”

她明白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的,我怎么会独自离开呢。”

可他仍执着地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里满是祈求:“如果你要走,一定要把我带上。”

宋春风看他,他也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叹口气,说:“我记住了,走的时候一定把你带上。”

他终于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把头伏在她的怀里。她伸手想推开他,可想了想,还是住了手。

军官告诉他们,他们现在去的地方就是红十字会指定会合的地点。由于士兵减员厉害,再次出发前,每个人质都得到一条枪。军官解释说,他们的最后一段路,要穿越一个土著人的地盘,这片丛林里生存的族群最喜欢的就是杀人祭祀和贩卖人体器官,他的很多士兵都被他们捉住卖掉了。他现在的力量已经无法保证人质们安全到达目的地,如果人质们不想像牲畜一样被捉住杀掉或卖掉,就只能和他的士兵一起共同来保护自己。

人质们拿着刚才还挎在士兵身上的枪械,几乎和刚被抓到时一样地茫然。那些半自动步枪拎在他们手里,更像是一根烧火棍,被他们在地上戳来戳去。但不可否认的是,人质们的加入,使这支队伍显得庞大起来,看上去真像一支队伍了。

士兵们教给他们简单的持枪和击发要领,亲自做了示范,人质们就变成了士兵。这个转变虽然有些突然和怪异,但还是很快就被他们接受了。这个转变起码使他们明白了一点,他们已经得到士兵的信任,不用再为死亡担心,一直以来的提心吊胆到今天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宋春风也拿到一支枪,一支真正的半自动步枪。她把枪翻来覆去地看,想找出它神秘的可致人死命的地方,但除了比棍子有些复杂外,拿在手里并不比一根棍子好使。路上,人质们小声对借机逃跑进行了密谋和论证,吉平甚至把枪瞄准了那个络腮胡士兵,但都被宋春风制止了。

这支奇特的队伍开始踏上新的征程。他们进入灌木林地带。灌木林沉闷寂静,空气闷热难当,汗水从每个毛孔中往外渗。突兀的石块、尖利的荆棘阻止他们的前进。他们走得跌跌撞撞,一点儿也不比沙漠好走。

在一片灌木丛间的空地上,堆积着成群的蛇鸠的尸体,看来像是集体自杀它们黑色的嘴巴张开,伸出灰色的舌头,仿佛要品尝地上的尘土。再往前走,散落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早已风干,剩下来的只是一具具被烧得乌黑的骨架,明显是被当作祭祀的祭品给烧死了。这倒是和军官所描述的很相似,人质们对死亡的恐惧再次被激发起来,弄得他们紧张不堪。

很快,军官的话就得到证实,灌木丛的后面开始影影绰绰出现一些人,这些人身挎弓箭,手持大砍刀。他们的腿上和胸部都画着白色条纹,而脸部涂成全白,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具骷髅。但他们只是在前后左右的灌木丛后站着,并没有对队伍发起攻击,也许他们也知道这队人手中持有的东西远比他们的弓箭厉害。人质们很快也意识到这一点,把夹在怀里的长枪像士兵一样平端在胸前,并把手指放在扳机上,做出随时要击发的姿势。但他们的姿势却把前面的士兵吓坏了,纷纷躲向两边,并朝他们大叫,要人质们不要轻易开枪。

队伍进了一个山谷,山谷里雾气笼罩,一米之内难以看清东西,人质们不得不手拉着手,以免走丢。头顶上方,树上的猴子突然叽里呱啦尖叫起来,同时还不断地摇动树枝。少顷,一个东西轻轻打在队伍的面前。起初他们还以为是一只浆果。一个士兵弯腰把它捡起来,嘴里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那根本不是什么浆果,而是一个血淋淋、滑溜溜的眼球,白中带着红,背后还连了一截白色的视神经。

队伍骚动起来,士兵们把枪栓拉得哗啦直响。他们很尽职地把人质们裹在中间,搜索着前进。树林里很静,只能听见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声音单调而且怪异。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人质们胡乱举着自己的枪,向看见的一些会动的东西瞄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紧紧跟在士兵的后面,枪在手里已经成了摆设。他们甚至牵住士兵的衣角,看样子是害怕士兵們把他们丢在这片恐怖野蛮的地方。

好在,除了那只血淋淋的眼球外,他们再也没收到别的礼物。他们开始爬坡,那只是一个低矮的小山,山脊上长着沙拐枣和波斯夏,很多已被吹倒,根部像植物标本一样暴露在外。他们穿过这片丛林进入到另一片林子中。一泓黑色的止水穿过浓雾,仿佛是这个世界敞开的一个黑洞。古老、毫无生气的灰褐色禾草呈条带状环绕着它。几只黑色的鸭子一动不动浮在潭水的正中央,仿佛哲学家在思考着世界和人生这个大问题。

但预想的土著杀人越货的事并没有发生,可能是慑于这支队伍的强大,还有他们手里奇形怪状的武器,土著们在送行了一段后,最终还是放弃了。就在队伍快要走出丛林时,土著们聚集在一起,对着这支队伍嗷嗷大叫,并做出各种各样的莫名其妙的手势,不知他们表达的是愤怒,还是欢送。

劳顿的队伍终于走出灌木林,军官呼出一口气,他如释重负的样子也使人质们很安慰,意识到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境地。军官看着人质们,美好的协作让军官很满意。他让士兵给人质们拿来了水和食物,算作对人质们合作的奖励。当士兵提议该把人质们的枪收回时,军官却哈哈大笑,他从一个人质手里拿过枪,把枪口对准人质,扣动了扳机。可人质除了吓得苍白的脸和一头的汗水外,并没有血溅四处的场面。人质们这才知道,发给他们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人质们面面相觑,也许他们该为受骗而愤怒,但路途的劳顿和恐惧已经消弭了他们的愤怒,他们甚至都懒得看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个村子时,士兵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皮卡车,车身锈迹斑斑,布满了被子弹打过的大大小小的洞。卡车的后胎形状不一,明显是拼凑的,一个轮胎比别的轮胎小,司机也不管。

