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这自由主义时代里的首恶

2018-11-30 01:48云也退
中国新闻周刊 2018年44期
关键词:势利蒙田克莱

云也退

什么是恶?希伯来文化有著名的《摩西十诫》,把不可偷盗、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崇拜偶像等都看作是人与上帝立的约,是必须忠实遵循的法;天主教则列出了“七宗罪”,认为犯了傲慢、饕餮、贪婪、淫欲、暴怒、嫉妒、懒惰这些罪之一,就不可上天堂——没错,在天主教的世界里,傲慢、嫉妒、懒惰等同样兹事体大,因为它们都涉嫌冒犯上帝。

而在《平常的恶》一书中,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朱迪丝·施克莱讨论的却是这样五种恶:残忍、虚伪、势利、背叛、厌世——这五个虽然十分眼熟、但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也未必讲得清楚的概念。

施克莱说,我们活在一个自由主义民主的时代,我们要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解决自己的问题。从霍布斯、洛克到托马斯·潘恩和杰斐逊,政治哲学家们关于恶的著述通常集中在如何以宪法、法律、制度的手段遏制公权力作恶,保障公民私权,但施克莱更关怀的,却是制度之外的、与传统的“善”“恶”概念一脉相承的道德。她所列的五种恶,都是法律不可能直接规范,甚至舆论都难以约束的。

施克莱以“残忍”为首恶。非常有意思的是,她不直接在那一章的标题里写“残忍”,而是写“视残忍为首恶”,显然是在邀请读者与她论辩。她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视残忍为首恶,是因为在一个自由主义的社会里,法律给了我们以“不禁止即自由”的底线保障,而道德则要求我们必须对伤害拥有觉察。而伤害,不论有意还是无心,不管是言辞还是目光,是外在的行动还是内心的认识,又都与“残忍”这一人性中的幽暗秘密有关。

自由主义民主制度能够抑制外在的殘忍行为,可是它怎能宣称,自己能让人不受伤害?没有人可以像列举罪错和刑罚那样,列举致人受伤的残忍的类别。这是一个文化作品各显其能的领域。16世纪的法国人蒙田留下的三卷《随笔》里就有对于残忍人性的解剖,他越感到难以对付,对此的讨论就越是深刻。作为蒙田的信徒,施克莱感慨:蒙田怎能不悲观呢?

“势利”也与伤害有关:这是“一种对人不平等相待、使人受到伤害的习性”。“虚伪”和势利一样,都“假装具有自己实际没有的优点”,都是“完全不真诚的表现”。它们的存在是如此广泛,以至于最好的制恶手段仅仅是“不理会”它们,而去宣扬其反面——质朴和真诚。

没错,就是这么无解。忽略是最合适的对策,但是在这里,施克莱表现出了政治哲学这一专业领域以外的公共知识分子的本色,那就是强调意识。我们可能对付不了恶,我们甚至无法根治自己身上的“平常的恶”,也无法躲避它们的伤害,但是,我们必须对此有觉察,有认知。一个能时时意识到自己会对别人造成伤害、也敏感于自己所受到的伤害的人,总是会有所戒慎的。

书中最后讨论的“厌世”让人觉得,这才是施克莱写这本书的终极目的。直面前面的任何一种恶,都不能不让人产生厌世感。也可以说,厌世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并不是一种恶,相反,还是每个不想陷入抑郁的人所需要的。

然而,施克莱依然要履行思想者的职分,看破这一点并讨论它。她对厌世之恶的分析,让人想到那些反社会的可怕罪行,而这也反过来警醒我们,即使只是“平静的厌世”,也是有破坏性的。她对本章的结论,再次引用了蒙田的话:我们要“避免陷入厌世者的残忍无情”,而去全身心拥抱“讽刺家”的智慧。

《平常的恶》显示了施克莱“非典型政治哲学家”的本色。这本书也体现了这种精神气质:不讨论政治可以达到怎样的善,而是探讨恶如何在其间存在。因此,书中不论哪个章节,其实都没有结束。因深入思考恶而带来的持续不安,会让人逼近厌世的边缘,好在施克莱如她自己所言,站在了“智者”与讽刺家的行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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