吉平和几个疟疾患者上了车,因为要等着大部队,卡车走走停停,或者就跟在队伍的后面,还没有以前的牛车跑得快,司机也不着急,只是握着方向盘,木然地看着前方。

这里似乎已进入士兵们控制的地盘,沿路的村庄都能看到士兵们。下午,他们到了一个大的村子,村子里到处都是士兵和排列整齐的军营。士兵们像上班一样,回家就换上便装,出去则换上军装。人质们想,这里可能就是士兵们的大本营。

人质们被安排在一个院子里。院子很大,但只有一间茅草房,茅草房四面漏风。屋子里铺着花生秧和高粱秆,人质们把身子扔在高粱秆上,就再也不想动一下。

过来一个军官,他的官衔明显要大得多,那个一路护送的军官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军官看了看人质们,他对士兵和人质们胸前的小红旗明显产生了兴趣。他拿过来一个,做着友好的手势,说,中国国旗,我喜欢。然后对下属说了一阵话。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医生,逐个给人质们检查身体,吉平和其他几个疟疾患者被送到一个专门的病房,扭伤脚踝和脚底打血泡等外伤的,留下些药,要病人好好歇着。

一连几天,医生都过来检查病人的病情,人质们的待遇也在不断改善。第二天,他们每人得到一块香皂,一个饭盆和一把勺子。人质们拿着这些东西,一时还觉得有些陌生,他们不知道,已经习惯了手抓东西吃的跟半个野人似的他们要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但到了晚上,这些东西就派上了用场,士兵们专门给人质们杀了一头牛、几只羊。人质们在风餐露宿多日后,终于喝上了热乎乎的肉汤。

晚上,士兵送来几条棉毯,由于数量太少,大家就紧紧挤在一起,一边听屋外呼呼的风声,一边瞻望自己的前途。因为有了肉汤的铺垫,大家的情绪好了很多,他们对目前的处境进行了综合分析和论证,得出一致的结论,应该是吉多凶少。大家接着对未来进行了讨论。负责看守的士兵表现出他的大度,对人质们的窃窃私语置之不理,偶尔会向人质们做个手势,意思是不要影响鸟儿的休息。

夜晚的风很大,就像一个巨人的手在用力撕扯什么东西。人质们瑟缩着身子,在呼呼的风声中睡着了。这一晚,多少有些宽心的人质们睡得很安稳,连屋顶被风掀翻都没人知道。

早上,士兵把人质们从倒塌的茅屋里扒出来,有些仍在呼呼大睡。还好,塌下来的茅草屋顶除了给人质们造成轻微的划伤外,并没有造成大的伤害。人质们从茅草堆里爬出来,还是一脸的恍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士兵来叫宋春风,大家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身影,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就维系在她的身上。一路上,她每次都能从和士兵及军官的交涉中,获取有利于他们的东西,现在,他们更希望她能给他们带来彻底自由的信息。

在经过短暂的煎熬后,宋春风和吉平他们一起回來了。吉平的病情已明显好转,可以自己走路了,但大家关注的焦点并不在吉平身上,他们看到宋春风手捂着的脸,似乎那张脸上就写满了他们的命运。宋春风擦着眼角,跟大家说,一切都结束了。人质们重复着这句话,怔怔的,似乎还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们热切地看着她,期待她给进一步的解释。宋春风说,后天就有飞机来接我们,我们可以回家了。宋春风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在那之后的几天,他们几乎无事可做。吉平最终读完了他的《非洲攻略》,小北也完成了所有小红旗的制作,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脸上,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一张肮脏的脸,蓬乱的头发,半个野人一样,她捂着脸哭起来,说这个样子回去,男朋友一定不会认她了,那可怎么办。宋春风劝了一阵,并给她拿来香皂和洗发水,她这才转啼为笑,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飞机停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羸弱不堪的人质们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鱼贯上了飞机。不知是因为留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几个人站在悬梯上四下地看,一阵风沙吹过来,迷了他们的眼睛,眼睛揉得有些红肿。

“你真的确定下来了?”吉平斜着身子,看起来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仍然有些瘦。

“我决定了。”宋春风说。

“你是不是疯了,还要留在这样的地方,我们差一点儿死在这里。”吉平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来回地跳着脚,跟鹤一样。

“我已经习惯这里了。”宋春风说。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你们就放心地走吧,他们在等你呢。”

那边,有人在催促他,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宋春风向他挥了挥手。

飞机起飞了,卷起的风沙迷了她的眼。她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揉眼睛,却揉出一大把的眼泪。

一双手替她抹去泪水,她抬起头,是吉平,他正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

“我想好了,还是不回去了!”吉平说。

“是真的吗?”她看着他。

“是真的。”

她还是不相信地看着他,又看着已变成一个黑点的飞机,直到飞机的影子在昏黄的视线里消失。

身旁传来达姆鼓的响声。他们回过头,只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身上披着鲜艳的婚纱,头上罩着绚丽的面纱,侧身坐在披红挂绿的毛驴身上,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另一个村子走去。小毛驴脖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

他拥着她,她触到一件硬硬的东西。他把它抽出来,是那本《非洲攻略》。他看了看,然后把书撕掉,扔向空中,撕碎的纸片在夕阳的余晖中蝴蝶一样翩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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